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会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颠簸的感觉还在,但由于失去了视野,你几乎不能分辨车子是向前还是向后跑着。有那么一些时候,她甚至变得有些困惑,觉得火车在向后狂奔。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坐的,那是他安置她一贯的方式————和火车前进的方向一致,所以刚刚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是种种感官里的一个幻想。

    万物都在微微地颤动,她踏在地面的双脚有种发麻的感觉。

    她坐在那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

    “跟我描述一下风景吧。”她说。

    她感觉到他外侧的胳膊越过她,稍微拉开百叶窗之后,又马上重新环住了她。

    “是绿色的田野,”他说,“在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我们目之所及之处,都在上下波动着。最基本的颜色是绿色,但它千奇百状,有些深一点,有些呢,比如远处沐浴在日光里的草场,就浅一些,像是青苹果。”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得到它。”

    “刚刚在围栏那里,有一头奶牛。它痴痴地盯着火车,面露疑惑,它抬起头,视线被打乱了。它的额头是红棕色的,上边还有一条白色的条纹。”

    “可怜的奶牛。亲爱的奶牛。幸运的奶牛。”

    “我们刚刚路过了一条小溪,走得太快啦,我打赌它这辈子都没流动得这么快过。唰一下就走远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水,倒是像银器一般,天空的样子也倒映在了里边。”

    “我记得,”她说,“小溪曾经就像那个样子,它们没有变,对吗?”

    “它们没有变。我们刚刚路过了一栋白色的房子。”

    “我好奇是谁住在里边呀,我打赌他们肯定不像我们一样惧怕着死亡。”

    “现在是一些树。它们是深绿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都延伸到窗户这了,现在这里忽明忽暗,暧昧不明……”

    她伸出手指,戳到了玻璃上。“我现在摸到它们的影子了吗?”

    “摸到啦。现在变亮了,暗了,又亮了。”

    “我感觉得到。真好啊,像是和它们一起呆在外边似的。”

    突然,门上传来一阵响声。惊吓席卷了他们脸上所有的颜色,只留下了旋涡般的墨黑。

    啪的一声,他合上了百叶窗,起身离开她。她察觉出他正站在门口,可是没有开门的声音。她也知道他拿出了手枪,尽管他的羊毛大衣只发出了最细微的声响。

    “是谁?”

    “先生,是乘务员,这是您订的食物。”

    “说点别的。”

    “您想让我说些什么,先生?”

    “说‘咖喱肉汤’。”

    “咖————喱————肉————汤”从门外传来。

    她对他点点头,她知道他也一定对她点了点头,尽管她看不见。

    “敲一下托盘,让它发点什么声出来。”

    接着传来了餐具碰撞陶器的微弱声响。

    “放地上吧,在门外就好。”

    停顿。“放下了,先生。就在地上。”

    “现在你可以走去通道另一侧的门口,出去,重重地带上门,让我听到你关门的声音。”

    “您的零钱,先生。您之前从门缝推给我二十美元,该找您十五美元。”

    “你留着吧。我只想听到你走到通道尽头,然后重重带上门的声音。”

    “嘭”的一声,在他们的地方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只有到了这时,他才打开了他们包厢的门。

    她从梦中醒来,耳朵里充斥着陌生城市里陌生的响动。她睁开双眼,黑暗依旧,即使如此,她还是撑开了眼睑。本能而已。

    噪动和街上的声音比其他任何人告诉她的信息都要多。于他人而言,交通的嗡嗡之鸣在全世界都一个样。于她而言————

    这些声音却携着锋利而易碎的棱角,整体氛围冷若冰霜,吱吱声刺耳不已,她知道这地方应是丘陵,车子们得奋力向上爬去,而下来的时候,只能把刹车踩得吱呀作响。偶尔缆车残忍地哀嚎一阵,便调转了头去。空气里的味道很强烈,有些许鲜活之感加在了里边。所以你想做些什么,想完成什么。她不觉得大街上的人只是在闲逛,也不觉得他们满面愁容,沮丧异常。这大概是城市非常好的样子了。

    人们叫它,旧金山。

    和很多人一样,她曾经见过旧金山,看到的甚至比一些人还要多。酷、崎岖、活跃又刺激。

    “艾伦。”她轻轻地喊道,“艾伦,你在我身边吗?”

    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有些恐惧,毕竟是一个人呆在陌生城市的房间里。但她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抑制住想要大声喊他名字的渴望————她本有这个冲动。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他没有走远,肯定没有太远。他不会那么对她的。她相信他。

    她摸索到床脚的丝质睡衣,穿上它,下了床。先是踏出了一只脚落在地面,画了个圈,好像是坐着跳了个舞,然后碰到了她的拖鞋。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移动。摸到一扇门,打开了它。从远处传来的空旷声音抵达她的耳朵,这是通向外边的门。于是她迅速关上了它。她又摸到另一扇门,打开它。珠链蹭痒了她的鼻子;大衣空荡荡的袖管了无生气地挨着她的手指,这是衣柜的门。终于,她摸到了第三扇门,冷冰冰的,滑溜溜的。上边还有一面镜子。

    她想了一下要不要冲个澡。其实最好不要,设备对于她来讲都是陌生的,她有可能会烫伤自己。毕竟在家的时候,她知道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

    她的身边总是充斥着即将要发生的各种危险,虽然她脑海里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她也从来没有自怨自艾。毕竟不论他们拿走了什么,留下的东西总是更多。

    她走回主室,穿上衣服。

    钥匙插进了锁芯,门被打开。

    “起来了,亲爱的?”他说。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入口处的响动告诉她应该有两个人进来了。

    她站在那里,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他曾经警告过她,要是可能的话,永远也不要叫其他人看到她是个盲人。掌握了她的弱点就等同于增加了她受到威胁的可能性————她想这应该是他最害怕的一点。她若是直视他人,那么他们肯定会看出她看不见;可她若是看向其他地方,他们就无法断定了。

    “放到这儿吧。”他说。

    接着他又说道,“别在意,我自己来做就好。”

    硬币叮当作响。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他们自己。

    “好了,玛蒂,”他说,“他走了。”

    她走向他,准确无误地知道他的位置,并用自己的唇回应了他的吻。他把她抱在怀里,待了一会儿。

    “我给你带了咖啡。”他说,“刚刚服务生还打开了小桌子。”

    他们一起坐了下来。

    “小心点,亲爱的。”他说,“糖块外面还有东西包着。”

    “我知道的。”她任性地说,“我能感觉得到。”

    “你看起来真美,特别迷人,新鲜又甜美。”

    “我的发型还好吗?这是我唯一没办法确定的部分,只能靠运气了。”

    “像箭一样利落。”

    她听到了火柴摩擦的声音,接着闻到了他香烟的味道。“我拿着我们的”————他的声音突然压低————“船票。我觉得我们不能过夜,就算是呆在这里。火车会一直来来回回。你害怕————离开自己的国家,跟着我去到大洋的另一端吗?”

