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宫禁森严,晋王将续娶太子妃的传言仍不胫而走,震动朝野。
掘地三尺也寻不见的先帝秘玺,谁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晟儿——”昀凰来不及挣扎,被人将双手一缚,拖上后头那乘骈车。
劲风急掠,扑面吹得鬓发纷飞。
百名弩兵半跪阵前,平端劲弩,三棱铁矢瞄准失控狂奔而至的骈车。
天家豪赌,无非是赌一场成王败寇,她却多押上一段风月杀戮。
骆氏举族上下仅晋王妃骆臻废为庶人,免于一死。
车后随从侍卫被抛下不顾,尽留给一拥而上的兵士举刀屠戮。
先皇大丧已过,新帝登基在即,六宫上下整饬有序,各处皆忙着除旧布新。
其余两万众随太子死守宫中,以微薄之势,对抗归附骆后的五万兵马。
十丈之外,诚王瞳孔抽缩,半张毁坏的脸上被失望痛心之色扭曲。
昔日“有凤来仪”,今朝“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至于忠臣佞臣、诤言谀言、是耶非耶……也都在晋王的铁腕肃杀之下止息。
猛地车驾一颠,在疾驰中突然停顿,马儿扬蹄咴咴,将车内两人颠得冲撞在一起。外边疾矢破空之声不绝,夹杂起伏惨呼。骆后挣起身来一手掀了帘子——
再无人提及晋王与骆后的亲厚、无人提及诚王倒戈的蹊跷、无人提及皇上暴病的始末。
昀凰抱起承晟,踉跄被推至车前,一名宫人劈手将承晟强抱了去,不顾孩子有气无力的挣扎,将他推入云湖所在的车中。
昔日为防范骆氏,巩固太子权柄,皇上以雷霆手段撤换羽林军中后党将领,逼晋王交出神策军统领大权,暗调宗室心腹大将坐镇神策营。然而拱卫京中的羽林军,多年来一直受后党与皇党派系倾轧,各阶将领暗中争斗不休。
马嘶,风起。
众目睽睽,望见千钧一发之际,那一枚丽影就此坠入他怀抱,随他绝尘驰向宫门,衣带随风氅翻飞,仿佛凤羽旖旎千里……
攥在手里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绝不会再交出。为此宁愿手染猩红,夺人性命于倾俄——往后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这方寸印玺。谁负我,谁弃我,都不足惧。有了此物,无需上天入地,只求一方安稳天地,进退由我。
云湖头颅落地,承晟呆呆跌在一旁,被腔子里的血喷溅了满身,一声不吭就栽倒晕死过去。
昀凰看向她,语声轻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么?”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谓的“他”是谁。
昀凰重重摔在车中,挣扎抬头见到锦绣朝服的下摆,珠玉累累的衣饰,和一双青白交握的手。
羽林军中大哗,已是自起内乱,看样子大半已倒戈。
他的长孙女正值妙龄,若有心谋取后位,只怕难有与之匹敌的对手。然而于廷甫进谏新帝,直言不讳称,外戚之争为祸甚烈,与其引得门阀倾轧,不若依照先祖遗风,与南朝续修姻盟,从此约束后宫权柄,革除旧弊,兴盛世安平。
其二,太子既已降为建王,礼司奏请太后,降太子妃华氏为建王妃。奏疏递了上去不见覆议,礼司再奏仍无果。宫乱之夜,太子妃护驾御前,贞义有嘉,随后储君入主建德宫,并未依照礼制将寡居的太子妃迁往别宫,仍由她留在东宫,继续掌管六宫九司十二局。
加盖秘玺的血衣诏公示于众,令宗室群臣断无非议。
错身刹那,风氅如云展,他俯身,朝她稳稳伸出手。
掌中长剑骤紧,猛一声厉喝,手起剑斩号令出!
