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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紫微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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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昌郡主冷眼旁边,突然说:“崔阿姑,妳没有命人去传中书令或侍中。”

    “你们入堂前,我与他说了些话,大约是他听进去了吧?”李贞一手杖点地,缓缓地说。

    崇昌郡主见她并不服从,便叫自己的内侍:“历阳,去请中书相公来。”

    语音方罢,众口哗然,度支盐铁使杜君卿更是脸色瞬间一冷、却不发一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韦左丞身上,他拱手说:“陛下新策乃欲以盐铁度支之收入,全数帮补国库所需,不欲再行献纳,而绝私贿之门,并将盐铁库中旧有财货悉数纳入正库,以支应朝廷所需、以备来年减赋之举、以使百姓休养生息。然而此事需内朝外廷多所联系,方能圆满,杜大夫年高德卲,众望所归,王舍人身兼内相,协助交割盐铁诸务,维系内外,可谓相得益彰。”

    牛昭容气得脸色发白,无奈昭容虽然也是正二品,却不容许对宰相无礼,要咽下这口气实在难忍,待要反击却听李贞一说:“侍中相公,且待陛下转醒,自有处置,届时若无处置,再行谏议也不迟。”

    侍中则是余怒未消,便冷然说:“陛下一身系国之安危,尔等中官内官,不行劝谏已是死罪,临事又推诿塞责,何其可恶!”

    “如此,便有劳国老了!”韦左丞如释重负,深深一揖。

    “认得,是李忠言的人。”

    送菜的时候,李贞一召来中书主书:“主书,你派几个庶仆,把侍中的菜给他送去,让他消消气,我下直就去找他。”

    “侍中老成持重不偏不倚,去门下省!”崔宫正的声音虽不严厉,却不容质疑,那小内侍看了郡主一眼,见郡主没有说话,便应声而去。

    说完,李贞一便向郡主欠身作揖而去,再也不看众人一眼。门下侍中跟着起身,见王叔闻脸色如土,冷笑一声,补了一刀:“中书堂批,只要中书令坚持,连我都不能驳。现时,陛下不能视事,堂批甚至大于太子之令,既是堂批决议暂停墨诏墨敕,若非陛下亲至政事堂,又有谁能驳回?”

    韦尚书看了一眼,便听李贞一说:“走,陪我去门下。”

    韦左丞挤眉弄眼,李贞一微笑:“我知道,圣意所向,臣子自当体恤。”

    下针之后,永贞皇帝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眼睛微微地睁开一条线,侍御医们命按摩师在他脚心推摩,并问:“陛下,脚可有知觉?”

    菜肴齐备,堂中的气氛就活络多了,正当李贞一举盏要敬大家的时候,门外却传了一阵吵闹的声音,政事堂又倏然安静下来,韦左丞之外、杜君卿在内的群相全都一致地皱着脸。因为安静,所以可以听见门外有两个人正在争执不下。

    “不……不是,我不是问这个……”李贞一轻轻摇头,面容依然慈和,话语却犀利如刀:“我是问,你有什么资格驳回中书堂批?”

    五百年的豪门世家、数十年的宦海历练,如九转丹炉那样鍊出这样一个人物……韦左丞扳着手指,开始对于引二王入政事堂的事,有了极大的怀疑。

    韦左丞的右脸微微一跳,李贞一没有放过,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轻声细语却清清楚楚地说:“毕竟有姻亲之义,我不希望你白忙活了一场,却做了人家的嫁衣裳。”

    牛李二人脸色一变,公主却问:“侍中此话怎讲?”

    白痴……想死吗……吏部尚书在心中暗骂。

    说到这里,天就黑一边了,韦左丞的脸也黑了:“侍中……”

    “慢来慢来。”李贞一摆摆手,放下笔:“我这关倒好过,只是阿谊啊……你拜相是大家都认可的,毕竟你是名门出身、进士及第,在神皇陛下时,就已经任过内相,但是那边……”

    “好了好了!”李贞一看状况差不多了,便出来打圆场:“此事倒要问问杜大夫,他是度支盐铁使,那王舍人是去给他打下手,他若是肯收,明师出高徒,说不定能磨出个将才来?”

