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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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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去确认。

    至于刘全的死……迟诺已经说了不是,他本无意要刘全死的,而且是苏禾存心误导了那些人。她相信这种说法。

    她也没想到。若不是看到苏禾的墓,或许她今天也不会来。她更没想到会遇见他。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请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从没主动招惹过你是吧?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前几天,她竟然接到了江离城的电话。她本以为,他们这一生都不再会主动联系了。

    她这样劝说自己:苏禾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她躲过了这回也躲不过下回,苏禾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总会让自己知道的。

    陈子柚收到苏禾寄来的“礼物”后,很想去匿名提醒一下迟诺,要他最近行事留心,勿留把柄。她想来想去,终怕弄巧成拙,最终还是忍了。

    那管理员说的不假,苏禾的墓的周围,果然有一位九十高龄才寿终正寝的老人的墓,有一位六岁就离逝的孩子的墓,还有一块碑上,刻了“桃李满天下”的评价。在她的墓碑旁边,也是新立的碑,一对不足五十岁就离世的夫妻,左下角落款处并列着她与江离城的名字,朱红的颜色。而一米之外的另一块洁白的石碑上,在花海的簇拥下,她的名字已经换成了金色的大字,被刻在中央,而落款的地方只剩下江离城一个人的名字,立碑时间正是今天,只比旁边那座她父母的碑晚两个星期。

    陈子柚已经头痛欲裂,不愿再去想她那话中的含义,她甩甩头,努力忘记,迅速离开。

    苏禾的墓碑前的鲜花已经堆得太满,清一色的白。她将手里的那束花放到了她父母的墓碑前。那里也堆着不少花,但尚有空地。

    “过奖了。”

    他俩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陈子柚觉得她是后来闯入的,应该由她来说什么。她想了很久,也只能化作干巴巴的一句话:“这么巧。”

    她站起来,揉了揉已经发麻的脚踝,安静地沿着青石板路下山。当她准备去停车场取车时,见到一队黑色的轿车正缓缓驶出停车场,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每一刻都想拔脚离开,但她的脚无比沉重,全身绵软,不断地冒虚汗。她想,也许我病了,我只休息一会儿就走。

    她应该释怀一些了,至少没有彻底地她鸽子,而是派人通知了她。

    “我只是猜不透你的动机。难道你想把事闹大,让她没有退路,给江离城一个机会,顺便栽我的赃?如果你想成全江离城,你就不该嫁给他;如果你看她碍眼,那你应该忍不到现在。或者说,你一直在等着看好戏?看江离城的,也看我的?”

    陈子柚被苏禾的奇怪立场搞到几乎要崩溃。她将以前与她的接触片段回想了一下,心中也有了几分不确定的了悟。她说:“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想弄明白,但我可以替你解答。也许他是个好人,而且,他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他是间接害死我父母与外公的人,他毁掉我的整个世界,无论他做了多少事,这个事实永远改变不了。我可以原谅他,甚至感谢他后来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我绝对不会忘记,谁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一样生活里最起码的东西,并不值钱,但是迟诺或者别的男人都可以给我,只有他永远给不了,那就是心灵的安宁。如果跟他在一起,我会夜夜恶梦,梦见我死去的亲人,梦见我死去的青春。我绝不会这样对不起自己。”

    他们吃过晚饭后便按计划去看焰火。吃饭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把蕃茄酱加进自己的咖啡里。

    她的心沉了沉:“我说过不去的。我们去看焰火。”

    陈子柚没跟自己过多地纠结。她什么也没想,不去想她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与迟诺翻脸居然是因为江离城,不去想他激怒她的那个词组的具体含义,不去想以前,也不去想以后的事。那座长长的地下通道像迷宫一般,有很多个出口,她在地下商场里逛了很久,一直走到下一条街。

    陈子柚说:“我没事,真的。只是晕车。”

    本来之前陈子柚还怀疑过,迟诺说她也在现场的话是圈套,现在倒完全相信了。这个极品女人,明明一切都是她搞出来的,现在居然笑得这么落落大方,胸无城府的样子。

    她字字句句其实都戳着陈子柚的痛处,但陈子柚已经乱了套失了衡的心中还是有一把尺子的,那把尺子告诉她,至少目前她与迟诺还没分手,所以他的形象她是要维护的,他俩应该是一致对外的。她说:“同样的一件事,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有些人认为重要的事,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却不足为道。反之亦然。无论他对别人怎样,至少他对我很不错。而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对我好的人,以及一个安定的未来。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连神灵都干涉不了,何况你不是神。”

