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十六

    狄风抿抿唇，动作略有迟疑，却还是伸手，将她袖口朝上稍稍卷了卷，这才看清，她手背和小臂上有红紫之印。

    方恺应了，却是不走，嘴唇动来动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女子看着他，脸色由怕转惊，似是不置信，“你……你是狄、狄将军？”

    他走至塌后，去拿甲胄，正要及身时却发现床上之人正大睁着眼睛望着他，看见他在看她，才忙又闭上眼，翻了个身朝内躺好。

    声音哑着，鼻音甚重，仍是在哭。

    天上地下，遥不可望，远不可及。

    才知天已大亮了。

    逐州城外，邰涗大营中火光耀天，笑声不断，人人脸上均是喜色。

    他停下，转身回头，朝后望去。

    她不动亦不语，只盖着被子缩在角落里。

    十二年很长，长到将她煅成心机满腹坐霸一方之王；十二年又太短，短到他寻遍过往之事，都凑不满几幕他与她独处的回忆。

    透过山间晨雾，远处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们看清之后，双眼登时充血，嘴角微开，本是疲惫至极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他那时才入侍卫亲军马步军，得先帝恩宠，随圣驾至西苑观诸军百戏。

    方恺挠挠头，嘴角歪了歪，“将军……逐州城里的降官给将军送了份礼来。”

    方恺不等他开口，便飞快地闪身而出，帐帘自身后落下，打在那女子的裙摆上。

    他狄风率风圣军，带一个女人一起北上？

    名将做不得贤臣，贤臣亦成不了名将，他纵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难以道出的苦处。

    …………

    狄风摇了摇头，又道：“我需得出操，回头晚些时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疯了，他们是不是疯了！眼见河上无桥，为何还不止步！

    薛晖狠狠咬牙，扬鞭冲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军入城后，将护城河上的桥给我毁了！”

    狄风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过身去将甲胄穿戴齐整，又去帐角拿了长枪，便要出帐去。

    营内邺齐人马如同待宰羔羊，丝毫没有抵御之力，奋起突围的少数士兵们，也只是跨上战马，火速朝逐州城内奔去！

    狄风面色转黑，“退回去。”

    她身上衣裙料子华贵，可却不甚合身，一双小手被敞袖掩了半截，露在外面的手指上，隐约可见红痕。

    她费力地翻过身，“将军……”

    逐州城门渐开，城外邰涗大军阵锋尖锐，直指城中，却是未动。

    关内五千邰涗大军，竟是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冲入邺齐大营，杀向尚在睡梦中的邺齐大军！

    狄风直起身子，“你叫什么？”

    他松开手，往后退去，语气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来，就叫人送你走！”

    然后急匆匆地撩帐往外走，一出去便大声唤人来，“遣人去城中，寻个大夫来。”

    狄风皱眉，低眼去看，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以二山之峻、关内守军之重，邰涗大军纵是铜头铁臂脚踏飞云，怕也难入！

    薛晖粗喘一口气，心中怒火愈旺，虽知刘睿年轻气盛，所说之言纯是意气之争，为兵家之大忌，可自己此时亦是胸懑难平！

    狄风冷眼看过去，抿紧了唇，不语。

    二人立于城头，眼睁睁地看着狄风率部疾行而来，邰涗军阵向前推进速度是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减缓之势。

    方恺点了点头，“说是从小就在逐州长大的，家中一父一母，还有一个长兄，自小就不得宠。她自燕平回逐州后，先前诸事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城中南岵人说她是贱民，糟贱了南岵女子的脸面。回至家中，父母又不肯认她，天天用污言秽语嘲讽她，她那个兄长也如禽兽一般，见状竟将她带去，强卖给了城南私娼，得了二十两银子。”

    来不及多想，邺齐士兵们冲着行在前面的薛晖等人高呼：“将军快看后面！”

    狄风挑眉，“还有何事？”

    先前她烧得迷糊，连大夫来把脉都不知晓，人在梦里时哭时叫，说的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哨兵浑身一阵胆寒，手脚冰凉，缓缓将身子转回，脸色惨白。

    他听了后，轻轻笑了一下，“好。”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回去，至案边坐下，没再回头。

    可却是一整夜的静，只是静。

    若想赚得士兵们的死心塌地，便顾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体谅君心，便要愧对这些为他效死力的将士们。

    中军帐帘抖动两下，方恺自帐外进来，脸上亦是挂着笑，“将军！”

    狄风撩袍，快步走下来，急急道：“姑娘莫哭……”

    她一说完这话，立时咬住嘴唇，头又低了下去。

    狄风停笔，“为何？”

