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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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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梅伦耸耸肩,“怎么才能知道一个男人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是谁?直接问吗?”

    他的长官也耸耸肩,“你还知道其他办法吗?那是你的问题。”

    卡梅伦摸着下巴,好像那里很痛一样,“你知道的,这并没有什么准确的测量方法。你不能到别人跟前,光拿着一把尺子在那儿量。”

    “我的确知道。”长官嘲讽地说,“这很棘手,是块硬骨头。可是我不想听到它有多么的难,我只想听到答案。正确的答案。所以,你的扭捏作态结束以后,可以出去找找然后回来告诉我吗?就当是做做慈善?”

    卡梅伦扭动了一下,腰部以上扭来扭去,接着又转了回来,“可是怎么找呢?只是监视他吧,那得花上好几周的时间。不管怎么说,那种东西都关乎内心,有时候看男人的脸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么就到他的内心去和它好好相处!”长官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又站了起来。

    “可能他谁也不爱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个人,他对那个人的喜欢能比别的人多上那么一点。这是天生的,是天性。男人心里,有那么一个女人;女人心里,则有那么一个男人。”

    卡梅伦丧气地叹息道:“这根本不可能做到,长官。”

    “我承认。”长官生硬地说。

    “但我还是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不过他没得到任何谢意。“当然啦。只是,你为什么不在五分钟之前就开始呢?而非得坐在这哭哭啼啼,浪费咱俩的时间?”

    “你有他的详细资料吗?”

    “什么都有。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卡梅伦往前微微一倾,“给我份他生命中所有女人的名单,你能做到吗?还是说你已经搞到一份了?”

    “我当然能。”长官说道,用拇指点了点桌上的电话手柄,“马上就会有一份出来,刚刚它还不存在呢。”他马上下达了命令,随即又带上了听筒。

    “让我给你点儿建议,”在他们等待的时候,他说,“不要丢了西瓜拣芝麻,光对着那份名单瞎努力;不要去她们那里————女人们那儿,想要从她们那里找到什么方向。因为男人生命中的每个女人都认为,她才是那个最受宠爱的女人。这结果得从那男人那儿得出来。”

    出来的名单非常小,上面整齐地印着五个名字。

    卡梅伦仔细地研读了一番,“他生命中的女人可不算多。”

    “她的名字也可能不在上边。这又不是什么正经的文书。是你要这张名单的。记住,这仅仅是靠外部观察所得————还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他内心是怎么想的,这份名单其实一无所知。所以你得自己看着办。”

    卡梅伦把名单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起身,“我会找出来的。”他承诺道,“我有个办法。”

    他依旧没有得到任何赞赏,“真是拖拖拉拉,”长官严厉地评价道,“要是每个人在我派发任务的时候都需要这么长时间,我们或许还在处理罗森塔尔的案子。”

    卡梅伦现在走到了门口,“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也许之前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会告诉我的。我总会知道的。”

    前台的接待员打扮得像是位服装模特,态度却冷若冰霜,宛若女子精修学校的女魔头。她一定是因为这些特质才被录用的,不然现在也不会展现得这么淋漓尽致。

    “有预约吗?”她从鼻子里面出气道。

    卡梅伦摇摇头。

    “那么,不好意思————”她开始说,“他认识你吗?”

    他直直地看着她,“你家着火了,消防员把梯子搭你家窗户上之前,你需要认识他吗?”

    她挑眉,“那么,这件事和救生梯有关咯?”她讥笑道。

    “你很清楚,那只是一种比喻。”

    “好吧,你工作的性质是什么?”

    “警务。”

    她再一次挑眉,不过这一次没有夹杂着讥讽,“噢!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吗?我是说,开开交通罚单呀,遭受到什么侵害之类的————”

    “除了让我进去见沃德先生之外,你什么事都帮不了。我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但是每样事情都得搞清楚时间和场合。相信我,现在绝不是你拦我的好时机。”

    “稍等。”她匆忙地说,“请进,”她回来的时候说道,还帮他打开了门。然后又合上了门,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沃德站在桌子后边。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套装,若是五年前,他定是英姿飒爽;可惜现在风采渐逝。他的头发仍然乌黑油亮,不过已经在角落处显出斑白,好像银色狐狸的毛皮一般。他的双眸极为睿智,不过可惜满是和善与忍耐,而不是典型商人们的那种狡黠与冷酷。

    “我是警察局的卡梅伦。”卡梅伦自我介绍道。

    沃德越过桌子与他握了握手,他看起来很礼貌,却眼神空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凯尼格小姐跟我说————”他没说完,他也不打算说完。

    “我并不想像这样来你的办公室找你,可是毕竟这是最友善的方式了。在某些时候,电话总是显得分外的无情……”

    “最友善?无情?”

    “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卡梅伦坦率地说。他掏出打印的名单举着,好用手指一一比着直线。

    沃德从桌后走出来,又马上停下。

    “发生一场意外。”卡梅伦说,“有人受伤了。我们不确定你和这位女性————”他故意强调了“女性”一词,“是什么关系。”

    他拿着名单的姿势只有他才能看到名字,沃德什么都看不到。

    “是露易丝吗?沃德太太?”

    沃德绷紧了脸,容色惨白,但倒是很淡定。卡梅伦仔细地观察着,犹豫不决地喃喃道,言语故意模糊不清。

    “不是我母亲,对吗?不是我母————?”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可是还表现得很淡定。他拼命地想要保持冷静,眼角甚至闪烁出了泪花。

    卡梅伦仍然仔细地观察着。

    名单上只剩了三个名字:两个已婚的妹妹,以及他合伙人的女儿,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卡梅伦摇了摇头。

    “我真不敢相信————”他含糊地说道。

    沃德朝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他拽着他的领子,几近恳求。眼睑低垂着,眼睛半眯着。

    “玛蒂娜————”他几乎奄奄一息地低语道。

    “玛蒂娜是谁?”卡梅伦回应。

    他没回答那个问题,“噢我的天哪!”他痛苦地颤抖着,膝盖软弱无力就要跌倒,要不是卡梅伦托在他的双臂之下,支撑了他那么一会儿,他都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她的名字是什么?她姓什么?”卡梅伦说完就把嘴闭上了,好让这些话准确无误地到他耳朵里,让他完完全全地理解,知晓它们的意思。他的感官因为这令人震惊的悲痛好像变得堵塞不通一般,什么都没办法穿透过去。

