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看他,道:“他领军回营,又无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旁边上来几个人,就要替他开馆。
沈无尘见众人如此,也不多拦,自己翻身下马,随手一交马缰,便撩袍入铺,同那几人随便捡了张条凳坐下。
远山愈苍,夜色愈黑,风愈大,心愈凉。
她本是在挣,可一听他这话,面又红,心又动,身子一下子便软了。
松了她的手,沉沉无声而叹。
他笑笑,不说话。
她甩开他的手,盯着他,唇扬冷语道:“你若实不愿同我说,也罢!”
“起来。”她开口,声在颤,止也止不住。
不由更是火大。
先前见她她不言,将离别时她不语,偏挑这大军将发之刻、这万人注目阵中与他争锋相对……
他停下,转身,就见她整个人都伏在地上,泪水簌簌而落,湿了手背一片,背脊曲拱,朝他行大叩之礼。
有风起,鼻尖便升起淡淡的血腥味。
眼眶一酸,鼻尖忽而一红。
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对她说得出这种话来。
日洒金茫,心似寒冰。
…………
英欢偏过头,避开他的手,落睫一瞬,脸色愈苍,眉动却无言。
他也站着,大掌暖暖将她凉手包进去,半天不开口。
想拍开盖在她脸上的大手,却是怎生都动不得。
礼部祠祭案下几名要吏均候在一旁,默然无声,但等人前沈无尘查验过后,统着出殡诸仪。
系紧里衣,着甲上身,将长发高高拢束起来。
心中陡然一颤……他……
贺喜立着,看她一直低着头不开口,不由走回半步,弯身伸手,长指触上她的脸,轻轻摩挲了一阵,未见有泪,才微展眉头,转而拨了拨她的发,薄唇横抿,戾气隐散。
西面这边,洪微半营人马被东路军将校们层层堵住,动也动不得。
淡夜晕光之下,他甲亮缨白,人马如松而挺,转身之刹,面庞利棱渐没,眸光笼着她的脸,冲她低声道:“还不过来。”
感觉得到身旁众人甲片簌簌在颤,又伴着急喘抽气之声。
他不说话,低低一笑。
从此往后,再也不愿与他分开一刻!
篝火仍盛,然大宴已止。
她阖起的眸子抖了一下,手紧紧握住木栅侧缘,小吁了口气。
皇城之内,夏日炎炎,花树锦绣,宣和池间片片睡莲犹如美人之姿,掩了羞容于荷衣之下。
她进去,看那青骢骏驹鬃顺尾垂,马眼亮如水,心中怒气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内,抬手摸了摸马首,站着看马儿低头大口咬嚼着草,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
血沫残尸之象她未曾见过,刀箭鏖战之刻她未曾历过,可却一意孤行要随他出战向北,他心底且动且不忍。
“我做什么戏了。”他声音亦低,语气漠漠,将她抱得更紧。
他俊脸在夜色下似峰而削,刀唇又开:“若不当着邰涗将领们面前行此之举,邺齐军中又有何人肯信。”
那一日奉诏归营,一眼便见腐骨锈甲,人似被雷轰过一般,纵是再惊再恸,也全没了反应。
他眸光窜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东攻吴州,我不瞒你。但,北伐燕朗之部,我将与方恺一并率军而行!”
叫他如何……
……心底却痛得恨不能将这棺木砸成碎片。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请奏是否移驾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么急事,奈何谢明远要挑大宴之时来禀?!”
乔妹泪落不止,不知如何答他这话,咬唇半晌,才颤声道:“奴婢从来不敢……”
她小喘一声,抬眼瞪住他,正要开口时颊侧被他一捏,立时便酸得说不出话来。
他转身,玄铁凛凛,凉透人心,褐眸漠光淡淡,看了看她,才低声道:“听人道你一日未进水食,来看看你是否都好。”
英欢裙纱曼曼,身子半倚在营西废栅旁,任落日斜影长铺满地,眼望东面山头之巅,久久不动一分。
帐外远处,宴声晏晏,火光逼夜而亮。
他喘气,抬手撑在殿柱之侧,咬咬牙,终是抬头,大步迈了出去。
倘是她往后出个什么意外,那他……
她手一拨剑,登时起身,大步出帐,瞥一眼外面几个守兵,吩咐道:“传朕之令,让守营兵马由各营指挥使带了,集阵至大营北门!”
