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回忆

沉默地平安回来，便什么都不敢再多问。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带了一点笑意：“你不担心我会把你卖掉？”

    江离城现出他俩认识以来最像笑容的一个微笑，仍然很淡，只是微微变了一下唇角的弧度，但陈子柚觉得他的笑容令四周都亮堂起来。

    那一年的开端或许就是个先兆。

    那时候她想去男友那里寻求安慰，却没想到这个目的地也对她紧紧关闭了大门。

    在酒精麻醉与体力耗尽的双重作用下，她的反抗并不比一只蚂蚁更有效。

    那个救了他的年轻人，此时正坐在最隐蔽角落里的一张桌旁，抿着唇角，垂着眼睛，正在专注地看书。

    陈子柚饭也不吃，回自己房间便睡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对。”

    她低头犹疑了一下，当再度抬头时，那人却不见了。

    “你的名字像古龙小说里的侠客。”她看江离城有点疑惑的样子，又补充说，“你不看古龙小说吗？”

    于是那时她把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他同意她的说法。

    原来她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而她眼中伉俪情深的父母，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甚至瞒过了外公与外婆。

    但是事到临头，她仍是没想好，只能干巴巴地说：“好巧，又见面了。”然后辅以她很努力的笑容。

    或许老天也终于垂怜了她一把，就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那两个按住她的小流氓的手稍稍松了一下，她在惊慌中瞥见一抹穿着白色上衣的瘦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

    陈子柚在心里憋着笑。她以前与同学来过这里几回，每一回都要面对女老板冷冰冰的表情。现在她有一雪前耻的快|感。

    陈子柚打量了一下周围散坐着的成熟|女性，认真地补充说：“还有大姑娘和老姑娘。”

    陈子柚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旁，她的周围再无别人，那么他是在看她了，于是她朝他礼貌而羞涩地微笑。

    她觉得口渴，进了一家咖啡馆，很惊讶地发现，店里光线柔和，有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在看书或者写字。

    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后来她费了很多的时间去寻找这一本小画书以作纪念，不惜代价，却再也没找到，令她遗憾不已。

    她说：“你看起来没有半点需要人同情的样子。”

    太过青春的年纪，很多事情是想不通的。她仍然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第二天比第一天的感受更强烈。

    “坏人们的脸上都没写字。”

    出租车只能停在巷口。她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向前走，心里不是没有惊惶、担扰与羞怯，但是另一种任性的念头比她这些复杂的感觉加到一起都更加的坚定。

    那家店在另外一条街上。咖啡店门口有公交车站牌，她记得很清楚坐三站就可以到那里。

    “你觉得我不像罪犯与交际花的儿子？”他半垂下眼睛，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她的脸红了一下，不再多言，向他鞫了一个躬，匆匆地转身离去。

    比起她昨日的遭遇，她如今的模样不算太狼狈，只是她在镜中发现自己的领口前三颗扣子全掉了，她出去时用手指按着襟口。

    程子柚问：“您喝哪种咖啡？”她连称呼都不由自主地改了。

    她终于看清她的救命恩人的模样。身材修长，剑眉，挺鼻，薄唇，脸部棱角分明，表情淡漠，看年纪比较像大学生，但气质却更像白领。

    “你是好人。”陈子柚认真地说。

    陈子柚再迟顿也能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她不是个主动的人，又从小被宠爱着，何曾这样一次次被拒绝。

    她刚出了夜店的门口，便已经被几个小地痞盯上，将她逼到角落里。

    那年高考结束后，父亲安排她出国散心。

    她说：“我应该怎样谢你？”

    她有很好的家世，美丽窈窕的面容和身段，疼爱她的父母家人，相处亲密的知心朋友，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

    这里有手工艺术咖啡，年轻漂亮的店主亲自向精致的咖啡杯里注入不同品种的咖啡与牛奶，在杯中形成奇妙的图案。

    那人大概本想看她惊恐的神色。既然没如愿，便失了继续调侃的兴致。他站起来，并不走近她，而是去倒了一杯水喝，背朝着她的时候说：“如果你已经睡醒了，就早点回家吧。”

    陈子柚结帐准备离开时，突然眼角瞥见门外有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走过，她连找的钱都没要就追了出去。