    但她毕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当迟诺又一次问她是否有什么安排时,她说:“有个认识多年的故人今晚要远行,我在想也许应该去送行。”

    “未经对方许可的电话录音,是不能作为法庭取证的。”

    陈子柚后退一步,但信封仍塞到了她手中。上面用极粗的笔以及特殊颜色的墨水写着她的名字,用那种她有些熟悉的独特的字体。

    等待的过程中,她甚至用手机替正在PK的选手投了几轮票。她讨厌这一类节目,可是此时台上选手与粉丝的紧张,有效缓解了她自己的紧张。

    之前她日日前来,负责人已经认识她,也不向她强调保密条款,边翻着登记边说:“哎,可惜呢,性格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家里又有的是钱,怎么也会得那种病呢?就在两周前,她看起来还很健康的,就是瘦了点。那块地是她亲自选的,当时他丈夫陪着她来的。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为了选那块地,她派人去查了那个方位所有逝者的身份,她一定得要求周围有老人有孩子有老师有医生,说有这样的邻居,以后又热闹又有保障。她把旁边的那块也买下来,说她爸妈现在的那块墓风水不好,要把老人的骨灰移过来陪伴她。她说的一本正经,我满心以为她在开玩笑,哪知真的这么快就去了。”那人说完这话长长叹息了一声,“哎,找到这名字了。对,就是她,苏禾。”

    “这个问题,也许去问你家先生更合适。”

    苏禾又笑:“咦,你怎么知道,我经常错把自己当神呢。我只是奇怪呢,既然你这么愿意委曲求全,你想要的东西这么微小,为何当初不接受江离城的照顾与补偿呢?你想要的那些,他全都能给你,只多不少。而且你不觉得从任何一个角度讲,他都比迟诺强多了?他比迟诺更帅更有钱,做人比他厚道,做事比他有格调。迟诺只不过家庭出身比他强点有限罢了,可是呢,小姑娘,没有公婆和一大家子亲戚需要侍奉的生活会更美好。瞧瞧,你做人多么双重标准,厚此薄彼。”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熙攘喧闹,而一门之隔的她这一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时钟已经走到九点四十五,她想他已经不可能出现了,因为就算他来了,他也赶不上那一班机。

    “我后天就要走了。在电话里讲可以吗?”

    陈子柚出门的时候,见到江流和他的车停在十几米外路边的一棵树旁,原来他一直等在那里。他低唤一声“陈小姐”,陈子柚朝他欠了下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一切都很规律。如果没有意外,她的未来已然尘埃落定。

    “上个月过世了,癌症。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亲自下厨。瞧,很多机会都是稍纵即逝。”

    结果苏禾的头发比她完成得更快,陈子柚想甩掉这个麻烦女人的想法落了空,只能在众目睽睽下被苏禾挟持而去。当然,从表面上看,她俩是相携而去的。

    “没关系,我知道了。”

    她的确是再过两日就要过生日了。

    “我没想到他会自己开车回来,他不喜欢开车,很少开,也不够熟练。而那条山路非常险。”

    陈子柚猜想苏禾给的东西里一定不会有什么好内容,也许是她家的夫妻恩爱视频或者江离城的照片等等苏禾自以为能够让她觉得碍眼的东西,再或者,里面有病毒,会害她的电脑系统崩溃。她总不至于真的无聊到送她这样一份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我百思不解,她究竟有什么好?”

    那是非常漫长的一刻钟。陈子柚打开手机计时功能,看着那些数字一秒秒地跳动。她期待报时的“滴滴”声早一点响起,因为当那声音响起时,她一定会立即离开这里,连那个名字也彻底地忘记。

    苏禾这次录的是江离城的电话录音,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我从来没打算过要和他走,我只是去道别。”陈子柚喃喃地说。

    她伏下身,在他耳畔轻轻地说:“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这一世的遗憾都能得到补偿。

    她们的交谈就这样止于这个沉重的话题。

    陈子柚无奈地说:“我承认,你有讨厌我的理由。可是你难道不认为我是无辜的吗?你与迟诺有恩怨,你应该去找他的麻烦;你与你丈夫有误解,你应该去与他沟通。我没有办法替你解决任何问题,你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结果呢?”