但却无论如何都舍不下这一双眼这一个人,抛不了她对他的这一颗心这一汪情。
他一把将她扯过来抱住,硬臂锁上她的腰,埋了头下来,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气什么。”
黑甲战马之众犹如墨海之波,起伏不休绵延不止,两国近十万大军止于营北广川之上,但等他一人之令。
说着话,心便沉沉一落。
二十六日,上随大军北上,帝命云宾二州人马东进攻伐吴州,自率余师,与邰涗大军同进,仍尊上为两军主帅。
近王帐却不歇马,定是急事。
乌木黑森,盖板厚重,压得人人都是费力。
大掌紧一攥缰,扯了马辔便转身,策马迎上去。
手稍用了些力,将她紧紧一握。
自诩无情刚强之人,但又有谁知那心底里最软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谁,念的是谁,爱的又是谁。
透过人潮间缝,依稀可见洪微领了约半营士兵,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黑甲刹那及目。
不由一火。
她一眯眼,上前贴近他,抬手轻摸他陡削侧庞,淡声道:“云宾二州调来的四万兵马,是去了北面,还是去了东面?”
足下跟着他的步子,轻纱缓飘,玄锦慢摆,步步都压着心底深情。
当日焚尸投江数千众,冲至此处,只余十数具。
她葱指颤了一下,觉出他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叹道:“我又不会真同你生气。”
英欢轻轻点头,抬睫瞧他一眼,抿了唇不多说,深知他的性子,自己于万众人马之前逼他一次,能得他错身相让已是不易,再不计较他说什么。
泪涌得止也止不住,顷刻便湿了他锦袍襟前一片。
她不动不语,僵在他怀里,长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她小惊,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脸,低声道:“你……”
她双颊微粉,窘意隐没在苍苍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将人逼到这地步的!”
英欢脸色乍然变冷,足下略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越过他身边时耳边忽闻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埋了头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让走。
邰涗军中,自方恺以下数十将校,亲睹狄风甲骸惨状,群愤而怒涌,纵是不得君命,也要趁巍州大捷之势向北讨伐燕朗屯于仓、顺二州之部!
她蓦然抬头,看他眼望营北之向,不禁蹙眉,问他道:“自正午至此时,大营之中两军先后已出五路,你究竟要派多少人马出去?!”
持剑半天,才收剑入鞘,挂上腰间。
英欢走去内帐,自床榻之下翻出那袭紫赭络璃软甲,手指轻抚,垂睫阖眼,半晌之后起身,开始宽衣解发。
语气萧萧朗漠,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只消一想,便觉心疼。
只一瞬,她人马便至他身前数步,脸庞潮红,轻喘吁吁,脑后束发微散,腰间黑剑触甲低鸣,眼亮神定,手中马鞭一落,撑鞍仰头,望向他,冲他道——
“带我走。”
现如今他回来了,征尘仆仆,只是不能再来问她一字……
“沈大人,”身后有人轻声开口,“若是大人心中不便,且容我等替大人……”
她继续道:“说是入夜前接报,为何不在宴前来禀?我人在你帐中那么久,都未听有人来报!再者,出帐赴宴时他亦在场,怎的不报?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她心有欢欣,微一扬唇,催马上前几步,奔去他身侧,眉梢柔落,眼底涌水,跟着他随大军抽鞭策马朝前驰去。
大军阵中无法多言,可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叫他明白她的心。
驿道东面尽头之处蓦然腾起沙土一片,马踏疾驰,下一瞬便见是个军中小校,正甩鞭狂奔而来。
她以为他是不允,不由跪行半步,伏在他脚下,哭着恳求道:“求沈大人了,真的求大人了……”
攥着马鞭的五指不由一松,沉眉低眸,勒缰转马,朝她这边行了两步。
贺喜坐着,大掌撑膝,双臂微屈,半晌未言,也未看她。
他搂着她,终是如哄孩子一般,低声笑道:“先前之言,就当我从未说过……莫要再哭。”
他回眸,见她是难得一见的乖巧,不由挑眉扯嘴,无奈低笑,口中疾吁一声,策马向前,高声传令下去,命两军彻行,向北进发!
