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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青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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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千里站在门边,看着她开心地自言自语,高兴的不是命妇的品阶,而是朝廷给的华服,他脸上含笑,似乎是感觉她也是有这样小女孩的一面而觉得好笑,却又带着一点无奈。

    车夫停车,巴四郎下来后,自有人来,向他一欠身,领他入内。往昔明皇帝与爱妃观看歌舞的高楼被雷劈成两半,焦黑的房梁下缠着一块脏污破旧的锦缎,长了满满绿锈的铜镜碎成数半,散在附近。旧时的斗栱下有个燕巢,一条绿鳞草蛇从巢中穿过,撑起身子看了看,随即悄悄地离去,在杉木大柱上留下一行亮晶晶的痕迹。

    “呵呵呵呵……”虞璇玑捧着这份封诰傻笑,虽然早就放弃封个什么夫人的想法,但是真的封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爽快,尤其是……“我终于可以穿花钗翟衣啦!哈哈哈,这东西还真是漂亮极了。”

    虞璇玑有些错愕,也有些不悦地说:“咦?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好歹大家喝酒喝得这么熟了。”

    不知是上皇捶得太重、还是那人受不住,突然见他口吐白沫,内侍们抢上去拍胸抚背挖喉捏人中,最后他呕出一口不知道什么东西之后,竟悠悠转醒:“啊……明皇帝,这是蓬莱仙山吗?不……小子不愿居于仙山,请让小子回西京长侍父皇……”

    韦中丞哼哼地笑着,低声说:“不只我来了,我妹夫也来了。萧邕那个家伙竟然赞成派他来做你的副使,你可小心了。”

    李贞一忍着笑,看着这对极其喜欢演戏的父子公然行骗,却还是拱手说:“成王乃上皇陛下爱子,失而复得,甚是可喜,臣等恭贺上皇骨肉团聚,祝愿子孝孙贤、家国永昌。”

    那人一惊,另一人还要劝,萧邕却摆了摆手:“少拿那些废话来搪塞我,大家挑明说,就是看他们不顺眼,好嘛,眼不见为净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王加上他们手下那些人,起码有十条人命,全活下来的话,比造慈恩塔还有功德不是?现在国有三君,大家都很缺德,唉呀,缺功德!所以你们行行好,松松手,给我个面子,好歹我也是个皇太叔嘛!”

    “上皇回西京去?你们不是说他去连昌宫、翠华宫了吗?还有,萧邕活了?”女皇错愕地看着跟在身边的老内侍,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她眨了眨眼:“然后呢?”

    “啊?是明皇帝救了你吗?”上皇又扑上去,用力地摇晃他,顺便啪啪两掌:“儿啊,快醒醒,你回到西京了,你知道吗?”

    “真好看。”李千里说,虞璇玑高兴得又红了脸,得意地在房里走了一圈,珠玉压在腰间,显得婀娜多姿。

    “咦?阿翁很爱玩耍吗?”阿饶讶异地问。

    “要按着我,绝对把你押在东都给陛下当人质,反正你也活够了,不过我还是需要你帮着演戏,所以,我们走吧!”巴四郎说。

    老内侍捧着手巾,连连叩首:“奴婢就是死也跟着陛下。”

    “殿下此言,臣等不能赞同,那二王出身低贱……”

    李千里只觉得心都被融化似地在血中滚烫起来,紧紧搂住她的腰:“一起走到七子八婿百孙贺寿的时候吗?”

    老内侍连连叩首,呜咽着说:“他们恐怕就是盼着陛下回去,所以才不敢登基,如果陛下不回去,今上或许还有性命,陛下若是回去了,只怕……”

    郭供奉、高主簿、邵监察等人站在门边,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圆脸钻进人群:“我也来了!”

