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郎却微微拧眉一拜,低声说:“婶娘安好?”
“哦!你闭眼睛了!”虞璇玑攀在他肩头,看见他果然把眼睛闭上才会说得出闺房私语来:“你闭上眼睛后,脑子里是不是都在想一些奇怪的事?”
虞璇玑袖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在同一条路上,七郎着包袱,踏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奔来……
“怎么连妳也与那些昏头官一个鼻孔出气!”虞十一娘愤愤地说,她尖锐地说:“百姓之间,先有养子、后有亲子的事情比比皆是,却人人都能成立,为何我家就只能有一子?”
李千里一顿,微一眯眼睛:“说什么?”
“能够嫖到大都护也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也没什么,一桩新婚、两个旧人,凑合着过吧!”虞璇玑说。
虞十一娘应了一声,便交代七郎招呼,自己回房去了。她一走,七郎脸上便露出一丝少年的天真来:“虞官人,妳住在西京吗?”
“谨尊夫人教诲。”七郎说。
完全没有意思要服侍他洗脚的虞璇玑,在被窝里卷成一个巨大的蛹,闷闷地说:“你说,阿乾阿坤长大了会不会也像四郎那样?”
“正待后年攻取乡贡,在表姊面前实在没可说的。听得表姊登进士、举制科,有许多事倒要仰仗表姊指点一二。”四郎说,官宦人家,男问仕途女问夫家,所以欠身拱手:“前些日子闻表姊新婚,还未来得及恭喜呢。”
李千里紧抿着嘴,唇线微微发抖,似乎是试图说话,最后还是放弃,番过身:“我要睡觉了。”
李千里倒是非常爽快,还自己加了词说:“我想跟爱妻一起七日不出房门,最好家人通通消失不见,可以在山亭里……”
“很可惜,我们暂时不会回西京。”
“去做官吗?”
大约是这个原因,数百年后,有那么一本小说《御史大夫真死相》把这二位的相识过程重新演绎一番,从见了第一面开始就迸发出热情四射的火花。那作者十分高才,移花接木了一曲山坡羊歌颂一番。
“我若留着,七郎就什么都没有了。”四郎沉重地说,虞璇玑目光一跳,他幽幽地说:“这事我也知道,其实只要我与生母表示要留在婶娘家,生母应当会成全,大哥那边也不会有话。但是婶娘爱我逾恒,眼中完全无视七郎,如果我留在婶娘家,婶娘一定会想办法将所有的一切留给我。她早就做好准备,所以先把叔父的小妾改嫁,让七郎没有人能替他作主,七郎身体单薄,经不起挨饿受冻,若是我不在家、而婶娘有心,七郎不知会遭遇何种不幸。叔父自我幼时亲自教书识字,视若亲生,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他的独子受委屈?我这做兄长的,又岂能陷幼弟于危难?所以我必须走。”
“可有功名了?”虞璇玑问。
“胡子长了,妳找不到嘴了吗?”
那小婢面露为难,虞十一娘却一叠连声地催,只得不情愿地去了。虞璇玑入堂稍坐,拿出卷宗说:“姑母,这些卷宗我详读数遍,也与拙夫商量过,我们一致觉得,此事的关键还是在于四郎必须要是姑父之子、而非仅是姑母之子。姑母早已嫁为人妇,并不是独持门户的大女,姑母的资财则必须并入夫家,不能单独传与某一人。归根究柢,还是在于女子不能无夫而有子,若要有子,则四郎必须要是姑父养子,若要是养子,就必须与七郎分家产,但是姑母却又言道不需分财,只要将陪嫁归与四郎即可,如此,四郎就不是姑父之子。若要分财以确立四郎为姑父之子,则姑父已有亲子,无需过继,养子不能成立,可听还其宗,其母、其兄来讨,就该归还。而姑父所有的资财与姑母的赡养,就必须由七郎担负,与四郎无关。”
这几乘马来到一间中等人家门前,堂内有人出迎:“璇玑。”
“妳玩完从来没给我钱,不算嫖吧?”
“都好……”虞十一娘的表情依然温柔,目光却透出悲伤:“这是你璇玑表姊,小时候见过的。”
四郎凑趣地笑了笑,又欠身说:“珠玑表姊的事也听说了,实在遗憾。我兄长他们言道,本来早就想过去吊谒,只是家有病人,怕带了秽气过去,对孩子不好,只得失礼了。”
虞璇玑哈哈大笑,顺手揉揉捏捏拍拍几下:“燕娘子说,你会‘裴将军满堂势’啊?”
四郎低着头,用脚尖画着地,低低地说:“婶娘确实将我视作亲生,宠我爱我,这些我都很清楚也很感激。但是自我懂事,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伯母总是有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给我、每次都要多做衣衫给我?又为什么每次都要趁人没看见的时候偷偷抱我亲我?而大伯父若是看到她这样做,就要骂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大伯母从来就不愿意让我到叔父家、因为婶娘曾经养死了我的一个哥哥……我知道这不是婶娘的错,但是对于大伯母来说,她很怕我也跟哥哥一样死了,而婶娘却怕我向着大伯母、怕我离开她。表姊,妳知道夹在这两个母亲之间,有多难吗?因为她们都怕我离开,所以千方百计地扯我、拉我、夺我,婶娘夺我,还有一点原因是因为大伯父。近二十年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很累也很痛苦,表姊,我至今仍称她们是伯母、婶娘,那我真正的娘亲到底是谁?我又是谁?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去追求我自己的生活?”
