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和着面上黑尘之迹,自指缝间滚出来,灰流斑斑,狼狈不堪,脏乱不已,整个人就如苍枯之树一般,了无生机,只靠骨脉而挺。
泪水落到信笺之上,湿花了其上墨痕……
一张纸,两个字,一个名。
哭得几将昏厥过去。
他点头,勒马吁停,昂首朝前方望去,半晌借月辨清之后,忽而轻笑,冲她道:“莫怕。”
曾参商讷言一声,听懂他这是在赞许她,倒叫她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答话,只自己垂了头,扣着绢甲缝里的血垢。
她顿足,手指互绞,喘息不稳,踟躇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来,颤兮兮地抬眼去看,对上他温文微暖的目光。
他甩了甩手上水珠,转身绕了半圈才寻来一件干净的袍子,将她湿淋淋的身子从水中裹了出来,抱进里面榻上去。
曾参商除了点头也说不出别话,搪塞道:“我……回营之后还未见过皇上,先行一步。”
他下巴压在她发顶上,摩挲了一阵儿,才轻道:“明日一早。”
曾参商亦惊,断无料到方恺会在此时又来,慌忙从沈无尘怀中挣开来,飞快扯扯衣甲,小声道:“方将军。”
盼他据实以告,却又惧他据实以告。
她见他这样,不禁也来了气,冲他道:“一早便要离营了,为这点小事也值得同我生气么?”
方恺看见她放在腿间未收的那信,又看她这满脸灰花乱色,不由挑眉道:“家信?”
她心口一紧。
沈无尘半晌听不到她再说话,又见她动也不动,这才发现她已是不自知地睡着了,不禁且笑且叹。
沈无尘侧过身子,笑道:“眼下朝中如何你又不是不知,皇上纵是再怒,又能怎样罚我?”
她人松松而晃,心潮渐平。
方恺再也无言,只又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就只罚俸一年?”她脸绷得紧紧的,瞳中漆黑,直瞪着他。
他俊脸之上覆了层薄汗,双眸闪亮,长腿一撑,将她拉起,揽入自己怀中,垂了头亲她的额角。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哲懂理,儒雅风流;肱股之栋,朝中之柱。
青骢抖鬃喷鼻,被他扯缰一路带至她身边,骏蹄黑亮,她眼见绽笑,伸臂接过马缰,握鞍踩蹬,一跃而上。
贺喜冷面亦松,却仍平声道:“接着说。”
知她定是累坏了,才会在他面前彻底松懈下来。
曾参商如行尸走肉般跟着众将兵们回至营中,酒肉之香、营帐之暖都唤不回她的神魄,耳边大笑大语之声只似轻风扫过。
曾参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木然道:“未曾……”
山峻夜清,她心中陡升一念,犹豫一刹未忍住,问他道:“你为何……登基十三年来,未得一子一女?”
曾参商讷讷地接过来,“谢将军了。”也不顾手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咽下去,只觉腹中骤然一紧,才知是饿过了头了。
沈无尘微弯了嘴角,低声道:“在下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方将军果然人杰。”
连面子都也不顾。
方恺看看她右脸上的那条箭擦之痕,眉一皱,又道:“你这模样身骨,放在京中朝堂之上或能骗骗那些文弱之臣,但在这军中,”他扬眉大笑,“一日都骗不过将兵们的眼睛。”
眼下已是后半夜,至天亮不过只剩二三个时辰。
说罢甩手就要走。
似缎青丝仍带汗湿之意,激|情之忆犹甚。
她蹙眉,“皇上未怒?”
她被他这刹笑亮眸搅得心神俱乱,愈发不解他话中其意,见他人骑渐远,才眉皱神回,口中一喝,扬鞭追了上去。
……当算是,家信罢。
方恺斜眸睨她,“喏。”左手又递过来一块软饼,里面夹了才烤出的肉,油烫溢香,“别告诉我你不饿!”
方恺绕过来,看她这被烟灰熏得辨不出眉眼的脸,不禁大嘴一咧,笑道:“此战大捷,所有人都高兴不止,你怎么还是这副表情?”
