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心如刀绞，眼睛火烧一般得疼，却流不出半滴泪来。

    那人讥讽冷笑：“一家人都不识好歹。”

    我问：“你在外面怎么样？”

    “薛晗，”我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他们走了。

    “在我睡着了再走。”

    我抹着掌心里的玉佩，想努力感受它前任主人的温度。我耳朵里还回响着梦里听到的那句话。有个男人慎重地对我承诺着：等我回来，阿眉，等我回来！

    我越是思念他，越是感觉到寒冷与孤单，越是感觉到焦虑与茫然。就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浮着的一枚树叶，在浪涛的颠覆之下绝望地思念着曾经依赖的大树。

    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会的。”

    那夜，他书房的灯光通宵未熄。我每隔半个时辰就去看他一下，隔着院子里的青竹，总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印在窗户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似乎要把地板磨穿。

    爹老了。为了大唐，为了这个家，他迅速耗尽了精力。我满心焦急，可是也没办法为他分担一二。

    娘已经醒了，靠在床头，对我说：“奇怪，昨夜梦到你爹，说他先走了，要我同你好好过。你说奇不奇。你爹怎么会舍下我们先走呢？”

    冷静下来，我问薛晗：“你怎么回来了？城门都戒严了啊。”

    我说：“我把娘叫来！”

    我同睡眠挣扎：“你很快就要走了。”

    我接待的来人。没有茶水，也没请他入座，只简单说：“家父心意已决，诸位无需多言了。”

    他抱我抱得很紧，我几乎透不过气。可是我又那么开心，开心到心脏都无法跳动一般。因为他回来看我了！

    嗅到了死亡气息的小妖异灵正蠢蠢欲动，有大胆的，趁我不注意间爬到爹的身上，张开吸食|精气的嘴。我狠辣出手，一掌将它们击得粉碎，受了惊的小妖立刻四下逃散开去。

    娘怀着迫切希望的眼睛深深望我，就等我给她一个否定。可是我喉咙似有火烧，嘴唇有千斤重。

    几乎像过了一辈子，我听到安禄山说：“沈老弟，我同你投缘，你当年亦教导我颇多，我才有今天。你若从了我，以后什么荣华富贵没有，总比这清贫的御使强。你即使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夫人和女儿想想吧。”

    我站着默默不语。

    “不过你可知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可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沈老弟看不起，那么那个东西就一文不值。”

    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又说：“好孩子，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不然小晗回来见你这样，不知道多心疼。”

    这已算是相当好的结局，可惜是用爹的命换来的。

    我心一惊。阿紫？

    我看看他，又哭又笑地摸摸他的脸。是真实的，是温热的，是记忆中的。于是又搂住他的脖子落眼泪。

    我在深秋的寒冷中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薛晗。

    薛晗过来搂住我，坚定地说：“或许你们用不了走。长安会回来的。”

    没有预兆的，许多士兵闯进了家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胡人笑着走了进来。

    我心里一惊，说：“爹在书房，张伯在伺候着。”

    爹只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声：“呸！”

    娘的眼神一下破碎，凄凉一笑：“何必呢？”

    薛晗一把将我拉过去，坚定地抱住，滚烫的唇贴在我额头上。

    安禄山说：“沈老弟，你这性子果真十年如一日。我喜欢，直爽，硬气，像我们胡人！”

    我听到了刀拔出鞘的声音，那个男人说：“慢着。”

    我只觉一阵冰凉自脚下往上涌来。阿紫，天真活泼，热情娇艳的阿紫。我的眼睛一阵火辣辣。

    我在他怀里又是悲伤又是快乐地哭着，紧紧搂着他，抓着他的衣服。

    薛晗的身子在轻轻颤抖。我们就像两个在人海中寻觅彼此许久的人终于相遇一般，愿这样永世拥抱着再也不分开。

    “怎么了？”我还没反应过来。

    我带着他走了出去。管家抹一把汗，对我说：“二小姐，老爷不肯吃东西。”

    薛晗带着风尘与疲惫的面容在我手下慢慢柔和下来，然后他用力一拉，将我紧抱在怀里。

    “不急。”他在我耳边笑，“我看你睡。”

    爹干脆别过身去不看他。

    我含泪笑：“爹你放心，薛晗不会嫌弃我嫁妆少。”

    这时候就想，爹去了也好。不然若活着，看着世道这样败坏下去，也是受罪。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浮动的气息惊醒了我。我几乎是直觉地一下坐起，手里藏着的短刀毫不犹豫刺向那人。

    我怒从心中生，忽来一阵阴风灌吹厅堂，吹得我发丝飞扬。那人也被吓住，慌张四望。就要失控时，我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叫下人将他撵了出去。

    他的耐心也快没了：“沈老弟好硬的骨气啊。当初就把我送你的牡丹给退了回去。”

    夜半，我独自守在灵堂，等待着明日的出殡。

    爹无奈又怜惜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阿眉，你回去吧。”

    娘若有所思，忽然问我：“你爹呢？”

    长安沦陷后，我们被禁足在家里，在压抑忐忑中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

    爹镇定冷漠地说：“本官不与逆贼语。”

    我们在爹的灵前紧紧相拥。儿时的摩擦，懵懂的向往，尴尬的口角，似乎全在这刻烟消云散。那种感觉宛如重生。

    爹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们……居然……”

    他毕竟还是走了。风扬沙场，男儿壮志，他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本在昏迷中的爹忽然幽幽开口：“阿眉……”

    我搂住他的脖子，吸了一口气，终于细细哭了出来。

    那夜有雨，寒气从门窗的缝隙灌进房里。我麻木地坐在床边，爹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爹，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

    很久以后，我回想这一幕，我想，我就是在那时，爱上了这个男人。

    “我知道。”他抱得更紧，“我知道了。”

    安禄山笑：“变则通，这道理还是老弟你教我的。”

    这样一日复一日地过去，爹已经非常虚弱。我们扶他躺在床上。老仆人忧心地掉眼泪，我却哭不出来了。这事全家都瞒着娘，就怕她身体弱受不了刺|激。

    我把脸埋在他手心里，一动不动。

    安禄山的一个属下为我解答：“靖安王府前阵子被一把火烧了，沈大人可知道？”

    我苦笑：“好歹，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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