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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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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子柚将手机关机,所以来电一律转接到语音留言上。而且她一直没有回家。

    “谁?”她应该没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可以在全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路找到这里。

    陈子柚心里好像有很多只蚂蚁爬过,痒痒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在他身后大声问:“你这算是在可怜我吗?”

    会客室的门没关。屋里的客人正面朝窗外,仿佛正欣赏着雨景,笔挺的西装,笔挺的背影,白色的明亮的窗户,倾泻的雨帘,恰好构成一副黑白画面。

    外公依然睡得安详,江流在外公的病房门口向她行礼后离开,一切都没变。

    其实她从小就很胆小,鬼怪故事都不敢看,而现在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这片墓园传说风水极好,外婆去世那年才初建成。当外婆的病情拖一日算一日时,外公便买下了最好最贵的那整片的位置,将已经去世近二十年的舅舅的骨灰也移到这里。

    她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只有周末才回家。

    他走得很安详,始终没有再睁开一次眼睛,就那样沉沉地睡着,呼吸渐渐地微弱,血压渐渐地消失,连接着他的身体的所有仪器滴滴作响,心电图屏幕上划出一条直线。

    “那么就请让我意外地死去,让我得到解脱吧。”她在与江离城交缠的时刻尽力地忽视现实而沉缅于虚幻的冥想状态,然后她似乎感应到了神灵召唤,在一阵剧烈的颤粟中仿佛见到天光。

    孙天德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前后只准备了一天。

    后来证明她将这世界想得太坏。女店主是个纯朴善良的女子,对她十分关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醒来时日上三竿,窗外晴空无云,阳光明媚,若非空气里透着一股润湿的泥土味,全然看不出夜雨的痕迹。

    于是她被带回他的住所。在车上她就已经昏昏欲睡,头也有点疼,回房后在浴盆泡了整整一个小时,放水的时候忘了这是江离城的浴室而不是她自己的,她以前总是避免用他的浴盆,避免与他产生这种另类形式的亲密接触。

    这几天她总会在这里待上大半天,就坐在那里发着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感到心平气和天人合一,然后她再慢慢走回去,有时也会散步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回去洗澡,有时与女主人聊一会儿天,早早地睡觉,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床。这些天来,她连梦都没做过。

    后来大家开始哭,哭得惊天动地,她又想笑了。连她这个作亲人的都没有哭,这些人掉的是哪门子的泪。然后身边一人轻轻地捏她的胳膊:“哭出来吧,姑娘,哭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陈子柚打断他的凝思:“你不该来这里,回去吧。”

    陈子柚用力地转过身来,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与江离城四目相对,一直望进彼此的眼睛深处。

    不过,现在她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如果他再逼她,大不了她一死了之。所以她绝不怕他出尔反尔。

    起初她情绪多少有一点点波动。毕竟,江流没有义务来替她外公烧香烧纸,何况他还是江离城的人,又似乎知晓这些恩怨纠结。

    然而一切总归是幻觉,当她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她仍然与江离城密密地贴合着,上半身伏在他怀中,揽着他的腰,全身是汗,像刚从水中被捞出来一般,本来就微湿的头发,此刻被汗水或许还有泪水浸得更湿,贴伏着她的脸与额头,挡着她的眼睛。而她口干舌燥嗓子疼,仿佛真的溺了水。

    近半年以来,她只在三个月前见了江离城一回。时间隔得这么久,乍见他的面孔,已经有点陌生,只觉得那磨损的原木桌椅,泛黄的壁纸,廉价的装饰画,这房间的一切都与看起来很昂贵的他格格不入,他那副样子横看竖看都有一种屈尊纡贵的不合时宜的意味。

    后来还是她自己忍不住问:“他知道了么?”

    女主人大吃一惊:“你怎么没带伞就出去了?”

