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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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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子柚再度产生出那种幻觉。每当做这种事情进入正常的持续状态时,她常常会产生幻觉。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波涛翻腾的海面上一叶失控颠簸的小舟,随时都可能被巨浪掀翻,被旋涡卷入海底。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丢弃在烈日当空的的沙漠上的植物,灸晒着,煎熬着,水分渐渐蒸发尽,只余一层干枯的表皮。

    江离城冷笑了一声:“对,我开心得很。孙天德以前坏事做尽,现在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你实在不用觉得多委屈,父债子偿,祖债孙偿,你现在受的,也只不过算是支付你们家欠我的利息罢了。” 说罢他将房门打开。

    迟诺在离开前对她说:“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如果没有更好的工作,就回来上班吧。我已经跟上面打过招呼。”

    一阵风吹过,纸灰飞扬,扑了她一脸,她立即转过头捂着嘴咳嗽,于是她在烟尘弥漫中见到江流立在一个脚落里,一身黑衣,不知来了多久,但没有走过来的打算。

    她在指定的地点烧了一摞又一摞的纸,还有外公生前的很多物品。

    她隐隐地觉得不吉利,明明大家都没死,却早早备好了死后容身的洞穴。结果只在短短的五年后,她的父母双亡,现在又轮到外公。

    女店主连声说:“看我,差点忘记跟你说了,你有位朋友来看你,我请他在楼上那间会客室坐着呢。”

    或许她还想利用他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到疼痛与羞耻。

    她一边纠结一边慢慢地加重牙齿的力道,终于听到江离城嘶地猛吸了一口气,伸手大力地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头掰到一边。他的手劲太大,她也疼得叫了一声,随后被他重新按倒在床上,一切咎由自取。

    “不用你假仁假义! 你现在很开心吧,你的愿望终于成真了!”

    她抑着呼吸闭上眼睛,胸口因再度缺痒而剧烈起伏,碰触到他伏得很低的从浴袍的敞口衣襟中坦露出的胸膛。

    陈子柚脑中有两股力量交战,其中有一股力道鼓励她:用力,再用力,咬断他的骨头。另一股力提醒她:松口吧,适可而止,得罪他没好处。

    窗外嘀嗒的的雨声在她的梦境中化作一只充满了天地之间的巨大的破损的滴漏,生命之水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迅速地从破损处涌出,然后消弥无形,而远方的天边则有一只眼睛在凝视她,漆黑幽暗,深不见底。

    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古罗马时代的罪人,刽子手正面无表情地将她一下下钉在十字架上,她的身体被他钉出巨大的洞,空虚而疼痛。

    那位陈经理是实干派,说做就做,立即亲自带人把一切安置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遇上不能决策的便轻声向陈子柚请示,生怕惊吓到她。

    “不用麻烦了,我上楼去洗个澡就好。”她接过毛巾把脸和头发简单的擦了擦,边说边往楼上走。

    人的复原能力实在很快。昨夜她为外公守灵时,一度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坍塌了,她没有什么必要再这么活下去。她想出了五六种为外公殉葬的方式,平淡的惨烈的应有尽有,她规划了每一种方案的详细步骤。但是今天天高云淡风轻,陵园里绿树白花素淡雅致,这些景象如一双无形的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眼睛,耳朵,以及全身的感观,她突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不如多活一天算一天。

    她不知道几点了。天是阴的,无法从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而且,她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

    她低下头,还是没眼泪,那老婆婆又加重一点力道捏她:“一定得哭呀,你不哭,你外公怎么得走得安心?”

    “我可以去烧几张纸吗?”江流垂着眼睛问,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慢慢走上前,认真地烧了几摞纸与一柱香,双手合十念念自语,又恭敬地鞠了三个躬,方才向她告别离开。

    她被人指挥着下跪,洒香油,燃香,有些晕头转向。有很多陌生的人来帮忙,也被指挥来指挥去,与她一起完成各种仪式,那些人她都不认识,不知他们从哪儿借来的。

    然后她再步行到墓园。清晨的墓园雾色迷蒙,苍松翠柏掩映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如整齐的哨兵,静静矗立。

    她觉得荒唐而可笑,体内残存的那点酒精全涌进大脑,有些话就脱口而出:“难道我需要你的可怜吗?全世界都可以可怜我,但是单单用不着你来可怜!”