    她的心脏和大脑都在一跳一跳地抽痛着,无数东西纷纷乱乱喷涌而来,将她淹没。

    她对别人的陈年恩怨实在不感兴趣,只听得迟诺又说:“得了,苏禾,其实我们俩从来是同一种人,你骂我的时候,是不是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

    陈子柚支唔了两句,称自己出去了一趟,但没告诉他自己又来到了墓园。因为上周他回来,他们刚来过这里,她不想与他再生芥蒂。

    她到达机场时已经快到午夜,她没想到迟诺真的还等在那里。他打开车窗抽着烟,车里全是烟味。

    然而几天以后,江离城又亲自拨了电话给她,他说:“你几时方便?”在她印象里,他很少这样执着。

    “我们相互利用了一场,然后一拍两散。”

    看到苏禾的面容似流露出一丝伤感,陈子柚习惯性地问了一句:“那位老板娘怎么了?”她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多余,其他场合她可以这样配合,但对方是苏禾,她哪有配合的必要。

    “我等你。”江离城说完这句话便收了线。

    她还是沉默着,迟诺又讲:“你不是个好演员,你一直都只会演你自己而已。你装得这样若无其事,但是看我的眼神却早就有了变化。其实,我宁可你来质问我,至少我能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可是你不,你只藏在心里。我都替你着急,想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对我宽容至此,信任至此,还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完全不介意?”

    开头首先响起的是苏禾的声音,一贯地漫不经心:“看不出来你也是个情种。”

    “迟诺,你明明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什么一直回避你的找碴。你曾经帮过我妈妈,还有我,我一直记得,并且感谢。你不该利用这一点得寸进尺。至于她,至于她,我承认我欠她,但你心中应该有数,我和她的一切都在你出现之前,与你无关,我并不欠你。既然你真心想娶她,就别用这个借口来苛待她。

    苏禾不可思议地问:“好人?你这是在说反话讽刺我吗?我生活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做坏事和缺德事:谁的老公有了新爱的别人了,我总是想方设法要让他老婆知道的;谁家姑娘被遇上擅长花言巧语的优质男人了,我是一定要打破她的美梦的。还有,凡是招惹过我的人,令我不舒服的人,我也是一定要让他更不好过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于她始终是一团乱麻。她在纵横交错的混乱思绪中只明白一件事,她其实只不过希望像大多数人一样,有一个最正常的生活,白天时可以牵挂,夜晚时有人陪伴,然后生一个孩子,她会将自己成长中所有的遗憾都补偿给他或者她。

    她没有刻意去记忆,但她居然全记得。

    这算不算反咬一口,倒打一耙?陈子柚此时心底倒一片澄明。她深吸一口气:“那好,我来问。刘全是不是你指使人撞死的?”

    只是那时,她年少,天真单纯,而他也那样年轻,虽然可能已经饱经沧桑,但眼神仍然还保留着清澈。

    那老人伸手去拖她的袖子:“别啊姑娘,我正说到关键的地方。”

    迟诺完全可以给她这样的生活。他够强大,只要他愿意,可以替她和孩子遮风挡雨;他长得不错脑子也聪明,他们的孩子不会很丑很笨;他家境好,他们的孩子将来不会受欺负;而且他看起来似乎很爱她,又很了解她。

    她想起了与外公一起看夕阳的那些傍晚,同一座城市的蓝天下,那时的夕阳真的很灿烂。为了不让疑似眼泪的东西流出来,她仰头看向天空,天上有一只风筝,就像学步的婴儿,飞得不稳,跌跌撞撞,但因为被保护得很好,始终没有落到地上。

    陈子柚看着他,不说话。

    也有他的朋友在聚会时酒后失言,几个人讨论了很久江离城,后来有个人大着舌头讲:“江离城有什么好拽的?不也一样险些栽到我们诺哥儿手里?他根本就……”迟诺脸色变了变,陈子柚借口补妆,避开风暴圈。她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不知回去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迟诺。她是不想听到更多让迟诺难堪,但在迟诺眼中,或许就成了她在躲避那个名字。但有一点她还是可以庆幸的,原来她跟江离城的曾经,知道的人真的不多,否则便不会在她面前提及。但是那天迟诺也喝多了一点,所以真忘也好假忘也好,谁也没提那事。