    “我不怕。”她的声音微不可闻,“现在起,你就是我的祖国。”

    他继续压低声音,“这船会在明天中午启程,但我做了些安排,我们今晚九点或者十点的时候就能登船了。晚上我们把套间锁起来,这样白天陆陆续续登船的人也看不到我们。现在我们则是要一直呆在宾馆里,直到天黑。签证必须得寄送过来,我们不可能在这里空等;不过还好它们已经到了,我刚刚已经拿到手。一会儿会有个医生过来,他来给你打霍乱的疫苗。我会和你一起注射的,你不会害怕的,对吧?”

    “只要你握着我的手,”她承诺道,“我就不怕。”好像是她在安慰他,而不是他在给她慰藉。

    她问他:“昨晚我是一个人呆在这里的吗?我睡着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你坐在那边的椅子上。”

    她听出他的声音里含着温柔的笑意,是的,“听出”来的,就是这个词。“你认为我会把你带到陌生城市后就丢你一个人在房间吗?当然不会,我就在你身边入睡的。这的沙发展开就是一张长椅。不过为了把它安静地展开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弹簧总是吱吱作响。我起床后就把沙发折叠回原样了,然后又把多余的枕头放回到床上,努力地没有吵醒你。我们是以夫妻名义入住登记的,你知道。”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当事关生死的时候,礼义廉耻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啊。”

    “礼节是放在我们心里的,”他说,“有的人远隔千里之外,也会因为疏忽而失了体统。而有的人,就像我们一样在宾馆房间里呆了一夜,也还是合乎礼仪。”

    他拉着她的手,“玛蒂娜,”他说,“当这件事结束,我们安全以后,我想娶你。这一次你允许吗?你还想要我吗?我们浪费了这么长时间,露易丝知道我离开一定很开心,她也根本不关心我们在不在一起。”

    “好的。”她轻轻地说,“这一次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准备好了。”她又接着补充道,“如果我还活着。”

    “你当然会活下来!”他嘶哑地说,“噢,我向你保证,你肯定能活下来的。就算我得带着你前往天涯海角,就算我们得永远逃跑。”

    大概三点的时候,电话响了。在那一瞬间,她害怕极了;她知道,他也一样害怕。因为他向后缩了一下,而不是立马前去接起电话。

    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她知道他仍旧处于恐惧之中,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又谨慎。

    “喂?”他说,然后他听着,松了一口气,“是的,当然。”他说道,挂上了电话。

    “医生正在上楼。”他告诉她。

    “我都忘记还有他了!”她惊呼。

    “我也是。”他承认道。

    他们等了大概三四分钟,两个人都极其紧张。

    “看来他上楼到这里花了很长时间。”他评论道。

    “可能他在等电梯。”

    她听到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知道他一定是在向外边期待地张望着。

    他关上门,走进来。

    硬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应是他手里拿着钱包,在不耐烦地晃来晃去。

    “我去看看发生————”他性急地说道,大步迈到电话旁边,她听到他拿起了话筒。

    就在这时,那迟到的敲门声终于响了起来。

    她快步走了两三下,找到一把椅子,陷了进去。她紧紧地抓着座位边沿,近乎绝望,把手藏在了坐垫下边。

    “他知道吗?你告诉他我看不见了吗?”她低语道。

    “我必须得告诉他,不然他会让你过去打针,而不是他上门来服务。”

    门打开了。

    “我搞错了楼层————”一个响亮的声音开始说。

    她听到沃德的声音里有一个停顿。

    “噢————你不是康罗伊医生。”

    “我是代替康罗伊医生来的。他没时间赶过来,你也知道,他手上的活很多。”

    沃德没有回应。

    不过,这位自称是代替者的人显然从沃德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他接着说话时,声音里透露着一丝的僵硬。“我注射疫苗的经验不比他差。真的不用担心,这是我的资格证书。”他又继续暧昧地证明道,“你知道的,我们的规矩里是不做上门服务的,你们得像其他人一样到医院来注射。因为某些情况,我们才破例的。”

    “我很感激。”(她觉得)沃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请进,医生。”

    他关上了门。皮包的重量陷在椅子里,发出吱吱的挤压声。

    “是这位女士吗?”

    她藏在坐垫下边的手握得更用力了。

    “是的,医生。这是我太太。”

    “你好。”她说,将视线定向声音最后传来的方向。她一定误导了他。他靠近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一定做了类似测试的事情。

    她听到沃德轻轻地说:“你不相信我吗,医生?”

    “不好意思。”医生有些歉意地应道,现在看来,他确信无疑了。他拉开了皮包,又恢复到职业状态,简洁高效,“这里有热水吗?我想先清洗一下。”

    他离开房间。沃德靠她近了一点,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扶着她的头靠向自己,好像在为她注入勇气一样。

    “没事的,”她低语道,“我不怕,一点都不怕的。”

    医生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沃德离开她,“医生,先给我注射吧。”他一定卷起袖子露出了手臂。

    “我明白。”医生说,“不过你不觉得不要让女士等待更好吗?”通过感觉,她并不知道医生是不是对沃德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迅速注射完毕,好免去她等待的焦虑。她也感觉不出沃德是不是点了点头。

    “给我你的手,亲爱的。”沃德轻轻地说。她的手轻柔地放在他手心,但他拉着她的手臂弯曲了一些,所以整个胳膊都变得紧绷起来。她裙子上的袖子几乎等于不存在,凉冰冰的棉球搭在她的皮肤上。她只来得及安慰自己:“我不会哭的。”注射的针刺感就马上传来,但又没那么痛,看样子方才拉拽的猛力才让她更加难以承受。好像他没必要动作那么粗鲁似的,尽管他确实不需要,但还是那么做了。

    疼痛又一次来袭,只不过是在相反的方向。手臂上传来棉料摩擦的感觉,但这次棉球留在了上边。“按着大概两三分钟。”

    “我没哭吧?”她得意洋洋地对着沃德低语,而他正弯下腰来,热切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接着沃德也注射了疫苗。她听到他因为疼痛发出一阵急促又孩子气的叫喊。她好奇他是不是故意叫给她听的,好不着痕迹地夸奖她的勇气;又或许像其他男人一样,当需要面对巨大的生理上的折磨时,他们能时刻保持钢铁般的意志,而这种小小的疼痛却会叫他们有些害怕。不管是哪种,她都一样爱他。

