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若是仍在军中,朝中诸事沈无尘一人可否稳控……
玄袍凉锦如水在颤,他的手指骨硬分明,大掌尽展于她面前。
她手上动作一停,先前来人竟是方恺……不禁一怔,蹙眉看向他,“你……如何对方恺说的?”
翌日天晴,白云如绵,灿阳似金。
英欢手中仍握空盅,唇角微动,下巴稍抬,右臂一落,冲下开口道:“上敬,庇佑二军师出得利的天地神灵!”
贺喜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眸间星灿,低声道:“就这模样去,最好不过。”他目光渐柔渐溺,看她半晌,又道:“大营之中甲盾铿锵,见之甚常,你长时刚刃有加,倒应让将兵们看看你娇滟之容。”
贺喜人在帐中,换了常服锦袍,正注力翻阅朝中递来的要报时,外面忽有人来禀扣,“邰涗皇帝陛下……”
她停了停,看着他,又道:“……莫论何因,眼下二军止戈,二国和睦,难道不是好事?数万大军因合力共伐而少流了多少血、少费了多少力,将军当比我更明白罢?”
他拉过她的手握住,低声道:“邰涗朝中密事,为何愿同我说?”
说着转身便要走。
她抬眼看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手急急一抽。
恰似他眸子里的亮光。
又让她情何以堪!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穿过她指间,牢牢扣住她发凉的手。
动作矜雅,却是利落。
贺喜薄唇微咧,低笑道:“我以为……”他停了停,挑眉又道:“是不放心心上人被你扔去疆场,才借机来探慰的。”
贺喜左手压上乌木长案,望着下面众将,横眸凉声道:“坐。”
他眼缩沉笑,低眼一瞬,而后一把攥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方恺打断她,又问:“此事你早就知道?!”
贺喜伸手拿过那纸筒,眼睛却望向她,道:“他借押粮为由,千里赶赴此地,就为了给你这个?”
贺喜一挑眉,谑道:“晚上两军共宴时便可见到,怎的眼下主动来找我?就这么等不及了么……”
她冷唇一勾,却非在笑,走到他案边,轻道一声:“是等不及了。”说着,从广袖之中抽出一支细纸筒,搁在他案上。
他却伸手按住她的肩,低声道:“我麾下十万大军为国浴血陷阵利战,狄帅其时更是以身战死!……难道我就讨不得一句实话?”
贺喜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人,见东西两面将校无一不在注意这边,不由侧眸,眼里淡淡闪了下,低声问英欢道:“想去巍州城么?”
她长睫一低,端盅就唇,另一手拾袖相掩,一口气饮尽盅中烈酒,眉尖轻蹙,湛瞳水亮,声虽不高,却清朗无阻,响彻将前军后,“下犒,弃前嫌而共袍泽的两军将士们!”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着,听他在唤,立时快步过来,“陛下。”
英欢眉头小动,抬眼看他面上神色有变,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又道:“我若离军归朝,你觉得如何?”
知他们都在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纵是不合君臣之仪也在看她……脸不由窜粉,抬睫去看身侧男人。
他嘴角笑纹深深,扯了她的胳膊,脚下大步迈过去,臂肘一弯,便将她带到案前,动作迅而不乱,贵雅有加。
可他竟将这种种殊荣统统让与她,竟将这疾役大胜之功推给她一人,是将何意!
谢明远低眼,“是。”
贺喜负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并案。”
夜风骤起,擦地而过,扫起她襦裙长摆,团花纹纱如薄翼般缓缓扑到他锦袍之上,纠缠着,清透绛紫盖了沉墨玄色,艳而戾。
仍是怔然不知所措。
方可真信。
贺喜薄唇淡淡一抿,将那酒盅在掌中转了半圈,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若奉乐楼的醉花酒。”
先前僵绷的心蓦然狂跳起来,人在发抖,恍恍间仿佛明白了他是何意。
却不知沈无尘为何会在此时将这东西送来给她。
手腕顿案,酒盅刚刚落下,便被他从一旁拿了过去。
准他留营歇宿一夜,他却于曾参商帐中彻夜未出,天明之时她听营兵议及此事,怒火遽涌,悔她先前一时心软!
