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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青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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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也让许多朝臣感觉到这位皇太叔明察秋毫的本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不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且还把耗子包成了一只大象。

    在西京一夜变天的政变后,虞璇玑突然发现巴四郎不见了,她在浙西镇里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他的影子,便去问燕寒云,得到的消息却是巴四郎被派回西京去了。

    “陛下。”

    久已封闭的连昌宫门却开了一条缝,门前站着几个军士,车夫出示腰牌后就放行了。巴四郎揭开车帷往外看,原本应是遍植荷花的池塘已经半涸了,泥泞浓稠的塘泥上浮着一些朽木枯竹,还有一艘小舟半插在塘中,时值冬日,只有几只寒鸦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旁边草丛中蹲伏着一只猫,正摩拳擦掌想打牙祭。

    燕寒云看了她一眼,还是摇头:“郎君没叫我说。”

    西京的政局巨变吓坏了内外群臣,二王与他们手下的人几乎就在萧邕封拜的那一天,被中书门下传下的正式诏书全部革职,留待下一步的处分。

    冬阳遍照大地,淮南的冬季虽然潮湿却不像西京那样严酷,尤其在这种欢聚的时刻,就连湿冷的风都不重要了,看着大家‘传阅’着阿乾与阿坤,虞璇玑觉得这险恶的宦海,其实处处奇景。

    “我是你爷啊!呜呜!我的儿啊!果然昨日明皇帝托梦与我,说要送我个儿子,我还想着我这么老了恐怕是不行了吧?没想到会是你啊!孩儿啊!既然是明皇帝他老人家救了你啊!”上皇哭哭啼啼,装痴作傻一番。

    殿门前,早已联络好的监门卫与千牛卫军官打开殿门,神策军随即以优势的兵力扣住千牛卫的兵士,拿出绳索一一捆好,像草包似地堆在墙角。

    话音未落,牛昭容惊恐的表情还来不及化成尖叫,喉管就已经被割断,伤口中喷发出大量的鲜血,身子缓缓地往右边倒下,掉下满地的翠翘金钿银步摇。永贞皇帝张大了眼睛,痛苦地喊了一声:“啊……啊……”

    巴四郎在李千里的安排下,乘船走了三四天,来到板渚,那里已经有一乘马车在等他,一路将他送往东都与西京道上的连昌宫。废弃已久的连昌宫前,故柳古槐看起来一副久未修剪的样子,宫道上隐隐看得见当年的砖道,如今却也都坑坑巴巴的,还有孩子在上面画着各种图文。

    如东海青波,虽有排山倒海一般的巨浪,但是也能看见海上生明月的平静时候。

    侍中与李贞一对看一眼,心照不宣,侍中从自己盘中切了一大块肉,夹在胡饼里,递给阿饶:“乖孩子,拿去吃吧!”

    李贞一连二王柳刘等人也都下了帖子,此时,见他们也连袂前来,心中暗喜。永贞党人带着几分高傲、几分防备的神情观察四周,李贞一也由着他们去,径自领头听歌看舞行酒令,做一回阿家翁。

    第五守亮正待好言相劝,但是刘珍量却迅速拔剑往牛昭容砍去,牛昭容尖叫一声,用尽力气往上一格,却被刘珍量强大的力道震脱了剑,随后,只见他的剑尖直指牛昭容的咽喉。

    里面传来一阵惊慌的交谈声,刘珍量为了给他们压力,叫了军士把整个两仪殿围起来,又给了他们期限:“数到十,再不开门,格杀勿论!一!二!”

    不等他说,那些内侍自把人带来:“上皇陛下,他好像昏过去了。”

    “西京?你是谁啊?怎么这么老?”

    “承让承让,你怎么会只活两百呢?起码两千!祸害遗千年嘛!”

    “刚出西京的时候,有一点后悔,有一点懊恼吧……不是后悔嫁给你,是懊悔我的能力这么微博,如果你娶的是别人,可能不会如此。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我又觉得,这世界这么大,我们为什么要困在西京城里?谁说在外头不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我那时就下定决心,要干出一番大业来,让西京城的所有人都后悔把我们赶走。”

    “我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女皇幽幽地说,她像个游魂似地,缓缓在殿中踱步:“我或许不够勇敢、不够强硬,但是我这六十年兢兢业业,难道最后就是这个下场?叫我的亲生父亲、我的叔叔姑母、我最信任的朋友、我最宠信的臣子还有我亲生的女儿,都背叛我?我做错了什么?他们要的一切我都给了,荣华富贵、食邑封号,能给的我全部都给了……可他们还不满足,连我最后这一点舐犊之情都要夺去?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要拿走我的命才甘心?”

    “传令东都留守,从库房中起出天子銮驾,我要乘着銮驾回西京!他们有种就在百姓面前杀了我吧!”女皇说,她的情绪稳定下来,看了看泣涕满面的老内侍,突然温柔地一笑,拿出手巾给他:“你就不要跟我去了,我封你为东都知内侍省事,在这里终老,若我有万一,还有你这个忠臣在世,我也算没有白活。”

    “怎么了?苦着一张脸?”虞璇玑问。

    巴四郎问也不问,伸手抓了几颗栗子:“好啊,反正我就是个浪荡子,早就没有面子可言,你去朝廷上扯胡子大哭大闹,人家就会同情我,相形之下,我就正常多了不是?”