    “妳!”牛昭容怒不可遏,眼睛瞄见走出来的王丕:“王学士!你听听!这当真是要造反了!”

    中书相公发话,其他人也只得举箸而待,听着外面嘀咕,里面却安静得像死了人似的。不知等了多久,韦尚书眼看着眼前的鱼散尽热气,才见到一个小吏一样遮着脸进来,远远地跪下伏拜:“王舍人言道腹饥,韦左丞命将食案撤往阁边与他同食。”

    牛昭容与李忠言对视一眼,而崔宫正双手掩于袖内交握,脸上没有表情,只见两位国相同时入殿拜见,公主起身,请他们坐,揖让之后,公主坐了上首,两位国相坐在左侧主客之位,其他人则在右边,公主说:“有劳侍御医与昭容再把陛下的情况说与相公们。”

    韦左丞喏喏称是回座,明知这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是在对他攻心、明知是要挑拨君臣同僚之谊,对自己说不能相信,却又暗自觉得的确不能不为自己打算,再一想自己与那二王的出身实在有如云泥,往昔与他们相交,可说是礼贤下士、交游广阔,所以不需计较他们说的不是西京话、也不嫌弃他们不懂豪门之礼……

    韦左丞知道李贞一心中不可能赞成,所以只说:“毕竟是陛下的心腹……”

    说完,侍中便踹翻了几案、拂袖而去,留下完全被他吓坏的群相、有些错愕的李贞一、韦尚书与杜君卿,还有已经完全被侍中那百年难得一见的怒火轰得外焦内嫩滋滋作响的韦左丞。李贞一首先回过神来,正待收拾残局,却又见那侍中冲回堂中:“中书令,我不管你在打什么算盘,也不管你想干什么,我只一句话,你要是跟我做对、把这道制书给糊弄过去,那就对不住,我往后凡事都要跟你对着干!你听明白了吗?”

    侍中一拍案,直起身子怒目相视,就是李贞一也不曾见他这样生气,他对着韦左丞戟指怒吼,完全忘记了在政事堂的用词必须文雅、姿态必须平和:“你去告诉陛下,若是要执行这道制书,那就把我拔掉,也把侍郎、给事中们通通拔掉!换他自己的人上来吧!我在门下省待了这么久,从来没遇过有这样无耻、无德又无行的官员,一文不名、凭着一点雕虫小技,就敢跟陛下伸手讨官!还有那个王丕!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们偏偏把他塞来我眼皮子底下,一个看不出脊梁骨在那里的弄臣,竟然来做谏官之首!这是门下省的奇耻大辱!好,你们看不起谏官、看不起门下,我为什么要看得起你们?不过中书令劝我相忍为国,好!我忍!可是我不能忍那王叔闻拿度支盐铁当耍子!度支在粜籴稍有不慎,多少百姓一年的辛劳尽复东流?盐铁在铜钱上稍有贵贱之失,多少百姓会因为缴不出耗损当补的钱而逃离家乡?你这黄口小儿简直混帐之极!枉为人臣!枉为国相!可恶可恨!我就是拼着个流放岭外,我也绝对不会允许这道制书!”

    若是等他们也抬到了庙堂之上,那一口吴语,要怎么在这座往来皆是菁英官僚的政事堂中宣述己意?恐怕连稍长一点的冕服都不曾穿过的他们,要怎么随君从驾、站在数万官员前面行礼如仪?韦左丞越想越是心惊。偷眼一瞄李贞一,更是惊惶无地。见他四平八稳地盘膝坐在上首,一身仪容修饰得滴水不漏,与其他宰臣说话,倾听时,微微颔首、静静含笑,双目注视对方,似乎对对方的发言很感兴趣、也很赞同;说话时,一字一句清晰可辨,好像所有的话语都想过一遍才出口,没想清楚的话也不喃喃自语,双手叠在案上,只在需要的时候有些手势,并不焦躁地挥来挥去。

    舅婿二人连袂下堂,缓步出门,一离中书,那韦尚书便问:“姊夫,我观阿谊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你道如何?”