    “也差不多。”巴四郎嚼着栗子,一只猫凑过来,他顺手把手上的栗子丢给它:“不过我得找几个帮忙演戏的。”

    “闪开!”女皇怒叱一声,她低头看着也许唯一还忠心的老内侍,眼泪却滑了下来:“你走开,就是死,我也得弄明白了。”

    李千里本来想取笑她,但是又想看看她若是完全做个夫人是什么样子:“妳怎么不|穿戴起来,我想看。”

    刘珍量冷着脸一挥手,有几个高大的军士冲上前,一把就抓住李忠言往外拖,李忠言疯狂挣扎着:“刘珍量!你这贼子!你竟然犯上作乱!你忘了崔尚书对你的恩德了吗!还有你!第五守亮!”

    “我不爱吃肥肉。”阿饶嘟着嘴说。

    “你想看吗?”虞璇玑说,李千里点头,她便放下帐子:“不准偷看。”

    “俳优吗?”

    “我不希望舅翁去惹寄兰姊姊,她心烦的事够多了。”

    “你没死哪?臭小鸭!”比从前还要苍老,却依然鸡来鸭去的声音说。

    两人对看一眼,又同时别开脸去,绝不承认这种久违的对话还是很令人感动。巴四郎稍稍靠近了一些,低头说:“你这上皇干得挺兴头的,最近听说改称号了?我还以为你真有种改个混世魔王,结果还是那一套天策神佑洪福齐天的屁话。”

    “人不可靠,还不如畜生忠诚呢!”巴四郎说,拍了拍手:“你怎么跑出来的?”

    “死而复生,毕竟是有点夸张,弄得不好,反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而且上皇已经多年没有自己颁布旨意,他不在西京,却弄出个旨意来,很难服众。”第五守亮摇头说。

    “公主好端端地在昭庆殿中,臣等稍后便会将公主送往东宫暂住。”

    萧邕一撇嘴,又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看奏章,但是李寄兰这个名字,却已经记在他心中了。

    众人拍手大笑,韦中丞便将小镜子塞在阿坤的襁褓里,又把一个兰草玉佩也给阿乾戴上。

    同时,也表彰虞璇玑在战争中首先想到百姓与朝廷大义的行为,所以命她为淮南节度掌书记、摄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又基于酒友情谊,送她一份大礼:“淮南节度使兼御史大夫陇西郡公李千里妻余姚虞氏,江淮地绪,簪组家声,辉相门以才淑,冠邦族而婉嫕。兰仪蕙问,式备言容,习礼闻诗,载兼图史,金彝作辅,爰开土宇之封,石窌承荣,宜表珩璜之盛。可封陇西郡夫人。主者施行。”

    “阿翁,她们穿这么薄,不冷吗?”阿饶睁大眼睛,似乎有点错愕地说。

    说着,女皇就要起身,却被老内侍拦住:“陛下,不行啊!如今西京局势难测、敌我难分,贸然回去,只怕有杀身之祸啊!万万不可啊!”

    “呵呵,穿上这身衣服,我大小也算才貌兼备了吧?”虞璇玑自言自语。

    补阙拾遗们从来没遇过这样死皮赖脸说要讨情的人,也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了,把奏章全部抱走。萧邕笑了笑,抓抓脸,又继续去看奏章。

    “寄兰?李道长?”萧邕的耳根子动了动,转过来问:“不会是那个很有名的女道士李寄兰吧?”

    “一天到晚出身出身,真要以出身为主,好啊!那我就让吏部通通详查每一个朝官的祖宗十八代,我就不信人人都是五姓十二姓出身,喂!就说你吧!你是什么出身啊?”萧邕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那人讲了一个三四等的士族,萧邕说:“你看,如果只论出身,你现在就得滚蛋。”

    “陛下……陛下……”老内侍想要安慰她,却说不出话。

    他的心情很平静、思绪也很澄明,本来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应该会坐立难安、急着打探消息,但是他昨天睡得非常好,无梦无魇,就像还一心攻学的少年时,一早起来,在榻边的缝隙拾到一枚只有小指甲大的方胜,也许是夫人什么时候掉的吧?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这是个好预兆。

