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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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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对自己说,我决不上当,我决不会去,我不会再允许你把我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但是那一整天,她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弄错了很多事。比如她和迟诺经过超市,她要进去买两节电池,结果她在找电池货架的过程中拿了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最后恰恰忘记了电池。当她正出神时,电话突然响起,她惊吓得差点跳起来,仿佛那是枚炸弹。

    迟诺小心地帮她取走手中的纸巾,将干净的重新塞入她手中,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

    江离城并没公式化地说声谢谢,顺便也请她保重。他安静了很久。陈子柚以为他打算一直安静下去,所以她朝他欠欠身,打算走开。

    最后陈子柚回到了地面的商业街,找到那家最近狂做广告的新理发店去修剪头发。她自从剪短了发,就再也没留长过。

    “我在那里等你。”

    “你希望是哪一种?”迟诺冷冷清清地问。

    “我想,他应该只能乘十点的那趟航班。我希望他没帮你多准备一张机票。十点半,我回来接你。”

    陈子柚忍得太辛苦:“你这样执着地挑拨我和他的关系,只是为了让我们分手吗?分手了又怎么样呢?他一样能过得很好,我也是,你一样是白开心。换个角度说,人非圣贤,谁没有一些缺点,如果因为这个就要分手,那世间就不可能有长久的情侣和夫妻了。”

    她十分恼火,又无法发作。她本来也不是特别强势的个性,不习惯也不怎么擅长与人争吵。当然,她在过去几年中与江离城时时对峙,那是个例外,而且无师自通。

    陈子柚吃了一惊。待他们走后,在她也没搞清自己的动机时,她折回管理处,询问墓园负责人,今日是否有人落葬,可否告知她姓名。她实话实说,称那人很可能她认识。

    她每个大一点的节日都会去看望这些孩子们,带去漂亮的图画书,文具,还有一些玩具。这些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被人领养了,有的生病离去了,也总会有更幼小的孩子补充进来。

    确实巧。她在门外并没见到任何车辆,也没见到别人。或者,她没留心。否则,也许她就不进来了。

    “江离城,你和我,其实是不需要告别的。”

    “哎呀,你竟然都知道了。”苏禾的口气很夸张。

    而且,生活真的很像戏剧,很多桥段就像公式。

    前方不知路上出了什么故障,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最后一辆车停下时,就在她的旁边。车窗是落下的,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发现,坐在副驾的年轻男子她见过,是那个受苏禾之命去挟持她最终却挨了苏禾一耳光的那个男孩子,只是眼睛似乎有点肿,当车停下时,他抬手抹泪。

    “一小时前,我的方向就已经错了,你直到现在才发现。你真心的不想去吗?”

    苏禾冷笑:“你终于肯承认你追陈子柚的动机,果然是因为江离城吗?”

    “我以为,那只是商业竞争与行政干预产生了一点冲突。”

    那天天气晴朗,他俩决定去郊外赏腊梅。那边有个小小的寺院,传说院中有位算命奇准的大师,每日只接待三十对游人,当然收费也不低。他俩在被忽悠的时候犹疑了一下,终究退却,生怕听到不中听的言论,但仍是恭敬上了香。

    “唔,你的反应真奇特,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小姑娘,怪不得他们都喜欢你。”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热得全世界都被催眠的炎炎夏日,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寒意料峭的早春。

    她不能置信地抬头,却看见进来的是依然面无表情的江流。他比以前更加面无表情。

    车子开出很久都没到达目的地,在她印象中,东区公园不该这样远。

    她在那个安静的墓园的墓碑丛林中徘徊了很长时间,将她经过的每一座碑都一一地看过。那些外型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的长方形的石头,每一块底下都沉睡着一个生命,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故事。她计算着那些人离世的年龄,多数是在正常的年纪离世的,立碑者的名字儿辈孙辈一大串,碑的本身就像一段繁荣的家族史;也有正值芳华年纪便离去的,立碑者的名字只有她的父母,这是一段悲剧;还有一个男人的碑,生卒日期显示他离世时正值盛年,落款只有一个秀致的女人名字,孤零零的,甚至没有表明身份,这或许是一段都市的传奇。

    两人之前一直很开心,这事多少扫了他俩的兴。

    “哦,那我们去看焰火吧。”

    “没走错,这是去机场的路。”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陈子柚说。

    陈子柚知道这是迟诺在给她台阶下,她本想顺水推舟地应一声“是”,但随即转念,这莫非是迟诺试探她的手段?

