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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夕翻覆在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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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昀凰的依恋,远甚对祖母的亲昵。骆后定定瞧着,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样,比父女更亲近,云湖倒从不曾这般侍奉过。血亲不如外人,这华昀凰入宫短短时日,倒似赢得了她的丈夫、儿子乃至孙儿的心。

    云湖立在床帏之外静静看她,见她青丝纷披,鬓发凌乱,脸上血污虽已擦去,衣服上仍是猩红狼藉。没人敢碰她,想要为她更衣梳洗的宫人稍有靠近,她便凶悍若噬人母兽。唯有商妤垂泪在侧,拿丝帕擦拭她颊上残余的血痕,一面颤声安抚。内殿里,只得主仆二人伶仃相依……云湖悄无声退出殿外,撤去内外宫人,不愿再扰她。

    剧痛洞穿咽喉,一支长长玉簪没入咽喉,另一头却握在太子妃手里。

    隐隐地,似有虫豸爬上心头,令人悚然难安,却说不出是为何。

    外边看守的内侍闻声而入,立即被这狼藉景象骇住。

    皇上挣扎着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张,脚将榻板蹬得直响。如果可以,她知道他会毫不犹豫的扼死她,可惜这一次,他拿她无可奈何,连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莫名快意混杂了憎恨,化作笑声冲口而出,骆后再不可抑地笑起来,“臣妾已想好了,陛下明日上朝便召集文武众卿,以承晟为储君监国,如此陛下便可安心休养,万事皆有臣妾代劳。”

    骆后神色冰凉,目光却热烈,望之说不出的奇诡。

    云湖猝然回头,见骆后朝服辉煌,凤冠嵯峨地立在殿门处,凛凛寒意,煌煌凤威,望之不可直视。

    谁在梦里仍唤着公主。

    赵弗一惊,望见她眼里深浅变幻的光影,“她足疾是假?”

    太子妃垂眸沉吟,“大侍丞所言甚是,这秘玺便由你保存,务必小心。”

    朦胧里,许多人的面容掠过眼前,英朗的是尚钧、倜傥的是尚尧、俊秀的是尚旻、威严的是父皇……还有那笑若春花烂漫的少女是谁,是少年时的自己么?

    号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张了口,小脸憋得发青。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冷寂空旷的殿上也不见人影,只得昏灯映照孤帐。外面是重兵看守,里头只得赵弗与昀凰守在御榻之前。一阵急风扑入内殿,吹得垂帘哗哗作响。赵弗蹒跚着去关上殿门,他年事已高,经那一摔伤得不轻。昀凰欲起身唤住他,衣袖却被扯住。

    两人惊愕目光中,他吃力地屈起手指,沾了水在床沿一划一划。

    太子妃回首看了看殿外内侍,语声轻若蚊蚋地说了什么。

    骆后不知何时来到殿前,身侧牵着小小的承晟,并无侍卫宫人随行。她祖孙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面,承晟怯生生依着骆后,望了望挡在门口的赵弗,想要奔向昀凰却又不敢。骆后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里么?”

    死一般深寂的夜里,哭声远远传开,云湖身在东宫也能听见。

    “奴婢等见太子妃已安睡,商妤守在榻前,未敢入内惊扰。待觉蹊跷时,才见床帏后空无一人,守在榻前之人,竟是太子妃穿了商妤的服色假扮!奴婢等已搜查东宫内外,遍寻不获……”女官话音落地,恍如霹雳入耳。云湖呆了一刻,霎时间冷汗密布,再开口语声已哑,“现在什么时辰?”

    内侍急奔入中宫向骆后禀报——太子妃以簪子刺伤大侍丞赵弗,抢夺侍卫佩刀,状若疯魔,无可约束。禁中侍卫不敢伤她,只将她制住。整个承天殿却被她闹得天翻地覆,眼看皇上病笃,不堪其癫狂之扰。云湖公主已赶往承天殿,命人将太子妃带往东宫。

    骆后妆容艳烈,眼作凤尾妆,挑染一抹殷色胭脂,灯下看来似连目光都透着血色杀意,“就算她搬来神兵天降,也休想挡我一步!”云湖迎上她目光,一时瑟瑟,禁不住周身颤抖。她脸色转寒,“你很怕么?”

    云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握了父皇的手,絮絮喃喃如一个委屈的孩子。那御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只剩一丝沉微的气息,凭药力勉强吊着一口气在。隐隐地,有更漏声传来,也不知是几更。这一夜竟是格外漫长浓黑,似乎永远不会天明。云湖觉得累,阖了眼不觉睡去。

    昀凰一震,骇然睁大眼睛望向她。

    她手一松,承晟立刻飞奔到昀凰跟前,语带哭腔,“晟儿怕,晟儿要父王——”

    虽是意料中事,赵弗仍垂了头,默默无语。可怜皇上一生操持国事,到头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无一个儿子堪继大位。太子妃语声含悲,却透出坚毅决绝,“你我务必设法在天明之前将密诏送到诚王手中,若等朝堂上颁了旨意,诚王篡逆之名再难洗脱!”

