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那人合上书页,用手指按着书在桌面上转了180度,将封面正对着她。原来是一本原版的厚厚的地质杂志。
倘若她是言情女主角,她想必可以没什么争议地当选为最傻的那一个。
然后他看向她手中的书,陈子柚立即把书的正面朝向自己抱进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书名,但她还是疑心他看到了,因为他的眼里闪过一点点意味不明的东西。
他一路都没回头,一直到了他的家门口时才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她。陈子柚隔着他六七米远,也停下了脚步。
陈子柚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惊讶了半天,嚅嚅地说:“你在逗我玩吧。”
那人没说话也没转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她推开门出去时,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座旧式的平房,房屋虽然小,却带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一张石桌与几个石凳。如今已经非常难见这样老式的房子。
如果不是这些事情如此密集地连环发生,令她感到已经被世界彻底遗弃,她本来也没机会遇上江离城,至少不会那样早就遇上。
只一眼而已,那人却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又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
“不必。”他神色淡然。
“我怎么还你的衣服?”
“我叫江离城。”那人突然打破了沉默。
“啊?”陈子柚吃惊地看着他,猛然想起上一回他们分手时他的那一句戏语,她的脸颊渐渐升温。
其实江离城没有骗过她。就像那天后来她又问江离城:“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是开玩笑的吧?”
就是那样凑巧,她下车后左圈右转又进了窄窄的旧式马路后,猛然发现,这里正是她那晚买醉遇险的那条路。
后来她想,江离城真的从来没对她说过半句谎话。
她回头看了一眼门牌号,然后一路小跑着出了巷口,跑了很久才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伸手想去确认它是否是真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陈子柚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但摇了摇头,恭恭敬敬地把包取了过来。
那人没什么反应地回身进了卧室,片刻后出来扬手丢给她一件东西,陈子柚接住,拿到手中时发现是另一件白色衬衣,然后她听到那人说:“你若是想喝水,自己去倒。”
她尴尬了半天,终于新找到一个话题:“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床单。”
陈子柚咽下一口口水。她知自己此时的形象不可能端庄,但她尽可能用端庄的口气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上车后她在口袋里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两元钱,最后还是江离城投了两枚硬币。
而且江离城是个好听众,他很专注,不插话,不会露出不耐烦。她颠三倒四没头没脑含含糊糊地讲,眼中有泪在打转,而他全听懂了。
“这专业很辛苦吧?”
“你随便把我放到哪儿好了,我晚一些再回家。”她在他的眼神注视下诚实地说。现在才下午三点,她至少需要在街上再逛五六个小时。
她慢慢地坐起来,查看自己。
那天她跟江离城又一次去了他那个深巷中的家。
“我记得。”
之前几天,陈子柚想过很多遍,如果有机会再度见到神情冷淡的恩人时,开场白应该如何说。
于是她拉着他上了公交车。
他转头看向她,但是他背光,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得到日光照耀下的黑色轮廓,镶了金边。
她吃极少的饭,不理任何人,将卧室的电话拔掉,手机不开机,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门,连脸都不洗。但是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沉默。没有人敢劝她。
陈子柚每每想起以前家中老保姆的这句话时,脑子里都会浮现出她自己的人生曲线图。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白色影子,那影子闪了一下,她摔倒之前,抱住他的腿,然后便失去知觉。
陈子柚站起来看这间屋子,很小,除了这张单人床与墙角的一把椅子,再无其他家具,但是非常的整洁,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白色。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仿佛在笑话,她看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安慰她。