    “不用了。谢谢你。”江离城说。

    她点点头,思量了一番,又说:“我看见……”她思量了一下,重新说:“请你节哀。”

    “苏禾,在我面前你就别演了。我承认我的确想利用她来牵制江离城,也成功了,但我要娶她也是真的。你若想给你亲爱的丈夫提前物色填房,我建议你换个人选。如果你想扯我后腿,我猜你对她还不够了解,很多事她并不在乎。你跟你丈夫还真是没什么默契,你做的一切他都不会领情的。你猜他昨天对我讲过什么话?他说‘愿赌服输’,所以你省省吧,趁你还活着,好好守着你江夫人的位置,你不是多年前就渴望过吗?”

    那段音频竟是迟诺与苏禾的对话,背景里衬着隐隐约约的音乐,似乎是在某家酒吧里。那音乐很连贯,证明那段对话并没经过剪切。

    几秒钟后,陈子柚一路跑出机场大厅,在停车场追上江流。她跑得气喘吁吁,而且夜晚她看不太清东西,差点扭到脚。

    当她年少的时候,她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另一半,如何的容颜,如何的个性,又会与她如何的相识相爱。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愿再做任何的假设。

    “苏禾姐,我们也算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好不好别这么看扁我?江离城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我至于为了刺|激他而赔上我的后半生吗?当然了,我享爱恋爱的同时还能让他不舒服,这一点我很乐见其成。”

    苏禾当然不肯厚道地放过别人的错误,她笑着问:“‘诬蔑’,嗯?你也觉得有些人的姿态很不好看吗?如果你听到的一切都 ‘真实’的话。”

    起初他十分靠谱,说的话也在理,又把陈子柚的个性夸得天花乱坠,把她的未来讲得繁花似锦。虽然不相信,但总是中听的。不多久后,他请男士稍稍让开,随后便信口开河,神神叨叨,劝诫陈子柚不要被假象迷惑,不要被偏见蒙蔽,又指桑骂槐,称她准备依靠的那人绝非良人,心胸狭隘,行事阴险,要她万万擦亮眼,诸如此类。

    迟诺似乎也收了手,虽然他什么都没讲,但是陈子柚在不经意瞟向财经版和偶尔看财经新闻时会发现,风向不知何时又变化了。恰逢年尾,政府的各类表彰甚多,江离城现在顺风顺水,名利双收。

    陈子柚不能回头地一步步走进机场大厅。九号厅是贵宾厅,她说我找人,服务员只看了看她的证件,没再多问就让她进去了。

    迟诺说:“无论你怎么看待我做过的那些事,我只能说,那是我的方式,即使你失望,我也不可能改变。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喜欢你,爱上你,这个事实绝对没有掺假。”

    她已经作了最世俗的选择,她以为自己的生活本不该再出现意外了。她真的曾经想像过,几十年后,她与江离城在人流熙攘的街头相遇,头发花白,满面皱纹,泯然一笑,如多年不见的老友。其实虽然她不愿承认,但是她并没怀疑过她会认不出他来。

    江离城垂下眼帘,停顿片刻:“我见到你的车,所以想起了这里。只是没想到你也会来。”

    她又喊:“江流,你等一下!”她跑得更快一些,挡到江流面前。江流立即把脸扭开。

    她又被他这样可笑地欺骗了一次,她总是这样傻。陈子柚在心中想,如果这里有他的眼线,他是否会得意到笑。

    迟诺先过去安排一切,他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频繁地往返于两地。而当来年春暖花开之时,陈子柚也会到那里与他会合。并且,在那之前,他们会按计划先结婚。

    出行时天气甚好,回去却飘起了小雪,天色阴沉,车开不快,又刮着风不能开窗,两人都不作声,只有空调的低鸣声与时断时续的电台声。车内气氛沉闷无比,气压似乎越来越大。

    她并不指望迟诺来找她,而且路上塞车严重,他也根本没法找到她。

    苏禾流露出舞台剧式的诧异表情:“你现在倒不怕我下毒害你了?”