    “你比她还要害怕。”医生咯咯地笑了。她也笑了。沃德可能对他眨眨眼睛,表示这就是他所追求的效果。“我刚刚签好名,这是你们的。你们上船前,得出示它才行。”

    医生关上门,离开了。

    刚才那股弥漫的恐惧感却在他离开之后的十分钟之内消失殆尽。

    他还坐在她那把椅子的扶手上,胳膊搂着她。“怎么样?”他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他去拉她的手。触到的一瞬间,他的警铃大作。“怎么了,玛蒂娜!你的手凉得像冰一样!”他立马起身,还握着她的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猛然他想到了什么,不知道是她传给他的,还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

    “但是你也在抖啊,你握着我的手呢。”她语气中带着一些责怪,“我能感觉到。”

    “你和我想的一样吗?”

    “恐怕是的。”她畏缩了一下,试图克制自己紧绷的肩膀,“他————他可能————”

    “我也这么觉得,”他僵硬地承认道,“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现在,他们登上了船,向着大海的远处前进,几乎要横跨到世界的彼端。永无止尽的黑暗还是包裹着她,但现在黑暗里却夹着一种空间感,一种空虚感,还有一种距离感。空气闻起来腥腥的、咸咸的。窗外传来连续不断的、轻柔的嘶嘶声,细微可辨,像是花园里洒水车喷洒时发出的声音。对面的门没有锁,微微敞开着,传来走廊里的橡胶垫子上不太好闻的味道。偶尔木头的结合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外边是缓慢的旋转声,抚慰人心,又让人安稳,一点都不刺耳突兀。很快她就变得对周遭熟悉起来,甚至忘记事情原本的样子:坚硬、不屈又平静。目前为止一切都太好了。她的身体随着船只轻轻晃动,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好像在合着一首温柔的安眠曲,轻轻摇晃。

    她身边最近的地方,艾伦永远都在,他几乎时刻伴随她的左右。钟声每敲响一下,他们离安全地带就更近一点,直到他们变得彻底安全,不再担惊受怕。

    然而他还是不敢冒任何风险。尽管这艘船已然与死神擦肩而过,尽管这个小小的钢铁世界已然和外界完全隔离,在这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还是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经历得太多了,现在抛下他们好不容易的收获实在是太愚蠢了。

    通往他们套间的那扇门,整晚都锁着,她睡在内室,而他则待在外边房间里挨着墙壁的床上。九点的时候船员会过来敲门,不过他不允许船员们进入室内。等到船员离开后,他才将他们的早餐托盘拿进来,就像在火车上那样,细细侦查,小心行事。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又是一声敲门,这次是女船员。他们允许她进来,她也是船上唯一一个可以进入他们套房的工作人员。但她从没见过玛蒂娜。在女船员进来之前,他总是让她退到套房的浴室里去。等女船员离开房间,外边的门又重新被锁上时,她才会再次出现。在这期间,他总是徘徊在浴室门口,为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做好了准备。女船员也一定知道有个女人和他一起,毕竟每天屋子里都散落着无数沉默的证据。但她从没看到过这个女人,所以也无法形容她。总之,她绝不会把这抹倩影跟“盲人”联系在一起。船上的所有人都不会。他带她进来的时候正是月黑风高,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会把视线落到她身上。

    她劝他去外边走走,但是他不愿意离开套房,去甲板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一下四肢。他一刻也不肯离开她。“不要,”他固执地说,“等————那天过去再说。”

    她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天。不用说她也清楚。

    他带了一个小小的电池收音机,是在他们离开之前在旧金山买的。收音机被巧妙地做成了一个行李箱的模样,帮助他们消磨了很多时光。

    天气渐暖,他们到了檀香山。她醒来,船体静止不动。她有些想念那轻柔的摇晃。外边的走廊上传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人们拉着行李箱准备下船。大概十五分钟以后,一切又安定下来。船停泊在港湾里,静谧下来,却带着一份古怪感,就像是————死亡。或者正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他们都比在海面上时要更加紧绷和激动。在这里,危险是与其他船只相撞,危险是他们的船冲撞上从岸边伸出的码头,危险是不小心横穿而过的大桥。

    他终是克制不住:“我不太舒服。”他承认道,“我想上去看看,有点忍不住了。不过我不会走远的,马上就回来。”这一次他把枪留给了她,而不是自己带着。

    他锁上门,身上装着钥匙。

    就像是他要出去远足一般。

    可是马上,她就听到他钥匙急匆匆地塞进锁孔的声音,他又冲了进来。

    她感觉到他很警惕。

    “怎么了?”

    “夏威夷的警察。”他低语道,“他们上船了,正逐个搜查房间,想要找到你。一定是卡梅伦在岸上发出的警报。”

    “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被困在这里,我还能藏到哪儿去?”

    “你不能藏起来,那不顶用。我们都在旅客名单上,他们查得到。”他手指烦躁地捋着头发,眼睛瞥着门口的方向,“何况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已经在上一层的走廊尽头了,马上就下来了。这还是我恰好逛到那里,船员透露给我的消息。我给了他点小费,他说了挺多。”

    “那么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

    “不会的,”他说,“他们手里没有确切的关于我们的描述。显然,卡梅伦可以轻易地认出我们,但是他们不知道你的样子,船员听其中一个警察说的。他们只确定一件事,而且卡梅伦一定觉得这就足够了,我们肯定无法隐藏这一点。他们在找一同旅行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失明的女人。他们甚至都不确定是哪一艘船,它可能是即将停泊的任意一艘。他们搜查了过去二十四小时经过这里的每一艘船,所以我们还是有很大机会可以逃走的。”

    他一只拳头砸在另一只手里,像是饱受折磨的棒球接手。

    “他们必须看到你,但他们不能知道你看不见!”

    她站起来,刹那间决心十足,“他们不会知道的!”

    “你能做到吗?”他疑惑地问道。

    “为了你,”她说,“我能做任何事。为了和你在一起————为了阻止他们把我从你身边带走。快点!你得帮我!你刚才看到他们所有人了吗?我有些必须知道的事情。”

    “他们下楼进房间的时候,船员有指给我看。我就快速扫视了他们一下。”

    “那你得告诉我这些事情。必须非常确定,因为你来不及跟我讲第二遍。第一,他们有多少人?”