耳边马蹄嗒嗒如巨锤敲落心头,每一击,每一步,分踏阴阳生死。
凡非议朝政、散播流言、扰乱民心者,处流徙。
昀凰双眸猝然睁大。
血,飙溅三尺。
剑尖一点寒芒,衔连日光。
“你的荣华可有片刻是真?”昀凰软语浅笑,骆后眼底骤然迸出寒意,杀机如芒,直钉在她脸上。良久,却绽出一抹似笑非笑,“我倒奇怪,他临到死时,交代你些什么?”
“不是父皇,是我。”昀凰轻轻开口,望进骆后眼里,“一直都是我。”
“他曾说,至死我也是他的皇后。”
弓箭手蓄势不发,只能晋王号令。眼见着骈车越驰越近,晋王只望了车中,手中长剑凝定不动,一丈丈、一尺尺,看着那骈车逼近……
算来已该攻到了朱雀殿,离中宫越来越近。
昀凰望了她,有一刹快意掠过心头,终究还是不忍看她最后一丝慰藉泯灭。
他登顶之日,莫非亦是她的终点。
云湖公主废为庶人,仍按公主礼赐葬皇陵。
值守内侍见燕国夫人饶有兴味地赏玩着盆池中锦鲤,忙取了鱼饵来,逗得鱼儿欢游。
昀凰一震回眸,见骆后闭目仰首,有泪滚落。
商妤僵了,半晌言语不得,只觉周身寒凉。
“我说过,必不负你。”
两匹马扬蹄惨嘶,轰然哀鸣倒地,被射作刺猬一般。无数箭矢穿透车壁,密密麻麻订满整个青厢,将骈车射成了筛子般透亮。车驾倾覆,门框散落,里头白麻麻的箭尾堆叠,将骆后钉在车壁,暗红蜿蜒流出车底。
诸般惨厉杀戮都见惯,唯有最直接的一种,生平始见。
昀凰凝望那战马上挺拔身影,看翻飞风氅在他身后展开如云巨翼,如龙战于野,似飞龙在天。
骆后漠然看她,“我活不成,你也需陪葬乱军之中。半世荣华我已够了,只可惜你的好年华。”
骈车朝北疾驰,依稀奔向宣武门方向,那是羽林军唯一还未失守的地方。
只一刹,在她脸上掠过孩童般楚楚无依神色,只在亲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里无望的期盼并非奢望,只为些许慰藉。商妤咬了唇,强压心中不忍,硬声道,“不可,公主对自己也不可提!”两人相视,冷暖相知,商妤满心的酸楚骤然涌上鼻端。然而昀凰却一笑转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寻我何事?”
“只赐死,没有贬废?”骆后幽幽眼底似有笑意。昀凰摇头,却见骆后低低吁一口气,唇角绽出笑容,“应诺我的事,他总算有一桩做到。”
数名带刀内侍在内殿看守着昀凰与承晟,外殿早已乱成一团,宫人纷纷奔走躲避,金瓯玉瓦踏碎,四下都是甲兵奔突往来,溃退的,驰援的,各自奔命的……间杂了哭声喊声呼喝声,尽都湮没在越来越逼近的喊杀声中,侧耳间,仿佛已能听见靴声震地、马蹄如雷。
“多谢你肯告诉我。”她挺直颈背,以一个皇后的端庄朝她微笑。但在她瞳仁深处,分明却有残壁将倾之前的颓败剥落。原来她不是输在一夕之间的侥幸,而是早早输与两个后辈。
美人头,落地。
车门骤然关上,马儿扬蹄疾驰。
比之外殿仓皇景象,这些许狼狈却算不得什么。
只见日光骤暗,漫天被黑压压箭矢遮蔽。
凡藏匿乱党者,处连坐。
一次次宫争政斗倾轧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倒闭的门阀也多不胜数,然而从没有哪次的杀戮如此彻底,连一丝宽悯余地也不留;没有哪次牵连如此之众,一人获罪,举族不免,饶是盘根错节的经营也被连根挖起;更没有哪一次死过这样多的人,行刑的鼓点敲得繁密,血从刑场淌入护城河,令周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笼罩在血腥的气味里。
两军斩关而入,于卯时初刻会师于凌云殿。
“是还长,日子还很长。”昀凰仍是笑着,扶了她肩头,似哄着她又似哄着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不提,可好?”