    “我没淹死。”陈子柚说,顺便为他的眼神下注脚。

    她刚才喝酒时,没想过江离城还打算放她回去,所以就没顾虑,宁可再麻醉一点,再昏迷一点,才能不去想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而能够忍受他的碰触。

    门却在那一刻被拉开,她一惊又跌了回去。江离城站在浴室门口,穿着浴衣,头发也是微湿的,应该在别的地方洗过澡,看她的眼神中有她看不清的内容,但没有向前再走一步。

    今天是外公去世第七天。她将带来的饭菜与水果一样样摆好,饭菜是昨天晚上她借了女店主的厨房亲自做的。她一样样摆好,燃上香,行礼,又将那一篮花分成几束,分别放在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合葬墓、老保姆的墓,以及不曾谋面的舅舅的墓前。每放上一束,她都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今天分花时没留意篮中还剩了一朵,后来发现时,她拈起那朵白色玫瑰,在那几个空位上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在离老保姆的墓碑最近的那一处青石板上,轻轻地说:“陈子柚,祝你将来在此安息。”

    江流偶尔现身,恢复了他一惯的模样,彬彬有礼,表情木然,没有悲喜。

    那梦境太寂寞太寒冷又让人恐慌,她挣扎着要逃离这个梦境,用尽全力却无法睁开眼睛。

    “我果然还是活着的,每一个细胞都活着。”她想,“但是,让我死了算了,那样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不过,当她看到江流那神色过于凝重与恭敬,行礼的动作更像在致歉与祈祷时,立即便明白,他刚才那几张纸与那一柱香,分明是替江离城烧的,或许他在祈祷外公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不要去找江离城的麻烦,不要去骚扰他。所以她又想笑了。

    也许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哭得太逼真分走了她的注意力,总之她到最后也没掉下眼泪来。

    那些很烫的水包裹着她,热力透过她的皮肤游移于她的四肢百骸,她很无奈地发现,那些她用来维持大脑浑沌的酒精似乎也渐渐地消散在那些热水中,随着水温渐凉,她的大脑也不再那么晕了。

    两天后,林医生告诉她,有两名国外的脑部肿瘤专家最近要到本院作学术交流,并且会再次对她外公的病情进行诊断。

    她感到非常的疼。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粗暴,每进入她的身体一次,她都以为下一秒钟自己便会死掉。

    她有一点迷糊,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继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到江离城将她的头发从脸上一一拨开,用毛巾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然后他微微倾身,似又点上了一支烟。

    当她觉得不妥想改成抓扯床单时,又一阵剧痛袭来,她反射性地掐他,将指甲深深地陷进他肩膀和后背。

    她犹豫着重新放一盆热水继续泡澡还是出来穿衣服,但她一动都懒得动,直到那一大盆水完全变得冷的,牙齿准备打颤,她才不情愿地扶着浴盆的边缘准备站起来。

    她疑惑地回头,那少女冲过来,将她的头发迅速地打理了一下,又把她已经解下来的素色围巾给她重新缠到肩上,左右欣赏了一下:“嗯,可以了。头发就这么湿着好了,更有我见犹怜的气质。”

    其实他只是没有表情地倚窗站在那儿,沉默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

    在这暴风骤雨般的时刻,她反而能站在高处平静地俯视自己。

    外公当初买了这么多位置,想来连他的第四代,第五代都考虑到。那时他哪里会预料到如今的这一片荒芜。等她也死掉后,不知那些空着的位置将属于谁。陈子柚对着刚为自己选定的那个位置出了一会儿神。

    那日她本以为江流带来了江离城的什么口谕,比如“江先生说,你自由了”,或者哪怕他说“江先生请您过去一趟”,让她可以与江离城正面对质,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客人确实不多,所以平日里,女主人还接了一些缝纫的手工活,补贴家用。

    江离城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但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走开。

    她安静地立于灵堂一隅,机械地对每位陌生来宾行礼,强忍着自己的面部神经才能让自己不笑出来。

    墓园附近的路边有一座小旅店,一幢两层的小楼,一共只有六间屋,是一位寡居的中年女子开的。

    她一时不能适应这么直接的方式,好像突然被人推下悬崖,她一惊之下张开双臂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天刚蒙蒙亮,她便步行到菜市去去取那一篮新鲜如初生婴儿般的鲜花,多数是白色,还没有张开花瓣,带着深夜的露滴。

    江离城突然将全身重量再度压到她身上,张口咬在她纤细而敏感的锁骨上。她受惊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已经扯开自己的浴衣,迅速攻陷了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先将她折磨到扭曲辗转。

    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勇气去面对未来可能要发生的事。可是她也同样没有勇气去自杀,因为她还有没履行完的责任与义务,如果选择了自尽,也许她会失去在天堂或者地狱与亲人重逢的权利。

    她没有什么牵挂,也不需要跟谁打招呼,只是在晚上时又单独请那位跑来跑去帮忙张罗一切的陈经理吃了顿饭,告知他自己想安静地待上几天,如果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全权代理。