    “詹森。”他哀鸣道,机械地从喉咙里挤出了答案。

    卡梅伦扶着他走到椅子旁边,搀着他坐下。

    “喝点水,沃德先生。”他说。

    沃德点点头,指了指。卡梅伦帮他拿了杯子,添了酒,递给他。

    “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人受伤。”他在他的名单上加了个名字:玛蒂娜·詹森。

    他不得不重复一遍刚刚的话,“没人受伤。詹森小姐和其他人都健康得很。”

    这次沃德的反应慢了好几拍,不过和处理刚刚的消息的方法一样,他在进行消化理解。当他终于想明白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一下子把那剩半杯的白兰地酒泼向卡梅伦,他白色衬衫的领子上印出几道稻草色的水痕,很显眼。

    “滚出我的办公室!”他用力大喊着,身体微微颤抖。

    他走近,摇了摇身体,一拳打到了他的下巴上。

    卡梅伦一个踉跄,伸手撑住了后边的东西才得以保持平衡。

    “我不会因为这个针对你的。”他说,“我也会对其他人这么做,要是他做了我对你做的事。”

    沃德的肌肉用力紧缩着,他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挥出第二拳来。

    “你做那种事是想干什么?”

    “我必须得找出你最爱的人。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沃德没有问他为什么。“滚!”声音从他紧闭的牙关中泄出。

    卡梅伦打开了门。“我这就走。我还会回来的————马上。”

    卡梅伦会到警局把名单给长官看。划去了三个名字,还剩三个,其中一个是原来没有的,在访谈之后才加上去的。名字有:

    3.他的太太。

    2.他的母亲。

    1.玛蒂娜·詹森。

    长官被惹恼了,“这哪个是哪个?为什么有两行数字?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数字的意思是:第一列是他提到她们的顺序,换句话说,是他脑海中最先想到的人。第二列是他对她们所显示情绪的不同程度。现在,哪个女人是呢?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吗,他太太?还是那个他情绪反应最强烈的人,玛蒂娜·詹森?(别管她是谁。)我可不是心理分析学家。”

    “这一点我们都同意。”长官像是附加说明般地补充道。

    “我本觉得这个很明了,简直是显而易见。可是其实并不明了,也完全看不出来。这就是这些行为测试的难点,当包含人性的时候,总是那么的无法预料,总是————”

    长官陷入了沉思。此刻,他停下了思考,点点头,仿佛确认了他的答案。“是那个他情绪反应最剧烈的女人。”他说,十分谨慎从容。

    “但如果那是累加的情绪呢?是连续紧张过后的结果?可能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人才是那个人,但他那个时候还可以控制自己,没有完全暴露情绪。只是后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再没什么力气去克制。换句话说,直到我们提到第三个名字的时候,他对他太太的感情才完全外显出来。”

    长官都懒得与他理论,“是那个让他情绪反应最剧烈的女人。”他固执地说。

    “可他也是按照那种方式分辨出来的吗?以危险程度?如果我们警察都不能确定,他一个局外人又是怎么确定的?我们去保护了他的‘宝贝’,结果他追杀的倒是他的太太。”

    “是那个他情绪反应最剧烈的人。听着,别瞎琢磨,那只会让你陷入困境。就像是一个机器,稍微用一点逻辑思考就可以找出正确的答案,那就是我的方法。他除了老婆之外还有一个‘宝贝’,仅仅是这个事实就可以说明他更喜欢‘宝贝’了。如果他爱老婆超过爱这个‘宝贝’,那么他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所谓的‘宝贝’。他不需要。她完全是多余的。”

    他一边拿出铅笔,一边展开卡梅伦的名单。他划掉了“太太”和“母亲”。

    “现在朝着这个去努力吧。”他说。

    名单上只剩下了一个名字:“玛蒂娜·詹森。”

    翌日,卡梅伦又回来了。

    接待员不再冷若冰霜。她热情如火,只不过燃烧着的是熊熊怒火,尽管那并不是她本意。

    “沃德先生不会见你的!”她生硬地说道,“我甚至不会告诉他你来过。我只是按吩咐办事。这间私人办公室是受法律保护的,民权捍卫着它。不管你是不是个警察,你都不能强行冲进去让他见你。如果你想要这么做,他会立即与他的律师接触,并将和警局对簿公堂!现在你看着办吧,如果不怕就试试看。”

    卡梅伦知道他不能怎么样,于是转身走了出去。在大楼的走廊里,他给长官打了电话。长官又给沃德打了电话。卡梅伦在原地等着,长官回拨了过来。

    “上去吧。”他说,“现在他会见你的。你背后有我给你撑腰。”

    他上去的时候,接待员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她依旧愤愤不平,不过是那种隐隐的怒意,并不形于色。她没说“请进”,只是为他打开了大门,接着打开了后边沃德办公室的门。

    沃德也很愤懑。

    “请坐。”他说,眉头拧起。

    卡梅伦坐下:“没有人会打扰到我们的谈话吧?”

    “我已经接到了指示。”沃德简明扼要地说。

    “这很必要,你得相信我跟你说的每一个字。”

    “对此我保留意见。”

    “你在死亡名单上。不过不是你自己,而是玛蒂娜·詹森,她代替你出现在这份名单上。如果你能全力配合我们,那么我们可以保证她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我们知道危险发生的准确日期。攻击可能会在午夜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也就是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到下一个凌晨,六月一日。过了这个时间段便什么事都没有。”沃德嘟囔了什么,于是卡梅伦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异想天开。”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我在这世上可没什么敌人。”

    “除非他死了,否则没人能把握十足地说他没有任何敌人。你可能并不知道你的敌人,但那绝不是一回事。”

    “动机呢?勒索吗?”

    “就算靠金钱也避不开这危险。因为只有理性的人才会臣服于金钱,疯子可不会讲究什么动机。我管它叫‘复仇’,但那也不算准确,要是当初的伤害是无心为之,通过苦口婆心的劝解,复仇的人也会回心转意的。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词应该是:复仇狂。”

    “他是谁?”沃德讽刺地问道。

    “你应该不知道他,因为————”他有些犹豫,接着不情不愿地补充说,“我们也不知道。”

    “你们知道什么是他的动机,你们知道金钱影响不了他,你们知道他是个疯子,你们还知道他动手的日期————持续二十四个小时。可是你们不知道他是谁。警察先生们,办得真漂亮啊。那么,你们又准备如何去做呢?”