    她甚至试着从迟诺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如迟诺转述苏禾的那句话一样,成者王败者寇,生意场也好,政治圈也好,本来就是不择手段,适者生存。立场不同,理解当然也不同。

    陈子柚鼓起勇气说:“之前……刘全那事……对不起,谢谢你。”

    陈子柚面色僵了僵,从镜中看了一眼两人的理发师,努力地朝她挤出一点笑容:“是啊,真是巧。”

    她想自己应该流泪,她胸口犯堵,鼻子犯酸,可她就是一滴泪都没流下来。

    陈子柚点点头。

    她到底不是个好演员,以前与迟诺相处时又不曾这样小心谨慎过,犹豫之间就有些不知所措,恰好此时有手机铃声响起,她暗叹这电话来的及时,立即低头翻包,打开拉链后听得迟诺接了电话,方才反应过来,刚才根本不是她的电话铃声。

    老板娘试探地说:“我帮你们俩分开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粥分到两个碗里,又看了一眼这一对诡异的男女,什么话也没讲,便迅速地出去了。

    “你走错路了吧,迟诺。”

    虽然喝得不快,但也很快就喝完,更没什么事可做。

    她站在原地,很久以后才说:“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她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进退时,江离城也抬头看向她。他又瘦了几分,也许是他不常穿黑色衣服的缘故,也许是照料病人很辛苦。但他看起来还是很清爽干净,不带半分憔悴落魄,脸上只是沉静,并不见悲哀。

    迟诺的事情也是这样。以前,陈子柚从来没想过,他与江离城是认识的。但自从她知道了这回事后,她居然能经常发现关于他们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从他与朋友的对话中,从他的一些物品和小习惯里。陈子柚觉得很无奈。

    陈子柚揉了揉被江流掐疼的胳膊,还有险些被他用那把钥匙划伤的手,想他为何如此失常。她的手上有几滴水,她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屋顶,又看了下地面,难道机场大厅也会漏水?

    大概江流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隐情,仍执着地解释着:“这个东西,我只见过一次,的确是江先生的。禾姐在世的时候说,江先生的母亲过世前,毁掉了所有自己用过的东西,只留下了这个。这是江先生的母亲唯一的遗物。”

    “你有没有幻灭的感觉呢?”苏禾继续像幼儿园老师对小朋友提问一样温柔而又循循善诱地说。

    “算不上朋友,只是认识了很多年而已。我不去了。”陈子柚说着模棱两可的她自以为很诚实的话。

    陈子柚想打开床单确认一眼,医生与江流一起阻止了她。

    她喊:“江流!”

    那时她穿着白色公主式的连衣裙,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而不是现在这样,都是一身铺天盖地的黑。

    “公司的重心很久前就已经转移到国外。在我走之前,我希望能当面与你告别。”

    苏禾倒是个很干脆的人。那日她在逼出陈子柚宣言一般的声明后,答应她不再骚扰她,她果然说到做到,在她的生活中销声匿迹。

    “你想毒死我,何必等到现在?”

    迟诺并不反驳,只是冷笑:“反正江离城永远是你心目中的天使就是了。”

    陈子柚扭头看去。迟顿手中的那张纸巾里,一片殷红。

    “呀,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了正事,还真是年纪越老记性越差。我不跟你讨价还价,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话罢了,夜路走多了,小心遇上鬼。”

    比如说,一个与之从无交涉的人,有一天认识了,然后在未来会发现,原来他经常地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之前未曾相识的那些日子里,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擦肩而过。

    陈子柚试着删掉这个文件,但没有成功。她把它连接到电脑上,删掉,又试着格式化,遇到了一些障碍,然后她发现原来机子里还有一个隐藏文件。她犹豫了一下,将那个文件也打开,插上耳机,江离城的声音一下子跳了出来,吓得她心跳乱了一下。因为这个音频非常的清楚,声音又很大,而她并没有几次与他的声音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别看了,小姐,看了也没用,不如留个美好印象。”已经看惯生死的医生说。