    吃过早饭兼午饭后,陌生的司机送她回医院。

    从理论上说,外公去了,她与江离城的契约应该算是自动解除了。不知江离城是否会保持他言出必行的好传统,放手得干脆痛快一些。

    她本以为火化那日会非常的冷清,结果那日来了不少本城的有头有点的人物,唏嘘感慨,惆怅万千,将孙天德的离世称作英雄的陨落,语重心长地请她节哀,更有人责怪她为何不将孙老的病情早日告知他们,以便他们可以施以援手。

    外婆入殓时,子柚盯着那几块尚未立碑的雕工精美但文字空白的青石板发着呆,外公说:“将来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在一起。”

    那张床很柔软,但仍然撞疼了她的胸口,几乎挤尽了她肺里的空气。而她的脸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呼吸困难。

    于是陈子柚也面无表情地倚门站着,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从国外空投来的专家也救不了陈子柚的外公。三个月后,老人溘然长逝。

    那个时刻,医生们手忙脚乱,而老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挂着一丝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着好梦。他离去时没有半分的挣扎与痛苦的表情。

    刚才上楼时,她将认识的所有男人的名字都过滤了一遍,甚至包括了江流,唯独没有考虑他。

    江离城抖了一下后便没作声。他继续吸着烟,任由她狠狠地恨恨地叼着他的锁骨。

    “请你别对我说‘节哀顺便’之类的话,我今天听的够多了。”

    她在他冷漠的表情与紧张的空气中勉强睡去,身体乏极,大脑却不累,整夜睡得极不安稳。

    陈子柚的脸正贴着他的胸口,能够听到他的规律又有力的心跳。她一直知道,她只是他的玩偶与宠物,可是此时她突然对这样的局面感到无比的愤怒。她在他怀中突然扬起脸来,张口便咬住了他的锁骨,就像他刚才咬她一样,但是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怎么,我今天不打算碰你,你觉得很失望?”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

    “好。”江流又沉默,目光瞟向火光滚滚的那个方向,神情有一点恍惚,似想起一些往事。

    而且既然他们还处于契约有效期内,她不愿享受特殊对待,以免在某个未来,他也有对等的权利。

    在他俯身去关台灯时,陈子柚伸手扯了扯他的睡衣。

    读到最后一个字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星。天气预报并没说今天要下雨,然而天边黑压压地积了厚厚的云层,分明是大雨将至。

    她没有伤太多的神,只安静地在别人帮助下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为外公一件件穿上,静静地守了一夜灵。

    “要帮忙吗?”江离城看着刚才她跌回去后溅了满地的水说。

    她木然地听陈经理羞惭地解释,孙老先生这么多年都失了消息,他们一直以为他早已移居国外。倘若知道前任董事长是这种情况,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她突然觉得江离城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至少他的报复行动事出有因,又从不加掩饰,比起这些虚伪的人,不知真实了多少倍。

    下山时碰到墓园的管理员,连连向她挥手:“姑娘,走得再快些,眼见着要下大暴雨了。”

    她将脱下的浴袍远远地丢到地上,那其实是江离城的浴袍,刚才她装作镇静其实很慌的时候看错了。而先前放到床上的睡衣已经滑下地毯。

    “请不要拒绝我,陈小姐。这是我们的份内事。”陈经理诚恳地说。

    陈子柚以前就怀疑江离城是否受过特殊的训练,因为他总是随时随地都能将他自己置身于逆光之中。台灯的光将她的面孔被照得无所遁形,而他则只是一道背光的剪影,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

    大概她在外公火化那天被浓烟呛到了喉咙,自那以后她的声音便是哑的,读不了十页就已经喉咙充血读不下去。一共只剩下二十页,她记得儿时曾有人说,人去世后,要在第七日过后才会真的离开,那么她今天一定要读完这本书。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窗外的风一样,连她自己都疑心这只是幻听。

    也许因为她掐他抓他太用力,也弄疼了他。

    “不用,谢谢。”她在水中直起腰身说,尽量使自己不显得过于柔弱无助,然后她发现江离城的目光由地上的水转移到浴盆中。她低头看了一下,她的身体在水中若隐若现,形成一种古怪的变形景观,她不自然地换了个隐藏性好一点的姿势,希望他能快点出去。但那水波动起来,她瞬间产生幻觉,仿佛一大盆水变成了一片正波浪起伏的汪洋,她又产生类似晕船的昏眩感与恐惧感,也不顾江离城还站在那儿了,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爬出浴盆。