    “有时候事情只能这样办。有时候事情就是那样子发生的。谢天谢地,这类事并不总是经常发生。但是这一次,事情就是这样。”

    他等着沃德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可抽搐的嘴角还是背叛了他,好像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幽默感一样。

    “你得帮帮我们。”卡梅伦说。

    “我这把年纪不适合玩什么游戏了。”

    “你得告诉我们所有你知道的信息,关于玛蒂娜·詹森的————”

    “比如说?”

    “呃,比如,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沃德的脸黑了:“所以你们就要找到她、质问她、纠缠她、再吓坏她?我是绝不会这么做的。你想跟我讲讲你的这些无稽之谈,可以;但是和她,就算了。离她远一点!你明白吗?”

    “她无处可躲。”卡梅伦耐心地说道,“因为她才是中心,她是主角、是目标。跟你没什么关系,她才要紧。”他咂摸着,想要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我们对处理这种事非常老练。我们警察理解所有事情,我们遇到过形形色色的情况。我们知道有时候某些————某些关系,男人们并不想————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沃德先生……”

    沃德蓦地坐直了起来,好像触及了他的什么荣誉一般。他现在变得异常严肃。

    “你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觉得我出轨了?背着我太太?”他恶心地清清嗓子,接着又坐了回去,好像一切都只是徒劳,“男人从不告诉别人他的情史。”

    “但是告诉警察呢?他们只是想要保护他亲近人的性命?”卡梅伦适宜地补充说道。

    片刻思考后,沃德终是点点头,有些沉郁。“噢是的,我猜你们会的。”他承认道,“虽然之前我从没说过。”

    “我们只想要一点大致的背景信息,”卡梅伦劝说道,屏住呼吸,生怕那个人什么都不会说。

    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沉浸在恍惚的思索中,细细回忆着人生中那些过往,甚至已经忘记了眼前还有一位全神贯注的听众。

    “我早就认识玛蒂娜了,早到沃德太太还没有出现。她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恋,她曾是我唯一的爱。”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在桌子上转着的笔,接着他岔开话题问道,“事关生死吗?”

    “事关生死。”卡梅伦同意道,他垂下眼去,表示关心。

    “我从没爱过露易丝。这只是场退而求其次的婚姻,可以说根本没什么‘次’可求。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它。在那之前,和我在一起的,一直都是玛蒂娜。我的一生都和玛蒂娜在一起。但是我们一直在等候,像两个傻瓜。我们都确信无疑,不会有任何人取代彼此的位置,她是我的,而我是她的,我们就这样等啊等。明年,明年复明年,明年却永远都来不了。忽然之间,一切都太晚了。她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有些事情————介入了我们之间。不管怎么样,她觉得是这样的。她说:‘现在,我不能要你。’她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明年’呼啸着奔涌而来,可是我们却各自孤独。她要我娶别的人,那是她替我许的愿。她说她不想让我孤独终老,她说如果我们中至少有一人不再孤独,这会让她稍微快乐一点。当然,我永远都会做让她开心的事。所以这一次,我也这么做了,这也是最后一次。我娶了露易丝,我是后来才认识她的。”

    “她知————?”

    “她不知道玛蒂娜的事情。她只是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叫玛蒂娜的人,她不知道现在她还在。玛蒂娜从不是她的情敌。婚后,我一直忠于我的太太,但她同样也不是玛蒂娜的情敌。玛蒂娜是我的一生挚爱,除了她,再无其他人。”

    他不再继续转笔,而把它放进了兜里。

    卡梅伦没有抬眼看向他,他也没有看向卡梅伦。两个人都在思考,他们的视线仿佛跟随着沉思的轨迹。

    “现在我已经说完了。”沃德终是深深地叹息,“这让我觉得很低级,像醉汉在酒吧里,酒后吐些疯言疯语。”

    “绝不是的。”卡梅伦说,“这事关生死。在两种情况下,你会想要谈谈,一是当你大脑的平静掀起波澜之时,你对着神父讲;二是当你的生命受到危险之时,你对着警察讲。这就是你刚刚做的事情。”

    卡梅伦掏出笔记本,准备简要记些东西,“现在,你再给我些必要的细节信息————比如她住哪儿啦————”

    “不行。”沃德说,“我不想让她被打扰。我不想让她也参与进来,又被吓坏。我不想那么做。”

    “但我们只是想要去保护她。我们必须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

    “你们并没有完全让我信服。你们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者他在哪里,甚至是他长什么样。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事情了。五月三十号,她整天都好好的,但是到了五月三十一号,她就得一整天竖起耳朵来保持警觉;接着到了六月一号,她又安稳如初。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天气预报倒不是————”

    有些东西击中了他的笑点。于是他开始狂笑,停都停不下来。他向后点着头,声音都笑哑了。一会又趴在了桌子上。

    卡梅伦没想要制止他的行为。“我明白的,是得需要一段时间。”他说道,站起来准备离开,“完全没问题,我们还有些时间。”

    翌日。卡梅伦如约而至。

    沃德看到他的时候又咧着嘴笑了。“你又准备来讲你的那套胡言乱语了?”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卡梅伦轻轻地说。

    他拿出一些剪报、报纸上的图片,还有一些资料室里的照片,他把这些一一摊在他的桌子上。

    沃德细细看了一遍,仍然暗自发笑。

    “你认识他,对不对?”卡梅伦指着图片。

    沃德摇摇头。

    “他的女儿死了。”

    沃德平静地凝视着他。“我早就知道那件事了,通过一些暧昧不明又拐弯抹角的方式。实在是太可恶了,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你懂的。可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没有女儿。再说玛蒂娜也不是什么青春期的姑娘,不幸的是她完全丧失了理智。就这样。”

    卡梅伦又指着一个人。“你认识他,对不对?”语气有些苛责。

    “只是面熟而已,我也听过他的故事。军队的喽喽,杀了自己的老婆然后自杀了。要是你想要阻止我自杀的话————”他把剪报扫到了一边,“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还在打仗。”

    卡梅伦把剪报重新聚到中间来。“注意一下上边的日期。”

    他不为所动。“我看到了。那就是你奇思妙想的来源吧。只是巧合罢了,这两件事情中间可是隔着两年呢。”

    “在那之间,发生了这个。”卡梅伦耐心地说道。

    沃德耸耸肩。“他杀了自己的情妇,还被处以了电刑。呃,法律规定,当你做那种事时就会受到惩罚。干吗想要从里面变出个什么戏法来?”