    然后她走到那间她很熟悉的餐厅里。那是间明亮的偏厅,宽大的窗外没有建筑,而是一片麦田,已经返青,窗边的几棵灌木也有了一点绿意。窗外的天空比市内要蓝上许多,在雪白墙壁上构出一副早春的风景画。

    迟诺又说:“我承认,我嫉妒那个家伙。他与你曾经在一起的事实,令我更讨厌他。但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我一直明白。你在我心目中,始终是最好的。请你相信。”

    那老先生像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更神奇的是,他随口说了一些事,诸如,陈子柚这一年春天遭遇了大痛,诸如,迟诺的出生地点在海角天涯,虽然含含糊糊,但竟然都蒙对了,倒让人生出了几分兴致。

    这回陈子柚真的恨到咬牙了:“苏女士,江夫人,”她一乱甚至找不准正确的称呼,只能深呼吸,“我从来没当着你的面污蔑你丈夫,你又为什么要污蔑我的未婚夫……”话未说完她便发现自己用词有些不当,立即顿住了。

    没想到剪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现神出鬼没的苏禾施施然坐在她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对理发师说:“就剪那位小姐的发型。”

    还有苏禾强调的“姿态”的问题……陈子柚在心中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她索性承认,她喜欢选择性失明,她乐意双重标准,这是她的自由,别人管得着吗?

    她看见江离城,就端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有一只白色的瓷碗,而他正翻着放在桌上的一本厚杂志。

    “我不能说与我无关,但我没打算让他死。”

    “可能有点晕车,一会儿就好。”

    但苏禾却不肯就这么算了。傍晚她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主题仍然是“生日快乐”,配一幅动感的卡通小西柚照片。

    “你今天找我来,应该是有求于我的吧?起码也是来与我讨价还价。既然如此,好不好请你把态度放低点,别把话说那么难听,别把场面搞这么难看。你怎么能年纪越老越不通人情世故呢?”

    他的这句话在陈子柚平静了很久的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

    这个场景她如此熟悉,时空仿佛穿越回十年前,那时的他,也用着同样的沉静姿态,坐在那家咖啡店的木椅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原文杂志。

    陈子柚仿佛没听见那句话。一路上,迟诺再没讲话,她也不出声。

    她撕开封口,她想里面应该有一张纸,写着只言片语。但是她猜错了,里面只有一枚钥匙。

    苏禾说:“你也别拿你的家族利益作遮羞布了,他虽然与被你们扳倒的‘那个人’交情不浅,但却从没损害过你们什么。说到底,就是你自己受不了别人比你优秀,总赢过你,一直记恨到现在罢了。”

    “原来这些年来,还是数你最了解我。我真是感动。”

    “迟诺,你不只损人的技巧越变越差,连做事的姿态也越来越难看了。”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紧紧扣着她的肩,似乎在发抖。

    陈子柚抬头看向窗外,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看他,只是窗上仍映出了他的侧脸。

    她恭敬地在墓碑前鞠了几个躬。她对自己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我要来。因为我一直羡慕她那样恣意的人生,虽然我不愿承认。我也希望有那样的个性,过那样的生活,看透世事,清醒而糊涂着,一切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连离开这个世界时都如此潇洒。我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是我知道,我永远都做不到。

    陈子柚最后一次遇见苏禾,是在她曾经做过一阵子义工的慈善幼儿园。那里的孩子,大多是政府出资抚养的孤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家可归,有寒暑假。每年新年来临之前,他们盼望的只不过是更多一些的糖果。

    江流追出来:“您去哪儿?我找人送你。”

    陈子柚叫了出租车去机场,她还记得与迟诺的约定,十点半他应该在机场等她。

    陈子柚也迟疑了很久。

    有时陈子柚也会感到不安。她会在深夜里突然醒来,无法入眠,然后她会问自己,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男人?我是否真的不会后悔?