    “那我们就等上皇到了再说吧?先说陛下生病不能见人,然后让中书门下革了二王的职,监禁起来,再行处置。”刘珍量说,第五守亮点头称好,却见远处奔来一个人影,刘珍量呼了口气:“只是我这位阿母啊……”

    ‘呀’地一声,玄武门的内城门被推开,刘珍量与第五守亮骑着马,在管理门禁的监门卫下阶军官的帮助下,指挥神策军按着既定的位置入宫布防。两位中尉首先来到公主住的昭庆殿外,命约莫一百人的小队守着各个殿门,不准任何人出入,随后领着所有军队直入两仪殿。

    约莫过了两刻钟,她才终于掀开帐子。其实翟衣与男人的冕服形制类似,但是在颜色、质料与花纹上不一样,用的主要是轻柔的丝罗,显现出女性的柔美。其实她的腰带绑得有点歪、佩绶也是反的,不过李千里还是觉得穿起翟衣的她,比穿冕服好看多了。

    “昨天入夜前,巴四就搭船走了。”燕寒云说。

    “舅翁,你是哪里听来的呀?”汉阳公主微蹙着眉。

    李千里心中一暖,微微一笑:“这哪像个进士出身的女官人?分明是山寨里的贼婆。”

    “把话喊得这么大,妳真的有信心做到吗?”

    众人在下值后就赶到此处,见韦尚书父子站在门口迎客,一一打了招呼,一一往里面让。山亭内烧着火,一走进去像是跳进温水里一样暖洋洋的,众人脱了毛氅,在亭中寒暄问好,见公主出来,又纷纷拱手问安,公主稍稍点了点头,又去忙别的事。

    “可我不甘心,就算做错了,可是我命不该绝!我的皇嗣也不该绝!”女皇握紧拳头,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她的表情变得刚硬而悲壮:“如果他们要杀昭夜,那就连我的命一起拿去。”

    李贞一现在的官爵是国公,国公夫人用过的镜子自然很多人想要,韦尚书拚死命抢过来,足见对一双徒子徒孙的爱护之意。虞璇玑接过小镜子,已经用磨镜药洗得乾净。她见李千里想不出下半阙了,便微笑着吟道:“分明深闺里,新洗菱花圆。”

    永贞皇帝模糊地又说了几句话,捶得榻上一片响,又将手边能摸到的东西往刘珍量砸去。但是刘珍量并不理会,径自命人入内给永贞皇帝穿好了衣服,四个内侍进来,迅速地把他抬上步辇,名为护送、实是押解地送走了。

    “此夜江中月,流光水上寒……”李千里难得地吟起诗来,虽然这两句也是从别人的诗里偷出来稍微改了几个字的。因为韦尚书叫儿子带了给小孩的见面礼来,其中有一面指定要给阿坤的小镜子,是韦尚书死皮赖脸从李贞一那拿来的,听说是韦夫人小时候的镜子,传说镜子可以传承女人的好福气,所以才特别拿了来。

    不过萧邕并没有同意李千里请辞淮南节度使,反而下了一封有点严厉的令,叫他认真点作事,不要挑安南那种软柿子吃,顺便告诉他,不在淮南待满三年不准回京。

    花钗翟衣是外命妇们的正式朝服,虽然与官员们一样累赘,但是上面的花纹与簪饰都十分精致,虞璇玑早就想穿了。趁着四下无人,拿起花树簪一枝在髻上看看,又拿起翟衣在身上比划。

    淮南掌管赋税、漕运之外,还有茶盐与矿产,是个随处都是钱,但是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的藩镇,北抗淄青、西敌淮西,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也没有一件事是他擅长的……

    那人确实是上皇,他膝盖上放着小暖炉,上面放着栗子:“等你上去,我就改啊,我只是怕你姊姊面子挂不住,我可不管你的鸟面子。”

    “阿饶,这么小就知道看舞,长大肯定比你阿翁还会玩哪!”侍中说。

    “欸!你们两个可以不要这么恶心吗?”