    “两个人,后边跟着两个警察,但那两个警察不会进房间。”

    “那是谁会进房间?”

    “一个是夏威夷人,深色皮肤,矮矮的,瘦瘦的。另一个是英国人,高高瘦瘦,还很白。我还注意到他的皮肤有点晒褪皮。”

    她兴奋地用双手推了他一把,“他们的声音,快点————以便我能确认他们的位置。”

    “英国人的声音很低沉,像是这样————”他压低了自己的音量,“其他人的就比较响亮,像是短笛。”

    “他们的衣服,快一点!”

    “夏威夷人穿纯白色的。另一个是灰色的,衣服很皱。他好像流了很多汗,还不适应这样的热浪。”

    “他用手帕擦脸吗?”

    “在他脖子后边放了一条。”

    “他在房间里擦脸的时候你就清清嗓子。第一次这么做就行了,之后不用。他们的领带呢?”

    “夏威夷人的是亮绿色。另一个我没注意。”

    “那就不是显眼的颜色。他们有抽什么东西吗?”

    “矮的那个不抽。英国佬在进门前刚抽完最后一支烟,我看到他把烟斗塞进了胸口的口袋里。”

    “看得到烟斗嘴儿吗?”

    “看得到。”

    门外是一阵模糊不明的喃喃声,好像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点上。

    “你能用这些信息做到吗?”

    “我可以。”她承诺道,“我必须做得到。帮我把所有东西都拿到梳妆台上,拿出行李箱里所有我用不到的化妆品。”

    “你打算做什么?”

    “化妆。这样我就可以坐在同一个地方,而且眼睛一直盯着镜子。”她坐下来。

    敲门声早就响起来了。

    “你能处理好化妆品吗?”他喘息道,“万一你拿错了东西,或者在某个地方上得太浓了?”

    “我的手指对这些瓶瓶罐罐和笔非常熟,反正男人们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如果是一个女人有可能会瞧出点破绽,但是男人不会的。”

    第二阵敲门声来袭,比刚刚更为迫切。

    “别怕,亲爱的。”她低语道,“你做好你的事就好,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忘记我是谁,我是露易丝,或者其他哪个人。”她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突然,她提起声音,从前他很少听她这样大声地讲话。“乔!”她喊道,像是要把浴室里的人唤到身边,“有人在门口!你能看看是谁吗?”

    门打开了。她深吸一口气,一面抬眼望向浓重的黑暗之中,一面小心翼翼地用小指尖按压着上唇,伸出舌头舔舔指头,继续按压着。

    一个高调的声音说道:“布罗伊尔先生?”

    艾伦应道:“怎么了?”

    “很抱歉打扰您。我们是檀香山警局的,只是来检查一下旅客。”

    “进来吧。”艾伦说。两个人坐下来,一把椅子传来了轻微的响动,而另一把则发出了很大的吱啦声。

    第二把椅子那里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是约瑟夫·布罗伊尔先生和太太?”

    “是的。”

    “你们是在旧金山上船的?”

    “是的。”

    “你们的目的地是————?”

    “首先去到横滨。然后我们可能————”

    突然的沉默。他们正以一种男人特有的敬畏感看着她。她正拿着一个小小的新月形胶状物,像是半块隐形眼镜,小心翼翼地往睫毛下边贴去,然后又拿着小刷子蘸取黑色的粉轻轻地刷着。

    “来支烟?”她听到艾伦递出去。

    她没给他们回应的机会,“永远不要给抽烟斗的人卷烟,乔。你是在浪费时间。”

    艾伦呼吸急促,“你怎么知道他是抽烟斗的?”

    “我在这儿都能看到他胸口口袋里的烟斗嘴儿。”

    停顿。烟斗主人一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口袋,并很震惊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突然她又说,像是通过镜子似的,“你来这儿没多久,对吧?”

    低沉嗓音回答:“老实讲,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看得出你的皮肤对阳光还是很敏感。”

    “您观察得真细致,夫人。”

    艾伦轻微地清了清嗓子。

    她微微转向第二把椅子的地方,“我没见你擦擦脖子,”她打趣地说,“看起来你不和你的同事一样这么在意这热浪。他为什么不像你一样穿白色呢?”

    “那样子看起来不像一瓶牛奶吗?”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低沉声音。

    “而且从你那活泼的领带,我能看出来你是这岛上的人。”她继续说道,“阳光明媚的天,阳光明媚的领带。”

    几乎是一瞬间,就像她的评价对他们产生了什么效果一样,她听到两个人一同站起来,“咱们走吧。”一个对另一个低语道。语调非常平稳,其中一个人有点厌烦,大概是觉得他们刚刚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艾伦把他们送到门口,“你们在找什么特别的人吗?”她听到他准备关门的时候问道。

    “一个失明的女人。我们接到命令说为了她的安全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乔,”就在这时,她在房间的深处甜甜地喊道,“告诉那位先生,他笔记本上的橡皮筋掉了。”

    脚步声再次朝着椅子的地方集中,停下————“确实如此,夫人,就在这儿,我看到了”————再次退出房间,他关上门,把钥匙拿进来。

    艾伦连忙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手指轻抚着她的下巴,“你怎么知道的?”他十分惊异,“这是怎么回事?”

    “他拿出笔记本把橡皮筋摘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噼啪声。可是我只听到了一次,所以我知道它没回到原位。于是,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它应该不是掉到了椅子上,就是掉到了地板上,只是他没发现而已。这是一场赌博。他也有可能只是把橡皮筋塞进了口袋里,或者是缠在了指头上。但是,我赌赢了。”

    他双手包裹起她的手。

    “干得漂亮。”他热切地祝贺她。

    这天稍晚的时候,他又突击视察了一番。她现在是安全的,她现在受不到任何伤害————至少在他们看来————但他想确认一下。

    “他们走了。”他回来时说道,“十五分钟前他们就上岸了。一艘大型的总统游轮刚刚经过钻石头,他们接收到的无线报告说船上有个盲女和她的导盲犬在一起。这都是我那位‘百事通’船员告诉我的。等她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我们早就在千里之外的大海上了,他们够不着我们。我们下一站就是横滨了。

    “太好笑了,”他补充道,“他们在船上还留了一个警察,我刚刚回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他。他正站在上层走廊的尽头执勤,不是很显眼。”

    晚上五点,他们再次启程。引擎刺耳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在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总是显得格外注目。缓缓的滑动又变得肉眼可辨,稳定得像是火车刚刚离开站台。微风吹过,周遭清新许多,而码头那边机器的轰鸣声渐渐消失不见。