    虽然距她们上回见面只过了两个月而已,但之于她的心情,中间仿佛已经历了千山万水。所以陈子柚可以坦然地善意地朝她微笑。

    但她又觉得,也许他并不介意结果,她来或者不来,对他而言可能都所无谓。就像很久以前,他得到他想要的,至于她动心或者痛心,他都不在乎。

    迟诺继续无言地开车,车内的空气比先前更闷。

    陈子柚被江流带到医院,只见到了一具躺在床上的冰冷的尸体,被白布蒙得严严实实。

    她几次告诉自己,我不应该去,我与她并无交情。但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心情,仿佛去了那里,便会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陈子柚含糊地答应了,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其实她本想说,我也想见你。但那句话在她脑中转了几转,却说不出口。

    刚才被风呛到的嗓子又传来尖锐的痛,而胃同时也一阵翻涌,她又咳了一阵,打开车门,用纸巾捂住嘴。

    “我不想陪你玩下去,很无聊,而且很累。你究竟想怎样,我们不如一次解决掉。但是你不要再拿她作筹码,如果她对男人们彻底绝望了,对你也没好处。现在我相信,很多事都是有报应的,你也适可而止吧。”

    “不是多年的好友吗?”

    陈子柚丢开耳机,呆了一会儿,将播放器格式化,犹觉得不妥,于是她改变了将这份“礼物”退给苏禾的打算,把那枚柚子造型的播放器用工具撬开,将面里的线路板抽出来毁掉,机壳丢进抽屉。然后她继续工作。她判断不出苏禾究竟想做什么,索性不理。

    他说话声音虽然低,却又正好能让站在几米外的迟诺听见。当他越说越过火时,陈子柚几乎坐不住,她瞄一眼迟诺,腾地站起来:“就到这里吧。”

    “年纪大了,想法自然就变了。当年谁抢你男朋友你差点划伤人家的脸,现在不也一样帮着你的夫婿为他曾经的女人掩人耳目?哦,我差点忘了,我和你也处过一阵子。他的老婆与我曾经情投意合过,江离城都不介意,对于从没与他情投意合过的我的女朋友,我当然更不介意。我总不至于连你们俩都不如。”

    “对,这一回我步步退让,不过是不想给你以及你家一个以后亏待她的理由。你喜欢那块地我让给你;你要搅黄那个项目也随便你;还有你从中获的利,就当我送你的结婚红包。

    江离城指指对面:“你不坐一会儿吗?”

    “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在安静的包厢里,陈子柚尽可能平心静气,其实心中早就肝火旺盛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里面没有她猜想的那些内容,却只有一段不算太长的录音,声音虽不算清晰,但足够听清内容。

    当她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后,苏禾终于放过了她,不再戏耍她,也不再嘲弄她。只是在她转身离开时,用她几乎听不轻的声音自言自语:“也是傻瓜一个。如果你也到我现在的地步,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

    “迟诺,我们回去。”她用了恳求的语气。

    她不知道江离城的右脚趾有什么特别,因为她从没注意过。她恍恍惚惚,觉得似在做梦一般,太不真实,她在等待这个梦快点醒过来。

    陈子柚低下头。天色仍然未黑,但地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影子。

    迟诺也很顺风顺水,与她订下婚期,又获得升迁,被人称作事业爱情双丰收。

    她一直猜想当年江离城第一次遇见她时之所以认出她的身份,也许就因为当时她戴着那枚平安扣。因为舅舅也有一颗,后来失了下落,应该留给了据说他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就是江离城的妈妈。

    陈子柚特意去买了花,穿过丛林一般的白色墓碑群,找到了苏禾的墓,在距离她亲人的那些墓地很远的地方。

    她自己手中的纸巾上也是,雪白的面纸中渲染着几滴鲜红,宛如这个春日里最艳丽的桃花。

    “他在哪儿?你带我去见见他吧。”陈子柚静静地低声说。

    因为江离城的关系,她面对苏禾其实是有一点心虚的,而且因为苏禾是病人,她面对苏禾时很有顾虑,虽然那个女人,除了瘦一点苍白一点外,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比健康人更精力充沛。

    “没,大概昨晚看电视太晚了,没睡好。”

    “你这是为江离城鸣不平?他本可以跟我一样耍手段,怎样都行,但既然他宁可输也要保持气节和姿态,我也很愿意坐享其成。胜者王败者寇,世人永远只记得住结果,谁管过程如何?这难道不是当初你教我的话?”