她长睫微动,欲开口,却被他长指掩了唇。
他揉了下她的唇瓣,继续道:“也好让他们明白,这一国之重,万军之担,究竟是何人在撑在负。”
动作一丝不苟,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将那羊骨尽数撇去。
英欢眼角忽而一红,唇轻颤,不再言语。
离宴归帐。
她虽不知圣心是如何打算的,但对着铁血昂强、一心为国的将帅,又实说不出谎话来。
疯了不成!
贺喜冷眉一扬,好整以暇道:“回报余肖,朕欲留在军中。”
一时间,东西两面将领们纷纷越案出列,蓦地朝北单膝跪下,垂首齐声高喝道:“敬陛下!”
全都看着北案之上,他二人之间,一举一动。
英欢抿了唇不语,纤眉紧蹙。
人歪斜之刹,身后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抢了她手中大碗,对前面一帮校尉们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都看见了他在做什么。
众人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均是不解之意。
“几句话要问你。”他道。
底下已无一点人声。
竟让她连连手足无措,于两军万人面前任他摆布。
英欢脸上一丝笑容都无,“他胆子便是泼天似的大,也不敢因这点儿女私情离京!”唇勾眼冰,看他道:“不奏不报,以佐政宰执之身而孤意来二军大营,若果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你以为我会只罚他一年俸禄?!你以为他沈无尘就蠢到敢行此荒谬之事?!”
半天一点头。
她本是觉得尴尬,随意踢着地上石子,乍然听他问这话,一下惊跳起来,“皇上之事,岂容你我在背后罔议!”
治下岢肃似他,莫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对方恺说出这种话来。
同他并立在大军之前,听他祭亡赏军,观万人甲动谢君,心底悸动一波似比一波凶。
先前听闻英欢去东面中军大帐议事,迟等不归,他才过帐请驾,却听贺喜说……她在歇息。
他身子压过来,眸间黯邃无光,容肃不带笑,盯着她道:“睡。”见她拿眼狠狠瞪他,不由伸手去抚她的脸,沉叹道:“不睡的话,别怪我不老实。”
铿然一声响。
下面谈笑声突然变得更低。
她又点点头。
她不看他,却知他盯着她不放,不由低嗔一声,“这样子若叫旁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更何况她若立时回京,一时也察不出朝中谁为细作,而沈无尘才归她便动身,怕是会打草惊蛇。
贺喜皱眉,“他如何看出这不是我的字?”
大宴始开。
太知她的性子了,心重虑多,接此一报,怎会任自己好过。
英欢大惊,欲挣,却拗不过他,人被他甩在宽榻之上,薄毯覆身,怒火将涌之时双足被他一握,锦履落地。
英欢面僵半晌,眼里怒火渐渐褪去,清瘦双颊棱线缓化,抬睫,目光沿数十散案慢扫一圈,红唇柔柔一扬。
英欢霎时回神,见他脸硬唇刃,知他话里何意,不由更是一恼,用力拍掉他的手,道:“都何时了,还有这心思!”指了指他手中纸筒,蹙眉道:“来找你,是要叫你看看这个。”
此物是当日人在燕平时,朝中议同二军共伐巍州,由他亲自手书,封于密蜡细筒中,浇泥盖印,遣使送与她的。
坐在临靠御前的将领们手中动作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瞬。
英欢蹙眉,抵不过他这外温内霸之举,敛了目光,恨恨地拾箸就盘,夹了肉送进口中。
二斟军酒入盅。
话毕,仰脖倾碗,倒酒入喉。
她困乏难耐,意识迷蒙,睁不开眼。
他拳锋泛白,低头看她。
临近傍晚时才稍有静意,营中摊开一大块空地,埋了几处柴木,就待入夜后燃火开宴。
当时她还讽笑沈无尘酸腐,却不料今日却被他这酸腐识破这么一个惊天大密来。
她急喘一口气,不敢信他竟在二军大宴将开之际、诸将百尉目光擢摄之下,以帝之身对她行此之举!