    陈子柚知道自己终于猜中了一回。她不顾礼节地把江流的身子扳回来,果然见到他早已泪流满面。刚才那几滴水,是他滴落在她手上的眼泪。

    陈子柚一心一意地低头搅着手袋的带子,听到迟诺的声音徐徐缓缓地从耳畔传来:“子柚,你本不用装的这么辛苦。苏禾应该早就找过你了吧?之前我大大得罪了她,按她的个性,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如果不是医生确认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生命信号,若是换作平时,也许她真的会笑出来。

    迟诺把车开得很快,陈子柚捂着胸口,按着额头。她从医院出来后,便一直不舒服。

    她去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九号厅里没有人。她在沙发上坐下,电视里某个电视台正在直播才艺选秀节目,有选手离开,大家深情拥抱,泪水涟涟。他们也许哭得真诚,可是她总认为,这是全场最考验选手表演功力的时刻。

    他们的车开进闹市区,当前方又亮起了红色交通信号灯时,迟诺停下车,眼睛盯着跳动的液晶数字。陈子柚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一声不响地下车就走。身后迟诺似乎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回头。

    苏禾舒怀地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呢,真是糟糕,我居然也开始十分地喜欢你了。”

    因为很多东西都挑明了,彼此心中又存了一点芥蒂,他俩相处得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迟诺待她更加耐心而细心,而她回应以温柔服从。从外表看,他俩是绝对般配的金童玉女。

    但是她已经等到了现在,她不再差那一刻钟。至少,她实现了他的要求,即使并非她自愿来的。

    苏禾又笑了:“这个时间,这条路段,这么漂亮的小女子,很危险呢。你未婚夫来接你?哦,你俩本来是在一起的吧,为什么只你一个人逛来逛去?”

    “你真的与苏禾谈过恋爱吗?”

    这种戏剧巧合在某日他俩出游时遇上算命先生时,终于达到了□。

    陈子柚与迟诺第一次差不多也是最后一次的争执,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结束了。

    结果与迟诺一起在寺外的农家饭店吃饭时,却有位装模作样的算命先生缠上了他俩,说与他俩有缘,非得给他们算一卦不可,不准不收钱,准的话也只要随便给一点。

    迟诺笑着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在她认识的人中,除了苏禾,再没别人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了。

    陈子柚朝他的手心看了一眼,那一眼令她内心深处的某根弦断裂开,一阵抽痛。

    “江先生有事不能来了。对不起。”

    他俩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讲,只能都低头默默地喝粥。

    年轻的理发师把双眼睁张成圆型。因为陈子柚的头发此时正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型来。而且她们俩的脸型与长相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在理发师强烈的建议下,苏禾总算改口,只要求他们把她的发稍修一下。

    她继续低着头。迟诺说:“其实,我一直在等,等你来质问我,就像你跑去质问江离城一样。那天,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去质问他是否与刘全的死有关系这件事吧。”

    “谢谢你。”陈子柚语气僵硬地说。

    陈子柚捏着那枚钥匙,她的大脑空白了几秒,然后她走到江流身边,将那枚钥匙重新塞回他的口袋里,她把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揉成一团:“谢谢他。但是不必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只是,连这样微不足道的假设,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陈小姐,不要看。”江流拦着她,“江先生不会喜欢您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晚上,在外地出差的迟诺来电话时,她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聊了几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开车缓缓行驶,经过那一处她为外公守葬时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小旅店时,她将车又退了回来。她想去看一看那位善良的老板娘。

    迟诺那种从未在他身上表现过,但是陈子柚却相当悉的态度与口气,激发了她的口才。她沉静地说:“你的动机不是我能左右的。如果你是为了你家,我不敢有意见,只会奇怪,因为他根本动摇不了你们什么。如果你是为了你自己,我的个人意见,也许你可以做得再好看一些,更公正一些。如果你是为了我,”她又深吸一口气,“我和他的债务已经算清,早在你进入我的生活以前,所以,现在他不欠我什么。你若是怜惜我才去对付他,没有必要,我现在很好。但是,如果你是因为你咽不下这口气,你不能接受他在你之前曾经与我有过那样的关系,所以才想要报复,我没办法阻止,但我会觉得遗憾,因为这应该算是你对我的不完美的一种心理投射。”

    “他们会以此为动力,好好读书,争取成材。”陈子柚不曾从反面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如此辩解。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极好的品质,她再熟悉不过的图案造型,因为她也有一枚,几乎一模一样。

    苏禾笑得舒展:“前一阵子,我家那位先生送我一个外号‘白开心’,据说全称叫作‘损人不利己——白开心’,是一本书里的角色。你觉得恰当不?”