陈子柚立即顺从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她为了甩掉跟在她身后的保护者,换了好几辆公交车,几乎把自己转得掉向。
那人虽然态度太过冷淡,但是心肠却很好。从小没遭过什么冷遇的陈子柚这样解释。
他似乎是笑了笑,说:“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包里真的什么都没少。她先去一家精品店换了一身衣服,新牛仔裤,长袖衬衣,可以盖住她胳膊的擦伤,然后把他的衬衣仔细地包起来,抱在怀里。
其实她没记住他的模样,因为她本来也没机会看清,但是那身形与气质,她印象深刻,还有她印象更深刻的深色长裤与短袖白衬衣。
她那天晚上以及早晨的模样都挺狼狈,披散着头发,穿仿旧的牛仔裤与旅游鞋。但是现在,她的头发绾得精致而整齐,穿淑女裙装与细带凉鞋,与那天早晨很不同。
但江离城的口气十分正经,神色也没有半点轻佻。当她扭头看向他时,他无辜地伸出一只手,不是他展示她的项链的那一只。这只手同样的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只是掌心处有一条很长的伤痕,伤口很新,还没有完全愈合。
她就那样毫无目的地跟着车在城市中穿来穿去,直到她有了晕车症状时才下了车。
她觉得很丢脸,转着脑筋想转移话题:“我以为你是学生。”
她去夜店喝酒跳舞,尽情地发泄过剩的脑力与体力,可是直到她没有力气思考,也没有力气走路,她仍然感到无边的绝望。
陈子柚在挣扎的空档里,思绪已经飘出了很远。她在想,原来小说也不全是杜撰的,所谓的雪上加霜,无知少女在可怜可悲的时候,通常都会遇上更加可怜可悲的事。
那人又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笑了。他的声音非常有质感,语调也悦耳,即使在这样的酷夏里,也有一种清爽的凉意。
她想起儿时看过的一个连环画,一个倒霉鬼,一路磕磕绊绊地逃亡,越逃路越窄,终于被逼落了悬崖,崖上有追兵,崖下有狼, 那人情急中抓住一根绳子,终于得救,片刻后便发现,原来那条救了她的命的绳子,竟是一条毒蛇。
屋里安静得连钟摆声都没有,更没有镜子。
而且,它们像俄罗斯套娃般一件套一件,她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非常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
以后的几天,陈子柚就如同鬼迷心窍一般,天天到那条街报道。她到同一家书店买一本可以用两小时看完的小说,然后到隔壁咖啡馆叫一杯红茶,找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读着小说,一边不时向窗外观望。
“不方便说,还是不想回家?”江离城耐心地问。
陈子柚的脸开始发热。
“不用了。”
陈子柚做好学生与好孩子做了太久,久到不知世间险恶,尽管她自以为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足够多。
“哦。我叫陈子柚。”
那时的她,几乎拥有全世界。
江离城看了她片刻,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摊在掌中:“这是不是你的?”
她长这么大,其实并没有真正坐过几回公交车。
陈子柚想到与这样年轻的陌生男人共处一晚,感到了一丝尴尬,她低头抿湿了一下发干的唇,将领口抓得更紧一些。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她在头痛欲裂中渐渐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霎时紧张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惊慌失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发现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终于松了口气。
他那个人,清高自傲到根本不屑于说谎话,尤其当对象是她。
陈子柚这回真正地笑了,她真心地笑的时候,就顾不上去提前研究自己微笑的弧度,所以看起来很天真烂漫。
不过他应该看不清她的表情,因为他马上又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又或者,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还好。”
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或许上天指派给她的那架制图机器出了故障,所以她的曲线变得跳针断裂,后来便展成了一条直线,如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心脏病人的心电图。
这里大概就是那一片传说中本城最老旧的城区,黑瓦白色,旧式的木制门,巷子很窄,她以前从来没到过这里。
江离城说:“我也觉得听起来很像个玩笑。”
陈子柚并没再见到那个人。但是她发现,当她每天下午躲在这个咖啡店里消磨时光时,她心绪会变得宁静,甚至有所期待,仿佛不再是那个仿佛已经沦入地狱最底层的无望的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令她狂躁抑郁难以成眠的念头也会不期然地消失。