    他出去转了一趟又马上回来,和船只离开港口时缓缓的波动很合拍。

    “那个警察还站在那里吗?”他进来时她问道。

    “我出去的时候还在,”他说,“但我刚刚回来的路上就没有看到他了。他一定离开了。我给你带了一个花环,我觉得你该有一个。他们给了每个离开夏威夷的人一个,但你恰好不在那里,所以就没有拿到你的。”

    可船在他出门之前就驶离港口,发出了各种刺耳的声音,并不是在他出门之后发出的。他们太开心了,以至于全然忘记了这之中的矛盾之处,这时如果有警察的话,他应该早就离开岗位了。又或许可能他接到命令要停留在船上,直到最后一刻,等到船只驶离他的管辖范围后,他才下船。

    现在他们只在意的是:她安全了,她得救了。她在安全中变得安全了,从拯救中得救了。

    午夜,波光粼粼的海面。他们一起待在昏暗里,脑袋靠在一起,胳膊环着对方的后背。等待着,紧绷着,纹丝不动,呼吸轻盈,眼神发亮。

    他们关上了套房里所有的灯。但窗外的月光经过海面反射进来,映照到墙上,又退出去。

    两个小小的光源照出他们的位置,忽明忽暗,很快又消失不见,比墙上那些反射的月光还要快。一个是红色光点,另一个则是一团浅绿色的光斑。它们一起移动,一个在另一个上面。他手里紧张地握着一根香烟,手腕上手表的数字隐隐发亮

    在一片寂静之中,森林里有两个宝宝小声说话。这时两个宝宝已经在森林的边缘地带了,几乎马上就可以逃出森林。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八分。嘘————耐心点。”

    红绿相间的光又闪烁起来。

    “现在————到了吗?”

    “还没。十一点五十九分。还有一分钟。就一分钟了。别呼吸,也别说话。”

    像是孩童之间的警告,“你会破坏魔法的。”

    她抬起手捂住他的嘴。他抬起手,也捂住她的嘴。

    他们的心。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六十次滴答。不是他的表,而是他们的心。一起,在完美的时刻,合二为一。

    他的手离开她的嘴。举起那微微闪烁的数字。

    “是现在吗?”她低语。

    “就是现在!”一开始他低声说。接着他正常地说。后来他惊呼了起来,“现在!现在!就是现在!”

    他们在黑暗里跳了起来。

    “凌晨十二点!六月一日!那个日子过去了。他错过了那天。玛蒂,玛蒂,你懂吗!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我们安全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他在房间里四处乱跑,摸摸这里,蹭蹭那里。现在灯火通明,每盏灯都释放着自己的灼热,像白昼一样明亮。

    他们互相亲吻。这时他拿出藏在沙发后边的一小桶冰块,等待着他们,万一还————活着。他举起香槟。他们继续亲吻。他拿来两只玻璃杯,泡沫淌到他大衣的袖口上。他们亲吻。他拔出软木塞。他们仍然亲吻着。木塞子嘭一下弹出,流出的泡沫淌到了他的袖口。他们都笑了。他们亲了一下。边笑边亲吻着。

    他们将酒杯高高举起,越过头顶。

    “一杯敬生命!”

    “敬生命!这可爱极了的生命!”

    他们把杯子扔到了角落,又填满了另两个杯子。她喜极而泣。“我们在开派对呢。只有你,只有我。像是活着的人都会做的那样!”

    “现在我们就是活着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向他伸出胳膊,“和我跳支舞吧。这么多年了……任何舞步都行,我才不管它有多难呢,我都会跟上的。和我跳舞吧,像是活着的人做的那样。”

    他拧开了那个便携式的电池收音机。微弱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像是彼岸似的,传来了吱吱呀呀的音乐声,然后声音渐渐加强,变得稳定。合唱哼着幸福的曲调,是《茶花女》里的华尔兹乐曲。

    他拥她入怀,带着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兴奋得发了狂,她披散的头发在空中飞扬。没有停下来,他就抓起半空的酒杯直接递给了还在空中旋转的她。下一圈,他抓住了自己的那只杯子。

    他们更新了祝酒词,在舞步中间碰响了酒杯。

    “敬生命!敬还有长长长长日子的未来!”

    “敬等着我们的那长长长长的未来!”

    新的一天,生活重新开始,世界也重新开始。再没有紧锁的大门,没有密码,也没有因小心翼翼而难以下咽的食物。他们一整天都在套房外面,从清晨,到暮色洒满轻柔的海面。此刻,他们完全安全了,他们四处闲逛,其他人去哪里,他们也去哪里。点头、微笑,一天过去了。一有人提起为什么现在才看到她时,她就撒些无伤大雅的谎,说自己得了病,是个可怜的水手。

    他们上到最顶层的甲板上,看早晨的阳光喷薄而出,洒满整个海面,像是倾翻了一整瓶辣椒酱似的。他观赏着,为她用语言画画。他们在餐厅吃了早餐,要来了躺椅,一整天都躺在暖洋洋的日光里。因为所有的女人都戴着墨镜来抵挡这刺眼的光线,一时之间,你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同。

    日落时分,他们才走回套房去为晚餐换衣服。他们坐在船长的餐桌旁,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这本身就是荣誉一件。她没带礼服,但船上正好有家服装店,那个下午,他就为了今晚的宴会给她买了一件长裙。裙子被改得很合身,在他们出门的时候被寄了回来,现在正包装好躺在她的床上等她。

    她就像个孩子,举起纸盒,把它捧在胸口。她不要在他眼前拆开它,他得看到她穿着裙子的样子,而在那之前,不行。

    “你出去吧。”她说,“我准备好之前不想让你看到我。我想给你个惊喜。”

    “那我上楼去酒吧喝杯马天尼。”他同意道,“这样可以吗?”