当此剧变之际,骆氏明面拱手让权,暗中安插心腹,拉拢军中副帅。诚王也暗通昔年旧部,与数名将领密谋,趁宫变之夜,挑动羽林卫自起哗变,携三万兵马退走京郊,蓄势待援。
几乎同时,骈车中传出厉声长笑,骆后的声音撕心裂肺如鬼笑,“九泉之下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然而前方乱兵已经包围过来,四下都高叫着,“拿下妖后,杀无赦!”
烽烟滚滚熏黑了天空,日光也照不到这天阙之暗,末世修罗之景不过如此。
车中剧颠急摇,昀凰终于挣脱双手的束缚,抓住一道扶栏。然而骆后竟不管不顾,被撞倒在车内,却纵声狂笑,状若疯魔。车门已被摔开,昀凰扭头回望,赫然见宫门外黑压压一片重盾成墙,一望无尽的兵甲阵列在前,数列弓箭手张弓跪立,箭在弦上,齐齐对准骈车。
废后骆氏素喜珍禽,在暖阁旁修造了百鸟苑,取百鸟朝凤之意。宫乱之时,笼中百鸟珍禽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也被燕国夫人放了生。只余下若干巧夺天工的金丝笼子,衬着空荡荡的苑子……“来仪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换上了“朝阳殿”的新匾。
是夜,商妤持皇上血衣密诏赶到。
“没有,没有事。”商妤怔忡脱口。
其一,秘玺在宫变之后失踪,遍寻宫闱上下,甚至掘地三尺也不见踪影。最后一个见到秘玺之人是太子妃华氏,据称秘玺被先皇托与赵弗,骆氏杀之,秘玺遂不知所终,疑已毁于骆氏之手。
杀戮并没有终结,流血才刚开始。
皇后骆氏追废为庶人,族诛,不得归葬。
宫中效忠皇上的侍丞和禁卫也纷纷披甲起兵,与二王内外呼应。
高太后与诚王主持宗室公议,共推晋王监国,平定乱局。
五万神策军,一夜之间,似天兵降世。
皇权究竟是什么呢,一旦空落便连支细簪也不如,细簪尚能杀人,空落的皇权却只是御榻上两下徒然的挣扎;若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无上权威,令天下缄口,群臣俯首。
俯视那日光下水波动荡,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讽。
宰相于廷甫为人刚直不阿,忠于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压骆后一党,深得先皇倚重。宫变之日他随太子还京,途中劳累,旧疾发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却不料因此躲过大劫,未随太子被困宫中,得以保全性命。
前方寒光映日,剑锋戟刃连成铁色光幕,森然灼人。
凡协从叛乱者,无论情由,皆诛五族。
骆后仰起脸,斜垂眼角看昀凰,“你究竟送了什么出去?”
车门摔得飞脱,云湖公主揽了承晟一起被摔出车来,双双跌滚在地。
“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尚尧勒马,与昀凰双双回望身后。
至此华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从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妇。而新帝仍许她居留宫中,也无人再有非议——燕国夫人不过是个暂时的幌子,册后是早晚的事。
但凡能换的都换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砖一木不留半点旧污陈垢,蟠龙翔鸾的宫壁玉阶上,再也看不出鲜血流淌过的痕迹。九重天是吉祥天,万民有幸,举国同庆。
谁也料想不到,废太子妃会在此时横空杀出,独占殊宠。
储君登基在即,礼司择定七日后为吉日,于太极殿行登...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