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沐之提心吊胆地出了殿外,才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大地喘了口气。
宋沐之一愣,“邺齐既与邰涗言好,若是再与另外三国有所交结,恐怕……”
灿然夺目,惑人心神。
上以右卫将军林锋楠为北道行营都部署,领京畿、奉清及湖宁三路禁军共十八万,北上讨寇。
……她好累。
英欢着他平身,定睛去看,见他襟前汗湿一片,面上神色也透着慌张。
那一日那一夜,终究还是敌不过家国利益。
一乱之下,群雄皆图。
小宫女仔细地顺了顺帕子,将他小腹上沾了的浊液尽数抹去,又去另一边拿了干净衣物来服侍他穿上,这才道:“宋大人来了,听人说陛下在内寝,因怕扰了陛下兴致,就一直在殿外候着。”
平德一路地处邰涗之北,自去年入秋以来连月受旱,波及其余二路,民生堪忧。
许彦襟口汗渍干了又湿,“陛下……”他使劲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北戬于三日前调兵前往云谷关,据报有十万之众。”
在她最难最痛楚的时候,又给她重重一刀的人,恰恰是他。
她只觉心底涨痛,欲语不得说,就听许彦话中甚急:“兵事紧急,容不得耽误,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短短十二个字,却似是穷及其力才向她道出,低低的声音,却让她心中大震。
英欢脸色惨白,嘉陵关一失,暴民便可占地为王,平德以北堪然便成一小国,若想平乱则会难上加难。
结果这担心就成了真。
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急猛凶煞,让她来不及招架。
九皇子十四岁那年,随先帝出宫春猎十日,从此再没能见生母一面。
宋沐之脸色愈发窘迫,“臣……”嘴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
她在跑。
那人将伞撑起,替她遮雨,俯身下来,抬手亲亲摸了摸她的头。
英欢脸色未变,眼中颜色却是黯了,站在那里半天未言。
……现如今又加上他。
好似一阵清风,徒来不留影,如梦。
以为十年来尽得民心,谁知民心亦比纸薄。
宋沐之点点头,眉头略皱,“臣等都觉得,中宛此次派人而来,其中实是大有文章。”
七夕之夜,邰涗京中仍是热闹了一晚。
她眉骨苍清,脸色渐白,隔了半晌才问道:“林其然人在何处?”
华氏一门朝中独大,太后惧怕外戚专权,听皇后之言,遂出此策。却不料先帝回宫后闻之大恸,一病不起,至死犹念华妃风姿。
宁墨伸臂,欲揽她入怀,却被她推了开来。
云青袖边,触目惊心一片红,血色映目。
何况是他。
四国群雄,谁又能舍得下邰涗这块肥肉,谁又能弃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许彦又跪了片刻,才默然起身,慢慢退出了殿。
贺喜转过身去,低声道:“钱财全收,美人照享,来者一概不挡不拒。”
贺喜又道:“你又怎知,邰涗不会背着邺齐与三国交好?”
宁墨眉头皱了皱,手抚上她的肩侧,“陛下无须自扰,旱情虽然严重,但一定不会出大乱子的。”
不知自己要跑去哪里,只觉心中无尚惶恐,眼中凝泪,眼前景色越来越模糊。
朝庭虽是在用兵,可城中略富点的人家均结了彩楼,女儿家的在院子里映着月光穿针,街市上红纱碧笼,奇巧玩意儿多不胜数。
她咬着嘴唇,上前抱住那人的腰,手死死地攥着那人的裙侧。
只因她是女子。
暖热的唇贴上她的脸,一点点吻去她的泪,动作轻柔,似是怕碰坏了她。
朝中宫内,人人皆知,人人皆不敢言。
英欢胸口闷闷,梦中痛处此时犹在心上,心境转回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她恸哭至晕,从此再未流过泪。
英欢眼皮蓦地一跳,喉头干了起来,心中急火上窜,头痛欲裂。
许彦心中没底,正要开口再禀,却见英欢忽地扬袖一展,屏退了殿上的内侍宫女们。
宁墨握紧了她的手,“丑时将过。”
脚下石子一绊,她朝前跌去,摔在硬硬的地上,泪再也忍不住,蓦地滚落,越涌越多。
宁墨的手从被下探进来,轻轻握住她的,“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女子倚着墙,浑身无力,慢慢滑至地上,小腿仍在轻抖,望着他的背柔声唤道:“陛下……”
宁墨跟着起来,拿了袍子拉给她披上,劝慰道:“陛下急也没用,平德一路遇旱非陛下之过,实乃天意。林大人已然带人奉旨前去赈灾,北面消息就算传回来,最快也要明日了。眼下还早,陛下还是多歇息一下……”
她看着那人,眼眶变得热热的,火辣辣的疼。
眼前的路很黑很黑,荆棘满布,可她却要一个人往前走,没有人陪,没有人扶持,在这鬼魅似的黑暗中,只有她一人。
脚下泥泞不堪,身周冷风割肤,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英欢陡然一惊,足下停住。
贺喜回头看他,目光深深浅浅,“你怎知三国没有暗中派使臣同去邰涗那边?”
话音未落,他便已跪了下来,头低着,又道:“陛下既问,臣断然不敢欺君,自是以实相报,但望陛下切莫因此等荒谬之言而自恼。陛下治国殚精竭虑,为民之心朝中老臣人人皆知……”
南北中三国虎视眈眈,邺齐的野心更不必说,若是此时邰涗内乱,那这天下……
英欢转过头,湿漉漉的眼角轻擦枕边,哑着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英欢唇成一线,似血凝肤,苍白的面庞衬得那色泽更加令人心惊,“还有么?”