    “注意日期。”

    “这一次时间可完全不对头,你大意了。”

    “是犯罪发生的时间,而不是电刑。”

    “现在,请你……”他脾气不错,但很固执。他不会再听下去了。

    卡梅伦站起来准备离开。“完全没问题,我们还有些时间。”

    “这里,记得带走这些东西。”

    “你不想要它们吗?”

    沃德摇摇头。“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不,我没有。我词典里从没有‘浪费时间’这回事。”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沃德仍然咧嘴笑着。

    翌日。卡梅伦又回来了。

    这一次,沃德看到他的时候只微微一笑,并不是非常确信。

    “听着,你开始惹恼我了,警察先生。我是个商人,需要在这里进行工作。我不能总是想着这些事情,像个————”

    “你确定是我惹恼你,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卡梅伦轻柔地问道。

    “呃,毕竟是你每天在这走来走去,发出收音机那种规律的信号,让我的办公室成了恐怖之家!”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些报告。”

    沃德瞥了一两行。

    “这是死亡证明书。”他不耐烦地说道,“这个女人我从不认识,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没见过————”

    “但是你认识他的丈夫。注意姓氏。”

    “我看到了。但是根据报告书,她死于————每年有多少人死于那个病,警察先生?”

    “他们只是偶然感染的,而她是被故意感染的,有人想要她死。”

    “你能证明吗?”

    “如果我能证明的话,那个案子也不会没有下文了。”卡梅伦承认道。

    “如果,”沃德讽刺地说。他把那些报告还给卡梅伦,“这就是今天的全部内容了吗?”

    “你得有所回应。”

    “很好。恐怕我是得回应了。”

    卡梅伦带上门离开了,这次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了。

    电梯没能马上停下载着卡梅伦下楼去。他站在那里等着,这时,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门突然闪着灯敞开了,接待员从里面跑出来,想要追上他。

    “沃德先生想请你回去。”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马上!”

    我要崩溃了,卡梅伦想,甚是厌倦地叹了一口气。

    沃德刚刚喝完一杯。看起来他还需要再来一杯。

    “关上门。”他颤抖着。跌落进椅子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对我做的,但是你已经成功了。”他带着些指责意味地说,“现在我开始害怕了。恐惧极了。”

    “但是你也很聪明,沃德先生。至少你还是很机智的。”

    “还有多少时间?”

    “足够了。”

    “为什么让我白白浪费过去的几天?”

    “不然我这几天是在努力干什么?”

    沃德抚了抚他的眉毛。“我的天哪!要是她发生什么事儿————”

    “不会的,只要你完全信任我们。现在你可以带我去她那里吗?你终于愿意了吗?”

    “马上。我们现在就去。”

    在门内,他拦下了卡梅伦。感伤地拽着他的袖子。“她一定得知道吗?我们必须得告诉她吗?我一直试图保她周全,远离所有的黑暗纷争————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我们会尽全力保她周全。”卡梅伦承诺道,“如果可能的话。”

    这是一栋私人别墅。卡梅伦始料未及,他原以为会是某个时髦又奢华的公寓,那才是男人们金屋藏娇的地方。这里一应俱全,像家一般被照料得很好:门前的石灰岩赏心悦目;玻璃窗被擦得一尘不染,窗子后边挂着薄纱窗帘,整整齐齐;每一个窗台上都摆放着花盆,里边养着花花草草。这幅景象和沃德告诉卡梅伦的话完全相符:这不是什么秘密的婚外情,这是他的一生挚爱。

    他们敲敲门,有个五十多岁的,像妈妈一般的女人为他们开了门。显然是管家之类的人物,尽管她没穿着围裙或者什么显眼的制服,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绣花裙子。

    “怎么是你,沃德先生!”她愉悦地惊呼道,“玛蒂娜一定高兴坏了!”

    “这是卡梅伦先生,我的朋友。”沃德有些紧张地说道,“这是巴克曼太太。”

    “进来吧,我来帮你们拿东西。”她跟前跟后的忙活着,“你们会留下来吃午饭的吧,是吧?”她用着相同的口吻对两个人说话。

    “不知道……”沃德疑虑地说,询问地看向卡梅伦。

    “我上去喊她————”

    “不用了。她在哪儿,楼上吗?我上去给她个惊喜好了。”

    “好的,那我就下楼去跟厨子讲一声。现在,你们得留下来。”她把手放在沃德的肩上,带点指挥的意思,“怎么,还有五分钟就要十二点了,你觉得我们会让你们就这么出门吗?玛蒂娜爱极了跟你一起吃饭,她开心得不得了。”

    路上,卡梅伦警示道:“振作一点,你现在有点神经质。要是你不想让她发现什么————”

    “帮帮我,”男人可怜地说道,“帮帮我。”

    卡梅伦的胳膊直接挂在了他的肩上,然后又放了下来。他觉得有些抱歉。目前为止,他还没遇到过如此深爱的人。他听说真爱存在,但他并不确定。

    沃德敲敲门。他知道该敲哪一扇门。

    一个可爱的、悠扬的,又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传了出来,恐怕仅仅通过敲门的动作就已经猜到了来者是谁,“请进。”

    他打开门,然后卡梅伦看到了她。

    前窗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就在旁边坐着,周围好像被光环笼罩一样。噢不,或许是她制造了这光环,而不是斜射进来的阳光。

    她朝着他们扭过头来。美极了,美得不可方物。她会是他的一生挚爱,这一点也不奇怪,卡梅伦想。她的美在于那青春的纯净感,没有那么丰饶成熟,也没有那么妖娆性感。年轻女人的表面下却透露出孩童般的好奇和真挚。

    她看着沃德。卡梅伦就在他旁边,和他肩并肩站着。但她看向的是沃德。

    “有人和你一起哦。”她说。

    她是个盲人。

    卡梅伦回警局,向长官报告他们在她的住所布置的警力。

    “四个人在房子里和她待在一起,他们两两换班,值班的时间是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一个人代替了原来的锅炉工,他曾负责整栋房子的常规取暖,现在没有再来了,解雇了。所有的锁都被换掉了,我们在里边安装了电子警报系统。邮递员也不能靠近这里,除非有我的个人许可,否则任何人都不许经过前门,当然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沃德。不过他也只允许在两个特定的时间段才能来,不能想来就来,随心所欲,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等待着表扬,可是却什么都没听到。“这就完了?”这是他得到的全部回应。

