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我的力气猛地加大:“你傻了吗?命都不要了?”
爹摇头,一脸沧桑憔悴:“让我想想,想我想想。”
我说:“爹,你同我保证过,会保我和娘的平安的。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我们母女在这豺狼窝里,怎么生存?”
这样一天一夜过去,天亮时,我疲惫起身,梳洗一番,如往常一样服侍娘起床进药。
外面一下陷入恐怖的寂静之中。
薛晗怜惜地抚摸我的脸,说:“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爹断然是不会屈从的。
我凄凉地笑:“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守在家里,动用我生疏懵懂的法力,竭尽全力保护家人不受外界的骚扰。可还是抵挡不住满城的血腥和罪恶堕落带来的恶臭透了进来,让我无法呼吸。
薛晗在我耳边轻念:“阿眉……阿眉……”
薛晗说:“我白天就混了进来,等到无人的时候才进来看你。我……担心你。”
刀落在地上,金石共鸣之声在灵堂里回响。
爹气得咆哮:“践踏我江山,屠杀我百姓。你由人变做畜生了!”
第四日,爹已经半昏迷了。安禄山得知了他的消息,派了人上门来。
“他会回来的。”娘握着我的手,我们的手同样冰凉,“他许了诺,就一定会回来的。”
喧闹了几日,我也终于熬不住了,不知不觉睡了去。
薛晗说:“都还好。军中共事的战友彼此友好,郭将军对我也非常关照。我只担心你,在这狼虎窝你。你们当初怎么不逃?”
手腕被用力扣住。那人的力气很大,大到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那人的眼神也很震惊,注视着我握刀的手,不相信这是我会做的事。
我问:“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不达目的,还会找上门来的。”
城里正在经历一场大清洗。安禄山将凡是跟随皇上避难的官员的留守家人统统屠杀殆尽,还不尽兴,又将霍国长公主和王妃、驸马挖心祭他的儿子安庆宗。种种暴行,闻所未闻,惨烈空前。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松懈与疲惫让我很快昏昏欲睡,可是难得的重逢又让我舍不得这甜美地一刻。这样反复挣扎着,直到薛晗在耳边笑道:“睡吧”
我伏在地上哭了起来。爹语气里的决绝一如我的预料,却也是我最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黑沉沉的天与地似乎就这样把我包合起来,死寂的绝望化做阴寒蔓延上我每一根神经。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服侍娘吃药,管家焦急地跑进来。我直觉不妙,立刻使了个眼色。管家识趣地闭上嘴。
我能做什么?捧着饭菜,跪在书房门前。
爹翻身朝里面,低声说:“我最放心不下你。你千万要小心,别让他们知道你的能力。胡人忌讳中原的怪力乱神,会加害于你的。”
我心里仿佛有一道温泉在流淌,柔声问:“我也担心你。”
我生命里的长安的最后一角随着爹的去世而崩塌殆尽。爹用他惨烈痛苦的死亡来向所有人昭示他坚定的决心,而他的死亡却是在整个王朝的倾覆中一个细小的浪花。
安禄山身旁的人冲上来,拔刀就要朝爹砍去。我惊骇,张口就要叫,奶妈一把捂住我的嘴。
秋天的长安清冷衰败,灰色的云长长铺在天空中,孤雁悲鸣着在头顶盘旋不去。沦落的京都仿佛一面逶迤在地里的旗帜,曾经的绚丽和辉煌都被泥水覆盖,失色。而失去约束的亡灵和妖魔肆虐横行,疾病和恐慌迅速蔓延。
国破家亡,因为拒绝了安禄山的安排,爹的丧事办得非常简单。白帐之中,我跪在灵前,前来悼念的宾客稀稀疏疏,大半也都是爹活着的时候也不愿见的人。
而那些朝臣宫女,一律被押解往洛阳。我们家之所以能安稳地呆在家中,全因为多年前我爹为使节时,同安禄山有过一段交情。
我在外面哭,爹在里面叹气。我哭得累了,依旧跪着不走。他有他的忠,我有我的孝。
安禄山说自己的:“唉,今日离我们当年篝火边饮酒畅谈,都过去十年了吧。你没变啊。”
我两道热泪流下来,紧拽着他的衣服,仿佛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
一个文士的笑声震动着我的耳膜,“沈大人,你是聪明人。皇帝都已经不要你们这些做官的,自己先跑了。现在杨国舅和贵妃也都已经在马嵬做了鬼,你们还死守在长安里,为他尽什么忠啊?”
我说:“我本打算同娘回老家,可是娘的病加重了,经不起旅途颠簸。我想等她病好了再走。”
“薛晗!”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我思念他眉目飞扬的笑脸,思念他低沉舒缓的声音,思念他温暖的手和胸膛,思念他脉脉的目光。
爹疲惫地坐下,“京中不少官员,都屈从了安禄山,做了伪官。”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正躺在灵堂一侧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薛晗已不在身边。
我说:“爹不愿弃国,我则想等你回来。”
这是他在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何必瞒她?又瞒得了几天?
时候到了吗?
我疲惫地坐回去,长长叹气。
我拽着他的衣襟,犹犹豫豫地睡了去。他凑过来亲了亲我的头发。
我惊骇,他们把阿紫怎么了?
爹忍不住说:“可是你变了。”
爹一声长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要忠于国,必然要辜负你们母女。你放心,我死后,安禄山便不会再为难沈家。你就带着你娘回四川老家吧。”
我抹了一把眼泪:“爹不在了。”
爹微微笑,半阖着眼,说:“阿眉,不要太委屈自己。”
天亮时,家丁们已经全部换上了孝服。我披着一身露水去见娘。
他给爹磕头,我在旁边说:“安禄山派人来说,我们不用去洛阳,家产也可以自己处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我的手:“别……”
我在爹的榻边做帐,把家里现在一笔一笔钱都算得清清楚楚。爹忽然说:“我死后,简单埋了就是。”
管家愁苦地说:“老爷说,他不会再吃东西了。”
我和下人躲在厅堂角落一个小小的隔间里,听到那个人用高傲的语气对爹说:“沈老弟,别来无恙啊。”
好在安禄山又阻止了下人。
我看他。清癯面容已经笼罩着死亡的灰败,周身生命的光芒更是微弱到几乎熄灭了。
“薛晗……”
我脚一软,跌坐在花坛边。
我一身冷汗地从隔间里跑了出来,“爹,他们要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