曾参商面带窘色,开口欲言,却又被沈无尘挡了下来,只听他不紧不慢对方恺道:“有劳方将军记挂。”
方恺不惊不躁地看着她,见她一副气急败坏之样,不由一咧大嘴,笑道:“大营之中,上将下兵,人人都知你是女人。”
意识尽彻涣散之前只听他口中含糊了几句什么。
非大乱二人不可携手以战,若待戎和烟消,他与她又将谁尊谁伏。
甚念。
她转身,脸庞发烫,去摸|胸口信笺,未留神时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扭头去看,竟是方恺又大步而返。
沈无尘进来之后放下隔帘,紧着眉低眼看她,半晌后才无奈低叹一声,弯下腰蹲在桶后,将袖口卷了,伸手拢过她的长发,沾了水,替她揉搓起来。
“自然罚了。”
她一扬睫,背湿凉汗,追问道:“北戬如何?”
方恺眉梢一压,低哼道:“是不错。攻城时你那一射五箭可谓乱中有定,逼我率军进城救火更是颇有谋瞻。”
她红唇仍在轻颤不休,低眉伸手,去给他拢袍系带。
方恺眼眸一黑,未想到她说得如此利落不留退路,不由抬手抓了把头发,扯嘴道:“也罢!你有你的心上人,同我就以兄弟相待罢!往后也莫要相互为难了……”
可他抖腕轻书的这二字,瞬间便将她轻易击垮。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走至她身前,喉头发痛,怔然不信道:“你贵为宰执,军需器甲怎会使你押运,朝中政事兵务又将交付何人暂置!”
下一瞬人惊然一跳,转身便要往外跑。
方恺讪讪一收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明明是想赞慰你,却也能被你误会了去……你对我意见就这么大?”
曾参商就算再傻也知他话中之意,神转之刹恍然大悟,急急去扯他的银甲,拉他回来,结结巴巴对他道:“我……我有心上人。”
曾参商略感愤然,也不解释,自去拖过木盆,出帐打水,往复几次才将浴桶盛了半满,然后拿火钳从那铁桶中夹了几块红烫的石头丢进水中。
他由她掇弄,眸寒水涌,静看她粉面含春,于这初夏之夜牵了一线霭明,忍不住抬手去顺她的发。
圣驾出征之时他率百官出城恭送,俊雅清逸,朝服华重,人在众臣之前,眼却独望阵中她一人,一路看着她离他远去,一直一直,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心中一僵,飞快转身看他,见他眉挑眸黯,嘴角紧垂,才一松心,低声问道:“邺齐之人?”
果然同她做的是一样的打算。
她心底僵梗,怔怔看他抽带压卯,一只绑好又去拿另一只……此言他顺口而道,竟是说得这般随意。
曾参商努力挤出个笑,抬手抹了抹鼻下的烟尘,道:“在下先前出手相迫,伤了将军皮肉,还望将军莫怪。”
紫蟒玉带,儒雅肱股,庙堂之高……
她不追探此言,却是转而又问:“……就未想过你百年之后,这江山广疆该要如何?”
离京之时心中空杳无私念,惟愿于这广疆沙场之上一展胸中之志,却不知此路荆棘何其多。
她心潮波波未平,浑身上下都觉别扭,在帐外抖了抖身上绢布甲,缓了一刻不适之感,才撩帘入帐。
沈无尘愈发无奈起来,撩了水轻擦她脏兮兮的脸,咬着她耳朵道:“你倒会享受……待你将来回京之后,看我怎么加倍讨回来。”
钝甲利器,平匮兵营,万人军中她惟念他温暖的怀抱。
贺喜伸手接来,墨眉横扬,目光扫过其后十来近士,眸间一冷,道:“怎会寻来此地的?”
肩膀被人从后一拍,长弓被扔到她脚下。
一见帐中情境,人一抖一惊,铁桶落地,而后诧然低喝道:“你……何人!”
曾参商侧瞥一眼,虽是逆光看不清人脸,可眼前银甲亮胄折光耀目,瞬知来人是方恺,立时慌忙抬手揉擦了一番脸上灰泪之痕,抬头道:“方将军。”
方恺犹又看她两眼,表情极是犹豫,似是有话要说,刚要开口时却被远方士兵高声一唤,不禁对她道:“待回营之后,你来找我一趟!”
昏灯阴暧的帐内,刹那间变得明亮非凡。
硬甲哗啦拉响了几瞬。
那黑甲男子应声而起,几大步走来,手中一物高呈而上,垂首道:“云宾二州所调兵马臣已尽数带回营中扎帐使歇,此为三刻前南面来报,特来呈给陛下。”
擦干之后又替她换了中单,盖了薄毯,灭了火烛,才在她身旁侧躺下来,将她揽入怀里,淡淡吻了下她微翘的小嘴,才低笑着闭了眼。
她不曾回头,可她知道。
帐外忽起男声,“曾大人可在里面?我……进来了!”