    “还没有。房子现在正处于外部的监视之中,至少前门大街上有人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啦,或是四处闲逛的人啦————我们的人没法住进对面的房子里,因为这片社区不招租户。不过隔条马路,那里房子的屋顶上有我们的两个人,他们假装做着修缮工作,实际直到那天过去之前都会紧紧盯着。他们可以看到整条大街的景象,包括角角落落。他们手里有一个双向收音机,可以立即向地面的人发出信号;他们还有一对高性能的手电筒,能直接照到下边。”

    “你还得小心买来的食物,还记得加里森的太太吗。你得注意所有快递来的包裹,可能会装着炸弹。”

    “当地的邮局分局已经接到了命令,将会控制住所有寄往这个地址的包裹,等到进一步的指示下达后才会继续分拣。十天前我们解雇了厨子,尽管这个女厨师已经跟着她们有些年头了,但我觉得还是让她离开比较好,她或许清白无辜,但谁知道她在外边有没有什么男性友人,或者亲戚,我们不能确保这一点。我们派了一名女警察去那里做饭,全权负责食材的买进。”

    “那陪同呢?那个女孩非常亲近的巴哈曼太太?”

    “她称呼她为巴太太,”卡梅伦说,“这房子里原来的所有人中,我只留下了她。”

    “你能替她做担保?”

    “我以我的生命做担保。她身上绝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我派了几乎一个营的阵容去仔细检查她,甚至追溯到了她在市政大厅的出生证明。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件事,什么儿童时候的麻疹记录啦,上的小学是什么建筑啦,老师都有些谁之类的。她没有一个仍然健在的亲戚,连远方的都没有;她的丈夫死于美西战争爆发后的黄热病,是在他们结婚一年内。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和她住在一起了,我甚至觉得她这十一二年来从没有单独出过家门。她没有自己的生活,那女孩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让她离开一段时间,但我和沃德先生商量了一下,我们都同意那样的做法弊大于利,但是从安全的角度来说,也不太好。这个女人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忠心耿耿,是比我们更优秀的守门人。这样我们还能多一个人为我们做事。”

    “这就是全部的安排?”

    “这就是全部的安排。”卡梅伦总结道,“外边有人守卫着,里边也有人守卫着。像我告诉你的,房子里除了我们的人和巴太太之外,没有人和她在一起了。我把房子变成了一个堡垒,没人,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攻破它。”

    “目前为止还不错。”长官只说,“只是记住,堡垒是否可靠,完全依赖在后边守卫它的人。”他直直地盯着卡梅伦。

    星期四早上八点,沃德醒了过来,一如往常。他还不知道他要做那件事。星期四是十五号。想法突如其来,或者说它只是突然跳出了大脑表层,实则潜伏已久,肯定是的,每一天这个念头都变得更加强大。分分秒秒,白日夜黑。

    他刮了胡子,冲了个澡,穿上衣服。他选了一条又软又薄的绸制领带,灰色的花朵映衬在蓝色的底布之上。他没戴军服条纹丝制的那条。“我明天再戴那个。”他对自己说。这显示他仍旧不知道他将会做那件事。

    他下了楼,早餐在那里,太太在那里,报纸也在那里。报纸比早餐更让他感兴趣,而比起太太,他更喜欢早餐,不过他彬彬有礼,倒不至于全都写在脸上,而是分给他们看似等量的注意力,报纸则稍稍赢了那么一点。

    他亲吻了她,和她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友好、愉悦,但并不十分真诚。他们之间至少没什么仇恨,当然也全无期待。他们是两个教养良好的人,只是对彼此都不太感兴趣而已。

    他起身前往办公室,带着他的报纸和公文包。他说:“再见,露易丝。”却隔着一整个房间,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再见”了。不过就算他知道,他也还是会在房间的尽头对她说:“再见,露易丝。”连语气都不会改变丝毫。

    他仍旧不知道他会做那件事。

    车子在门口等他,他坐了上去。去办公室的一路上他都在读着他的报纸。

    因为某些原因,日期敲打着他的神经。这不是第一次了。第十六天过去了,明天就只剩十五天了。既然他们可以藏到天涯海角,为什么却在这坐以待毙呢?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松鼠,动弹不得。

    突然,他知道他要去做那件事了。

    他敲敲玻璃,司机转过头来。沃德示意他停车,片刻后在某处,他停下了。

    他下了车,关上了车门。

    “到这儿就行了。”他简要地说,“别等在这儿。”车子是个可能会背叛他的障碍,因为可能会被人认出来。至少他还知道,此刻,他正被人盯着。

    司机看起来很讶异,但还是开走了。

    沃德换乘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他的银行。他飞快地下楼去了地下室,在身份证明上签了字,然后签名被确认,他们允许他进入。这些预防措施倒让他变得愉快许多。

    他一个人站在私人的小房间里,前边放着保险柜。他掏钱的速度很快,但是却很有章法:露易丝的首饰,他并不想要那些;一捆捆被扎好的橙色通用汽车的股票,他也扔到了一边,时间太紧迫,根本来不及兑换;一捆捆巧克力色的美国电报的股份,也来不及换;赶上了牛市,还有通用电气,他把它们通通都扔到了一边。还有一份赔偿金额为七万五千美元的保险,受益人是他的太太露易丝。(他耸耸肩,好像只看一眼都吓坏了他。)

    接着在最下边,他看到了政府发的债券————这才是他想要的,他来这就是为了这个。他把价值五万美元的债券装好,这些东西即兑即用,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好使。

    他匆忙地上了楼,要求在私人办公室里会见银行经理。

    十分钟后,他又走出了银行。口袋里装着签好字的五千美元贷款。还有十六天,整个世界都可以用来藏身。当火鸡等死的时候,它逃不出关着它的笼子;可当人等死的时候,他却能逃到天涯海角,因为他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是上帝给了他那样的知识。

    他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一家旅行社。他先是给了社员五十美元的预付金,承诺事成之后还会支付等量的金额。不过,他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留下一个名字、地址,或者电话号码之类的东西,只是说隔天有个人过来一趟。社员打算在他今后的交易上都写上自己的名字:布洛伊尔。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前前后后他无意中成为了一名教父。

    随后沃德去了办公室,取消掉了当日所有的安排。他无视掉了所有事项,无论是悬而未决的,抑或是拍板敲定、马上结束的————有的在一段时间里进展飞速,有的则是拖拖拉拉。还忽略掉了那些他亲力亲为、熟门熟路的事物。因为熟悉,他比别人做得更好。