“夫君。”
“我依稀记得这两句诗似乎是说朱唇不是玉|体。”
“姑母……”
“你说。”
“闭嘴,我非把你的猪嘴咬肿了不可!”
“对对对,明天叫人炖点补品给你吃,养足精神才好舞一回。”虞璇玑连忙附和,却又问:“不过……那裴将军是河东人,他的传人公孙大娘不知所终,公孙的弟子又听说入川了,你从哪里学的?”
“谈?她连家门都不会让妳进去的,再说,如果能谈,也不致于如此,我当年曾经长跪相求,她却执意不肯,既然如此,妳又何必去?”虞十一娘眸光瞬间变得阴狠锐利,冷酷地说:“我想过了,她要我自己去死,我偏不,我就要活着,活着跟她打官司,要她一世都担心儿子会不会又回到我这里来!”
“揉一下……”李千里默默翻过身,趴在枕上低声说:“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啦……”
“嗯?”李千里应了一声,从水盆中抬起湿搭搭的脚擦乾。
“去安南。”
李千里发出呼嗤呼嗤的笑声,听起来非常猥琐……不过虞璇玑笑起来其实也高级不到哪里去,只是三更半夜发出呼嗤呼嗤咯咯咯的声音,还是不免令人怀疑这对夫妻的闺房生活就是了。
七郎垮下肩来,又追问:“那妳们要去哪里?”
“一些小时候的事。”李千里感觉她贴在背后,女子柔软的身躯有一种温柔的包容,他也试着放松身子:“剑舞的事。”
“什么时候舞一个给官人我看看?”
“她?”虞十一娘咬牙说,声音微微地发颤,并非是怕,而是恨极:“她怎么会罢手?她恨不能一口将我咬死,怎么会罢手?”
“姑母。”虞璇玑下马来,手中提着那日虞十一娘的卷宗。
虞璇玑心生一计,故意说:“你可是你父亲唯一的根苗,那可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你若有好歹,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会啊,怎么了?”
四郎淡淡一笑,应酬着说:“表姊却没什么变,只是更精神了些。”
虞十一娘见她来,便命人说:“去!快去请四郎过来,命他来见表姊。”
“阿婆教我剑舞前,她说‘这不是普通取悦于人的伎乐,你若不能认真学进骨子里,乾脆别学’,我后来才体会出来,阿婆的剑舞、公孙大娘的剑舞、裴将军的剑舞,是上一个时代的灵魂,我学了,但是我不知道有几分像?这套剑舞传到我手上,我却没有传人,再过几年,我可能也舞不动了……”李千里的头一沉,带着几分自责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辜负了阿婆?”
“然后呢?”
“可以赊帐吗?”
“差不多快半年了吧? 能够忍到除服,我想你前天晚上就该出手了,还多等了两天,真是辛苦你了。”虞璇玑靠在枕上,像是哄小孩那样摸着他的额头。
“鹤鸭!帮你暖被窝还嫌?”
四郎一走,虞十一娘如抽去主心骨一样,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半晌才说:“为什么?她为什么把我的孩子变成这样?”
裴将军满堂势乃是国初的一套剑舞,自明皇帝之后就很少再出现过,虞璇玑也只闻其名,却没想到枕边人还有这套绝技,又听燕娘子说李千里早已不舞,所以才巴结一番之后相问,果然一试成功:“明天不行,明天舞剑铁定出事,后天再说。”
也真亏他们不嫌恶心,唇枪舌战外加实战之后,李千里不无哀怨地说:“自从在西京道上分别之后,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吧?”
虞璇玑蹭了蹭他的脸,因为服丧所以很久没修的胡须长了,不像从前那么扎人,有点粗粗痒痒的,颇助情趣,只是……
“妳为官不到三年,好的不学,倒把这推诿塞责学个十足十!”、“若有可为,我自然应该为姑母出力,若不能为,又能如何?”、“妳什么都没试,怎知不可为?”、“姑母倒是打到节度使那里,结果如何?律令就是如此,此事万不该闹上公堂,若是私了,即使四郎依然以何大官人为父,还是可以私下与姑母同住。既然闹上公堂,则父死听其母、长兄所愿,也就必须遵守了。”
一弯江水缓缓流过,满天如丝絮般的鱼鳞云被急风所驱,迅速地穿过南陵城外诸山。天光随着云影变换,落在早收的田地上,几只白鹭在田间寻找食物,一些孩子则在不远处的田沟中掏着田螺田鸡。
“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事,但是……表姊,妳并不知道婶娘对于伯父的感情有多深……”四郎背着手,看着远处的坟茔:“但是,她是个恪守妇道的女人,所以她也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我只知道,如果她常常看见我,那么伯父就会继续活在她心中。我觉得,这样对叔父来说,并不公平。对七郎来说,更不公平,他才应该是那个被婶娘呵护的孩子。”
“嗯。”
虞璇玑本来捏他一把,转念一想,又轻轻地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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