    那条路白天人很少，任何时候望出去，景观都差不多。

    这家店是面向学生的，价位低廉，品质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挨个看过，觉得无论点哪一款，好像都配不上她的恩人，也显得自己很没品味。

    “小姑娘不应该轻易地说‘随便’这两个字。”江离城对一直等待回话的出租车司机向前指了指，司机将车开动了，“如果你无事可做，就去帮我洗那条床单吧。”

    如果她不提前偷偷摸摸地回来，她就不会发现父母各自的私情。

    那天她去的比平时晚了一些，发现她平时常坐的那个窗边位置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于是她静静地环视，想再找另一处舒适的位置，结果她却意外看到了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她想见到的人。

    刚才他正脸面对她时，因为背光，陈子柚看不清他的模样。此刻他背向她，她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连鞋子都没脱，衣服沾了很多土，牛仔裤划了一条口子，手肘上也有几处擦伤。

    除夕那一天，她失手打碎自己心爱的琉璃瓶子，那是父亲带她去几千里之外的手工作坊，由她亲手完成的。几小时后，她爱如家人的老保姆为她出门去买点心配料，在路心脏病发作，再也没有醒来。

    巷子很长，江离城离她有差不多十米远。他走路的样子很特别，既不像大多数的高个子那样微微驮着背，也不像很多年轻人那样走路左摇右晃。他背挺得笔直，步子很稳，像一道风景。

    沙发上有人半卧着，倚着扶手，身上卷了半条被单，昨夜十之八九睡在这里。

    他拦下出租车和她一起上了车。他说：“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所幸她带的钱，足够她在饭店住上几天。

    她的笑没没换来神情冷淡的恩人的笑，但是他并没有不理她，而是很客气地说：“我对面没人。”

    “你上次想知道。”

    当陈子柚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回忆这一串事件时，她突然发现，当时令她犹如身陷炼狱的这些事，其实每一件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上三五桩。

    在她十七岁之前，那应该是最优美的一条曲线。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外屋也不大，家具同样的少，只有一张靠窗的沙发和贴着墙的一排书架。

    所幸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新开的陶吧，有手工艺专区，有休憩区，很小资的氛围。

    江离城并没有嘲笑她的小女生情调，而是很仔细地把那杯咖啡研究了一遍才喝了第一口。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只有小姑娘才能找到这里吧。”

    她思前想后，决定过去打个招呼，即便可能再度遭到冷遇。

    江离城直直地望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神深沉如海，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

    她甚至没去思考，只凭着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开那两个人，而那两人竟然没拦得住她。

    这已经是一个渐渐开始哈韩的年代，她的男同学们，已经开始穿着皱皱巴巴的涂鸦T恤与肥大的裤子，将头发削得奇奇怪怪。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种大男生，如同初秋的微风，虽然沁凉，但是清爽怡人。

    学业很紧张，而她有一点点神经衰弱与抑郁。因为在她备考的那几个月里，她再度经历了死亡，外婆过世，外公病重，父亲遭遇了一次车祸，而家中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似要发生什么大事。

    他们想要的不只是钱，还有她。

    不只如此，她聪明好学，成绩优异，多才多艺。

    她以为自己遇见了大天使。他周身笼罩一层光华，向她伸出友善的手，她在垂危中满怀信任，死死地抓住。

    陈子柚明知他看不见，仍是欠了欠身，然后快步地找到洗手间。

    洗手间里也是洁白一片，一尘不染，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连洗漱用具都非常新，只有一套牙刷牙膏、洗发水、香皂，和一条纯白色的毛巾。

    陈子柚醒来时外面天色已亮，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她回卧室匆匆地换上他的衬衣。轻软的棉质衣料，对于她而言太过肥大。她把下摆打了个结。

    她到底在看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愿意承认。

    “我叫陈子柚。您怎么称呼？”

    陈子柚咬住唇。

    “没看过。但我知道那个人。据说他是个酒鬼。”