    “半个小时左右,你再回来。”

    他轻轻地吻了她。她双手背后,仍然像个孩子,等着听他离开的声音。

    她听到他在外边锁上门又拔出钥匙的声音。大概是出于习惯,虽然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但事事小心总还是好的。

    她开始做起了准备。她打开盒子,材料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拿出裙子摊到床上。他一定是去给她买花了,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那就是他上去的原因之一。船上有花店。栀子花或者是兰花一类的,串起来都可以挂在她的肩头。

    她脱掉她外边的衣服,换了长筒袜和鞋子,又整理了下头发。然后她才穿上了那件裙子。这再简单不过了,商店里的店员给她演示过一遍:把两边的抽绳系紧,再确定裙摆放正就好。她的手指替她看好一切。裙子的领口有些低,只有两根蕾丝带支撑着,她需要什么东西盖着她的肩膀和后背,毕竟夜晚的海上还是有些凉意的。而他们在跳够了舞、听厌了曲之后,大概还是会去到甲板上。

    这实在太糟了,她没能带一件披巾或是什么装饰围巾实在太糟了。

    不,等等,她想起一样东西。

    她用手指摸到衣柜的门,摸到滑溜溜的、表面冰一样的镜子。手换了地方继续摸索,探到衣柜六边形的玻璃把手。她打开门,向里边伸手。挂在那里的衣服一件件摸过去,直到在衣柜深处摸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件。是件丝质的夹克衫,尺寸小小的,像是门童的衣服。

    她拿下来衣架,褪下衣服,把衣架随意搭在衣柜里,一如她拿下时的漫不经心。

    接着她关上了带着镜子的门,但因为没有全程都握着门把,门有些没关紧。锁舌没有跟锁芯完全匹配上。门磕在了框子上(这时她听到一个轻微的敲打声),没有关好。不过那不重要。

    她把夹克披在肩上,调整来调整去,就像看得到的女人一样,想要把衣服整理成她满意的样子。夹克衫正合适,很保暖,但料子又不会太厚重。

    她又一次坐到梳妆台前,最后摸索着。她摸到一瓶古龙香水,打开盖子,蘸了一点在耳朵的地方。

    为晚宴梳妆打扮实在太妙了。轻浮一点也很妙。他们就要像其他普通人那样活着了。不用再害怕,也不用再躲躲藏藏。他们会在船长的餐桌旁用餐、大笑、聊天,品着葡萄酒。他们会跳舞,会在漫天星光下的甲板上散步,会站在围栏旁。无所畏惧,什么都不用怕。经过的脚步声只是脚步声,你可以转身轻轻点头,也可以直接无视掉,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突然,她之前挂在衣柜里的衣架滑落,掉到柜子底部,发出一阵噼啪声。

    她知道是什么掉了,声音就说明了一切,所以她连头都没回。衣架是会出现那样的状况,有时是你没能把它们挂好,有时是你手离开的时候太过用力。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涂口红的事情。今晚是场宴会,她知道她会和以前一样配合他,只不过是在公众面前。如今,口红应是社交场合的一种仪式,而不只是单纯想要给外人看看你嘴唇的颜色而已。出于这个缘由,她打算涂一点口红。没人相信她一个盲女,可以成功地把口红涂好,没有涂到外边去,也没有弄脏妆容。不过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她可以做到了。

    谨慎地花了一些时间,口红涂好了。

    她站起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再没什么事可做,只要等他回来就好了。

    这时她想起刚刚听到的掉落的衣架。她想走到衣柜旁捡起衣架,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上,纯粹是出于女生对整洁度的特有追求,反正这时她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门完好地嵌在门框里,和她刚刚离开时的样子一样。她蹲下来,在衣柜里摸索了片刻,终于找到掉落的那个衣架,然后把它放到原位。

    她紧紧地关上门,锁舌和锁芯严密吻合,把手在她的手里顿了一下,这是正常现象。

    她转身,准备走回梳妆台————

    门完好地嵌在门框里,就像她刚刚关门时的样子。

    可是她没有关好门。她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就走开了。她还听到门刮过门框的声音,她停在那里。

    夜色袭上她的心头。一盏接着一盏,所有的灯都灭了。屋子里冷冰冰的,不知哪里来的风像刀锋一样划着她。但她的脚步没有变得踉跄,她的外表什么都显不出来,可是她的内心、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的手摸到梳妆台后边的长凳,然后坐下来,身体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里有别人。有别人和她一起在这里。他此时此刻正和她共处一室。他应该早就进来了,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在房间里。先是躲在衣柜里,后来出来了,呆在房间里。

    但是在哪里呢?在哪个方向呢?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迹象。

    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艾伦。”她无声地喃喃。

    在门那里?在门外的另一个房间里?或许如果她足够接近的话,艾伦就能迅速开锁,即使进来————

    她又喷起了古龙水,喷了太多,于是一小股涓涓细流从她的耳朵沿着脖子淌下。

    还是寂静无声,什么迹象都没有。她垂着头,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浑身紧绷,侧耳倾听,调动她所有的感官用力听着,希望听到别人听不见的东西。

    真是狡诈,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又或许是呼吸得太过精巧,不着痕迹,以至于没有一丝声波传到她的耳朵里。但是就在这个房间里,这么一块小小的地方,另一颗心脏也在跳动着。另一颗,就在她的心脏旁边。

    他在哪里?在哪里?

    如果他不动,也不接近她,那么她就得去寻找他,她必须得找到他。被吊着的感觉是如此可怖惊悚,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而她现在就忍不了了。如果他不自己现身的话,她就必须要把他揪出来。

    她开始找他。

    像是金属碎屑被磁铁吸引那样。像是鸟儿注定被蛇吞食那样。

    她起身,先是走向墙边。触到墙壁时,她就开始沿着它走。左侧身体倚着它,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她伸出手摸索,左手,右手,一掌又一掌地往前走,在墙上画着车轮一般的圈圈。

    她空洞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泪珠一颗一颗地,缓缓淌到脸颊上。她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同一个词。“艾伦。艾伦。艾伦。”她不能歇斯底里地惊叫。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她知道她可能走不到尽头了,如果还有一个尽头的话。恐惧,像是噼里啪啦燃烧的火苗,一寸寸侵蚀她的声线,直至彻底燃尽。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当然这感觉也有可能就是真的。她正在死去,慢慢地,即使此刻那双手根本没有碰到她。她已经快要窒息了,死亡的进程已经在运转了。

    一排抽屉打破了墙壁的连贯性,艾伦的东西装在里边,她绕开它,继续沿着墙走。用手不停地划啊划,像是一个将死的水者,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游到彼岸。

    再前边,是浴室的门。虽然她之前还没有这个想法,但她现在突然想到,如果她迅速进入浴室然后把门关上————

    门砰一声被关上,带起的风吹过她的脸。它一定是刚刚从她的指尖溜走的。希望破灭了,残余的痛苦吞噬着她的精力。钥匙搅动一番,接着被拔了出来。她摸到门把的时候,触感衬着她的皮肤,她感觉到微微的暖意。是另一个人手心的温度。