    凡事不在乎的苏禾却有了一副做好事被人抓现形的别扭。她打发走缠着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朝陈子柚笑笑说:“你可知道,任何事都有两面。这些孩子们,如果一直没有新衣服,新图书,他们并不觉得异常。可是当他们曾经得到过这些好东西,却再也没有人送给他们,他们便只能穿着已经变旧的衣服,翻着破损的图书,心中已经有了欲望,甚至怨恨。所以,你当真以为你我都是在做好事么?”

    他的迟疑只为陈子柚,他问她是否愿意陪他一起。

    恰有服务生送上浓汤,她端起试了试温度,一口喝下去。

    陈子柚被那模糊不清的声音弄得头痛。她有点看电视上常演的那种跟拍街井八卦视频短片的感觉,一丁点的破事絮叨好几集,没□没低谷没层次,还不如狗血乡土剧好看,何况这还是个不道德的偷|拍版。

    陈子柚考虑了几秒钟,将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苏禾本人,口气照例是轻淡优雅而又从容的:“喜欢我送你的小东西不?”

    陈子柚把那个碗推到他前面:“我不饿。”

    她抬头看看天,夜空晴朗,星光闪烁。这样的星夜,本是连续剧里肉麻浪漫桥段的背景,而换到她身上,就成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生活永远都是黑色喜剧。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疼得她抖了一下,这究竟不是梦。

    陈子柚买了几样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山寨品,买了几件她绝对穿不出门的又暴露又俗艳的衣服,为了装这些东西她还买了一个大得十分夸张的包,她将包背在身上朝镜里一望,镜中的自己就像一只细手细脚的蜗牛,而那只大大的包是她的壳。

    说完这话,迟诺便迅速驱车离开。

    “瞧我又忘记了,你手段漂亮,每件事自有傻冒替你冲锋,又有替罪羊替你收尾,你自己永远清白无辜,我还真吓不到你。”苏禾呵呵笑了两声。

    她听得迟诺口气淡淡地简单应付了几句就挂掉了那通电话,只觉得窘上加窘,倒像她犯了什么错一样。

    迟诺放慢车速,放下车窗。

    “你多保重。”她对江离城说。

    她甚至在帮迟诺整理东西时见到几张从书里掉出来的旧照片,其中一张里赫然有少年时代的江离城,紧抿的唇角,冷冷的神情,跟现在有几分像。照片上的他,被尖锐的刀片划过深深的一道,痕迹已经很旧。原来迟诺不喜欢他,真的由来已久。

    就好像,她一度恨透了江离城,将他视为魔鬼的化身。可是换一个人来看,兴许会觉得他已经够仁慈。

    按苏禾话里的意思,迟诺与江离城是认识了许久的,也作对了很久。苏禾估计想让陈子柚知道,江从来没有对不起迟诺,而迟诺自少年时期就始终与江离城作对,后来甚至借了家族的幌子来打压他,所以迟诺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是个阴险的人,是个嫉妒心甚重的人,是个表里不一的人。而且这一回,他栽赃陷害江离城。

    “哦,原来你也读过那本无聊的书啊。”苏禾抚掌微笑,“你瞧,像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你问我‘为什么’又能问出什么答案来呢?”