    听到这个声音,李千里只觉得虎躯一震,虞璇玑却面露喜色:“郭姊姊!”

    “舞马!这是祥瑞之兆啊!”上皇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有些惊恐地说:“御马决不会无故拜舞,那人是谁!快将他带过来!”

    殿内传来一阵阵人声与尖叫声,两位中尉浑然不顾,下马后径自往殿内走,有人奔出来,却是李忠言:“你们这是做什么?”

    “以奴婢之见,恐怕是陛下也身不由己了。”老内侍低声说。

    “好啊。”李千里说,虞璇玑欢快地哼着小曲,换下一身翟衣。

    “身为臣仆,本不该动陛下的人,但是臣希望陛下能够了解,这些日子以来,看着陛下受这个女人与二王等人蛊惑、煽动时,身为臣下是何等痛苦。”刘珍量看着永贞皇帝说,凌冽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任何尊敬可言,随后,他微微低头:“下官送昭容升天登仙。”

    “子孝孙贤、家国永昌。”群臣跟着喊。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不知道这次回去,是像幼年那次一样重新取回皇位,还是……一想到死亡,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对人世还有眷恋,对那个从她腹中呱呱坠地的孩子还有真情。她胸中升起一种急切想回去看看他的感觉,他一出生就多病,她在大朝会上总是心神不宁,一结束朝会就赶着回去看看,他的摇篮放在她的大案边,一边批着奏折,一边分出眼角余光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又红了些,他一咳嗽,她的心就抽一下,他一哭,她的五脏就像扭在一起似的……

    “再过一阵子是元正,妳就可以穿上它了。”

    汉阳公主看着他,似乎是不认得,又似乎还是那么熟悉。不久,突然有宫女进来:“公主,李道长想请见公主。”

    望着逐渐远去的步辇,刘珍量对第五守亮说:“第五中尉,我想先以上皇的名义,恢复那位的身分,然后再用陛下的旨意让他监国,你觉得呢?”

    “把他翻过来,我看看是谁!”上皇说,内侍们将他翻过来,擦乾净脸之后,上皇非常戏剧化地大叫了一声,往后一倒假装昏厥,随后又扑过去,用力地捶着那人的胸膛,一边大哭大喊:“我的儿啊!我的邕儿啊!阿爷日夜期盼就是盼着你的尸首回到西京啊!我的儿啊!”

    这时候,那匹西域马突然发起癫来,两只前脚人立,挣脱了马夫的手,往灞水边奔去,众人的目光紧跟着那匹马,见它奔到水边,突然一个劲地用鼻子去顶什么东西,直到它把那个东西顶出来,才发现是一个人。马夫与一些内侍奔过去看,扶起那人来,同时,那匹马竟从刚才的水边衔起一个光彩夺目的金杯,然后双脚人立,竟做出如大臣一般拜伏的动作,随后双膝跪地,将杯子衔到那人脚前。

    “是该回去了……是该回去了。”女皇喃喃地说,对老内侍伸出手:“走,去向东都宗庙辞行。”

    虞璇玑紧握着李千里的手,像是握住自己的舵,又有足够的勇气,转舵,往另一个方向继续航行。

    “改天吧!”汉阳公主淡淡地说。

    “没有,但是喊久了就有了。就像你现在问我有没有信心,其实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反过来,我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你。但是相信……我总觉得,不是盲从、不是崇拜,是建立在清楚对方能力之上的信任。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这么做,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看见我能做到,那时候,你也会让我看见你能做到,所以我们要紧紧抓着对方,谁都不能软弱下去,这样我们可能就会越来越有信心吧?”

    西京的政局连带影响了淮南的人事,在萧邕的主导下,所有参与浙西战争的人通通论功行赏,所有的裁决原因远比朝廷得到的消息来得准确,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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