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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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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千里不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才终于在他怀中哭到睡去,他只是抱着她,笨拙地抚着她的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用一种稳定的频率轻抚着她的背,外面的雨声雷声阵阵,他浑然不觉,只感觉她在他怀中,真切的、如他多年以来猜想的那样毫无反抗之力,但是他却无法像他自己本来希望的那样完成旷男的玫瑰色幻想。

    虞璇玑眼下心情畅快无比,一个月前考完进士试,交上策论卷子,李千里没有臭脸相向,反一迭连声‘好徒儿’,她就知道此番上翠微的三十仙材中,她这尾小杂鱼就算不抡元也不会落榜了。于是她这一个月都轻轻松松地在西京闲晃,找同年饮酒烹茶赛棋赌双陆逛集市听变文玩蹴鞠打马球……总之是吃喝玩乐样样都来。

    “娘子遗言,要与阿巽同葬。”李千里杀气稍敛,淡淡地说:“阿巽在柳树下也孤单好久了,有她母亲相伴也好,你最近就去寻地寻石工看石,给她们母女刻碑志跟石椁,不要用青石,从曲阳买汉白玉,等我撰了志文就赶紧去刻。”

    那乘犊车经过时在虞璇玑身边停了下来,有人撩起绣帷:“璇玑?”

    “我想也是如此,可惜那人已死,要是活着,我必杀他以慰芳魂。”李千里睁开眼睛,目光闪出阴狠的杀意:“欺逼弱女,可恨!”

    一领暗织行云团花玄绸道袍在腰间束带,刚洗过的长发半干地披在布巾上,李千里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对着曲江的亭间中,身侧放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剑,半下细竹帘阻挡微雨,十分惬意地享受旬假才有的午睡时间。

    姊氏与兄鸳盟不谐,归返太原三载,乃转依弟于华州。姊又于弘晖五十载嫁作淮西判官陆妇,判官年寿不永,孀姊孤身于陆门无以立足,弟遂于去春遣仆迎姊至柳。

    “郎君,是谁去世了?”老仆是陇西李家的家生仆,自也明白这是封凶信,小心地问。

    “呃……来找人。”虞璇玑随口说。

    是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即使同榻同衾,他刚躺下她早已沉睡,他起身时又不忍心叫起她,接着,他被指派为京畿道监察御史,而当时京畿附近最重要的军事单位是凤翔陇右与泾原三镇,而三镇节度使正是四十年前平陉原兵变的功臣西平郡王李良器,所以他每月都到三镇去刺探西平幕府的情况,与妻女聚少离多,而后,就发生了阿巽的事……

    主意已定,拍马便往青龙坊中去了。

    虞璇玑从他怀中抬起头,雨顺着他的发梢落到她头上,她眼中早是泪雨难分,却颤抖着说:“你叫我什么?”

    雨中的曲江带着薄薄的凉意,从南山一路飞驰,直上龙首原,雨丝打在脸上身上,虽有油衣蔽体还是免不了手脚尽湿,一般人都不喜欢在雨天赶路,但是对虞璇玑来说,雨中赶路是她的最爱。其因无他,因为她不会游泳又喜欢泡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淋雨,连头发都拆开淋湿,回去后再稍作梳洗就可以了。

    “姊姊看我像逃妾吗?”

    “烂舌根的。”虞璇玑啐了一口,又免不了好奇地问:“他住在青龙坊?不是听说住亲仁坊吗?”

    “胡涂!人家若是来找郎君诉冤的,你这不是误事吗?”塞鸿三步并做两步,打开大门,果然见一个女子长发披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大雨中显得十分诡异,只得硬着头皮说:“娘子、娘子,妳有什么事吗?”

