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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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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步。

    冷风擦地而起,将她衣裙卷扫翻裹,寒意透过层层华服,与心中酸辣之意搅在一起,满身陡生战栗之感。

    他闻言,身子瞬时僵住,一双手微颤了一下,随即抱紧她,“陛下?”

    车身摇晃不休,脚前御塌暖炉蒸人心神,耳侧风声不断,空气中湿意愈重,寒冽不堪。

    泪涌如注,满心委屈满腹怨气,统统借着今日这醉花酒撒泄出来。

    英欢怔然不语,只是望着他,搭在他肩上的指不知不觉地绻了起来。

    头晕乎乎的,身子也是轻飘飘的,心中沉重之情随风渐消,酒意越涌越多,有如临风之火,风愈大,火愈盛,烧至最后,心智已被焚烧至烬。

    至难至死,也不能叫人窥觑到她的真心。

    想来这天下也只有那人敢这样写、敢这样唤她。

    待清醒过来时,人已在景欢殿暖阁里睡下了。

    宁墨眼角微微一皱,“……臣明白了。”

    至少他不会抱着旁人唤她的名。

    只因她是女子,本当是柔弱不敌之角,却是拼死也要与他同生共灭,不肯认输。

    她再也呼吸不得。

    国礼君威尽数抛诸身后,她只知她出不得这金辂。

    她踏上殿外廊间,瞧见远处有灯笼影儿,却不急着唤人,只是倚着那粗粗殿柱,手压上柱上残雪,拓出一个一个的冰晶之印。

    而他今夜也终于知道,那个被她藏于心底日夜相念之人,到底是谁。

    她坐着,慢慢垂了眼,睫卷睫颤间,听见外面有人轻禀道:“陛下?”

    她蓦地笑了,抬手指着他道:“你……你怎么来了……”

    车帘半掀,可见对面五色销金龙纛透过雪幕,重重压目而来,其后车马仪仗一望无尽,蜿蜒如龙。

    她抬手将榻边垂帐撩起些,费力侧过身子,朝外望去,见阁间地板上摆了一只青铜镂花小火盆,上有衔嘴长把锡壶,口正嘶嘶往外溅水气。

    她看他良久,眼角又湿,压不住心间酒意,拾袖抬手,去压他的肩,而后飞快地靠上他,勾下他的脖子,张口含住他的下唇。

    只消千步之距,便可相见。

    十龙曲柄华盖,大角黑漆画龙,振鹭鸣鸢之旗,势摄两岸文武诸臣。

    那日听闻邺齐使副进言,道邺齐皇帝望她御驾亲送康宪公主,以彰心诚之意。

    英欢冷眸潮润,随即自嘲一笑,嘴角颤了颤,扬袖轻摆,推案转身欲走。

    就算如此,将来立于她身侧之人,还是他,只是他。

    满朝臣工除了沈无尘外无人持异,人人都知南岵境内四国之军根茎交缠、兵家之势眨眼之间便能大变,此时邺齐皇帝既愿亲迎以显重诚之心,邰涗又怎能忤其之请。

    宁墨不语不笑,只是弯身将她抱起,塞两个缎面厚垫在她背后,让她靠稳了,然后拿过一旁小几上的银碗,不动声色道:“解酒汤。”

    一个让人恨让人痛,让人怎生都忘不了的……妖孽。

    额角炸裂般的痛,才几步便折了神,歪在他怀中,不愿再睁眼。

    那人身在马上,未行辇驾,未着衮服,一袭鹤羽云纹长氅,青白泛光,发未束冠,只留墨玉龙簪于上。

    英欢点了下头,眼帘一落,遮去眸中蓦闪之光。

    英欢伸手欲接,他却抬碗喝一口,然后揽过她的身子,低下头寻着她的唇,慢慢喂进她口中。

    英欢唇干欲裂,浑身僵酸疼痛,殿外仍是黑漆漆一片,辨不得是何时辰。

    天底下万万人,多少年来便只生就一个他,那破冰之寒削铁之利,旁人谁能比得过!

    千里寒行,重重叠叠繁复华礼,到头来不过换得一场怯。

    ……一百步。

    英欢闭了闭眼睛,鼻音重重,“你什么都不明白。”

    外面雪花翻飞飘扬,冷风阵阵袭来,瞬间就将她的脸吹成潮红之色。

    见他身下黑马尥蹄喷息,见他下巴微扬,面色愈黯,长腿轻夹马肚,朝她慢慢行来。

    胸间酒意仍存,任思绪信马由缰奔波不休,脑中胡思乱想不知多久,才闻到帐外酸苦之味。

    宁墨又喂她几口,才搁下碗,长指扫过她唇角,面色是往日难见之森,声音也透着冰意,“往后酸苦之事,我一概与你同担。”

    车在行,她在数,步步相迫却是慢。

    只是下一瞬人便跌进暖热之怀,身后男人紧搂着她的腰,头偏侧下来,鼻翳抽动了两下,低声在她耳边叹道:“陛下怎么喝了这么多?”

