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十六

惊——

    方恺不解，却不能多问，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属下明白了。将军今日准备何时去见刘睿？”

    邰涗大军只是不动，狄风于军前压阵，只是盯着对面城门，邺齐大军兵马渐出，越来越多，可他却仍然不出号令。

    乔妹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探头去望，见他背对床榻，脊背挺得笔直，就着案上昏黄烛光，提笔在写东西，模样一丝不苟。

    上一回在逐州城外见她，她虽是略显怯懦，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闻风即惊，这些时日以来，她到底是遇了何事，人能变成这个样子……

    麾下大军遭狄风重创，眼见邰涗大军彻夜未眠，此时人困马乏，又涉水奔袭，两军相抗之下，邺齐大军胜算当是更大，若率军出城要战，想必能一挫狄风锐气……

    大战之后便有大赏，狄风虽是治下颇严，却也不愿在此时扰了士兵们的兴致，也便随他们肆意乐上一晚了。

    狄风见状，忙屈膝蹲下来，伸手止住她，“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清浏关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军回身斩刃的便是他们！

    城头上的邺齐守军一夜未敢合眼，纵是闷热也是甲胄齐整，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轮流看护执戒，眼望关外西面的邰涗大营所处之地。

    此时见她醒后并无异样，他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对案，专心去看麾下各营都呈报上来的请赏折子。

    乔妹肩膀微颤，半天才又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将军带我一起走可好？”

    征战也罢，生死也罢，天下沙场处处为家，赫赫功名威震五国……不过都因当初那一眼。

    如此想来，那逐州城内竟真是无她容身之地，也难怪她一听要被遣回城内，就哭得同泪人儿似的，死活都不愿再回去。

    城外远处，邰涗大军阵容齐整，铁甲渐近，帅旗高扬，隐约可见阵前狄风银甲着身，身下战马蹄踏飞快，朝逐州城猛奔！

    方恺见他脸色甚黑，忙解释道：“将军莫要误会了去，属下不过是吓了他一吓，并未动粗。”说罢，咧着嘴笑了两下，又低了头，“那人说，当初逐州既下，原逐州知州为讨贺喜欢心，便让人将这女子送至邺齐大营，而后贺喜便带她回了燕平。后来不知为何，朱雄至逐州迎被狄帅掳去的八千百姓时，又将这女子送了回来。逐州府上诸人虽是好奇，却也不敢打听，任那女子回了原先的家。”

    刘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晖靠近了些，“他们……如何能够这么快！”

    清浏关城上守军们怔愣着，呆呆地望着关内血雾腾漫的场景，久久都作不得反应。

    她小声道：“乔妹。”

    她慌忙扭头朝那边望去，就见男子身着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边走来。

    一双大眼通澈明亮，眼神坚定，一望便知是天家之女。

    当日见朱雄亲送她归城，他以为这女子身份不比常人，可眼下再看，她竟如物什一样被人送来给他，至低至微。

    问她什么她也不答，身上有伤，又在发热，宁可留在邰涗营中，也不愿回逐州城去，这当中究竟有何隐情，他却也想不通。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远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城头守军们才大松了一口气，眼见天就要大亮，提心吊胆整整一夜，终于可以回营好生歇息一番了。

    薛晖人马随阵而出，赤甲刺眼，于阵中甚是醒目，一望便知。

    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她，她十二岁，他十八岁。

    外面繁星满天，萃灿落幕，颗颗都似她眼中之茫。

    乔妹点点头，她同他不过一面之缘，他却对她如此之好，她望着他逆着光的脸，眼角更湿，身子悄悄地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可他才一抬脚，眼前女子就跪了下去，重重叩在他面前。

    邺齐大军出城，薛晖居阵中，赤甲玄缨，长枪在手，遥望对面，缓缓而行。

    西涧水涨，越来越高，于清浏关城头上都可听见水流汩汩之声。

    薛晖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头石砖，面上仍作镇定之色，“城下护城河上之桥已毁，还怕他作甚！”

    关前两山狭隘，堪为天险，遥望一点动静都无的邰涗大营，清浏关城头上的邺齐士兵们眼酸身疲，心中不禁松了戒备，暗怪薛晖风雨不辨、戒心过甚。

    她身子微微一动，却是不抬头，小声道：“那日在城外，听见邰涗将士们这样唤将军的……”

    狄风想也未想便抬手探上她的额，掌下肌肤果然滚烫，他收手，顾不得再问她什么，只是转身朝帐内塌边一指，对她道：“去歇着。”

    远方雾中，邰涗帅旗高高扬起，缓缓及近，铁甲军容越来越清晰，邰涗大军竟然追上来了！

    狄风扔下手中的笔，眯了眯眼睛，“你到底是何意？”