靠在帐柱上,咬着胳膊上的绢布甲,竭力忍住,没有嚎啕出声。
方恺横眉利扬,只瞪沈无尘,“老子问你话呢!大营中何时有你这么一号人?!”
参商,参商……
他挑眉望她一眼,瞳眸深邃不可量。
谢明远将头压得更低,“臣等担心陛下一骑离阵会出意外,才派人尾随而察,知陛下进谷,便在此处守着,万不敢去扰陛下。”
薄笺似雪,暗纹朗历。
硬骨昂清,侧脸陡削,眸光一晃而逡,罩过她夜下素面。
他看她,眼里泛笑,竟是轻道一声“不知”,便将鞭收了,靴踢马肚,上前几步,对最前之人低唤一声:“谢明远。”
曾参商愣了愣,从来只知方恺对她颇看不上眼,忽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作不得反应,半晌才道:“……不错?”
她小声一哼,撑开眼睫,瞥见先前气时脱衣被丢在一旁的信笺,口中喃喃道:“既是人来,为何先前还写这信……”
两列黑甲之士见他二人驰来,纷纷甩缰落马,单膝而跪,甲胄互错之声此起彼伏,叩道:“陛下!”
一举一声拜二王。
沈无尘面上波澜不惊,上前半步,挡曾参商于身后,淡稳道:“今晨粮草器甲刚至,在下随粮而来。”
青袍薄衫之下人隐隐在笑,风流气度世间无人可比,眸湛嘴弯,轻声唤她道,参商。
一进去,就见帐中一人背身而立,闻她入帐之音,疾速转身,眉扬眼亮,嘴角牵笑。
可却从未对他坦言心迹。
曾参商屈膝支肘,将脸埋在掌中,抽噎哽泣,泪淌个没完没了,似是要将这二十多年攒蓄的一次全部倾泄出来。
他眉扬而赞,侧睨半刻,低喝一声,驱二马向前共行,问她道:“兀自一人出营而来,不怕旁人担心?”
曾参商咽下口中食物,兀自捏着那饼肉,却也不再吃,将手在身上抹了抹,轻轻拿了那信揣进怀中,犹豫了半晌,才低应了声,“嗯。”
京中来信……
她身子颤了一下,双手卡在桶沿上,只顾阖眸假寐。
她手中一紧缰绳,“何事?”
曾参商愤愤然停下,转过身来,“方将军还有何事示下?”
从来未有一时如此刻,这般想念他……
他皱眉,手掌一转,拾袖去擦她脸上黑灰血尘,动作轻柔不燥,干罗却拭不去容色之苍,不由低叹,垂袖而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来时疾行只用一日,归去却花了一日半夜。
心中有他,又如何能存得下旁人。
她索性一把推开他,恼道:“罚了什么?”
曾参商讪然退了一步,垂首不言,看他飞快转身,脚下如火在燃,往前营走去。
字骨清硬,甚是熟悉。
她仍是心惊难平,看着他,半天才启开唇,声音抖得无法自持,“你……你……怎会……”
然,待天下承平之时又是何样……
舒服地一叹。
夜风一起,身上湿寒之意更重,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面带怒容,盯着她,半天才问道:“他……可是比我强?”
甚念。
“自然怒了。”
泪流心瑟瑟,她手指微微发抖,沾去信上墨湿之痕,然后轻轻将它重又折好,慢慢放回赭封中。
握起她的发轻顺慢拢,丝缠缎绕,最后替她高高束起。
方恺低头看了看她,手一扬,丢过来一个酒囊,低声道:“回来的人都在前面喝酒吃肉,你一人躲在这里作甚么?”
“参商。”
人在热水之中,觉出他捻了香豆粉在帮她洗发,倦意狂潮瞬时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
曾参商默一点头,伸手扯过长弓攥在手中,却也未再多言。
曾参商被他这话猛地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手中饼肉摔在地上,瞪着他道:“方将军休要信口开河!”她急喘一口,气血不平之下又高喝道:“此话将军如何能够乱说!”
后悔没早告诉他,其实她心中之情并不比他少……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让他知晓。
竟是真的。
血沫战尸不足以叫她颓,刀光剑影不足以叫她惧,杀伐戎戮不足以叫她疲。
他看她一瞬,拿眼望向一旁,轻咳几下,才低声又道:“你……可有许配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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