    怀中手炉虽暖,指尖却寒魄似冰。

    ……醉亦道真言。

    ……那车中之人从此便是他的皇后。

    凛凛江风吹皱薄冰一片,千舟披索锭锚,浮桁其上雪落指厚,两岸金鼓宫乐齐鸣,湛天灿阳映寒波。

    她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旁人只当她是为国才肯千里冒寒御驾亲送,可只有她自己才知,她是想要见他。

    她却不答,埋头在他胸前,任泪纵流,“为何要逼我……逼我替你择后,逼我亲将她送去给你……”

    是疯了罢,只有疯了才会把宁墨当成那人,只有疯了才会说出那些逆天骇人之言。

    耳边铃响之音骤止,车身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若是见不着他,那便见一眼他治下之土也好。

    酒意熏人,眸间朦胧之意愈浓,任是何物,看在眼里都带了罩水之光。

    他微僵,吃痛却不躲,双手环过她的腰,将她圈入怀中,替她挡风遮雪。

    燃了灯,红纱丝蔽罩在眼前微晃,里面暗光溢出来,让人看了头更是发晕。

    英俪芹觉出她话中不满之情,却不知是自己哪里说错了,忙也起身,低了头道:“陛下说得是。”

    他的目光中俱是怜惜之意,眸中笼雾,如雪在扬。

    …………

    看似僵平的二人之争,其下冰间火中蕴藏着何种泪血,只有她才知道。

    她低喘,而后起身,着人撑起辂前绣帘……

    只能定定地望着他,又望着他……

    英欢心里一阵别扭,浅吸一口气,胸口酸潮猛涨,不由扶案起身,“他后宫佳丽数众,你也莫要早早论断……”

    她闭了眼睛,发梢蹭过他的肩,有泪自眼角滑落,抬手狠狠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哽咽道:“从来不知你竟能心狠若此……”

    就这么……留在车中罢。

    英俪芹轻笑,手指卷了卷帕子,“身在天家,能够为国尽力、为君分忧,便是至幸了。”

    他进一步之力,她却要费十步才能讨得回来。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只不过——

    ……从今往后,朕身侧之位,殿中之榻,便只容你一人。

    她只知她不能见他。

    她指尖重重戳入身下锦褥,心中大恨。

    “是。”

    她起身要走,却被英欢一把攥住手腕。

    英欢掌间一松,嘴角微垂,面上带了落寞之色,略略一晒道:“你倒是深明礼义之人,不愧是宣国公之女,也不枉费先帝待怀王一房的诚厚之心。”

    前方仪卫错甲之音此起彼伏,良久才消。

    江波冻止,浮冰却被桁下千舟之索生生劈碎,愈至江心风愈大,裂冰沉水随风动,漾出刺眼波光,将雪雾映散。

    …………

    不论她心中有谁,他都不会放手。

    他看着她。

    就这么一眼……然后她便真的放手,再也不念。

    她惊诧不已,心里跳停一拍,目光朝后探去——

    依稀听见远处前方有异乐之音,浮桁震荡之波微大。

    良久良久,她才松了口,头一偏,偎在他肩头。

    一想到那人正从对岸而来,她便神恍心颤,仿若那双冰寒褐眸就在眼前。

    英欢眼睫动了动,觉察出身侧之人的怔愣之态,偏过头去看她,见她手上动作已停,正紧紧攥着那方锦帕,眼中神色又是不解、又是迟疑。

    他头一回不称自己为臣,不称她为陛下。

    宁墨白袍背身,弯膝半蹲,隔不久便轻轻将那锡壶转一下,逆着光,看不清他人,就见他腕间敞口宽袖一晃一晃,素白之色映着阁间昏黄之光,倒也让人心安。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孑然一人,而他身侧后位也不再虚悬,除了这回,她哪里还有机会,能够再看他一眼。

    以帝之身率军逼入它国只为助敌脱困,为求速战而以血肉之身硬受一刀之伤,千军万马阵前他敢来握她的手,只身被围时仍能一剑决胜而迫狄风相应……

    英欢颓然松手,只觉身上愈加乏痛,“朕同你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如此盛大堂皇蔽人耳目的借口,得来多么不易,她又怎能舍得放手。

    只是这笑,笑到底也不过是一抹苍白之灰,稀稀碎碎地掩在华服之下,藏着掖着,不让人瞧见真象若何。

    宁墨抿了抿唇,猛地收手将她揉进怀中,嘴压在她耳侧道:“酒多伤身,泪多伤心。从今往后,你的身心由我来护。”

    英欢收回手,任那床帐自垂不顾,闭了眼脸色愈差。

    ……一直都知道,若是她能够选择,她又怎会真的愿意与他一生相伴相依。

    英欢胸口一阵绞痛,额上汗粒大冒,手掐着身侧龙柱,死命咬住唇。

    只觉被人圈在怀中,似孩子一般受他欺哄,手被大掌牢牢握住,暖意自掌间传过来,焐透了她冰冰凉的手指。

    他眉头更紧,听见她连尊谓都弃之不用,不觉生疑,抬手捧住她的脸,“陛下可清楚臣是何人?”

    如若见他一面,她不知……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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