    整个午餐时间他都在工作,一直忙活了半个下午。三点的时候,他终于结束了,筋疲力尽,再也干不下去了。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里边锁上了办公室的门,打开录音机,给他的合伙人录了一封辞职信,并转交自己生意上的股份和债券。“……愿主保佑你,杰夫。”他合上录音机的时候,眼含泪水。男人们在生意场上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三点一刻。他完成了这天所有的工作,或者说是,完成了余生的所有工作。

    比起前日,他这次的行动更加小心翼翼,大概是因为目的地早已了然于胸,只是那里更加危险。他叫了三辆出租车,让它们零星地散布在商店之类的停车位里,好让他的旅途看起来支零破碎。

    出于习惯,他从办公室里带了自己的公文包出来,别的什么也没拿。他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只想着故意扔掉它,把它丢在第一辆出租车上。

    司机却阻止了他,在他身后喊着:“先生,你忘了你的公文包,”然后伸出手递还给了他。

    沃德讽刺地想到,若这不是一件他迫切想要丢掉的东西,说不定它就会悄无声息地留在出租车上。

    在第二辆出租车上,他又尝试了一遍。这一次是个女人,她后脚跟着他坐了进去,接着从车窗里响起一阵发现式的惊呼,于是公文包又被迫还给了他。

    在第三辆出租车上,他把公文包塞在了坐垫下边,终于扔掉了它。

    抵达玛蒂娜的住所后,他下了车,飞速地进了门。费了十二分的努力才遏制住自己想要往大街上恐惧地望来望去的念头,他知道,就算他被人监视着,他也没办法发现。他不擅长搞这些把戏,但监视他的人就说不定了。

    巴克曼太太一如既往地大声通报着他的到来,但是被他低声的指示掐住了话头:“我必须得跟她单独待在一起。我有事情想跟她谈。在楼梯脚待着,确保没有任何人能靠近,听到我们的对话。”

    她点点头。对他想要排除异己的态度,她总是显得十分支持。

    玛蒂娜坐在那里,正用她的手指读着一本书。她的脑袋微微倾斜着,像是正在侧耳倾听,倒不是在用指尖感受一般。

    她穿着一件黄色的裙子,脖子上戴着一条黑色的项链,耳朵上方别着一个黄色的蝴蝶结————可能是巴克曼太太卡上去的。

    “艾伦?”她说,像是门槛因着他的脚步活跃起来。阳光从她的脸上抖落出来,不是落在了她的脸上,而是从内散发出来的,从心底里闪闪发光。

    “我的小玛蒂。”他微微呜咽。

    他先是把她拥入怀中,结结实实地、牢牢固固地抱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仅凭这个拥抱就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了,艾伦?”她轻哄道,“发生什么了?”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那敏感的指尖告诉了她一切。

    “接下来,我可能会吓到你。”

    她又坐回了椅子里,好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而他呢,仍旧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跪在她身侧,两人的脑袋靠在一起,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抬高声音说话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我要永远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了吗?”

    “绝对不会。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丢下你。那是我多年前就立下的誓言,我永远都不会反悔的。”

    “那是什————?”

    “有————有个人想从我身边夺走你。”

    “用什么办法?他们怎么能呢?”

    “他们能用什么办法?什么是唯一的办法?你想想。”

    “是死亡。”她深吸一口气,惊骇极了。

    “就是用那种办法。”他承认道,“那种办法,他们唯一能用的办法。”

    她猛然将脸探出去,重重地落在他的胸口上,手上反复纠缠着他的衣领和前襟,好像拽得近一点,她就能藏得更深一点。她的呼吸急促而恐惧,尽管他伸出胳膊紧紧地搂着她,想要让她平静下来,他还是感觉得到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不是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道,声音听起来是那种安抚受惊孩童的调子,“不。不。不。”

    “就算是待在黑暗里,生也总好过————死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连仅有的生命都要夺走呢?”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他只能说这些了。

    “我有伤害过任何人吗?”

    “是我伤害了什么人,不是你。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但……”

    “是谁?”她问。

    “我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他们也一样。有个人————不,发生了一些谋杀事件,都是那个人干的,他有一些病态的痛苦,非得用死亡来献祭。他一定是那样的人,不然还能有谁可以伤害玛蒂娜?”

    现在她变得冷静了一些。不过仍旧瘫在他的怀里,脸靠着他的胸膛,比方才稍微冷静那么一点。他离开她身边,就那么一小会儿。玻璃塞弹开的声音像是和弦,接着他又回到她身边。

    “喝了它,我希望你能认真听我接下来的话。”

    “这是什么?”

    “就是一点白兰地。”

    他把液体放在她的唇边片刻。

    “现在仔细听我讲。我要贴着你的耳朵悄悄说,我不想让任何人听到。稍等,我先去把门锁上。”

    他走过去,转动钥匙。紧接着铺展开一条手帕,然后挂在门把上,这样,即使是钥匙孔那一小点可见的裂缝都被遮挡住了。

    他回到她身边,一只膝盖跪着蹲在她身侧,嘴唇紧贴着她的耳朵。

    她开始时不时地点头。

    “好的,我愿意。”她喃喃道,“我相信你,赌上我的性命也行。你就是我的命。”

    他的低语继续,她不时点头。

    “好的,我愿意。就按你说的那么办。不管那是什么。不,我一点都不害怕。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他的声音稍稍抬高了一些,这封密报似是到了总结陈词的时候。零零星星的词汇变得依稀可闻。

    “我们唯一的机会……任何人……别告诉……就算是巴太太也不行……”

    最后,他吻了她。额头、眼睑,直至嘴唇。带着为他们的决定献身的念头,不管那个决定是什么。

    “他们不会找到你的,我亲爱的,”他热切地说道,“他们伤不到你,我会带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们找都找不到。”

    她仔细地梳着头发,这她自己办得到。不过奇怪的是,她总是站在镜子面前梳头,是老习惯了,尽管对于她来说,镜子根本不存在。

    她走到椅子边上,巴克曼太太在那里放着她的东西。她伸手摸了摸,知道那是件黑色的羊毛裙子,应该是巴克曼太太挑选出来,让她今天穿的。她的手指告诉了她一切,这并非什么奇迹神力,而是最初级的基本能力。她知晓那编织的方式,附在上边的纽扣,两只袖子,还有领口。所有的衣服她自己都熟稔于心————就靠着用手触摸————这是当然啦。只在一方面她得听听别人的话:颜色。巴太太告诉她这件是黑色的。她穿上了裙子。