几碗清茶顷刻便上,又附了梅汤。
她一下子便又喘不过气来,朝后退了小半步,膝间卡在矮栅上,才将身子稳住。
“沈大人?”小校在外疾声一唤。
她忍着,半晌之后微微抬头,去看他,小声道:“你不会不在。”
沈无尘脸色微沉,转向走过去,拨开花树枝丫,一把将人揪扯出来,低眼一刹,便见一张泪水颤落的小脸。
她抬头朝东面望了一眼,见尘沙之迹在夜色中仍然可见,不由一抿唇,快步过去,扯缰踩蹬,翻身上马。
在帐后空地上踱了一会儿,又看看远处山峦隐雾,抬头望了阵儿当空孤月,更觉无趣起来。
行帐周围守兵寥寥无几,多数人都被她一早遣去营中享宴,这边唯一留下的一个此时又在靠着帐柱打盹。
都是用军旗裹着的。
他偏过头看她一眼,蓦然松手,长臂伸去一把勾过她的腰,揽着她向前走,也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只是低声对她道:“宴上种种之行虽有所图,但,想要宠你之心却是时时都有。”
她眉蹙一瞬,随即转身望他,硬扬了一下唇,小声笑着道:“倘是兵令大事,你也依我?”
一路风过人凉,蹄踏石溅,北面人马重重之阵望之不尽,阵中黑底帅旗淡隐于苍黑夜中,只见条条傲爪金龙。
本想过了今夜便再派人去寻,却未料到他偏偏在此时回来了。
他大掌一松,低眼盯着她,面上清雾掩了眼中神色,声若无音般地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等不及。”
她呼吸微窒,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还有何人能与她执手共行!
回神之刹,她蓦然抬手,狠狠打落他的掌,死盯着他,咬牙道:“不须你为了我,领军赴北收复仓顺二州!”
两军庆捷大宴之夜,最后却成哀亡悼帅之殇。
牙咬得不由更紧,眼冒怒火地盯住她——
虽是一点不瞒她,可她却满心不是滋味。
他也不再开口,慢慢地握了握她的手,珍且怜惜,低了眼一直看着她的侧脸,直至近帐五十步远,才挪开目光。
她一挑眉,侧目瞥贺喜一眼,当下快步便往西面走去。
沙土蔽天之路已过,入夜便能进越州城。
地上帅旗裹物,诺大的一个洪字,在黯赤旗面上似刀劈血。
左右寂静万分。
分明是要逼他!
时已入夏,前方驿道两边松梅秀挺不凡,虽枝硬无蕊,却也令人心头一漾。
她手指在抖,眉蹙更紧,眼不眨地看着他,问道:“我为两军主帅,本是此役权宜之计,你何来以后让两军大将共遵我令之言!”
他哪里会是这种人!
身后响起几下快而沉的脚步声。
他走回半步,一点头,眉间有褶,声音透寒:“按你的意思交代了他,他也并未多问,只拿洪微回营时用的帅旗依样敛了尸骸,又将甲胄细细拣理了一番,直到走时也未发一言,看不出他心中到底何意……”
英欢立时松手,抬手抚发,掩去脸上尴尬之色,朝远处望去,隐隐可见一个小校纵马直驰而来,尚有二三十步时便急着冲她喊:“陛下,洪将军人马回营了!”
话未说完,便被沈无尘大袖一扬,利落截断。
风过缨乱,她蓦然一垂手,撇了眼去望别处。
她不管不顾,狠狠掐了他一把,死死咬着唇,闷着头哭。
他抬手去揉她的发,又叹又笑,开口道:“诺大天下,泱泱之世,战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会不在……你身旁。”
苍苍人世间,多寂寥,多落寞,能得一人为之伴,殁也将行。
竟是未留一字。
笑却无意,悍气愈盛。
夜色将暮,天边灰了一片下来,日头最后一分血色也被隐在远山之后。
半晌都顺不过心头一口气。
她挑眉,也未发怒,绕过那人便朝后面走去。
祠祭案下官吏们依他之言,将出殡诸事吩咐下去,不多时便有人入殿来抬棺木,重重起落之间,微尘陡溅。
她与他历经何难何苦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又怎听得了他说这种话!