    她的舌头开始哆嗦,舔着嘴唇。“艾伦。”她轻轻地喘息道。

    她伸开胳膊,四处摸索,想要发现他。他一定离她只有几步之远,才能那样子关上浴室的门。

    但他也一定趁她走来的时候躲开了。她向前伸出的手指只抓到一片空白。

    死亡之舞。可她的舞伴一直保持距离,从未参与。属于死亡的萨拉邦德舞。

    她沿着墙壁,一步又一步。在墙角处转弯,开始沿新的一边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床挡住了她前进的脚步,床头突出来了。

    她走向床边,胳膊伸直,像是梦游的人一样,转了个身,绕开床头。

    就在这时,她从床头开始走,还没到床尾的时候,床另一边的一双手伸出来,碰到了她的手。这双手开始用力,抱着她,将她拽了过去。那双手很温柔,但却冷酷执着。她的身体被改了方向,床就在她面前,而拉力来自另一方。

    像是那个可怕的游戏————“伦敦大桥垮下来”,只不过横在他们之间的是床。

    然而不知怎么的,她不再害怕了,不想畏畏缩缩也不再肢体僵硬。现在她抛开了一切,什么东西都扔在了脑后,留在了她的生命里。要是能体会到恐惧,那你至少得活着。她现在好像已经非常清楚,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或者改变死亡了。

    她闭上眼睛,很淡然。她知道艾伦再也没办法及时赶到了。这是她最后一刻的想法,然后眼前的黑暗被交替成了另一个永无止尽的黑暗。

    镇静剂终于让他嘶声竭力的嘶吼趋于平静,睡意来袭之前,他拽住船上医生的袖口,又是推拉又是撕扯,好像要活生生把医生撕成两半才甘心。他无助地喃喃道:“但是他们告诉我————卡梅伦,那个警察————他们向我保证,我们只需要警惕五月三十一日,他只在那天才杀人!可凌晨的时候三十一号已经结束了————我就不再看着她了,开始变得没那么谨慎————他们为什么骗我?什么事情出错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长着胡须的船医说道,语气竭尽所能地温和,“我只知道昨天一整天都是三十一号,从凌晨到另一个凌晨。但今天一整天也是三十一号,从上一个凌晨到接下来的凌晨。日子在自行重复。听着,当我们朝西驶向国际日期变更线的时候,我们就能多出来一天。我们现在就是三十一号,所以这个三十一号有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人告诉你这些吗?你不知道吗?”

    卡梅伦原本以为等待他的是怒火中烧,是像火山喷发一样的怒吼,是电闪雷鸣,办公室里的家具噼里啪啦被扔得四处都是。可他现在只得到了————视而不见。他只是被忽视了。就好像长官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一样。

    他花了二十分钟才鼓足勇气靠近办公室的门。在接近这扇恐怖的大门前,他站在大楼对面的街道上踌躇不已,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闲逛,接着又在大厅里和冷水机较量了一会后接了杯水喝,尽管他并不想喝水。

    终于,他还是敲了门。

    没有回应。不管是长官知道这是他该做报告的日子,还是听出了敲门的人是谁,还是第六感告诉了他。没有回应。

    卡梅伦知道长官就在里边,因为他听得到长官讲电话的声音。

    他等了片刻,又一次敲门。

    没有回应。好像是鬼魂一样。

    最后,他自己打开门,走了进去。

    长官就坐在那里,浏览着报告。

    卡梅伦关上门,原地等待。

    有人进来,又出去。长官直接跟那些人对话,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他,听到他。

    卡梅伦清清嗓子。

    长官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卡梅伦走到桌子那边,直直站在长官前面。

    长官打开了桌上的灯,“天黑得早了。”他自言自语。

    一片绝望中,卡梅伦开口:“长官,我就站在这里。我等着跟你谈谈。”

    长官结束了一篇报告,翻找着下一篇,找到之后,开始浏览。

    “长官。”卡梅伦说,“你至少得听听我的话。”

    长官把小指伸进耳朵里掏了掏,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打扰了他。

    “这是一个失误!至少我的过失和檀香山警方的一样严重!我当时在旧金山,我甚至都不在夏威夷!当客船抵达横滨的时候,船长马上发了电报给檀香山警局,可惜那时已经太迟了。他们把电报转寄给了我。那天上午九点的时候,两个警方的侦探和一个警察登上了那艘停在檀香山的船,去搜寻她。十五到二十分钟后,第二个警察出现了,好像是要加入他们的队伍。他没被叫停,也没被问询,他们觉得只是警务值班而已。当侦探们上岸后,船上还留着那个警察。这个警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巡逻。他太光明正大了,都没有人上前去查一下他的身份。没有人看到他离开,但船驶出港口后,他就消失在了甲板上,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长官一个词都没有听进去。他在签署着什么文件,把东西弄得有点脏。他越过卡梅伦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又低下了头。

    “在檀香山的时候,他们新雇了一个服务员。我亲自到那里去查过,他的顶替是完全合理的。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长官————其他的一些船员在事后声称他后来的样子和他第一次登船的样子不太一样,就像两个不同的人似的。但是没有人去调查一下,什么都没有做。在名单上有个混血的夏威夷男孩,而正好有个混血的夏威夷服务员可以对得上号,所有他们觉得这样子就可以了。接着到达横滨后,他就下船了,再用那个名字调查就太迟了。长官,这艘船上发生了第二起谋杀案,就在檀香山和国际日期变更线之间,一套警服被扔下了船。我知道我说得有点混乱,但我能为自己所做的辩解就是————”

    他绝望地把手撑在桌子上,“长官,请您说点什么吧,好吗?骂我一顿也行!但是别让我就像这样站在这里————”

    “哈克尼斯!”长官厉声喊道。

    值班警察探进脑袋来。

    “哈克尼斯,你是怎么了!”长官大喊,“别让无关人士踏进这个地方!这是警局,不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可以随意在这里进进出出。陌生人不行,路人也不行!公众就不能随便进来,你知道的。你坐在大厅尽头的那张桌子前给我看仔细了。现在能请你帮我清清场吗?我还有很多文件要处理,我只想要相关人士在场。”

    卡梅伦把头埋得低低的,就好像他以前从没看过自己的脚一样,现在想要分辨出它们是什么样子。

    “你听到长官的话了。”哈克尼斯同情地说,好像他自己也不愿意干这个事一样。

    “我还会回来的。”卡梅伦固执地说,然后转身离开。

    “哈克尼斯,”长官说,“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

    加里森写给卡梅伦的一封信,写了卡梅伦工作警局的地址,本来是寄到塔尔萨的,之后转到了旧金山,又转寄去了檀香山,最后又回到了旧金山,寄到了卡梅伦的警局,接着又被重新寄到卡梅伦的家,上面还有长官的手写提示“寄错地址了!”