    逐州城头守军见薛晖上来，忙让出前面，“薛将军！”

    薛晖入得城中，二话不说，卸枪下马，便直往城头而上；刘睿见状，忙吩咐了麾下将士，将兵带回，自己跟着薛晖朝城墙上跑去。

    狄风想了一想，又道：“归京后，先将她送至我府上安顿下来，旁的你就别管了。待南岵事成、我率部归京之后，再向皇上细禀。”

    …………

    狄风呼吸一窒，脑中记忆蓦地涌出，“你……”

    狄风脸色越来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狄风看他，“此人还是不肯进食？”

    “快跑！”

    狄风摇头低笑，这女子自己病着，却还怕惹他生怒，倒也真是……他挑眉，侧过身子，“你睡，我到帐外去。”

    狄风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去看，见她已把药喝了，也就放了心。

    逐州城城门大开，迎薛晖刘睿大军入城，残兵败将灰头土脸，身下战马亦没了生气，城外护城河上栈桥浅震，行在最后的士兵们颇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遥望了一眼。

    天边青云骤裂，日轮陡升，刺眼金茫透过层层云雾散出来，刹那间耀遍山里山外。

    身子硬梆梆地坐在案前，也不知过了多久，案上烛光幼苗蓦地一跳，然后便灭了，这才发现，帐幕底下的缝隙中隐隐透进外面的光。

    狄风闻言不悦，“你倒是用了何种手段？”

    狄风想了一想，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问他道：“那女子是何底细，你可知道？”

    乔妹看清那人，晕沉沉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了些，这才想起，她这是在邰涗大营里，此处是狄风帅帐，忙以手撑塌，想要坐起身来，可浑身上下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怎么可能！

    狄风眉头皱得更紧，欲开口时却听方恺小叹一声，“不过她也是个可怜人。”

    刘睿跟来，脸上血汗之印交错，面色愤恨，低声道：“将军此时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军是怎样入得关内的，让人怎生都想不通！”

    她慢慢垂下头，泪又往外涌，半天不开口，手死死绞着被边不放。

    整军素容，列阵于城门之前。

    可眼下帐中那女子……却是非得大夫来看不可。

    她坐在床边，一双莲足轻垂，身上褙子已除，绸衫半解，露出里面大片白皙娇嫩的皮肤，隐隐可见胸间沟壑，一双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黄色的亵裤已露出了个边，眼见身上衣裙便要被她尽数脱去。

    狄风远远望见他，黑眸中火花陡闪，嘴角忽地一翘，贴在马腹侧面的双腿猛地一夹，臂挟长枪，回身对阵猛地举枪右扬，而后转身对前，疾速朝前冲去！

    外面西面大片空地已被人马俱占，远远地望过去，风圣军将士们阵容齐整，口中喝哈有声，正在持抢操练。

    她含着肩，也不抬头，哽咽道：“求将军行行好，别把我送回逐州城……求求将军了！”说罢，双手便伏在地上，竟是又要给他叩头。

    狄风抬头朝远处望去，教战将末，士兵们均是满面大汗，日头渐上，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他想了一想，转身将手中长枪扔给方恺，道：“倒也有些骨气。将饭菜送至他帐内，我这就去会他一会。”

    方恺嘿嘿一笑，“这礼都送到门口了，我看将军就收了罢。”说罢，猛地冲帐外击了两下掌，又看向狄风，笑道：“将军慢慢享用，属下先告退了。”

    矛盾着，纠结着，思虑反复，怎生都下不了决心。

    狄风迈开步子，冷声道：“怎么个可怜法？”

    方恺忙点头，“那是自然。若不先行盘问清楚，我们哪敢送到狄帅帐中。”他左右望了望，见近处没人，才又道：“逐州知州府上送来的，这女子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弟兄们就是看她那脸蛋着实不错，才留下她的。”

    狄风向来不忍见女子遭罪，当下便上前一步，好言道：“你既是病着，我也不好相迫，若是不愿回逐州，那就在我帐中留一夜再说。”

    此念一出，便再也遏制不下，薛晖胸中气血翻滚，望着城外邰涗大军，只想挥刀斩个痛快！

    方恺点头，“待今日将军会过此人后，明日便动身。”

    方恺挠挠头，“将军生擒的那个邺齐小将刘睿，死活不肯进食，说是一定要见将军一面！”

    一阵狂风刮过，扫得远处邰涗帅旗猎猎生威，赤色大字随风而动，这才将城头守军们猛地惊醒……

    狄风闻言，不禁哑然。

    他皱眉，语气沉了些，“休要胡闹！”