    “爱妻……”

    “要不让我看一眼?一眼就好?”

    “不,你要活着,好好活着,若是将来有人说我的坏话,你要替我辩白,要让天下人知道,主掌梁国六十年的萧宝宝,是个什么样的人。”女皇说。

    刘珍量点头,崔宫正仓皇奔来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他稍稍整理仪容,准备承受义母的责骂,同时,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将斗争的刀刃指向义母。

    因为,她不再是飘零的孤舟。

    “侄女婿,你终于到了!”李千里起身说。

    京师十六卫的武官与三省六部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接到了韦尚书的邀请,说要给李贞一暖寿,所以请大家到唐安公主山亭饮酒驱寒。约莫百人的宴客名单,对于唐安公主来说是件小事而已,她派人去相熟的寺庙中取来几案,又叫人拉来数十车的酒,在檐下支起帷幕、铺上粗毛毡,外面烧着炭火熏烤肉食。

    “我倒想正大光明地看哩。”李千里笑着说。

    “寄兰姊姊来了?妳请她在昭庆殿……”

    虞璇玑喜孜孜地把衣服收好,一抬眼,就看见他在门边偷笑,脸不由得红了:“笑什么?”

    “怕。”怎么不怕?这些东西她想都没想过。

    内侍忧心地看了女皇一眼,低声说:“上皇恢复了成王的身分,随后,陛下以风疾痛楚、难以主国为由,以真皇帝的故事,封成王为皇太叔,勾当国事,择期内禅,同时……”

    “托福托福,你不在我眼前给我气受,我可以活两百岁。”

    东宫的崇教殿原本是给太子读书的地方,现在被辟出来给皇太叔做公厅,他现在非常不得体地一脚盘起、另一脚竖着,靠着凭几在看卷宗。但是仔细一看,他的位置旁边还有另一个位置,坐着正襟危坐的汉阳公主。与这位舅祖父的一脸痞相相比,公主的神色显得有些憔悴,似乎再承受一些压力就会崩溃似的。有人又搬进一大堆奏章来,公主叹了口气,低声说:“怎么又来?”

    “人家不是都说你是贼子吗?贼公贼婆,我们就联手在这里辟出一片新天新地,让西京那些狗官都睁开狗眼看看清楚!”

    听着歌妓击鼓催花、看着庭下伎人歌舞,他叫来孙子阿饶:“你看。”

    还数不到三,一阵吵嚷后大门开了一小条缝,随即又有人想关上,但是神策军士一拥上前,硬生生挤开了殿门。来时,刘珍量就已经吩咐过,进去后不要胡乱搜捕,见一个就抓一个、丢出去一个,因此神策军进殿后,像摘瓜收菜似的,扣住一个就拉到外面去,如此川流不息几个回合,大殿就空了。

    “那你得先想出个办法起死回生才行,难不成真把你放在棺木里抬到朝廷上,叫个耍幻术的来,把你变活不成?”上皇瞪他一眼,完全没意思要帮他处理这事。

    萧邕似乎非常感兴趣,连忙问:“唷?听说她很漂亮,能叫她来给我看看吗?她不来的话,我跟妳一起去看她也可以。”

    “小鸡说的……喔,就是我一个朋友的婆娘,好像是李寄兰的好朋友,有一回在她那里看到李寄兰的诗集,写得很好就问起了。”萧邕说,目光闪闪发亮:“她真的很漂亮吗?”

    李千里看着又恢复男装的她,夫人的感觉又淡了,只是那种僚属的情谊加深了许多,他沉吟片刻,便将接掌淮南的疑虑说来。虞璇玑听完,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虑,李千里问:“妳害怕吗?”

    在西京那边,很快就收到上皇偷跑回来的消息,同时,也收到了巴四郎的指示,暗自替他准备了他需要的东西。

    “陛下万万不可啊!”

    李贞一大笑,摸摸他的头:“往后你就知道了。”

    “正是。”

    他又看了看女皇,女皇瞄了他一眼:“说吧,还吓不死我。”

    “把板子抬进来,送昭容出去。”刘珍量吩咐,早已预备好的门板抬进来,几个内侍把牛昭容抬到门板上,覆上黄绢,恭敬地搬了出去。刘珍量看着呆若木鸡的永贞皇帝,双膝跪地,三跪九叩,全了君臣大礼,起身:“把步辇抬进来,送陛下到兴庆宫。”

    巴四郎停下脚步,稍稍定心,才缓缓踱过去,从他的高度看下去,也不免感叹这十多年的分别,还是有些东西不能再如从前。

    “夫君,眼下这一关,也许会是挫折、但绝不是失败。”虞璇玑挪近,非常顺手地往他臀部一拍:“有我在,你一定不会失意下去……有你在,我一定不会放弃仕途。我要抓住你的手,一起走到宦途的尽头、人生的尽头……”

    虞璇玑往他肚子上一捶,啐了一口:“你只会想生孩子的事吗!”