    穿戴完毕。要是她想的话,还能给自己涂点口红,上色均匀完美。不过她从来都不用口红。她走向房间门口————毫不犹豫————打开门,走了出去。她毫不出错地走到早餐桌边她自己的座位旁,拖出椅子,坐上去,吃起巴太太为她准备好放在桌上的早餐。

    这些事情,她都能做好。

    她伸出手,探到了装着橙汁的玻璃杯,拿起它放到嘴边。巴太太为了她,把所有的液体都只装到三分之二满,这样她就不会轻易地把东西弄洒了。这是她们为了她的残缺所做的唯一妥协。这事关自尊,她们极为相似。

    她自己给面包上抹了黄油,巴太太为她添了咖啡(不过就算是看得见的人,这也是应该做的),但她自己加了糖和奶油。她体内对于重量和分量的敏锐感知,让她在这个步骤上如鱼得水。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可怕难办,她精准地知道一勺里到底装了多少,是盛满了还是刚刚正好;她也知道水壶里倒出了多少液体,全凭手里剩余的重量。

    一如往常,她们随意地闲聊。巴太太给她朗读晨报,早饭吃完了。

    他为她找到(历尽一番周折之后)并买下了一只独特的钟,每到整点的时候,这只钟都会轻轻地鸣钟,告诉她现在几点了。时间系统遵循着欧式军队的原则,二十四小时制,而不是到下午的时候又从一开始响起。十二点之后,时钟会机智地敲响两次,而非一次,如此一来在数数上也没有增加太多负担。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完全不像上世纪的钟一样笨重,而是一个可以携带的座钟,只要她愿意,她甚至可以带着它在房间里任意穿梭。

    现在,时钟响了十次。她数着。接着————就好像有个暗号催促她一样————她对巴太太说道:“我想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们现在就走吧,别等下午啦。”

    “怎么了,亲爱的,当然可以。”巴太太欣然同意。她定是向着窗外瞥了一眼,因为这中间有个空出的停顿,“外边可真是个美丽的晴天啊。”

    “我知道。”玛蒂娜简单地说,“我可以感觉到。”她可以,不用向窗外瞥一眼也可以。

    她们分开,各自去做出门的准备。她独自进了卧室,走到衣柜旁拿出自己的首饰盒。她把几个戒指收到手帕里扔进手包,而那串他送给她的蒂芙尼珍珠项链,她则戴到了脖子上。裙子的领口很高,把项链完全藏了起来。她又拿出了一样东西,把剩下的什么扣子、胸针、手镯之类的东西留在了盒子里。她还抽了一点时间匆忙写了一张纸条:“这些都是给你的,亲爱的伊迪丝。好好留着这张纸,这也算是一种纪念。”她把纸条塞进盒子,合上它,然后放到了一边。

    她拿出来的东西中,只有一样自己没办法操控,得找人帮忙————上面有个复杂的保险栓,当然也是他给她的,因此,这东西尽管对她来说没什么实用价值,但总是多了几分情感上的慰藉。它本身的价值不菲,但现在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喊巴太太进来,“你能帮我把它弄紧吗?”

    “噢你怎么戴上钻石手表啦!”巴太太惊呼。

    “我想打扮得好看点。”玛蒂娜平静地说,“今天天气真好,是打扮的好日子呢。”

    其实她也可以把这钻石手表拆了,然后趁着散步,把零件都扔到路边去,像鹅卵石一样,巴太太也会同意她那么做的,她们两个都知道这一点。

    她们一同离开了家,玛蒂娜的手蜷缩在巴克曼太太的手里。两个穿戴优雅的女士,一个青春,另一个成熟,你都辨别不出有一个人是看不见的。就算你察觉出了,也会错以为戴着眼镜的老太太才是两个人中残疾的那一个。

    巴太太轻轻地说:“早上好。”

    没有回应。帽子被提起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的。

    走了一段后,巴太太又说道:“早上好。”仍旧没有回应。

    此时,有辆双层轮胎汽车跟在她们身后,像是回音,又像是被压抑的贝斯伴奏。

    “我们在哪儿?”玛蒂娜问道。

    “在街角。我们正绕着街区遛弯呢。”

    “我们————我们去些别的特殊地方吧。这里只有钢筋水泥和灰尘。我们去公园外边走走,从第十七大街开始,沿着市中心的方向。”

    巴太太没有反对。

    玛蒂娜又开口说道:“我们现在到了吗?”然后自己答道,“是的,我们到了。我能闻到草地和树叶的味道。太新鲜甜美了,不是嘛?”

    巴太太也陶醉似的深吸一口气。

    玛蒂娜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还跟在我们身后吗?”

    又是一阵空白的停顿。巴太太扭头看看,“噢是的。他们应该跟着的,你知道。”

    “我知道他们会这么做的。”玛蒂娜讽刺地回应道。

    过了片刻,玛蒂娜又说道:“快到拉斐特的雕塑时提醒我一下。”

    “我们现在就快到了。”

    “你确定我们正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走吗,和车流的方向一致?”

    “怎么,这是当然啦,亲爱的。”巴太太被逗乐了,“我干嘛非得误导你?”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到十二点了吗?”

    一阵停顿。“还差三分钟十二点。”

    “到雕塑了。”玛蒂娜说,“我们就站在它的前边,我能感觉到。人行道变了,变得更平缓了,地面上铺满了装饰用的石板。”

    蓦地,她说:“我们沿着路肩走走吧。”

    “可是那不安全啊,亲爱的。车子来来往往,容易碰伤我们。”

    “就让我走走吧,”她接着说,“求求你。”当从她嘴里说出“请求”二字,巴太太从来都无法拒绝。

    她们交换了位置,玛蒂娜走到了外侧,巴太太不得不朝后边张望。“他们警告我们要离他们近一点。”她报告说。

    玛蒂娜玩闹似的握紧了她的胳膊,像是在密谋一样,“就让我们假装没有听懂好了,如果我们不想做,他们也不能强迫我们,对不对?”

    “是的,我觉得他们不能。”巴太太犹豫地同意道,“但是为什么我们不想做呢?”