    她甚至能够想像,当苏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像一名导演一样气定神闲地指挥着一切时,脸上仍然带着她那一贯高深莫测的笑。她似乎在拍喜剧片,可是她拍出来的效果却是一幕幕伤感剧。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称平生最喜欢做坏事的苏禾。她送给孩子们新衣服,新玩具,据院长说她还捐了很大一笔钱。而且,她与孩子们玩得非常好。

    “我知道,所以才想见你。”

    陈子柚这才意识到,这家店正是上回被苏禾的手下挟持来的那一家。

    “非常严重的车祸,整个车从悬崖上冲了下来。”

    “我不会去的。”

    陈子柚摸了摸他的脸。那向来瘦削的面庞,此时正肿着。

    当春天抽出第一枚新芽,开出第一朵花的时候,陈子柚又去了一次收容了她的全部亲人的墓园。几天前,回来了一趟的迟诺曾经陪她来过一次,认识了她的每一位亲人。但现在,陈子柚觉得,她应该再单独来一趟,单独向他们告别。

    苏禾骇笑:“当初,我听说,你走得何等的有原则有尊严又有气节,我由衷地敬佩了许久,心里当你是不同一般的女子。原来,你只不过是个也会向现实妥协的世俗小姑娘嘛,因为迟诺长得帅,家世好,可以给你舒服的生活,所以即使他做人阴险,连你都可以利用,你也可以选择性失明?”

    江流向前一步,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江先生留给您的。”

    陈子柚收到那个没有署名的快递时,一度请人帮她小心地检查了一番。里面只有一个形状别致的音乐播放器,彩色金属外壳,橙色的机身,挂着金属细链,链端是一片绿色叶子造型的金属扣,挂在身上便是一件精致的装饰品。快递里还附了一张纸,只四个字:生日快乐。没有落款,右下角只画了一棵草。

    其实就在一年前,他们也曾以差不多的姿态在这间旅店里相遇。那天下着雨,他一身黑色,站在落雨的窗前。

    她其实没有什么勇气和力气,也没有信心再去找一个能够符合这么多条件的男人。

    “这可难说。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过得比我好。以前你已经够可怜,我害你没什么成就感。如今你春风得意,这时害你需要一点技术含量,又比较有趣。”她端起面前的汤,轻轻吹一吹气,抿了一口,又皱眉放下,“虽然一样的配料和做法,但总归是比不上原先的味道了。”

    老板娘端着一只碗站在门口,不知站多久了。见有人注意到她后,她才走进来,将那碗放到江离城的对面,对陈子柚说:“你坐这里吗?”

    陈子柚怔了怔,想起苏禾的病,对她满腹的不满与不耐烦瞬间转成一点同情。她静默了片刻,放缓语气,诚恳地说:“我一直都该谢谢你的。无论你为了什么,总之帮过我好多次。你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的。”

    她走了十几步,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胳膊。她吃惊回头,居然是江流,他第一次这样失礼地抓着她的手,把那枚钥匙塞进她的手中。他说:“这是江先生留给您的。就算要丢掉,也请您自己动手。”然后他迅速地擦着她走开,脚步匆忙,转眼已经离她很远。

    “我跟你的‘现任’丈夫才不是情人关系!”当那个字眼第二遍被她提及时,陈子柚忍无可忍地提高音量反驳。她话音刚落,苏禾便又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畅快。于是陈子柚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

    陈子柚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她与迟诺事前约定的登记日正在倒计时。迟诺那边也都安顿得很好,只等她过去。她把东西装箱打包,有些准备带走,有些丢弃了,更多的留在原地,请了人定期来照料。

    现在我相信,很多事都是有报应的,你也适可而止吧。”

    “跟他比?你真抬举你自己。他虽然也做了不少损事,可从来都是正面出招,光明磊落。他出身不如某些人优秀,所以从来没学会那些表面装腔作势背后阴损毒辣的招式。”

    但陈子柚的退让并没有换来苏禾的沉默,那女人无限轻柔又怜惜地叹一口气:“果真是个老实孩子。你应该反驳我说,你的现任未婚夫与我曾经有染,而你的前任情人呢是我的现任丈夫,所以你也有足够的理由讨厌我,我跟你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此时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时段,交警无暇顾她,只愤怒地朝她指了指,她朝那年轻交警嫣然一笑,转身走入地下通道。

    “你可没变,还是这么双重标准。你的江小弟作奸犯科在你眼里都是漂亮的,无论他解体了别人合法经营的公司,还是强迫良家妇女。我还真没看出来他的哪点姿态比我好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阴魂不散?”苏禾笑得很惬意。

    江离城推了一下自己面前那只碗:“再帮我盛一碗,麻烦你。”