    陈子柚猜不透江离城的想法。

    江离城也与夜雨一般不见了踪影,只有枕头上还留着一处深深的压痕。

    陈子柚一开始便表明,她有新孝在身,恐怕犯了她的忌讳。

    与紧张的急救场面格格不入的还有陈子柚,她得安静得仿佛老尼入定,小心绕开各种管线,轻轻地握着外公的指尖,脸上有老人离去时同样的表情,直到最后也不吵不闹,不哭不叫。

    一定是那样,因为尽管起初他一声不吭,但后来终于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背上用力地抓下来,牢牢地将它们按在她的头的两侧,阻止她继续去掐他。

    这房门是电子锁,可以在室内设置关门即上锁。她专注地扯那个死结时,听到卡的一声响,估计江离城出去了,所以她的带子也终于解开了。

    外公的身后事并不多,扯不清的无非就是与天德有关的事。那位陈经理看起来一脸憨厚老实。不是她太轻信别人,而是她没有力气去怀疑人。而且,她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然后她又被他从头到脚擦干重新抱回床上,给她换上睡衣,把她塞进被子里。

    她摇摇头。这个样子回那种地方去,对医生对病人都不够尊重。

    陈子柚又疑惑了几分。这位少女的审美观很不寻常,她的房间干净利落,没贴任何的明星照片,昨晚她俩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她指着当前很流行的那几位新锐美型男明星一个个地数落:“娘里娘气!没有半点男人味!矫情!作!绣花枕头!呕!”

    之前因为不想被人找到,她来的时候既没带手机,也没开车。住第一晚的时候也曾想,会不会遇见贩卖人口的黑店,将她卖到山沟去。不过,活着艰难,死却容易,倘若真遇上了这等事,她的选择就容易得多。

    外公过世的两小时后,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带了几个人匆匆地赶来。那位一脸诚恳憨厚的男人说:“陈小姐,我是天德集团总部现任总经理,我也姓陈。孙先生的后事请交给我来办理。”

    她今天的确作好了准备而来,甚至努力地喝了那么多的酒。

    她弯腰去捡,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不远处江离城□着的小腿与脚裸。她顿了顿,直起身来,正犹豫着是继续背对着他装作没看见,还是索性满不在乎地裸着身子面向他。

    然而今天她连伞都没带,淋成落汤鸡回去不是件有趣的事,而且她在大雨中容易迷路。所以她打算早早地回到临时住所去。

    空气中飘散着香烟的味道,忽远忽近。

    “呃?”陈子柚一头雾水。

    周围的空气似乎是凝滞的。江离城的眸色看起来很平静,但那里面似乎正酝酿着暴风雨,看起来有令她不安的危险,她感到压抑而沉闷。

    雨点还是很小,但是起风了。她把外套的扣子系到领口,用围巾把自己包裹得更紧。

    她躺在那儿抬头看他,低声地说:“其实你不甘心他就这样解脱吧?你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吧?这个游戏你一定还没玩够吧?”

    因为没有什么亲友可以通知,所以很省事。唯一亲近些的算是家中以前的几位佣人,但陈子柚早已打发他们各自回乡,此时也并不想惊扰他们。

    迟诺也来过一次,见她神情疲倦,他也没多说话,向医生简单了解情况后,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

    “帅哥呀,极品的帅哥!所以才让你美丽动人地去见他。”不等女主人开口,店主女儿一脸梦幻地抢先回答。

    江流大概不曾习惯她一身黑装灰头土脸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您还好吧?”

    “送你回去?”江离城问。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也许是她的视觉误差,他的一向棱角分明的面孔、冷漠的表情与眼神,在半明半暗中变得有一点模糊与柔和。

    也许,她真的是很犯贱地希望通过江离城那具人形兽心的身体来告诉自己,未来还很长,她的自由之日还遥遥无期,一切都与过去一样。

    陈子柚背转过身。

    后来她的确有点醉了,但毕竟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看起来还很清明,只是头很晕,要很小心才才走稳。

    每天凌晨三四点,两公里外的蔬菜批发市场便开始喧闹起来,有一位家里有个花圃的菜农,每天会将自家地里的鲜花堆满一篮子给她留着。

    但是被他这样识破,她有在众目睽睽下走光的尴尬,于是恼火地翻出自己的睡衣:“多谢你不打算碰我。请出去时顺便替我锁门,麻烦你。”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啊。”陈子柚边说边打了一个喷嚏。

    她奋力挣扎着翻身但总是徒劳,直到她几乎窒息,疑心江离城打算就这么把她闷死时,她背后的压力突然消失,只是身体仍贴合着她。

    另一个需要她费点脑筋的人就是江离城。那日她扯着他的衣襟对他说,如果外公死了,她死都要离开他时,他并没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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