    “我想尝试一些新东西,”玛蒂娜说,“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总是爱玩一个游戏:一种特殊的走路方式。我喜欢沿着路肩走,保持平衡,看看我会不会掉进水沟里。”

    “别在这儿试,亲爱的。”

    “是的,就在这里。我想要记住那种感觉,我小时候感受到的那种。你就站在我旁边,还能发生什么呢?看啊,我会握着你的手的。”

    一个男声突然传来,就在她们身后,“她在做什么?”一定是某个便衣警察靠近了她们。

    巴太太母性的本能被唤起,“你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吗?”她直率地反驳着,“别像个老鹰似的每时每刻都盯着她看。”

    “请他们撤回去。”玛蒂娜催促道,低沉的声音里盛满了悲伤。

    “请跟你的朋友退到后边去。”巴太太略带强硬地命令道,“别跟着我们了。”

    方才猛然插入她们之间的那股烟草味气息和冷酷的氛围又消失不见了,只有玛蒂娜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这些本身就很难察觉得出。

    “还没到十二点吗?十二点我就不走了。”她承诺道。

    “真是个孩子。”巴太太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一分钟就到啦。”

    “我以前只错过一步,”她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非常得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很擅长这个啊。尽管我现在穿着高跟鞋,还没有————”她话没说完,因为她不怎么用“眼睛”这个词了。

    “你的手在抖,亲爱的。”巴太太注意到。

    “那是因为我整个身子都在抖,想要保持平衡。现在一定已经十二点了。”突然她匆忙地说道,好像这两样事情互相关联一样。“我非常爱你,你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请永远记着,我非常非常爱你。”

    “上帝会保佑你的!”多愁善感的巴太太立马反应道,百感交集。

    她松开了玛蒂娜的手,伸手去拿手帕,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得擦拭擦拭才行。

    突然传来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嘶嘶声,玛蒂娜被擎着横空抱起,有一只手托着她的腰部,而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双臂(她像被一个走钢丝的人举着走上了街道),这双手来自一个不远处横空出世的模糊身影。

    有那么片刻,她被扛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空气稀薄,双脚腾空。接着她被拽进了车里,被扔在铺满坐垫的座椅上。车门嘭地一声合上,猛然向外打了个转弯,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外边,车子后方,传来巴太太撕心裂肺的绝望惨叫。更远的地方,是某个男人警惕的喊声,接着是一个响亮十足的警告————手枪对着空气射了两下。

    里边,是片刻的沉默。波澜不惊。车身的摇晃告诉她车子在加速,在全力冲刺。

    她的手探出去,颤颤巍巍地,触碰到了一个男人的脸颊。她轻抚着,好像一片柔软的薄纱似的,直至碰到嘴唇的位置,细细辨别着它们的形状。

    嘴唇与手指轻轻相触,递给她问询的指尖一个微乎其微的亲吻。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轻松。

    “是你。”她喃喃道,“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敢确信。”

    长官勃然大怒,而一般情况下,他的喜怒并不形于色。他抓起办公室的椅子猛地掷下,反反复复,直到其中一个支架脱落飞了出去。他没能把桌上的电话扯下来摔碎,纯粹是因为电话被固定在了上面,因此保全的还有冷水机,它的底座太重了搬不起来————至少对于戴着疝气带的人来说很重。

    “真是个蠢货!”他咆哮道,“蠢货!蠢得要命!他这是把她推进了死亡的深渊。我们在试着救她的命,为此我们忙了这么长时间,动用了力所能及的安保人员,他就这么把她带走了,带她走向了死亡!凭他们自己活一个小时都困难!他们没有机会的!天哪,要是现在他在我跟前————”他紧紧地握住桌子的外沿,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色,像一道浅浅的伤疤。

    那两个在特殊时刻值班的便衣警察被他降了职,不仅如此,他还破口大骂,要不是卡梅伦狠狠地遏制着他的手腕,他当场就会炒他们鱿鱼。

    而卡梅伦的这个举动也随即引火上身。

    “还有你!”他转过身来,大喊道,“你当时在干什么?你在哪儿?他从你手上带走的可是一个盲人!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在光天化日之下!中午十二点!我看她不是盲的那个,你才是!你要是告诉我们你需要一条导盲犬,我马上就给你安排。”

    “您现在就想要我的警徽吗?”卡梅伦尊敬地问道,“或者是等正式辞————”

    这样的话对长官的愤懑之词没有半点缓和作用。

    “噢,半途而废,什么都不做了?真是轻松啊,嗯哼?现在就认输了?————你不光是个蠢货,还是个懦夫!”

    “长官,我不接受这样的评价,任何人都行,但————”

    长官怒火中烧,尖叫起来。发出一个男低音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尖叫声。“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想写个指南?!想让我手把手地教你,告诉你门在哪里吗?他们已经离开一小时四十分钟了!”

    他把两只胳膊举过头顶,握成两个巨大的拳头,然后把它们重重地砸在早已饱经风霜的桌子上,就连走廊上都听得到回声,让人觉得是某个蒸汽管爆炸了一般。

    “去追他们!不管他们去了哪里!抓住他们!把他们带回来!我要他们回来,在五月三十一日之前,他们都要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

    在这个时候,卡梅伦性格里那部分糟糕的犹豫不决冒了出来。

    “要是他们乘着火车往西边去,或许我还能赶上他们,”他喃喃道,“要是他们经水路往东边去————那我就完了。”

    长官猛然挥起了胳膊,伸向了挂着大衣的衣架。他可能是想找块手帕来擦擦眉毛上的汗珠,但他的手枪皮套也在那里放着。

    “噢帮帮我吧,”他假意地说道,气喘吁吁,“我肯定会被抓起来,因为我要开枪打死我手下的人了!”

    卡梅伦没来得及看到长官到底在找什么。

    此刻,他们在火车上。被锁在同一个房间里。绵绵无绝的黑暗对她来说再也不是那么安静沉稳了,现在她能感受到的是低沉而绵延的风,呜呜地低吟了一阵子,接着又是平缓、反复更替的平静。右转,或者左转。低吟渐渐逝去,响动却越来越大。相伴而起的声音连续不停,像是一颗在盒子里转个不停的骰子,但是这声音连绵不绝,而不是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断断续续。有那么一会儿,万物都变得静谧起来,想必是进了隧道,她想把耳朵关上。接着,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共鸣,他们又来到了开阔地带。

    (她苦涩地想,倒是没有丝毫的怨气:对于我来说,我的整个生命都是在隧道里度过的,一条长长的,永无止尽的隧道,永远都看不到另一头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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