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铁骨铮铮之帅,转眼便成森骨锈甲一堆,谁人看了,安能不痛!
远处大宴之声仍无休止。
脑中只是她脸上的那道箭擦之痕。
他见她哭成这副模样,声音更是哑了下去,慰道:“平日里那般刚强,怎的就禁不起这一句话。”
他一把拽下来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声道:“无事。”垂眼看她半晌,复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这样,该多好。”
远处抬棺之吏仍可见。
自洪微麾下五千京西禁军人马三日前被她派出营,向北寻觅邺齐大军踪向之后,便一直未闻有报。
身后忽起重重跪地之声。
小校二话不说,从胸口掏出一块黄苏铜令,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急急道:“上谕,着尚书右仆射沈无尘立时归营!”
他挺身回望,一眼便见珊珊英姿,青骢蹄飞傲行,直逼他身。
清月忽而影动。
“陛下”之声层起不休,从阵缘一荡而起,直朝阵中漾过去。
夕阳拢山,红茫似血,蒙蒙之中金边一闪即消。
英欢侧目看他一眼,轻声道:“你甩下两军将士们,不顾大宴未毕,便来这边寻我,不是任性?”
想到开宁行宫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颈上,不善言辞之人却道,想要宠她一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无人来得及上前相阻。
前面小校滚鞍落马,奔过来单膝跪下,垂首急喘道:“禀陛下,洪将军刚入大营,才过前面摆宴之地……”
他轻易躲开,扯着她的手腕转了一圈,从后面复又抱住她,低头凑过来,薄唇压上她的脸,用力一吻。
知他今夜所行诸事都是做给军中将领们看的,却不知他为何偏要这么做。
他微微一怔,不知她竟会这般果烈……
帐角缃线在夜里折了些光。
似江河闸口大开,便再也关不上。
隔了良久,他才转身,缓缓抬脚出殿,外面烈日当空而落,融浆似火,烧得他寒心剧痛。
他皱眉,思虑片刻,陡然认出这是何人……
沈无尘自知如此,也不主动同人开口,只握了大碗,身子一侧,淡抿一口,又抬眼去望东面。
薄唇一开,轻轻喟叹出声。
口中低喝一声,鞭落马驰,直直往大营北面奔去。
唯不可折。
身下栅木悠悠而晃,睁眼之刹,旁边一个黑影移过来,稳稳坐在她右边。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帐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会用马,所以御马这边的马厩也无人看守,只在西面营马大厩那边留了些士兵。
当真更令人伤。
她唇角轻牵,知他先前宴上举动处处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转身,扑过去抱他的腰。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开他,抬脚就往前面走去,可没走两步,人又被他从后面一拽,猛地拉了回来。
不会不在。
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换了旁的女人,羞窘欣喜尚且来不及,哪里还会动这么多脑筋。
她脑中轰然一声响,又去看那地上,脚下一软,指道:“这是什么?”声音颤得连自己都辨不清。
英欢眉蹙更紧,足下飞也似地朝那边走过去,还有十余步时便冲西面众人冷冷高喝:“让开!”
外面五步远,一人负手而立,玄袍金边随着夜风轻轻扬动。
说什么未当众宠过女人,所以才这样……
悲极之感,竟是淡漠之态……
沈无尘坐着未动,眉却微微皱了起来。
一向都知他筹谋在胸,莫论何事都会提前布策,却没想到他连这也会算计!
相斗十年终得携手一刻,灭南岵平中宛,将来纵是荆棘满路万丈断涯,她也不会再放他离开她!
……一生都陪他。
他大掌抚上她的背,仍然在笑,声音却哑了些许,道:“这也能哭。”
此去不知需得多少时日,大营之中未得重兵护驾,若她一人留在营中,他会担心。
黑骏青骢蹄声答答,风过马驰,数万大军如洪涛过原,踏翻一程褐沙黄土,奔入远方夜色隐没之际。
洪微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双膝重跪,俯身便叩,“陛下!”
她轻一悸喘,眼底又湿。
英欢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校尉,人颤心抖,穿过人群,看过去。
远处依稀传来万阵卒马一声喝,恍惚间闻得蹄踏乱飞之音,竟然又是大军出营之势。
未走几步,恍见一侧丛木之间露了一角素色宫装,裙裾曳地,瑟瑟在抖。
她整个人瞬时化成了硬石一块。
他呼吸又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提,不叫她跪,只是冷声问她道:“你对狄将军,当真情深至此?”
握住那剑柄,缓缓抽剑而出,断刃犹利,折了帐中烛光半寸,隐隐带了血亮之茫。
“沈大人……”她哭得哽咽声抖,就要冲他跪下,“奴婢知罪,但望沈大人容奴婢再看一眼……”
未至摆宴之处便已见那面景象。
她一下子站住,飞快转身回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风一起,裙上轻纱一扬,蝶翼绽飞,袍边黯纹龙腾。
唁堂上众人都不忍睹他此时神情,纷纷垂首不语。
喉头一梗,身子往前一伏,撞进他怀中,大哭起来。
他一把按在棺板上面,急急喘了口气,低头片刻,才淡声道:“不必再验,按仪出殡。”
怕自己无法护她周全。
他只当她是默然应了,大掌一勾她的手,扯了她便往行帐那边走,脚下步子迈得极大,口中低声又道:“不得不进水食,不得彻夜不眠,不得擅自离城向北……”
小校道:“洪将军疾寻陛下!”