    双眸泛起血丝，嘴唇微颤，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狄风起身正要斥他，却见帐帘被人撩起，一个女子被人推了进来。

    狄风心下微叹，榻上这女子万般柔弱，也真就只那一双大眼，还有几分像英欢。

    厮杀喊叫声不绝于耳，邰涗将士们吼声震天，军心凝结，有如利刃一般将邺齐大营劈得粉碎！

    狄风见那士兵领命而退，才又回至帅帐内，一进去就看见她并未去歇着，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听见他进来，便往后退了退，一副受惊了的模样。

    方恺见他大步往前走去，忙上前道：“将军，昨天夜里属下怕留他在东营出意外，便将他挪至南面的独帐里了。”

    没了桥，他狄风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乔妹眼睫挂泪，抬头看向他，“将军不肯带我走，是因为我没伺候好将军……”

    狄风听后看他一眼，略略一笑，也未再开口，转身往南面去了。

    狄风看着她，只觉奇怪，不由又上前一步，“你怎知我姓狄？”

    这眼……这人……

    月伴稀星，山里的夜幕似缎，藏青色衬着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刘睿在一旁已然大怒，吼道：“狄风小人，趁夜袭营，不知用的是什么下三滥手段！此刻不依不饶逼至城外，区区五千人，难不成还想攻下逐州城？有种待我打开城门，两军列阵对战，看是谁胜谁负！”他满面涨红，扭头对薛晖道：“薛帅但给我麾下人马，让我出城同他一战！”

    薛晖归营前曾特意叮嘱过，夜里人心松散，邰涗大军奇谋诡出，许是会趁夜前来强攻清浏关，故让守城士兵们加倍警惕关外动静，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浏关此时是再不能重蹈覆辙！

    此次自京中出兵，英欢着太医院选派了三名上舍生做随军医士，狄风领兵南下意在速战速决，走之前为图便宜，就将那几名上舍生留在陈进大军营中，赴逐州的五千精锐中是一个军医都没带，白日里城外一役的伤兵们已被人送入城中卫所好生治护，于是也就没想在逐州再征召随军医士，只待拔营北上与陈进合师后再做打算。

    她一怔，没料到他会是此反应，而后立即捂紧被子，埋下头，低声哭了起来，声音时高时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却又能如何。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杂了血腥之气，让人不得安眠。

    他向远处簇堆烈燃的篝火走去，士兵嘈杂的笑声时不时地窜入耳中，酒香扑鼻，战马低嘶，这营中之夜，容易让人想起旧事。

    狄风低低一笑，“他既是不愿进食，那便饿他两顿，明日得空了，我去会会此人。”

    邰涗大营不见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隐约或闻马嘶，到了后半夜，便是一点声音都没了。

    可手才触上帐帘，身后就传来怯怯的一声，“将军……”

    她慌忙抬眼看过来，“我不是这意思……”她小心地沿着塌边坐下，才又看他，眼中含泪，“多谢将军……”

    薛晖冷笑不语，双手紧攥成拳，甲胄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涌，他知狄风向来用计奇险，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军竟能于清浏关内奇袭邺齐大营！

    那女子闻声抬头，一张小脸上泪痕满面，面色素白如纸，衬得那似水双眸清亮惑人。

    戈戟既斜，面露疲态，站了一夜的邺齐士兵们动动手脚，戏谑笑骂之声也自其间窜出，再等一刻，待大营人马俱醒，就有人来换勤了。

    天大的笑话！

    那士兵面色顿时紧张起来，“将军可是哪里伤到了？”

    狄风放开她，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且放心，唐突之举，我是不会做的。”

    方恺撇撇嘴，“只怕是不好退……”

    狄风边往身上系甲边道：“为何？”昨晚未问，今日却是一定要问出来。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赋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乱，朝庭开国库赈灾平乱不言，又免其后面三年赋税，着实是给国库加了个大重担，此一番折腾下来，邰涗需得修整个三五年才能回到从前的国力。

    一夜未眠来袭清浏关，于邺齐营中血战多时不休，此时此刻，邰涗士兵们如何还有体力，能够一路追他们至逐州城下！

    “姑娘？”他轻声唤她，可却得不到回应。

    乔妹小脸一白，被他这模样吓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尽是委屈之色。

    竟像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狄风生生愣住，怎么都没想到，方恺口中所说的“礼”，会是一个大活人……