    既然已经走光,再遮遮掩掩就矫情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她不|穿衣服。她当着他的面把身上的水一一擦干,擦头发,披衣服,只是转身将背朝向他。

    很久以后,她被江离城抱着去冲澡,踩着他的脚,倚着他的胸,被他环抱着腰,被他在喷泻的水流下揉来捏去。

    她刚要行动,那背影恰在这时缓缓转身,将目光投到她的脸上,她只好撤回正想逃开的脚步。

    陈子柚眼花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又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看错,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她应该迅速地、悄悄地走开。

    江流答非所问:“江先生现在正在国外。”

    因为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她的所有感官几乎都失去作用了,一度疑心自己只是一抹没有形体的魂魄。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认识的哪位优秀男性可以入得了这位花样少女苛刻的法眼。

    “可是今天早晨那天色,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店主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给她找毛巾,倒热水。

    她在镜中与他的视线短暂交集,转身走到浴室门口,倚着门框的另一边,直直地望进他的眼晴里,想看清他到底要做什么。她才看了他几秒钟,江离城便转身走开,边走边说:“你睡吧,明天一早送你回去。”

    那夜他身体僵硬,面无表情,目光深沉难测,一言不发。

    陈子柚在外公葬礼后便静悄悄离开了一段时间。

    她思及江流对外公的特殊对待,慢慢地走向他。

    然后她开始脱掉厚厚的毛巾浴衣,准备换上柔软的丝质睡衣。刚才将浴衣带子不小心打了个死结,而末梢血管被酒精浸润过的手指不够灵活,她一时解不开,只能用力的扯。

    那些民俗的规矩陈子柚完全不懂,幸好有他们为她一一指点。

    她不怕他看见正面,她只是不想看见他。

    当初外公四面楚歌时,恰是这些人,明哲保身,六亲不认,落井下石,釜底抽薪,令外公彻底地走投无路。

    狭小的房间里,只听得到窗外哗哗的落雨声,墙上一面老式的挂钟的滴嗒声,还有两人轻微的呼吸与心跳声。

    他点烟的动作惊动了陈子柚,她挣扎了一下,江离城立即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似在安抚一个在睡梦中受到惊吓的孩子。

    她的前任上司迟诺,也与她以前的几位同事一起来祭拜,带来花圈与鲜花。她并没有告知原来的单位,不知他们如何知晓。

    可是她转着小心思尚未作出最佳决定时,已被一股大力一推一按,整个人扑倒在床上,然后她被重重地压住了。

    “你今天不打算收利息?那么今天你叫我来,只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喽?”陈子柚也冷笑。

    路程那么近,慢走也只需要二十分钟。但是走到半路雨点果然大了起来,并且有越来越大的势头。她不想被淋得太狼狈,只好一路跑着回去,进屋时已经全身湿透了。

    她又累又困,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散了架,只能任由他摆布。

    店主连连摆手:“我自己也是个寡妇,哪有什么忌讳?最近没什么客源,晚上只我一个人时怪害怕的,多一个人正好壮胆。”

    但是转身背向时能够看见墙边的镜子,镜中的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与表情斜倚在门边看她,看起来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坐起来,伸手紧紧地揪着他的睡衣前襟:“如果你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们,如果你还没玩够,我请求你,请让他活得再久一些。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么我发誓,我就是死也要离开你,不再让你有半分玩弄我的机会。如果那样的话,你真的会少了不少生活乐趣吧?”

    墓园里没有虫鸣鸟叫声,安静得连她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江离城回过身来,眸光微动:“你喝多了。我让人给你送醒酒茶。”

    园中的雾气慢慢散开。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那本一直没有读完的《百年孤独》,半跪在外公的墓前,接着昨天结束的地方继续轻声诵读。

    店主说,是这块地方尚未被列入城市规划之前盖的,地皮与材料都便宜。平时没什么人来,偶有过路的旅客,留下来吃顿饭,然后继续赶路。

    他眼中有尊重有怜悯有诧异甚至有惊恐,也许因为他面前这位弱女子过于镇静的表现太不正常。

    她的手指很无力,以至于她疑心他根本感觉不到。但江离城还是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她。

    他们走到了今天,固然是江离城这个恶人处心积虑报复的结果,但他们又何尝不是帮凶。大约知道她如今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便纷纷涌出来作秀。

    江离城一直没再露面。

    因为是周末,店主女儿也在家,一下子从她自己的房间钻出来:“等一下,子柚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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