    迟诺继续向前开。

    她去得很早。她有很多话,但到了这里,却一句都不想说了,只是坐在旁边预留空位的青石板上,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山下焚烧园的方向浓烟滚滚,这多半意味着又有人在此下葬了。她望了一会儿那个方向,那一股股烟雾变幻莫测,最终弥散在空中,消失不见,如同他们刚刚或者马上就要埋葬的那条生命。

    她考虑了一个小时,然后对迟诺说:“我跟你走。”

    老板娘见到她很意外,眼神里流露出惊讶与欣喜,但是没有笑。也许她一身黑衣,连发圈和手包都是黑色,分明是来祭奠亲人的,这样的场合不适合笑。

    她曾经很偶然也很意外地见到了迟诺经手的一份文件,于是她大致明白了“用她作要挟”那句话的意思,迟诺居然可以很巧地利用曾经由她外公一手创办的天德公司来牵制江离城,他和她当然都明白他束手束脚的原因。那家公司虽然已经换了江山,但陈子柚现在仍是很大的股东。

    然后她把手轻轻覆在他的双眼上,仿佛怕他突然睁开眼睛吓唬她。

    认识他这么多年,她也只有他沉睡过去的时候,才会在昏暗的灯光下,认真地去看上他一眼。所以,也许她描绘不出他的脸庞的整体轮廓,却依稀记得他在柔和晕黄的灯光下不设妨的睡姿,平时微蹙的剑眉舒展、总是紧抿的薄唇微张,还有长长的微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与他清醒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你突然变得这么大度,让人难以置信。想当初,你连课本都不许别人碰。”

    陈子柚过于看重第一印象。电影中的好人变成坏蛋,坏人变成善人,聪明人做蠢事,以及笨人突然睿智,但凡这些情节她都不喜欢,觉得自己的情感被愚弄了。所以她宁可坏人一直坏下去,千万别变好;而披着好人皮的坏人则最好一直装下去,千万别露馅。

    苏禾优雅一笑:“哦,你当然很无辜。你只不过是曾经令我‘刻骨铭心’的前任男友的现任未婚妻,又是我丈夫的前任情人与现在的精神出轨对象而已。”

    傍晚,陈子柚坐在城市广场的中央看夕阳西下。这城市的空气质量一直不佳,天色灰蒙蒙的,太阳像一个颜色不太新鲜的鸭蛋黄,慢慢陷入一碗蓝灰色的海藻汤里,越来越小,倏地不见,而天色仍然很灰很亮,不见云霞。

    这本来就是个寂寥的地方,看了太久的亡灵的名字,她觉得比来时更加怅然。

    “我的心一直在我自己身上,从没丢失过!”陈子柚提了提音量。

    陈子柚平静地离开医院。

    她害怕当自己离开多年以后,仍然孑然一身地回来,已经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经的回忆,那时候,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陈子柚勉强笑了笑:“我认识的人女性里,数她最讨厌我,我想不出还有别人。”

    一股冷风吹进来,正在试着深呼吸的陈子柚被呛到,她歇斯底里地咳嗽,几乎要把五脏都咳出来。

    他俩断断续续又说了一些,虽然不够清晰又不甚明白,但陈子柚也大致听懂了来龙去脉,因为苏禾既然打算好了要录音,自然就尽量把话题引到她想要的方向。

    迟诺的升迁的同时带来了选择。他有被调到本省的海滨城市主执一个政府投资大项目的机会。得到那个机会,他的前景更加一路坦途,光明无限。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设法干预他的商业竞争,是为了你家,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我?”

    江离城的声音很遥远,他说他在国外。

    就在沉默间,他们已经到了机场。迟诺替她解开安全带,下车为她拉开车门,把她从车里拉出来。

    苏禾优雅地笑:“我们真有缘,又见面了。”

    陈子柚无言以对。因为她发现,面对苏禾这种人,不管她讲什么,都有可能是自取其辱,不如静观其变。

    她觉得自己来这一趟也许是对的,迟诺要她来也是对的。因为,她马上就要真的放下了。

    平时她看电影,每每看到片中高深莫测的角色,聪明一世,却败在致命的低级错误上,都无限惋惜,即使那是个反面角色。

    她本打算对那件意外的礼物置之不理的,可是丢在她的抽屉里的那件小东西整下午都像一枚定时炸弹一样让她心绪不宁。她还想过应该去找点盐酸把那东西销毁,然而好奇心杀死猫,她终究还是在毁弃它以前研究了一下里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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