还未看清,身前便越过一人,下一瞬,双目便被那人大掌牢牢挡住。
战马已叫余数归来禁军带回营厩中,随在他身后的半营士兵们两两一组,肩上或手中,都抬扛了些什么东西。
明明是最热闹的一夜,偏她觉得凄冷不已。
贺喜大步追上她,冷声道:“我陪你去。”
“并非全是为了你,”他低声道,眼里跟着一黯,“早就说过,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贺喜见她情绪略有平复,便微弯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稳,掌心暖热。
这么多年来他伤她痛,算计谋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谁能分得清。
她娇弱之躯,如何经得起千里奔袭颠簸大战!
一闭眼,看见的就是磷峋森森,惨白之骨。
沙场倨傲,虽有槊戈相争之往历,然逝者长眠,沸血男儿如何不存哀人伤己之痛。
洪微慢慢起来,侧过身,让出身后之地。
她生生愣住,不知今夜他这是怎么了,不由又转回他身前,伸手扯扯他袖边,眉尖紧拧,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几人刚从大营出来,一见那校尉身上甲胄,挑眉便认出这是英欢身旁护驾禁军士兵所着。
心底抽搐难耐。
她也不抬头,只哭着道:“奴婢卑愿,求沈大人允奴婢去西苑守墓。”
“我不会不在。”他笑。
但眼下他披甲握盔,俨然一副挂帅将出之样,且又命邺齐大军发往东面,分明是要借机去攻中宛都城吴州!
他心中怒气翻滚将扑,撇眸转身,猛地一抽马鞭,空颤一声利响,就要踢马离去。
她拼命一挣,避开他的唇,低声恼道:“以后想要在你邺齐大将们面前做戏,休要拉上我!”
想着想着,不由更是来气。
她停了停,似要转身,却终是未转身回头,攥了拳便快步进帐去了。
六月初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归京,奉上谕,厚葬狄风遗骸于西苑郊冢。
又怎么可能会不在。
冷硬之容一时全碎,只剩绵绵柔骨,偎在他怀里。
她也不挣,任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夜黯黯,风簌簌,阵中排排火把陡然亮起,千列人马行伍之间瞬时甲明枪利,灼燃焚目。
又有一军出营。
隐隐可见磷峋之骨。
她一停,又抽了下,见他有略松之意,才轻声道:“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考虑周全才行。”
她抿唇,收手拂袖,知他性子向来悍烈,事事都求疾成,不由落睫道:“此事不比旁的事情,你等不及,也得等。”
搓掌拍裙,转身出去。
任是飞扬跋扈狠辣非凡,却抵不过她这一嗔之瞥。
她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任他抱着她,半天不动,亦不开口。
她已久未见他露出这种神色,不由猛地起身站定,纤眉斜飞,抬眼盯住他。
马踏轰然,铁蹄溅沙,风啸剑鸣之声如海浪一般自大营北面扑来,入耳震神,良久才消。
他又道:“当众离宴,任性至极。”
三寸之厚,承骨其中。
她没动,没偏头,长睫一掀,眼睛只望天边青月,不消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却一下看见他微红的眼角。
她怒极,抬手挥过去打他,轻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眼见就要近帐,她不由轻轻一抽手,可他却仍紧拉着不放。
她正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又低道一声,“以后,都依你。”
他容色未变,终是挪步上前,抬手轻轻抚上那棺木,沿缘一寸寸地摸过去,眼神僵寒,动作苟慢。
他眸子里有些东西在涌,可她却细看不清,转瞬便被层层黑雾遮了去,只见他眸子沉黯,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依你。”
坐了良久,他才慢慢起身,拾起头盔,伸指一掸盔缨上的淡尘,也未回头看她,便要离去。
明明是顽笑之言,却看不见他脸上容松一分。
她心口一震,看着他这笑容,眼底却是一湿,开口颤声,骂他道:“胡说什么!”
英欢睫颤人微动,终是侧眸去看他,启唇道:“甲胄俱全,是要御驾率军出营?此次要去何处,是不是又将瞒我不说。”
如碎石劈波,一人一马自万人大军阵中一路疾驰而过,两侧将兵都是惊而无应,只顾扯马相避,单怕伤了她分毫。
那小校驭马一路奔来,看见铺旁车马,才急急一停,勒缰之时探身往茶铺内望了几眼,待看清他几人身上衣饰,登时踢蹬翻身,猛地跳下马背。
半日以来,耳闻兵令下之不断,营中人马列之不休,两军将领未得有报,只见数万大军一波波地拔营而出,却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样。
贺喜峻眉斜扬,脸色苍肃,浑身上下戾气迫人,薄唇横抿如刃,褐眸之间满满都是隐怒。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伸手去勾他的指,然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如何能得周全。
她抬睫,身子僵硬万分,盯着洪微,道:“三日来,去了何处?”