    狄风低叹一声，伸出手，隔着衣袖去握她的手腕，想将她扶起来，可一碰她，便觉薄薄的衣料下，热度惊人。

    就在此时，身后关内远处，邺齐大营方向，忽然响起异动。

    有哨兵反应过来，飞快地回身冲至城墙边，俯身尽力朝远处张望，关外邰涗大营仍在，马匹帐篷徒留关前，可却独不见一个邰涗士兵！

    狄风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写要报至枢府的折子，“何事？”

    他走去将帐中四角烛火熄了，只留案上一支，回身就见她已和衣躺下，瘦弱的身子蜷起，面朝里面，一动不动了。

    邺齐大军残部尽数入城，城门缓缓合上，士兵们身子还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渐渐趋缓……

    方恺诞笑两声，“他说，死也想不通将军是如何能破清浏关的！说是恳请将军告诉他……”

    不禁咧唇微笑，几日来第一次胸生快意，这逐州，他到底是夺下来了！

    方恺碰了个钉子，自觉逾矩了，便往后退了半步，跟着狄风往前走去。

    她跪着不动，也不再言语，襦裙前摺压在膝间，水青色的上好缎子被泪渐渐砸湿。

    狄风拧眉，兀自沉思着，手中的笔是攥了又攥，看着请赏折子上那些死伤将士们的名字，欲下笔去划，可却怎么都动不了手。

    一想到英欢，他便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然后朝外走去。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嘶哑的声音蓦地划破城上静谧之氛，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反应过来，随即手忙脚乱地冲下城楼，飞快牵马近身，沿着远处向东面撤去的邺齐大军之迹，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狄风听后久久未言，想到乔妹手臂上的伤，心中有些明了，想必都是在刘府上受的委屈。

    不论怎样，仍是活下来了。

    狄风单骑出阵，拥马项直入邺齐阵中，手刃薛晖中脑，并刘睿擒之，后大败邺齐守军，破城而入。

    薛晖掌间虎口微裂，有血丝渗出，盯着城外的眼睛是越睁越大——

    方恺面上难掩惊讶之情，“将军？”

    狄风默叹，将手中的笔丢至案上，起身动了动肩膀，一夜未睡，确是有些乏了，帐外已有人马响动之声，想必各营各都指挥是要宣兵出操了。

    乔妹鼻尖皱了下，想睁眼，却觉眼皮沉沉，额角涨痛，过了好半天，才悠悠转醒，眼前模糊不清，帐内烛光暗淡，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方恺跟上，“昨日送她来的是知州府上的大总管，此人是当初贺喜破逐州后，一路跟着刘玄香自邺齐中宁道赴逐州任差的。属下昨日问他时，他本是支吾不言，后来用了些手段才让他说了实话。”

    就只两个字，语气虽轻，却不容人抗，她咬唇，依言不动，手下意识地拂过身边，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条薄被。

    他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背后之事会是如此曲折，更没想到她竟然曾被贺喜带回燕平宫中过！

    乔妹一听他这话，顾不得再装睡，慌忙翻被坐起来，动作猛了些，头又是一阵晕眩，她咬咬嘴唇，看向他，“我……我实不愿回逐州城……”

    刀枪相触之声由远及近，又隐隐夹杂了混乱人声。

    邰涗大军遇水而不退，气势震天，丝毫不带犹豫地跳入河中，而后一边大喊着，一边涉水而过，争先抢后地冲上对岸，直逼逐州城门！

    大历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右骁卫上将军狄风率军破清浏关，直逼逐州城。邺齐大将薛晖率军出城迎战，列阵于城外。

    邺齐营寨之内，处处可见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执枪，刀箭俱备，大营之外，“狄”字帅旗迎风展动，赤色映着金茫，煞是夺目惊心！

    她咬着唇，动作迟缓，走至塌边却又停下，头微垂，欲言又止。

    她努力抬眼，只觉眼角酸湿，浑身又热又疼，头顶上是黑色粗布承尘，陌生得让人心慌。

    “跑！”

    他黑眸浅眯，慢慢起身，她倒也听话，由他拉着她起来，也不挣扎，身子软软的，起来之后一歪，险些又要摔倒。

    狄风摇头，低声道：“现下就去，旁人若是问起，就说是要征个随军医士。”

    狄风望着脚下沙地，思索片刻后又抬头，问方恺道：“将刘睿押解上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一整夜都静得诡异。

    狄风大迈两步，近塌边停下，低头望着她，“躺着。”

    他青涩，他不知所措，他望着她，心底一处慢慢地裂开来，有些东西陷下去，有些东西涌出来，交错相缠，一缠，便是十二年。

    这一眼，便让士兵们满面怨愤的脸陡然转惊——...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