    因为陈子柚并不回应她的自说自话,于是苏禾又讲:“你可记得上次我就是在这家店里喝汤?这家店原先的老板娘,煲汤功力无人能比。可惜没人再能喝到了。”

    在她将要离开时,江离城问:“如果,几十年以后,我们再这样偶然遇见,你还认得出我吗?”

    “我不去。”

    陈子柚恍惚了一下:“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陈子柚切断了通话,把她带回家的那个空机壳丢进垃圾筒里。

    可是,她的掩耳盗铃并未见成功。尽管迟诺依旧风度翩翩温柔有礼,但她每次再看向他时,总觉得他象笼在一层烟雾里,模模糊糊不真切。

    “过几天我会回国。能见你一面吗?”

    “江先生昨天傍晚匆匆离开,只给了我那个信封,说他若不能按时赶回来,就把它交给您。”

    那张脸,并没有江流与医生讲的那么严重,甚至很干净,很安详。虽然这已经很难认出这是她印象里那张五官立体锐气逼人的脸,可是,那眉毛、唇形以及睫毛的形状,无论她多么不愿承认,那是她所熟悉的。

    老板娘神情有一点尴尬:“只有这一碗了。我以为您吃饱了,把最后一碗给了这位小姐。再来点别的吗?”

    “盛世最近有很多麻烦,是你在幕后操纵的吗?”

    陈子柚本以为这是迟诺送她的惊喜,可是那四个字并不是迟诺的字迹。她心思一转,看看那枚微型的播放器,造型好像一颗柚子。而那棵手绘的小草则似乎是一株禾苗。

    她将手放入迟诺的掌心里,轻轻握住他的手,也被他紧紧握住。她轻轻地说:“我相信。”

    生活如此平静,平静得一如她最完美的想像。

    “我有点晕车,所以经过这里休息一下。刚才在楼上睡了一会儿。”他耐心地解释了一下。

    江离城神情恍惚了一下,他说:“刘全?……哦。不客气。”也许他已经忘了刘全是谁。

    陈子柚没顾医生和江流的阻拦,最终还是掀开了那张白布。

    她站在原地惆怅了一下,想起外婆过世时的情形。富贵又如何,最终不过化作一抔土,所有人都一样。

    陈子柚站起来要离开,虽然她是无意的,但这样的见面总是不好。

    江流仿佛没听见,继续向前走。

    陈子柚被她笑得发毛:“《绝代双骄》中恶人谷里的‘白开心’?”

    与她沟通如许困难,陈子柚本来就无心应战,早生出临阵脱逃的念头。她只作没听见刚才那番话,站起来说:“谢谢你的汤。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还有这个,”江流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有点抖,“他们找到了这个,当时正紧紧地握在江先生的手心里。”

    迟诺在路边停了车,给她递纸巾。

    陈子柚闭上嘴,不说话了。

    “你的公司呢?”

    “你病了吗?”

    陈子柚感到应该说句话舒缓一下气氛。她尽量用一副轻松的口气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受苏禾指使来捣乱的?难道你也会算命?”

    陈子柚没有等到那刺耳的铃音响起。因为当差两分钟十点的时候,九号贵宾厅的门被人轻敲两下,然后推开。

    这句话说出口,她觉得一颗心真的沉下来了。她不必担心以前的那些顾虑,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而且,她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选择。

    迟诺大概也意识到太冲动,放柔了口气说:“其实她是跟我有过节。刚才她就在那寺里,你大概也看见她了吧。”

    “如果他……已经面目全非,”她吃力地说出那四个字,她曾经诅咒过江离城,可是她诅咒他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曾想过把这几个字安到他身上,“那你们又怎么能够确认是他呢?” “车上有他的全部证件。而且,江先生是很罕见的血型,右脚小趾有一点先天性的微曲,仔细看,与常人不太一样。这些特征都相符。”江流哽咽了一声。