淡笑无媚,却是艳极。
方恺仍是动也不动,脸上一阵阵地发黑。
“梦。”他轻声哄她道。
他低笑,眸间一湾若水绵情。
曾参商看着他这神色,心口不禁一紧,心中念转飞快,陷眉略思,对他疾言道:“将军一时想不通我的话也无妨,只是万莫做傻事!”
夜空中淡淡闪出几颗星。
英欢顿时一僵,怔然不语。
他薄唇弯起,淡淡看她一眼,笑道:“说你一夜未眠,正在我榻上歇息,莫要吵着你了。”
他知她心中定是明白,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忽然伸手抬起她下巴,眸光逡扫她的脸,挑眉道:“昨夜未睡?”
两侧案连数十丈,规模甚大。
先前相对两案已遵贺喜之意,并做一长案,置于空地之北,东西各衔数十散案,以摄两军大将。
他远望一番,停下来,眉间微皱,面色不悦,而后抬眼朝另一侧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声:“谢明远。”
贺喜侧过身子,屈臂撑案,伸手去摸她气得泛红的脸,眸子里的寒意消了些,低声道:“人都走了,再气无用。”
贺喜见她神色凝慎,不由敛了笑,接过之后匆匆一扫,眸瞳乍然一缩,冷声道:“内容一样,字迹甚像,却非我当日所写那封。”
她肯来同他坦言此事,当是终肯尽信他。
贺喜看她半晌,轻一弯唇,起身去外面握了一摞折子进来,支了个马扎在榻边,便在她身旁翻阅起来。
还未听人说完,他便疾速道:“请。”
英欢身上衫裙轻飘慢扬,在这一阵骨硬髓坚之众中,扫过一圈柔风。
人乍然清醒过来。
贺喜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看她一眼,转而望向下面,抬手随意一挥,慢声道:“今夜庆功,都不必拘束。”
眸间沉邃,目光溺人,笑意惑心。
贺喜抬手拢了拢她的发,低笑道:“是。”
……真想能一直握着你的手,再也不放。
众将闻言尽数起身,甲片咯拉之声哗哗在响。
她哑然,手更冰,人更冷。
后面坐着曾参商,一双大眼映着火光,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见她目光一路探过来,也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平身。”他冲下开口,声归淡漠,见诸将回案,才一按她的手,拉她入座,而后看着两面将校,高声道:“坐!”
她心在狂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邰涗军中不必说,邺齐诸将更是无人敢逆。
他容色冰峻,“倘是这样,当初共伐巍州之计……”
见方恺一副人僵面硬之样,她不禁上前半步,抬手轻拍一下他胸前甲胄,低声道:“我先前得知此事时,心情当与将军一样。”
他停下,眸中淡闪,看她身上是大衫襦裙,薄唇不由一咧,笑道:“好看。”
守帐亲兵几人看贺喜英欢出来,忙上前见驾,欲执戈伴二人过去,却被贺喜拦下,不叫人随。
英欢亦停,怔然对上他的目光,见他眸间冷藏万尺深意,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侧身偏头,伸手拿过面前酒盅,大掌冲下一挥,示意众人但坐无妨,才一仰脖,将盅中之酒饮尽。
两面将领们只见他薄唇轻动,却听不见他对她说了什么。
圣驾在此,厉兵利剑,他纵是再有能耐,又怎敌得过她一怒之火?!
响箭利镞,三矢齐鸣!