    陈子柚发现她今天买的书实在不好看，因为她完全看不下去，她只好又喝茶，很快把新换的那杯红茶也喝光。

    或许这人这些天一直在这里，而她只顾看向窗外，并没去观察室内。

    陈子柚一直话不多，以前能吐露心事人，也只有老保姆、外婆，乔凌，以及与她一起长大的男友。父母都很少有时间与她交流。而那几个倾诉对象，也统统失去了。

    那人个子很高，肩和背却挺得很直，穿白色衬衣与深蓝色长裤，当他微微侧脸时，脸庞与下巴轮廓坚毅分明。

    陈子柚最近从来没有这么早回过家，她总是在外面吃过了饭，天很晚才回去，家人也习惯了。而且，她住的那个地方，名字十分响亮。面对江离城，她不想说。她默然了片刻，不知该怎么回答。

    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捂得发霉了，泡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澡，将自己收拾一新，换了一身崭新的裙装，重新走进阳光里。

    江离城不等她碰到，便迅速合拢了手掌，将她的项链收在掌心里。

    那一年，她参加高考，被家人寄予了厚望。

    阳光直射向她的眼睛，而他背光，她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你真的要来？”

    她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了很久，伸手去摸红茶杯子，送到嘴边时发现早已经喝完了，抬头想再换一杯时，竟看到那人正看向她所在的方向。远远的，看不清神情。

    一定是她的救命恩人。

    陈子柚觉得窘极了。

    如果她认为有，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天真。

    结帐时是江离城付的款。陈子柚说：“说好的，由我请。”他说：“算你请的。”然后递上百元的钞票。

    他把她的平安扣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很平淡地说：“小姑娘晚上不应该到那种场所，更不该喝酒。”

    她不想回家，她离家之前便留了条子说她要自己安静地待几天，请他们不要找她。

    陈子柚挑了离他远远但抬头就能见到他的另一处角落里坐下。

    那时家中的老保姆说，上天在赐于子柚小姐生命时，一定心情愉快，并且用心良苦。

    她一直低着头，并没敢抬头去观察他，但整整半小时，她也没看进去几页书，虽然她手中的书不过是很雷很狗血的爱情故事。

    “不是。我的意思是……”陈子柚再一次发现自己的不擅言辞，因为她怎么表达好像都不对，“你的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父母。”她急中生智，终于找到最恰当的说辞，也又一次看到江离城浅淡的明亮的笑容。

    她给陈子柚做的那杯有一只凯蒂猫头，给江离城的那杯用了很长时间，最后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心形，临走前还投向他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但江离城目不斜视，将她的秋波拒之门外。

    她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当他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那本大书是一本外文书时，她没话找话地问：“你在准备考研吗？托福？” 说完她又后悔，她不想对方将她当作很爱八卦的女生。

    后来他说：“等你过两年再回头看，会发现这些全是小事。我爸爸在我上小学时就去世了，我妈妈也在我高三时离开了我。他俩都是孤儿，所以我没有别的亲人。我的前任女朋友最后成了我的师母。我从小到大遇见过的骗子可以组成一个连。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更值得同情？”

    她想，她在这之前与之后都看过那么多本言情小说，书中的女主角无论多么天真多么单纯，都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她这个样子，被那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一句话就彻底骗到了。

    他手指修长，掌心宽厚。他的掌心里有一条项链，细细的金链上，坠着一枚金镶玉平安扣，质地上好的羊脂白玉，镶金部分造型奇特，像一枚古老的图腾。这是她成人的那年，外公送她的礼物，据说年代久远。

    她本想打车。除了那个下午，她向来都是打车来来去去的。可是她觉得江离城穿着很朴素，气质很干净，她担心自己的小姐作派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但此时这里是白天，这一片地方安静而详和。

    桌上便有菜单，她一一地看过。

    “随便。”

    陈子柚小声说：“我可以洗个脸吗？”

    她憋闷了那么久，终于找到另一个愿意向他倾诉的人，虽然那人之于她而言几乎是陌生人，但就像上天注定的一样，她无条件地选择信任他。

    她丢失了外公送她的项链，但那样私密的东西，她反而不想讲。

    如果不是受到这样的打击，她本不会忘记她的教养，半夜三更从窗户爬出去找她已经很久没见面的男友，然后她发现了更为不堪的事实，那位声称爱她一万年不变心的男友，与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她。

    陈子柚想起那天早晨他冷淡的神情，怯怯地顿住了脚步，心中犹豫着，如果追上他，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讲。

    那人就在她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走得不快，步伐很稳，她快跑几步就能够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