手中鞭起鞭落由是更疾。
可她心意仍是没变,永不会变。
他未立时言语,慢慢走过来几步,站在她身前,微微垂首,眼里淡淡亮了一下,竟是笑着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两军不听你令,该听何人之令?”
西面远处忽而传来马蹄答答之声。
任他全权主张。
她眉头紧皱,心中在虑何事能叫洪微如此急不可待,脚下已越过那小校,往摆宴之处急步走去。
英欢在外帐独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阵书,又翻了一会儿阅后未发的折子,心中颇觉无趣。
“东面。”他答,声碎利落。
人已定了心思。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又起人马腾驰之声。
背阑仓山向西,一路行近越州,将过一日。
褐眸陡然缩如针茫。
贺喜将鞭换手,长臂一伸,一把扯过她座下马缰,猛地将她人马拉近身侧,冷眸斜睨她一眼,开口时声音极寒:“今夜若随我走,将来莫要后悔!”
沈无尘看她这样,竟是容动,不由侧过身子,半晌之后哑声道:“……允你之请。”
他侧眸,她抬睫,身下战马狂冲疾行,黑夜之下辨不清对方面上之色,唯能听清自己纷乱数杂的心跳之声。
此去北上漭漭沙场,平原交戈攻城利战,不是儿戏!
贺喜跟来,目光冷冷一扫东面邺齐大将们,似剑急划,无声而斥,逼得众人又退了不少。
数万人马阵中,她这三字只如狂风卷地一粒沙,顷刻便被甲胄槊戈错动之声覆没于无形。
他眉间一紧,竟未料到她会说这话,不由回身一步,弯腰去拉她,谁知怎么都拉不动,不由道:“你想要守多久……三年,五年,然后又能如何?”
共伐南岵之时梁州被她所夺,想必他心中定不痛快;中宛一战,吴州他当是势在必得……
她瞧见他这盛怒之容,人在青骢之上微微一晃,纤眉略动,长睫眨落之间,递了一汪浅动流波与他,柔不可耐。
马儿轻嘶声传来,帐外士兵近帐来禀,“陛下,马已牵来。”
他心似中箭,怒火遽然全灭。
“若不让邺齐军中大将知我确是敬你信你,”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凉得透心,“将来如何能遵你令。”
天边云遮月辉,夜色苍邃。
贺喜眉沉面紧,走来一把将她拉起,按进自己怀中,觉出她在拼命挣扎,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牢牢箍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大军拔营,给你留了一万人马,你移驾去巍州城中,等我回来。”
如剑斩水涧,众人犹豫不决地散开些,复又合上去。
他松手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瞒不过你。”
驿道一头有小茶铺,虽非盛夏,可人久居马背之上,行的时间一长,便也渴不可耐。
扔了书和折子,几大步过去,撩帘而出。
下面种种举动她全知,可她却无力参拦。
人一抖一颤,有泪落下。
她手指紧紧勾住他腰间袍带,哽泣不休。
远营腾沸,一隅偏静。
黑了,便冷。
沈无尘慢悠悠起身,负手出铺,“何事。”
贺喜长臂夹盔,垂首看她,眸间雾动,一扯嘴角,却也不答。
他眸子黯淡无泽,眉落人冷,目送她一路入得帐内,又停了许久,才转身抖甲而走。
惊然之下敛骸归营,一路上马行人慢,由是拖了三日才归。
…………
她一下子垂了眼,瞳底干涩得紧,心间麻木得分不出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了句:“沈无尘已走?”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她低应一声,未多言语,抬手去摸腰间黑剑,任人同昏暗沉沉的帐中尘泽混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坐着。
竟未想到,他着甲及身御驾出营,为的竟是领军北上……
层层苍骸中,凭甲识人,竟得此一伤。
她驭马飞驰,未近大营北门之时已有守兵回头看见,面色俱是惊愕不已,怔怔地看着她冲栅而过,直直奔向前方大阵之中。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傲气这霸气,这胆量这能耐,来宠她。
直驰向北。
从未见过……他会动容至此!
再狠得下心来。
千军铁剑一生血,森然白骨一抹灰。
夏水涸而泥沙堵,锈甲森骨,埋于沼中,腐之将半。
他横吸一口冷气,蓦然转身,一下便对上她烁光扑闪的眸子,不禁咬牙,越过她头顶朝营中望去,就见先前特意留下护她移驾的一万人马已然拔营,军旗扬旆蹄踏泥飞,正往营北而来!
她点了下头,手心里忽然起了一把冷汗,眼望远处宴声不闻之处,不禁一慌,转头去看他,见他眸定神稳,这才稍放了心。
上天入地,有她陪他。
他位高权重,旁的几人只顾自喝自的,掸掸凉气,不敢同他说笑。
沈无尘松了手,眸子半阖,未论她罪,转身便要走。
耳边乍然响起贺喜奇寒无比的一声吼:“敢上前半步者,立斩!”
她呼吸骤然一窒,惊不能言。
身后大营之中,远远传来人马涌动之声。
东面远处,邺齐将领们未退未走,远远瞧着这一边,面上都是黑沉之色。
她冷眸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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