    “陛下不同意此事!”有人说,众人转头去看,却是王叔闻,他立于围屏边,阴沉地望着李贞一:“陛下也无大碍,请中书令莫要藉题发挥,中书令自在政事堂中处置外事,内事自有内相可决。”

    “某再问韦左丞,那学士何等清贵?起居舍人又是何等亲要?某于弘晖四十八年,蒙神皇陛下不嫌鄙陋,拜领学士之时,已历官二十任,皆为清官。王舍人、还有那王常侍,均无功名在身,恐怕吏部试中的‘言试’也不曾通过,竟擢于庙堂之上、立于谏臣之列,已是有骇物听至极。区区十余日后,竟又加以度支盐铁副使之职?使职虽然例由陛下裁夺,却也不曾由待诏充任,那王舍人懂得度支?懂得盐铁?哼!”门下侍中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手颤危危地点向韦左丞,简直就像想戳他脑门:“荒唐!荒谬!”

    “那不是一样吗?有事不能等等再说?这是老规矩,不能破坏……”、“我不等!我就是要现在见到韦左丞!你去叫他出来!”、“王舍人,你不要强人所难啊……”

    群相无声地抽了一口气,就是韦杜二人也不禁悚然而视,而李贞一平静地说:“他的食案,乐意给谁就给谁,撤吧!”

    然而,他此刻玩的棋却有自己的意志。

    “侍御医逢双数请脉是定例,既是连饮数夜身子不爽,必定是一整天都不舒服,昨日是双日,昨日某与中书均未闻侍诊,想必是某一卫的上将军前来了?那人却是谁?怎不传他来询问昨日问诊之事?而昨日未诊出异状,那是侍御医失职?还是宫官中官未尽告知之责?陛下昨夜未安寝,不传医,难道没有女医?女医虽然没有开方之权,至少能行诊脉,以备明日告知尚药局。再者,中官既知陛下有恙,就是死也不应眼见陛下抱恙饮酒!还有妳!”侍中指着牛昭容,瞠目怒道:“两仪殿乃陛下正寝,妳大白日就跑来伴君饮酒,不知陷陛下于何地!陛下有恙而不报不谏,询问缘由时,妳满口都是‘本待如何,陛下又如何’,毫无自责之意,只将责任一味推至陛下身上,当真可恨至极!”

    “姑父……”韦左丞悚然而退,拱手长揖:“姑父此言,恕小侄不敢听。小侄蒙今上之恩得列台阁,自当戮力效忠,姑父不满二王,欲离间小侄……”

    “你毕竟年轻,不能体会我这老人的苦心,我并不怪你。”李贞一似乎有些沉痛,摇着头,却更深切地说:“你自幼便是人上人,姻亲往来也都是高门华族,现在与你共事的却与你完全不一样,他们却比你更靠近陛下、陛下也更信任他们,你又怎能不留个心眼?你以为姑父这些日子老眼昏花看不见你在做什么?我是想着你做事应当有分寸,一头事君,另一头,也不会忘记了权衡朝廷才是,毕竟你是一国之相了!今日见你这样为人奔走,才点你几句、嘱咐你几句,一来,我是你在官场的先行,二来,我与韦氏一门情义匪浅,自然希望你能继承你十一叔的衣钵,公侯万代。阿谊,你求的事,姑父自然是会做与你,让你在人前有脸,只是你自己也要警醒着点,莫要让人小觑了你。”

    “你与他倒有深交,你知他谙熟度支事?”左仆射反问。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棋手。

    郡主回头,却是崔宫正,便退开来,崔宫正命人奔至两仪门处去喊监门卫将军,不久,那偏门便伊呀一声开了。

    左仆射看这臭小子越发没大没小,不怒反笑:“某不才,任仆射之前曾于尚书省待了许久。”