    待那人站稳,迟诺沉着脸,压低了声音说:“那个脑子有病的女人给了你多少钱,我三倍地付给你。现在请你滚开。”他那一个“滚”字说的很硬,还顿了顿,显然并不常说这个字。

    当外公过世,她真正的孑然一身时,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生养她的城市。虽然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她,但是这里有他们的栖息之地,这里也有留下过她各个时期脚印的她所熟悉的旧街道,老房子。尽管城市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但她站在被占用了大半只剩一个角落的儿时玩耍过的公园时,仍然有一种归属感。只要留在这里,无论她对未来多迷茫,至少她的脚下是她所熟悉的土地。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江离城会一直留着它。尽管那是他妈妈的遗物,可是那东西来自于他的仇家。

    迟诺将油门踩得更大一些:“去告个别吧,或者去找找看,你把心丢在哪里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听江流断断续续地低声叙述:

    “你不觉得这样很欠妥吗?”陈子柚挂掉他的电话。

    “我明天晚上会乘十点的航班飞机去A国。这次我会离开很久,也许几年后才回来。”

    回家后,陈子柚收到还远在异地的迟诺的电话。他问她周末有没有好好在家休息,因为上次他回来时,她有些感冒。

    “我跟你当然不是同一种人。你是伪君子,而我是小人。你要知道,当小人比当伪君子舒服得多,因为用不着装,所以很多你做不来的事情,我是可以做的。我说,你是不是收敛一点,别这么得寸进尺,别把事情弄得大家都很难看。你当真以为你自己没把柄呢。”

    当她脖子和眼睛都发酸时,她恢复了平视,然后她看见了迟诺就站在她的前方,神色如同她与他初识之时温和而淡然。

    对面是一整面墙的镜子,她俩可以从镜中看到对方。

    果然,迟诺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是苏禾?”

    迟诺说:“今晚东区公园有焰火表演,你忘了吗?”

    迟诺似在笑:“你这算是在要胁我了?你指哪件事?你若找得出证据,你尽管去做。”

    “这些孩子,起点比普通孩子低太多。他们要付出几倍的努力,才能取得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迟诺过来迅速用胳膊格开他的手,那老人夸张地向后闪了一个趔趄,陈子柚差点儿要伸手扶他。

    迟诺说:“我很想念你。等天再暖一些,过来这边几天吧。”

    她站到一边,替他们让路,一瞥之下已经看清,那是每一辆都相同的昂贵的车型,逝者必然来自富贵之家。或许就是刚才那群在焚烧园升起那些浓烟的人。

    她记得那把钥匙,那是她的保险箱钥匙,她将江离城这些年来送给他的所有贵重物品都放在里面,归还给他。

    她第一次在迟诺面前说了这么长的话,并且态度坚决。迟诺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子柚以为,这个话题应该就这么结束时,听到迟诺的声音低得如自言自语:“原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只是一个医学概念。”

    她话刚出口便知道弄巧成拙了,因为之前好像谁也没提苏禾,而她想当然地认定,能把做这种荒唐可笑的事做得这么正经的,一定是她。

    “我不想跟你争什么。以前就不想,现在更不想。你猜的对,我觉得很遗憾。如果她曾经给过我一分的机会,也许我都不会放弃。但既然我弃了,并且已经娶妻,就不会再回头。所以,你没必要防我,更不必防她。

    “如果你不愿与我单独碰面,那么,明晚八点,我在机场九号厅等你。那里人来人往,应该不会令你为难。”

    “你少拿刘全来说事。你当我不知道,是谁给了刘全胆子去勒索她,又是谁故意误导了李老大?你刚才说我什么?走夜路会遇鬼?我想,你应该会比我更早遇见鬼吧。”

    她摇摇头:“我与人有约。不要送,不方便。”

    她在墓园流连了大半天,没吃午饭。厨房里有皮蛋瘦肉粥的香气,她请老板娘为她盛一碗。

    如果在温泉山庄的那一夜她没有无意中听到那些话,今天或许她会很吃惊。但如今,她的感觉就像刚看完一场电影,又听一位评论家重播着画面从头到尾讲解了一遍,或许理解更深刻,但无甚惊喜了。

    陈子柚这样猜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小人,毕竟苏禾行事固然诡异,却从没真正害过她。因为没署名,她又不好打电话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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