陈子柚轻轻地笑了。
但她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人的气场如此强大,即使坐在角落里,也很难不被人发现。
陈子柚想不出什么新的话题了,两人有很短暂的静默。
“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洗床单?”那人平静地说。
“我姓江。”他的口气更淡,显然不打算与她深交。
“你站得比我高,我抬头看你时脖子疼。”年轻男子用非常有礼貌的口气说。
因为没有她的用具,她只简单地洗了手和脸,以及胳膊上的擦伤,用手捧着水漱了口,最后迟疑了一下,用他的毛巾擦了脸,沾着水对着墙上的小小镜子理顺了一下头发。
“呃?”陈子柚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她也不想回家,于是去隔壁书店买回一本很薄的爱情小说,找到一张单人桌,要了一杯红茶,在那里看完了整本书。
那些她们耗费数小时摆好的骨牌一块块倒下时,她想起她也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张牌,结果弄乱了她尚未规划好的人生。
陈子柚最见不得别人受伤,看见伤口与血都会手指发颤。而此刻,她连心都抖了一下,立即不加思考地说:“好。”
很多年后,当已经长大了的陈子柚终于可以像欣赏别人的故事一样回想这一段往事时,她竟然可以自己笑起来。
“是。”
她有时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怯生生的,很勉强的样子,自己觉得很不好看,索性笑得更少。
她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时间磨灭这一段记忆,但是她却偏偏反常地歇斯底里,声称再也不原谅父母,于是她得知了她的身世之谜。
那人并不说话,似乎是在安静地看她。
她渐渐想起,这附近有两所高校,虽然是暑假,但是有许多学生并不回家,而喜欢在咖啡馆里补习功课。
“地质专业?”
她又打算新要一杯,顺便抬头扫了一眼那人的方向。
有袅袅烟雾散过来,陈子柚抑住要咳嗽的冲动,但呼吸声仍是惊动了那人。
她实在不应该为了让家人惊喜而提前回来。
如果人生可以用一张曲线图来表现,大多数人的人生曲线都会像一条波浪线,可能时起时伏,但是流畅而连绵。
她担心那人认不出她,而是将她想像成无聊女生,虽然她最近的确很无聊。她又担心那人已经认出了她,如此一来,她这样的行为就更失礼了。
她本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但她忍不住想要替自己洗脱,免得他把自己当作轻佻女生。所以在他的注视下,她竟然絮絮叨叨跟他讲起自己这一年的经历,外婆与老保姆的离世,初恋与挚友的背叛,说到父母时,她没吐露细节,只说他们是大骗子。
那条巷子不时有行人经过,但见怪不见,甚至不会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
她没想到江离城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陈子柚平时笑得不多。她小时候牙齿不整齐。为了避免让别人看到她的牙,于是她很少笑,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
他的打扮很平常,神色很淡然,内敛沉静,与这里幽静的环境十分协调,却又显得与众不同,有着强烈的存在感。
她就被这样放在雪白的棉质床单上,身上还盖了一条凉被。床单上已经沾了一些泥和一点血丝。
几年后,当她在大洋彼岸与同学们一起参与一项多米诺骨牌挑战时,不禁再度想起她17岁这一年的夏季。
在她的刻意遗忘下,她的记忆已经不太完整,就像一张被撕成碎片的照片,飘飘扬扬,零零落落,但每一片上的内容却都可以提醒她许多的事情。
那个年轻人就坐在石凳上安静地看一份杂志,石桌上放着她以为已经丢失的包。
那人说:“看一看少了什么。”
于是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那人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但是十七岁时候的她,花样的年华,平顺的人生,在此之前从没有遭遇过任何的挫折。
有时她邻桌的那个学生也被她的奇怪行径骚扰,每作完一道题,就陪她一起向外望,然后与她面面相觑,最后对视着笑。
江离城说:“当然不需要,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同情我。我爸爸死前是罪犯,而我的妈妈……她生前有个外号叫‘茶花女’。你知道茶花女的故事吗?”
“我那天是第一次去,也是第一次喝白酒。”陈子柚辩解说。
她被这一连串的事件打击得体无完肤,心中有毁灭世界,同时也毁灭自己的疯狂念头。
陈子柚在悲痛中把这个事件当作一个不幸的巧合,却从没想过,这只是个开始。
后来她说:“我知道有一家很有趣的咖啡店,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去吗?”
家人因为她的彻夜未归正乱作一团,乍见她沉默地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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