    ……去年七月你来的时候没能提供什么帮助,尽管你已经在这逗留十来天了。呃,言归正传。昨天晚上,我和太太从剧院开车回家的时候,有个醉汉站在街角,直接冲我们扔了酒瓶。我来不及刹车,于是我们就猛地往前冲了一下。他也被我们搞得鸡飞狗跳,过了四十五分钟汽车维修队才赶来,我们才上路。

    你应该想象得到,当时我们都筋疲力尽,我太太愤怒地喊道:“这也太危险了!要是从天上扔个酒瓶子呢?!肯定会砸到别人脑袋,害他们都丢了性命!”

    我说:“我以前认识一个习惯把酒瓶子扔出飞机的人。”然后我给她讲斯特克利兰参加我们的垂钓活动时,曾经干过这么一回。然后就在我给她讲故事那一瞬间,我意识到那可能就是你上次来这儿想要知道的信息,只是我当时没办法告诉你。

    你可能不再需要这个信息了。现在它未免太过老旧,又或者这不是你们最初想要的。不过自从那晚起,它就一直让我心绪不宁,为了将这想法从我大脑中赶走……

    希望这封信可以寄到你那里……

    电报一封。卡梅伦发,加里森收。

    这则信息非常重要。所以请你尽快回答我几个问题,电报到付即可。第一,他扔酒瓶子的时候是哪一天?五月三十一号吗?第二,那次旅行的航线目的地是哪里?第三,飞机是什么时候飞离机场的?第四,记得瓶子是在几点的时候被扔下去的吗?第五,你能估算一下整条航线上飞机的平均速度是多少吗?

    电报一封。加里森发,卡梅伦收(已付费用)

    第一,我很确定那一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他在节日的时候总是喝得最多。第二,是森之星湖,靠近加拿大。第三,六点。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们会提前在机场碰面。第四,没办法准确地说是几点,只记得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你还能看到一些日光,所以大概是黄昏之后。第五,那是架老式飞机了,大概每小时100公里,当然这完全是我的猜测。

    卡梅伦休息了足足十分钟。可能不止。一张巨型的地图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显示出了每一个街角,每一个路口,还有几乎所有的田地。接着,笔直的线条从机场画到森之星湖,直线旁边写着一共所需要的飞行距离。他拿出了那年,也就是1941年的年鉴,上边告诉他每天太阳准确落山的时间,还有那年那日黑夜降临的准确时间。

    首先,起飞的时间被标记为下午六点。接着是在一百公里的间隔里刻下一连串的痕迹,好标出在接下来的七点、八点和九点时,飞机理论上的位置。每一间隔又被分为两小段,表示半个小时,再分两小段表示一刻钟,直到分割成以五分钟为单位的间隔。当然,这些数据都只在飞机维持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之下才会有效。如果飞行员有些时候飞得快些,有些时候又飞得慢些,那么这组标识就没什么用场了。但那也是他必须得抓住的机会。

    接着,在7:50和7:55之间有一道弧形的刻痕,用来表示日落。第二条刻痕表示黑夜降临的时间。而两道刻痕之间像括号一样的地方,是关键所在。

    在这片区域里,地图上只有一个空心的圆圈,那是用来表示“城镇”的符号,旁边标注着它的名字。它附近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哪里”。现在他知道这个“哪里”在哪里了,他拍了一张照片。在最后一条生命也来不及拯救的时候,他终于找出了那个地方。

    老婆婆坐在床边的摇摇椅上,定睛望着遥远的地方。一只手抓着蕾丝窗帘的边缘,这蕾丝窗帘也曾经出现在墙面一张泛黄的照片里,那是许多年前拍的了。

    “她已经死了。”她说道,“是昨天吗?还是很多年以前?我不知道,也不确定。我的脑子已经记不大清时间了。我只知道我是一个人,只知道她不在这里了。

    “是的,曾经有个男孩。她爱着的男孩。她一生里也就认识这么一个男孩。她也只想要认识这一个。是的,她要嫁给他了。我猜,不嫁给他,她就会死。”她突然一个停顿,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死了。”

    她晃了晃椅子,继续望向远方。

    “以前,她总是在晚上八点的时候见他,就在广场那边的杂货店。好吧,可以说他们每天晚上都要见面。曾经有天晚上下着大雨,我拦着她不让她出门。她是个好女孩,所以她听了我的话。我不让她出门的时候,他就过来,站在她的窗户底下吹口哨,然后她就会打开窗子,跟他聊天,无论怎样,他们还是碰面了。我就随他们去;我什么都听得到,不过还是随他们去了。

    “他会吹很有趣的口哨,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尽管我也能听到。声音不太大,也不勇猛。反而很温柔,带着讨好的意味。像是————像是猫头鹰宝宝走丢了,‘吱呀————吱呀————’,就像那样子在叫。

    “大概是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天晚上,我确定我又听到了那个口哨声,就在她的窗户底下,原来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时夜已经深了,我正在床上躺着。口哨声一直不停地响着,如此地婉转,又是如此地叫人心碎。最后我还是起床,走去了她的房间。我去到窗户那里,打开它,而他就站在下边。我看到他沐浴在月光之下。他抬头看我,我低头迎上他的视线。他一直看着我,眼神充满了希望的光泽,闪闪发亮。接着,他摘下了帽子,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也会这么做,他说:‘多萝西可以出来吗?’一如往常,同多年前一模一样。

    “我忘记她已经死了。

    “我说:‘今晚不行,太晚了。明晚吧。’然后我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走开。就是你对待爱慕小女孩的男孩的方式。你知道的,很慈祥,但又很坚定。

    “我关上了窗,转身走开了。可当我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一个踉跄,我想我会晕眩一会儿。我还能看到她空荡荡的床,所有的东西都被盖在一张大布下边,那是我多年以前盖上去的。我跑回窗户旁边,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看不到他了,他已经离开了。

    “我刚刚是在做梦吗?还是他真的出现在了那里?

    “我不知道。”她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爱是什么。它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有时候我觉得她,或者是他也无法理解。我不知道那份爱是怎么存活在他们心中的。一个像多萝西一样的普通女孩,另一个像约翰尼一样的普通男孩。”

    那个男人,也就是警察,轻轻地站起来,没有去回应她的问题。他正在思考,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是怎样变得如此糟糕的?一件那么正确的事情是怎样变得错误百出的?

    老婆婆坐在窗边的摇摇椅上,还是盯着窗外遥远的地方。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