    西苑林间，她抱着一匹小红马驹的脖子，死活不松手，倔强地望着他。

    风也携了水气，近身润人，扑面不寒。

    薛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前景象未变，邰涗大军更近，阵前狄风盔上之缨他已能看清。

    她一听，眼眶又红了起来，“将军……”

    狄风搬了个乌木马扎来放在榻边，将手中药碗轻搁在那马扎上，看着她道：“正好醒了，药稍凉后，你把它喝了，再睡。”

    狄风抿抿唇，低声道：“将那女子也一并带上。”

    药味满帐。

    狄风慢慢拉过她的胳膊，带她往塌边走去，“你莫怕，先躺下歇着，我已叫人去城内寻大夫，天亮前应当能来。”

    战胜必赏是邰涗的祖制，虽说死士难求，朝庭理当着力行抚赏之策，但近些年来战事不休，英欢虽在将前从不言难，可国库的底子如何，他狄风也是清楚的。

    他回身，看了一眼刘睿，狠狠道：“我亲自率军出城！”

    她不语，只是摇头，半晌后，终于抬头望向他，眼睛肿着，脸色苍白，可两颊却异常红润。

    狄风脸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大步走过去，扯过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卷了进去，“这是要做什么？”

    狄风心头有火冒出，强压着怒气，听方恺继续道：“那妓馆老鸨本是看中她那张俏脸才花了这许多银子将她买下的，谁知她是死活不肯接客，老鸨一怒之下便让人将她绑了，想叫她吃些苦头。谁知正遇上刘玄香府上的大公子逛花街，只一眼就被她给迷住了，当下花了一大笔银子，将她赎了身带回府上。”

    逐州既下，狄风使人奏禀朝中，请调江西路禁军驻逐州，令风圣军余部扎营于城外。

    “醒了？”男子低沉的声音自另一角传来。

    狄风未松手，将她拽紧，待她立稳后才皱眉道：“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一夜尽防关外生变，何曾想到却于清晨败于关内！

    但……

    狄风无奈，叹了口气道：“不愿说也罢。只是过了明日，我便要拔营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还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狄风不禁一笑，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往塌边走了两步，“看这样子，身子是好些了？”

    不知捷报抵京之时，她会是何表情……

    方恺撇了撇嘴，“那刘大公子就是个酒色之徒，府上除了正室以外，还有五六个小妾在偏房收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将那女子带回府上，府里众人谁都容不下她。说是刘大公子就只头一夜碰了她一回，再往后就扔了她在一旁，不闻不问了。他那正室也是个心毒之人，此次听闻狄帅扎营在此，就想出这么一计，既能借机讨邰涗大将欢心，又能把那女子驱出府外。弟兄们昨日里听了心里也不甚痛快，只是看那女子脸蛋确实不错，想着这便宜不要白不要，便把人留下了。”

    狄风狠狠心，不再看她，心口憋着一股气，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邰涗大军袭营！

    虽是夏日，可天明未久，城外护城河中之水仍是冰凉渗骨，这些邰涗士兵们却似是置身于外，丝毫没有感觉！

    方恺摇头，脸上颇显无奈，“想了若干办法都没用。”

    她伸手去拿药碗，凑在床边，慢慢地喝下去，药味甚浓，苦不堪言，碗刚见底便被她立马放回马扎上，然后眉头攒紧，扭回头，闭上眼，手将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让人心安，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头一回不再怕，不再担心，纵是病着，也觉踏实无比。

    他离这女子近了些，却忽然觉得，眼前这身形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女子头低着，瘦削肩膀微颤，似是在低泣哽咽。

    狄风皱眉，“如此说来，那女子原就是南岵人？”他先前还一直当她是邺齐的，这么看来，倒是他错了。

    案上烛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庞跟着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

    清浏关内杀声四起，浓重的血腥气味自远处飘来，隔了良久，城头守军们才反应过来——

    薛晖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就大步走至城墙边处，定定地朝远处望去。

    她缩了一下胳膊，指尖颤抖，不想让他看见，往后退一步，却踩到自己裙摆，身子一偏，就要朝后倒去。

    方恺于远处瞧见狄风出帐，立时往这边奔了过来，于半道迎上狄风，满脸堆笑，低声道：“将军，昨夜滋味可好？”

    已入城的薛晖闻声，又策马而回，朝后望去……

    狄风眉头紧锁，看向方恺，“这中间曲折甚多，你倒是记得清楚！可既是刘府大公子看上的人，又怎会被送来邰涗营中？”

    狄风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她此时是何表情，听着这压抑着的低低抽泣声，心底不由沉了些，“姑娘莫哭，在下虽身在行伍，可也非禽兽之人。姑娘在这里等等，在下这就去找人，将你遣回城内去。”说着，便要往帐外走。

    城头守军慢慢回身，朝关内大营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