    却见皇祖母难得的温和,“去吧。”

    “人在玺在,老臣至死不敢有负皇恩。”赵弗须发微颤,肃然从太子妃手中接过秘玺,贴身藏好。复以信物相托,将策应之人告知于她,细细嘱以脱身之法……昀凰凝神听得阵阵心惊,若非他和盘托出,旁人永远不会知道这深宫禁内究竟藏有多少秘辛。

    宫变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又在拉扯昀凰的衣袖,一整夜他都拽着她,极欲说着什么。昀凰只见他嘴唇翕动,手指时屈时张,却猜不透他的意思。赵弗捧了玉盏近前,以为他是口渴。却不料他陡然一挣,将赵弗手中玉盏打翻,水都倾倒在被衾床榻上。

    承晟扑在昀凰怀里哭泣,口口声声要父王。昀凰抚了他头发柔声道,“晟儿乖,父王很快就回来,父王不喜欢晟儿哭的,对不对?”承晟果然噤声,却不是因为她这句安慰,而是骆后走到榻前,冰凉的手抚上他脸庞,令他不敢再哭。

    赵弗听得含糊,忙倾身侧耳,依然什么都没听清,唯有喉头一凉!

    皇上被昀凰扶起,斜靠在床头,由昀凰托了他手腕,指尖颤颤沾血为书。

    太子妃淡淡笑了,“谁说她废了。”

    “公主,公主——”

    “何事惊乱?”云湖一凛。

    殿中死寂,只闻皇上断续的喘息,声声起伏。

    “你我绝难离开此地一步,侍丞内侍也尽被替换,妖后对我是早有防范。事关存亡,如今哪里去找一个稳妥可信之人相托……”赵弗焦灼万难,回望皇上无力斜倚,目光直瞪了这边,喉间嗬嗬有声,只道他也是心焦。却听太子妃轻轻开口,“我有一人堪当此任,若能找到出宫的法门,可令她携密诏出宫,趁夜赶往诚王大营。天明前引大军杀入宫城,或可阻止皇后颁诏。”

    多少年不曾陪在父皇身边了,犹记幼年时,父皇也曾哄着自己入睡。

    待他再回头时,太子妃已将秘玺血诏一并收入自己袖中,肃然道,“父皇下诏,传位诚王。”

    如今这一方小小私印,根本毫无用处。

    赵弗额上汗出,不为骆后之狠厉,却是为太子妃之阴忍。

    一转眼,红颜将陨,却不知远在南朝的那人是幸是哀。惨淡月色将宫阶映得冷清清的白,依稀记起那人白衣皎洁,笑若熏风,仿佛也是这样的夜……匆匆相见,匆匆作别,原本是各有所图,并没有真正相悦过吧?云湖茫然走过连廊,穿过绰绰殿阁,心中凉一阵空一阵,隐约记起许多,又好似什么也想不起来。

    “罢手?”骆后似听见天底下最令人惊异的话,双眸圆睁,蓦然连声长笑。

    赵弗也回过神来,四顾殿中找不到笔墨。外头内侍守卫森严,到处是骆后耳目,只有内殿屏风之后,御榻之前,有方寸安全之地。见他二人终于会意,皇上颤颤抬手去摸衣襟。赵弗探手入他怀中,半晌摸索出一枚小小方印,却不过是皇上素日题画所用的私印。赵弗黯然道,“皇上,这不是秘玺,秘玺已被皇后从御书房搜去。”

    早朝就在卯时。

    昀凰与赵弗惊喜对视,时机紧迫,再无刹那迟疑——只听嗤一声响,赵弗已撕下半幅白绢衣里。昀凰拔了玉簪在手,咬牙往臂上刺落。赵弗劈手夺过玉簪,狠狠刺入自己手臂,用力往下一划。鲜血从豁张的伤口涌出,沿着手腕淋漓滴下。昀凰忙用玉盏接了,看那鲜血渐渐积起……

    赵弗裹了衣袖,至屏风处紧张眺望,以防外头有人突然闯入。

    太子妃疯了。

    赵弗瞪大眼,来不及挣扎呼号,她已迅速探手入他衣襟,将秘玺取走。

    云湖猛然惊醒,见侍从女官带着近侍宫人仓惶奔进来,不及跪倒便道,“奴婢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死了。”轻飘飘两个字从骆后唇间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骆后操纵御医下药,用毒慎微,不至致命,药力却令他不能言语行动,瘫软如废人,独留神智清醒。从而如玩偶般任凭她摆布,无力抗拒,她方可挟之以令诸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没遭遇杀伐之地,然而夜风袭来,仍捎着淡淡血腥气。

    骆后涩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两半裂面竟是繁复古篆字体,合在一处恰是“受命于天,福寿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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