    又走了几十丈远,看见一片完好的围墙,抬头望去,雨幕中依稀可见黑瓦白墙,仍是当年模样,虞璇玑鼻头一酸,泪水竟夺眶而出,霜华怎知她的心事?只东顾西盼地往前走想找个有屋顶的地方避雨,竟把虞璇玑载到了山亭门口。

    弟以闇眛,忝于外官五任,久疏问候,甚不安,望兄见谅。

    “我要陪她。”

    李千里屈膝胡坐,信握在左手,右手加额,沉重地说:“娘子去了……”

    “那请问郎君要怎么照顾这位受寒的小娘子。”

    李千里闭着眼,手指抵着眉心,声音疲倦而无力:“调养不当,水土不服,心绪不安……塞鸿啊……我以为当年放了她,凭她太原王侍郎女的身份,不难嫁个好人,没想到她后来也是彩凤随鸦,只嫁了小姓判官,最后竟客死柳州……”

    塞鸿默默地看着主人,他一辈子都在李家,非常清楚李千里所属的陇西李氏成纪房的规矩向来最大,人数也最多,李千里一直不喜欢跟家族中人打交道,能避则避,但是祠堂的事是不可能避开的,要让李家接受王氏回锅成为李氏妇,必有一番周折。

    说完,塞鸿妻劈手抢过姜汤入内给虞璇玑喂了,而李千里连个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简单,塞鸿妻是他的乳母……是这世上唯一还知道他光屁股是什么样子的人,惹恼了她老人家,御史大夫的光屁股状况可能会喧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于是他只好孬了。

    “姊姊再胡说,我可不去妳那里喝酒啦!”虞璇玑气得跺脚,霜华不安地动了动。

    乃于开春遣家仆致信于兄,姊氏遗愿甚微,望兄念三载文定、四载夫妻之情,允姊与亡甥同葬,如蒙俯允,姊氏虽流离半生,亦得含笑九泉。

    “恕老奴多嘴,不知娘子是以陇西郡夫人还是以太原王氏女身份下葬?要不要进陇西祠堂?”塞鸿敏锐地问,这两个问题的最大症结在于李千里还认不认为王氏是他的妻子?

    亲手布置山亭细节的母亲、将她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父亲、带着她在山亭间探险的姊姊……曾在她身边的……都不在了……

    “我决定牺牲小我,用我的身体温暖她。”李千里的语气与前面的真爱告白毫无两样,但是第三次不知羞耻地讲出了他的幻想。

    李千里三年前买下的山亭在曲江北边的青龙坊里,神秘兮兮地隐在荒废多年的普耀寺边,隔壁的荒寺萧索,野狐出没于长草间,他的这座山亭虽是一派士人风趣,曲院回廊垂柳寒梅一应俱全,却全用黑瓦覆顶,器物用具也都整齐简单得像个死板老道姑主持的女观。

    “对王氏娘子,我只恨当年没能保护她,离异是她的选择,直到她走出家门,我都希望她能回头,直到她上车,我都希望她能反悔,但是她选择离开,我只能尊重她,希望她能找个比我更好的人。她已是他人的妻子,再求她、缠她都只是让她陷入两难,让她不能忘记我带给她的痛苦,我不忍如此。”李千里端正脸色,盘膝而坐,郑重地说:“至于新娘子,是她救我脱离失去阿巽失去王氏娘子的痛苦,如果没有她,我早随爱女而去。我只恨当年迟了一步,打算挣个殿中侍御再去求婚,没想到变故突生,这才与她分隔了十五年。我本想她已是他人之妻,只打算远远地看顾她,天可怜见,又将她送回我身边,我岂能放手?”

    这里是她从前的房间。

    “劳烦乳母了。”李千里马上退开三步,作了个半揖离去。

    “很像啊!”

    “娘子温柔贞静,不慕虚华,若是得个能知疼知热的人,必不致如此下场,那个判官定是待她坏极了!”塞鸿气愤地说,花白的胡子一跳一跳的。

    黄木三层斗拱搭起的亭门,粉墙黑瓦,只漆着底漆保留原色的木门,就连匾额都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瘦行书‘江月山亭’,虞璇玑忍不住伏在马颈上大哭起来。

    李千里睁开眼睛,左手伸直,老仆便将信递了过去,他伸手接过一看,就闭了闭眼睛叹了一声,那封信不像一般的书信用鱼形封,而用是高丽白茧纸裁成长形,封口处盖着乌泥印,是凶信。他揭开泥封,果然从里面抽出一张生纸写的信。

    “不会是来找妳那冤家吧?”慧娘抿嘴笑着,见虞璇玑一脸迷糊,嗔笑着说:“就是御史大夫呀!人不都说妳是他的逃妾吗?”