玄甲擦拭得净折月辉,硬盔白缨搁在一旁。
洪微奉她之谕,率邰涗京西禁军五千人马出营向北,未寻得邺齐一卒一马,却一路抵至汭江下游。
他低笑出声,狠狠一搂她,将她死死压在怀中,哑声道:“就这般让人来看罢……”
她一甩双袖,抬脚往北面马厩走去。
火把红苗映得她脸庞泛粉而潮,双眸之光亮如晨星。
将他从越州疾诏归营,却是为了让他将狄风尸骨带回京去,他心底会是个什么境地,她不敢想。
“先前怒火泼翻,当着两军大将面前给我好看的人,是谁?”他低语,话中带笑,又存了赏慕之意。
直待贺喜亲领军归、伐巍两军亦归,洪微之部仍是迟迟未归。
怕她撑不住。
那夜他曾说,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然大内之中却是冷意萧萧,纵是冬日三九之天亦比不上此时寒氛渗人。
他微一点头,刀唇尤利,“依你。”
英欢又将下巴朝上仰起些,目光直对上他眉间褶皱,眼神坚定,眸底黑蓝浅光时涌时隐,人如寒雪之间一朵梅,独艳而冷。
他拉起她的手,牵到嘴边,轻轻咬吻她的指尖,见她微颤欲缩,才一把攥住,眸黯声低,道:“让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么。”
脸色清肃,眼中水光在涌,亮得通透。
她走到外帐,撩帘出去,让外面守兵去将青骢御马牵来,而后回帐灭了几支角烛,待光影渐黑后才去一旁马扎上坐下。
远处人马簇拥之下,白缨闻声,缓缓一抖,玄甲侧身,战马转向。
空空荡荡的唁堂内,乌漆楠木棺板之上无纹无案,放眼看去只是黑冷,无华无荣,只有肃穆。
她又掉泪,垂下头,松了手,慢慢地拾袖擦了擦脸。
洪微低头,“遵陛下之谕,一路向北,途过汭江。”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轩昂之人,却能因她而这般俯首低慰,怎会不感动。
洪微脸色沉如乌云,抬臂微抖,过去两步,弯身而下,捏住帅旗一角,缓缓朝另一侧掀过去。
四周静得一塌糊涂。
她握缰轻喘,目不转睛地看着侧前方他那利身硬影,心底微微一悸……
大历十三年五月,两军破巍州,大败南岵残部,夺其财,俘邵定易独子,使押解归京,封爵赐宅。
心下正兀自思量时,下巴猛地被他一把握住抬起。
沈无尘背过身,眉平眸垂,低了头,看地上影照斜长,听身后脚步人声渐渐离殿而出,人却是愈发僵了。
帐内烛烟缭绕,却是清冷。
京中军器监小吏并同东境重镇押粮大员,此时一见那茶铺,便怎生都走不动了,忙吩咐了随行之人止马止车,待歇息一番再行。
她只跪着不起,又重重对他叩了好几下头,才哽咽道:“奴婢愿一生侍奉将军,守墓至死。”
沈无尘未着朝服,只一袭白衫散身,眉目间清冷不已,脸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心中无伤无恸,人站在殿堂之上,久久都不动一下。
依沈无尘的性子,自当无语而敛。
士兵虽疑却不敢问,领命而退。
她用力掐他,阻了他的话,蹙额不语。
竟没料到她是如此不留余地,竟是非走不可!
英欢深吸一口气,抬手轻一挥袖,不叫他再多说,只垂了睫,不言语。
她低眼,弯身换靴,然后又去床榻内侧掀了皮褥,摸索了一阵,抽出那把湛青之剑。
莫论邰涗东路军中数万将兵,便是那夜在场的邺齐将领们,哪一个不是昂藏七尺却攥泪的!
无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