贺喜低笑一声,“你说的这些朕全想过。今日大宴上,那使臣试探几言中人人都知其意为何。邺齐与邰涗交恶这么多年,忽言互市,他们不信也在常理。只不过……中宛此来,朕料想其还有旁事要与邺齐相商。”
宫女们掀了那纱帐鱼贯而入,只留一人在外侍候贺喜。
小宫女应了下来,“奴婢这就去同王公公说。”
许彦又道:“缁埠以西诸州尚存,但平德境内多山地,十几万的流寇自北向南来袭,所剩厢军根本无力平剿,只能靠朝庭派禁军前去援助……陛下,沧州派人兼夜飞驰赴京,所报只是五日前的情形,眼下恐怕还要更糟。”
英欢垂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林锋楠北上遇阻,邰涗东境又遭三国重兵相压,英欢十日内诏书飞下,又命左前卫大将军于宏、车骑将军龚明德各领八万禁军,分赴中南两境前线抵御外敌。
宫灯暗影垂晃,大殿空空,龙纹金璧亦是黯了三分。
近日来坊间已有流言,道邰涗女帝临朝当政乃逆天之行,平德大旱正是天惩。
宋沐之默然。
贺喜甩袖负手,挑眉道:“你来此处寻朕,可是因中宛使臣来朝之事?”
初闻旱情时朝堂皆惊,邰涗国内十七年未曾遇旱,奈何这一次旱情如此凶猛,让京内众臣措手不及。
她的心骤然碎裂,被这甜美如真般的声音击溃,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撞得她浑身在抖。
厚实的掌心送来的热气,渐渐驱散了她心间寒意。
英欢连日来心中只念灾情,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这些市井小言,心中甚苦。
这么些年,他的野心她尽知,大好良机他又怎会放手任之而过。
见小宫女低头出了殿外,他才踱过去,伸手拾起箱子里的几条钿花珍珠链子,看了一会儿,眸光微凛,又扔了回去。
英欢蹙眉,紧了紧外袍便快步至了外殿。
枢密副使许彦已由内侍领入,见了她便拜,“陛下!”
越二年,华妃生子,位行第九,先帝大喜,不与其它皇子同排字辈,单赐一“喜”字为名,为表先帝喜得爱子之情。
怕这旱灾不平终会成乱,怕流民不抚终会成寇。
抱着膝盖,绻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头埋下去,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新帝即位,废嫔妃制,后宫人人皆同,誓不立后册妃。
她哭得更厉害,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破了一般,疼的难以禁持。
眼前案上,是白日里刚收到的折子,职方司东面房报呈上来的。
父皇将这江山重担砸在她肩上,她想躲无处躲,想逃不可逃。
打开来,里面银瓶犹亮,上面刻的四个字尽现于眼前。
说到底,她就是担心那人……所以想留狄风至最后。
头顶一道闪电忽然而过,随即便是震耳雷鸣。
她的声音甚哑,几句话不紧不慢,却字字有力。
枢府急报?枢府此时来报何事!
宋沐之低了头,“是。”
她与他,终究还是落得个刀戈相向的局面。
耳边响起男子的低叹声,“陛下……”
英欢嘴角稍弯,头仰起,深深吸了口气,笑中尽是讽意。
贺喜扬眉,“传宋沐之进来。”
乌云越聚越多,压得天幕一片黑,厚厚云层中有缝,金光突现,亮得刺人,随即转没,天地间只剩黑,只有风。
宋沐之不由苦笑道:“太后说,刘相公的孙女年已及笄,传闻品貌才学均是上等,想让臣等劝劝陛下……”
贺喜的脸瞬时挂了层霜,冷冷道:“回去禀太后,她若是执意为朕立后,朕便废了此后。朕说到做到。”
北戬此时出兵,只怕中宛南岵二国之后亦会如此。
宫中人人都知,先帝一生只爱一人,那人便是华妃。
先帝是世间难得的情种,可却偏偏生在帝王家。
方大乱时,才可见真章……
天下风云际变,五国局势陡倾,邰涗内外之乱齐生,战事将起,国中人心惶惶。
暴雨将倾,可她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避雨之地。
几日来不曾合眼,日日夜夜都在挂念北面灾情,心中不是不怕的。
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领八万精兵赴边境重镇淀梁,与北戬骑军隔山相呼。
除却女人一事,贺喜堪称明君。
母后……
国内流寇暴乱难平,外敌趁势重兵压境,一乱之后连一乱,她早就明了,邰涗若是乱了,其余诸国绝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夜里的风打在殿外窗棱上,一下一下地触着人心。
他自二十二岁那年中进士至今,入仕已有二十五年,位在左相,身列参政之首,是当年先帝留给贺喜的心腹之一,十年来佐理朝政,深得贺喜信赖,虽是深知贺喜的性子,也明白贺喜于男女之事上随性至极,可真的撞见贺喜与女子欢好之景,又实难做到坦然视之。
贺喜望着他,笑道:“宋卿今年已是四十有七了,府上正妻侧室亦是不少,怎的还未见惯此事?”
便是九皇子贺喜。
宋沐之思及此,心中变得沉甸甸的,垂了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脚向前行去。
先帝一年后因病殡天,九皇子奉诏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崇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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