    塞鸿夫妻惊愕地张大了嘴,这种传奇里才会出现的真爱告白,真的有人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而且这个说出来的人,压根就看不出来会这么痴情?本来还以为他就是感情上冷血、身体倒是很正直,但是又端着架子不敢去平康坊召妓的孬种伪君子,结果是有这么一大篇堂堂正正的爱情理路?骗人的吧……塞鸿夫妻对看一眼。

    李千里心中也在琢磨,擅自下葬很简单,但是要把这事公开做,就有些难度了……他思量一下,到底还是横了心说:“我这就写信给族老,明天就奏请追赠。”

    寂静中,只有窗外筛糠似的雨声……

    雨日赠伞,温言慰藉,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都是高门华族的少年人,门当户对,年纪相貌也都相配,住在税来的宅子里,也有过一段幸福的小日子,她的温柔,软化了他对世界的不满与冷峭。

    她喜欢坐着看雨的黄木美人靠、她喜欢听的檐角风筝、她喜欢边背书边漫步的回廊……曾是她的……都不是了……

    “门外有个女子,披头散发在哭呢!是不是赶快请个道士来?”

    “不好办也要办,她半生悲苦,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连这点小事都不帮她做,我没有脸面见她。”

    雨越下越大了,霜华奋力跑了几步翻上龙首原,远远就可看见芙蓉园的亭台楼阁,虞璇玑策马入了启夏门,守军虽见她披头散发,但是也懒得冒雨出来拦她,便从城门洞中挥挥手让她过去。

    “咦?慧娘姊姊?”虞璇玑看了看,认出是住在云深曲前端的狭邪女慧娘,她早就赎了自身,也养几个小妓自当假母,并不常出来赴会:“姊姊来青龙坊赴会吗?”

    鸣凤曲在青龙坊东近曲江处,虞璇玑已有十多年没来,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路,雨已是下得五尺外不见物了,好不容易认出普耀寺山门,竟是光秃秃的连瓦都掉光了。向内一相,杂草丛生不说,房梁半塌,已不是当年还至少有个寺庙的样子,里面黑洞洞的,虞璇玑本就怕鬼,又没有李千里仗剑横行的本事,若是遇上了几个寄居在寺中的乞丐流浪汉胡搅蛮缠可不好,只得再往前去。

    那牛车拦在正中还能走的道上,虞璇玑不能往旁去,因为旁边积水太深,怕霜华打滑,只得先进了青龙坊再说。

    “娘子。”李千里第二次不知羞耻地说出他潜藏已久的美梦。

    细细的脚步声传来,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有右手按在剑柄上,却听老仆塞鸿的声音传来:“郎君,太原王家有信来。”

    塞鸿毕竟跟随李千里数十年,知道他心中难受,只得岔开话题:“只不知娘子归葬何处?”

    “鸣凤曲中只有一座废寺、一座义祠跟一座山亭……难道他是江月山亭的新主?”虞璇玑低声说,猛听得远处一阵雷鸣,眼看着大雨将至:“去鸣凤曲看看,不行还有普耀寺能避雨。”

    “谁写的?”

    塞鸿大惊,却见他妻子横了李千里一眼:“郎君若是欲求不满,大可去平康坊消消火,这位娘子冒雨前来,必有伤心事,郎君把这位娘子抱着不撒手,已是卑劣至极,还想口对口喂汤?老妪最讨厌的就是趁人之危的禽兽!这种自以为帅气的卑鄙事做了一次会更堕落的,郎君的个性已是糟得不能再糟,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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