    “王舍人!宰相会食,莫说百官、就是陛下也不能打扰的!”李贞一听出这个声音是中书省的书吏。

    “谢、谢过国老。”小内侍缓过气来,低声说:“焦将军命小奴禀知国老,窦公已上表暂辞一切事务,诸事将由第五中尉暂代。另外,陛下适才在殿中突然昏厥,牛氏并李忠言封锁消息,急召侍御医,将军盼国老早做打算。”

    刚把顺序排好,就见韦左丞进来,拱手问好后入座,李贞一这一头一边整理文书,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他。果然,没多久,那韦左丞便蹭上来:“国老。”

    永贞党人心知李贞一防着他们趁皇帝不能自理来捞权,却也不甘心就此放过,都看向韦左丞,他也只好说:“国老,这样不好吧?陛下并非不省人事,国老这样做,不是显得有些越权了吗?”

    “嗯?”

    侍中怒气稍歇,刚要说话,就见那韦左丞、王叔闻与王丕匆匆忙忙地进来,见得二相已在堂上,面露讶异之色,稍一见礼后,韦左丞便坐下来,而二王迳自入内去看永贞皇帝,二相对视一眼,就看向郡主,但是郡主并不说话。

    崇昌郡主与崔宫正相视一眼,却又马上转开。崔宫正仍自侍立,郡主则坐在帐外。那牛昭容在榻边紧张地看,而崇昌郡主却显得十分镇定,望着昏迷不醒的父亲,她却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祖父,心中黯然,只是她在照顾祖父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如何静坐在一旁,却紧盯着所有人的动作。

    崇昌郡主却咬了咬牙,冷冷地说:“崔阿姑,妳是宫正,这两仪殿管得毫无章法,此事之后,妳纠举查核之后,当给我一个交代。”

    说着,韦尚书将李贞一一让,李贞一迳自往前,而韦尚书回身往袖中抓了几枚金瓜子塞到那小内侍手上:“公主赏你的。”

    “今日还请国老多辛苦了。”

    尚未改封、但是在宫中已称公主的崇昌郡主闻讯而来,见侍御医站在偏门外急如热锅蚂蚁,询问之后,郡主皱起眉头:“命人开门,说是我来了。”

    送群相出堂,一干紫袍老臣在政事堂下作揖而别,却也见另一边韦左丞脸色凝重地送一个绯袍官员出来。左右仆射见此人,同声冷笑而去,杜君卿不发一语,昂首而出,那吏部尚书则是团团一揖,告罪方离。

    侍御医沉吟片刻,又问了些话,牛昭容一一答了,侍御医们合计之后,公主便问:“可找出病因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韦左丞恐怕他不明白,又说:“国老想必知道,下官呈上的案子,陛下曾多次垂询此事……”

    另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口音:“我不是打扰!我是让你去叫韦左丞出来!”

    “越权?这本来不就是朝廷的规定吗?本来就不该有任何诏命越过三省而下,我只不过是再次强调而已。”李贞一淡淡地说。

    至此,郡主与崔宫正终于明白了王叔闻。

    今上起居的两仪殿中一片混乱,只见宫人内侍疾走奔忙,一下端水、一下送茶,却关闭四门以防消息走了,赶来的侍御医一干人只好站在门外。

    哪里没有饭可吃?今日索饭,明日恐怕索的就是一个相位哩……左右仆射想,两人对看一眼,默默地低头继续吃饭。

    崔宫正并不回答公主的讽刺:“妾记得,除了国相之外,内侍也是可以的。”

    “但是是朝廷的规定。”崇昌郡主说,毫不放松地对视着崔宫正:“陛下诊疗的时候,中书令或侍中必须有一人在场。”

    “哦?你说了什么?”

    这一说完,宰相们又开始交头接耳,李贞一在案上轻扣数下,让大家安静下来,便问门下侍中:“门下,天下枢纽也,侍中以为如何?”

    韦尚书正要举筷,李贞一却说:“先别吃,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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