耳骨在震,响起那一日苍青月辉之下他笑着说出的话。
梦中静且安宁,甚慰人心,只是恍恍中忽见冲天火光,刺眼万分。
她默然,点点头。
扔了手中的东西,离案起身,足下未及两步,就见英欢已然入帐。
心中终是不再防他。
虽欲拒他于万里之外,却又断不能在众人面前与他相顶。
英欢背倚案沿,拿过那纸重新卷了塞进细筒内,脸色冰僵,半晌才道:“沈大学士文采风流,识字辨墨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及。”
英欢皱眉,略一咬牙,心中顿时更加恼怒。
……其实我不怕叫他们看见。
英欢面庞微微泛红,搁在案上的手用力扣住案沿,又愤又窘,却丝毫发作不得,半晌才扭过头去,狠狠瞪住他。
她默然,半晌一点头。
贺喜脸上笑容愈大,低眼伸手,拉过她那盘的羊腿,用力撕下一块来,便同底下将领们那般,直接送到嘴边,咬了起来。
北案之下,东西两面散案诸将,面容诧异难当,错愕非常。
她太累了。
恰似注酒之人。
脑中才闪过此念,眼前盛了肉的长盘便被他自一旁抽过去,下一瞬,那一盘已切成了入口小块的羊肉便被他推到了她这边。
贺喜听她一句之后没了下文,陷眉略思,便问:“如此看来,此函是你阅后被人调的包?”
袍襟都湿了半边。
玉管五指微微在颤,放进他掌心中。
她面色遽然更红,惊然想起那一回他的话——
英欢心底渐稳,又小喘了几口气,才翻过身,撑着起来,看见帐外篝火燃亮,不由挑眉看他,问道:“大宴已开?”
远处忽闻箭啸之声。
大碗盛酒,大声笑闹,品阶略低的一帮小校们将曾参商围在中间,一个连一个地冲她敬酒。
不及百步,远远的已有人看见他二人过来,近处喧闹之声小了些。
数万大军之中,两军大将之前,他竟然旁若无人地对她行此调笑之举!
二帝在上不入座,何人在下敢就席。
贺喜闻言心中亦惊,当日拦她御驾时只道邰涗军中有细作,她虽不信,他也未逼,却不曾想到伐巍之计被泄,会是邰涗朝中做的手脚!
她朱唇微动,喉间呜咽一声,拨开他的手,扯了毯子掩上脸,翻了个身,便再也不动。
手被他一把握住。
不禁一挑眉。
英欢看过去,两日来常见此人跟在贺喜左右,俨然一副心腹之样,瞬时想起来,这正是当日在杵州也随着贺喜的那一位。
就这般站在他身旁,由他握着她的手,眼望前方诸将其后万军,人一寸寸地僵下去,僵到心都跳不动,气都喘不了。
当日接他来书,着中书二相并枢密使共议此事,除她之外,就只三人看过这封东西。
思虑反复,彻夜未眠,天亮至今滴水未进,终是忍不住到他这里来,叫他亲辨一次。
纵是怒气横生,也能将火撒得如此滴水不漏、潋滟生姿。
英欢压了压心头之气,半晌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面邰涗席间,一下便撞上方恺直冲冲的眼神。
话音未落,手腕重重向下一压,将酒盅猛地按在他面前案上。
几不能信。
见她脸苍眉蹙,心不禁沉沉而落。
其上暗纹绰约繁丽,密泥玺印均可见。
众人讶然不知所措,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背影没入远处黑暗中,才敛神而归,转而去看北案之上那一人。
然今日之机难得,也不顾她女子身份,都要抢着来灌她一灌。
二军诸将百尉,闻箭啸之声,忙从营道上收心而归,立于营中宴案两侧,以候圣驾。
东面案上忽然有人起身,趋步向北,直到他二人座下才停,屈背躬身,恭道:“陛下。”
英欢手僵面缟,颤唇道:“果不出沈无尘所料。”
而方恺既是能抓她来问,想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她妄自隐瞒亦无用。
可现如今,更不知要如何是好。
酒肉香气扑鼻,营道两侧乌凳马扎列之不尽,校尉以上诸将正在为两军各营战士们飨酒,大喝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因是沈无尘察此惊密后连廖峻都不曾知会一言,亦不敢让人送报至御前,只借了军器监发新铠兵器之机而亲随至此。
贺喜不开口,眸中亮了又黯,忽然低头下来,牢牢吻住她,缠磨了半晌才低喘着放了她,嘴角抵着她耳根,低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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