    “觉得徬徨吗?”李千里问,虞璇玑点头,他苦笑着又问:“会不会觉得,嫁错了人?”

    “不!不可!”永贞皇帝吃力地想坐起身子阻止,无奈身子不听使唤,因此他只能抽搐着身体、胀红了脸皮:“不可!不可!”

    众人半信半疑地看着这场闹剧,倒是旁边的西京百姓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明皇帝的故事,都相信明皇帝没死,是升仙去了,此时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李千里与虞璇玑面面相觑,不管如何,经过数个月的改变,御史台内的故友又重聚一堂,虞璇玑挽着李千里的手臂,大声地招呼着大家去看她的孩子们。

    虞璇玑狐疑地走了,自去找李千里,却见他站在子城上,背手回望,那是西京的方向。

    “可惜不能常穿。”虞璇玑有些遗憾地说。

    “闪开!”

    就在中书令带着群臣亲至灞水迎接上皇的时候,宫中牵来一匹供上皇骑乘的赤红西域马,马上佩着金鞍绣褥,十分华丽。旁边还有许多百姓围观,上皇下车来,百官躬身相迎。

    “清河崔湘河。”女皇代他说,老内侍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却透出一股茫然的悲伤:“我只猜得到这一点,也只赞同这一点,其他……是怎么了呢?窦将军是不会背叛我的……还有昭阳……平王、相王、大长公主、太师……这么多的皇亲,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什么事啊?”虞璇玑问,燕寒云摇头,她皱眉:“跟我都不能说啊?”

    说完,刘珍量一拱手作了半揖,军士们就把李忠言给拖走了,刘珍量对着仍然紧闭的大门说:“里面小子听了,打开大门,依然可以在内侍省中继续晋升,若是死守不开,待神策军撞门禁去,全部都是死罪!”

    “酒囊饭袋!我将这个江山交给他,指望着他千秋万代,结果他把皇位让给了他舅舅!不对!这事不会是昭夜,是政变、是政变……”女皇扶着几案,眼睛快速地转动着:“崔娘!她不是许多内侍的义姊义母吗?她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闹出宫变,话音犹在,这江山就易了主?混帐!混帐至极!不行!我要回京!我要回京!”

    一听这声,巴四郎爽朗地一笑:“你也活得很爽快嘛!老乌鸦!”

    “跟你姊姊说想来看看连昌宫就来了。”

    “哪来的?”萧邕问,小吏回答说是补阙拾遗们上的,萧邕便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不用看了,肯定是要求宰掉二王的,你!你去叫一个补阙一个拾遗过来。”

    “我想,你穿冕服、我穿翟衣,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喔?”虞璇玑想着,一拍手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来画张像呢?”

    两位中尉走进去,只见牛昭容抽出了永贞皇帝的佩剑,挡在榻前,一边瑟瑟地发抖,却也不屈地瞪着他们:“谁也不准伤害陛下!”

    “有紧急的事嘛!”

    第五守亮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有几分无奈,而刘珍量却说:“正是为报答阿母之恩,才会如此,二王意欲摧毁内侍省,内侍既无,内命妇又怎能生存?李大监,你也是内侍省的人,却做了叛徒,我敬重你是先行,但是实在是留不得你了,失礼。”

    上皇随便地应了一声,步辇抬到一乘大车上,在他上车时,巴四郎伸出手,托住他的手。

    “什么时候的事?”

    前面一乘步辇边,围着几个女人,见他过来,她们低声向步辇上的人说了什么就退开了。

    汉阳公主看着他的行径,觉得很奇怪,萧邕等补阙拾遗来了,就说:“我说,你们把这些奏章带回去,告诉你们家的人,这种狗屁话不要再说了,人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什么不对?不过是干的途径怪了一点,赶出去就可以了,要是都宰了,往后还有谁敢给朝廷提建议?谁不要脑袋啊?”

    侍中随即说起肥肉的好处,阿饶不服,你来我往了好一阵子,李贞一笑看这一老一小争辩,又看向自聚在一起的永贞党人,扬起酒盏,向看过来的王叔闻一敬。王叔闻的脸露出一丝困惑,李贞一却似乎听见了玄武门缓缓推开的声音。

    画像,画中的她是陇西郡夫人,而不是淮南掌书记……李千里一想到妻子又要跟他一起留在麻烦的淮南镇,就觉得十分头大。

    “正式册封崇昌郡主为汉阳公主,下嫁……”老内侍迟疑。

    永贞皇帝猛一抬头,瞪着眼睛说:“玉玉玉瑶!玉瑶!”

    “还是请她去东都吧?她本来也就该去了,上次去而复返、又送走了许多宫人,内命妇里只剩下听她话的人,能干的却少了许多,不出三年,内命妇里就会一团乱了,与其走到那一步再追究她,还不如趁此破格拔擢些年轻的女孩子上来。”第五守亮说,他虽与崔宫正姊弟相称,但是走到这一步,能保住义姊一条性命已经万幸,不论从未来的局势、还是内侍省的利益,崔宫正都不能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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