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列在白式公司的名单里似的。”
“这可是危及生命的事情,德鲁小姐。”警察颇为耐心地说。
她的神态是佯装的惊慌模样,十分戏剧性:双臂环肩,向后退了一两步。“好吧,如果我瞥见有人从大帽檐底下盯着我,我会让你们知道的。”
“你不会认出他的,德鲁小姐。”
“就算我看到了他也认不出吗?说真的,警察先生————”
“马德琳————”她父亲准备开口,但是她已经打开了房门,把他的话全都抛之脑后。
她的母亲仍旧在门外徘徊,“亲爱的,他们想要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不肯跟我讲。”
但她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想要说什么的欲望。因为他们跟着她走到了书房门口,一起站在门口瞧着她的后背。她简单地对母亲摇摇脑袋,表示无话可说。或者是说,她恐怕对自己也没有把握可言。
只有当大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她才放任自己去做些什么反应。她迸发出一连串惊叫和大笑,乐得整个人都颤颤巍巍。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好笑的事情了。
她捧腹大笑,都没办法给自己叫辆出租车。笑出的眼泪把妆容搞得一团糟。
整个路上她都狂笑不止,花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帮她把酒杯满上,“他们还说了什么?”他催促道。他和她一样享受这个笑料。这便是他身上美好的地方,总是能和你感同身受。当你乐得头晕目眩的时候,他和你一样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是如此的气急败坏,杯子里的香槟酒都被她洒出了一半。“他们坐在那儿,脸拉得这么长。”她的手比划到肚子的位置,声音刻意压低了,模仿男人的低音说,“‘你最近认识什么新的人吗,玛德?’老实讲,这和黑人说唱团里排在队伍后边的人说了一句严肃台词有什么区别。太好笑了。”
他点点头,嘴巴大喇喇地咧开,露出两排牙齿。肩膀上下一耸一耸的,像是正在经历什么心悸一般。
“‘你告诉她吧,警察先生。’‘不,还是你来告诉她,德鲁先生。’这些铺垫了七七八八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要告诉我他们想说的是什么了————”她的脸蛋藏在她伸展着的手指后边,因为狂喜而颤动着。“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就算我和他面对面站着,我也认不出他。说真的,如果不是我爸爸完全失去了幽默感,就是————”
他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想要努力把这情绪延长一点,甚至显得有些愚蠢,“他们可能指的是我。毕竟你最近认识的人只有我。你最好小心点儿,说不定我会咬你一口。”他假意对她龇了龇牙,像条狗。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于是她缩回脑袋,大声尖叫道:“噢,别逗我笑了。”她祈求道,“我肚子都痛了,可再也受不了啦。”
他在桌子的另一边,也缩回脑袋,跟着她一起放声大叫。
“杀了你。”他抓住她。
所有人都望向他们,羡艳地笑笑,仿佛体会得到他们的心情。
“对其他事情都毫不关心,”有个人说道,“我最爱看小情侣们像那样玩玩闹闹了,至少他们还可以无忧嬉笑。往后的日子里,头疼的时间可多了去啦。”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刚穿好晚上要赴约的衣服。
一瞬间,他丢下拿在手里的领带,好像刚刚被电流击中一般。他轻巧地走到衣柜的抽屉前边,拉开了中间那格。一把手枪赫然引入眼帘,马上又消失不见。他的手从后边的口袋里伸出来,空空如也。
他走向大门,压抑地问道:“哪位?”
“比尔·莫里西。”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简洁明了的回答。
他缓缓地呼气,发出一阵嘶嘶声。然后他拧了锁,打开房门。
莫里西走了进来。从刚进门,一直到经过长长的走廊,一直到最后走到他身边————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视线都牢牢地黏在他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不好意思,比尔。我正打算出门约会。”
“和我的女孩。”
一时间芒森没能回答上来。他尝试挂上一个浅浅的笑容,不过那纯粹是为了自己,可不是笑给莫里西看的。他不是对着莫里西笑的,不过就算是,他也不会接受的。“你确定要这么开门见山吗?”
莫里西的眼神坚定,毫无闪烁之意,“我确定。”
“我觉得你还不是很肯定。你刚刚说‘你要和我的女孩出去约会。’好吧,我确实是有个约会,但不是和你的女孩,这部分看来你没搞清楚。”
“我他妈的可是搞得清清楚楚。”莫里西说道,语气冷漠,“你要和马德琳·德鲁约会。如果你否认,你就是个骗子。”他用来修饰名词的形容词下流无比。
芒森轻轻地点点头,“我是要和马德琳·德鲁约会。”他说,“现在我们还是开门见山有一说一了,那‘你的女孩’这个部分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沉默片刻,他说,“还有你来这儿是想干什么?”
“我要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好吧,比尔。”芒森温和地说,“好的,来啊。如果这样你就能赢回她。”他又漾起那样的笑容,为了他自己的笑容。
“这样可能并不能赢回她,”莫里西说,顽劣地挤了挤眼睛,“但至少会让我比现在爽一点。”他向后退到门口那边,手背在身后摸索到了钥匙,随即锁上门,拔出钥匙放进了自己口袋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芒森,牙齿露在外边,掬起的却不是一个笑容。
“举起手做好准备。”他催促道,脸上是假意的和善。不过龇着的牙齿可能大大折损了这份亲切。
“别搞得这么一本正经。”芒森讽刺地说道,“要是想打翻我,就来啊,举什么手。”
他果真一动不动,不打算自卫,也没有躲避的意思。他站在那里,胳膊肘撑在梳妆台上边,半倚着身体。
莫里西勃然大怒,脸色发白。他的大衣顺着身体滑落到地上,像是褪掉的蛇皮。“你觉得你能从我身边把她带走吗?我告诉你!休想!”
芒森轻轻摇了摇脑袋,好像非常同情他,“你个蠢货。”他轻柔地说,“你不能把任何人从别人身边带走,除非是他们自己想离开。这你还不知道吗?”
莫里西向前踱了两三步,愤怒地摇晃着身子。他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可是因为他身后有桌子撑着,所以他只是向后翻了过去,瘫在那里。
“你个懦夫!快起来!”
“噢,别在乎什么礼义廉耻了。”芒森虚弱地说,“你不需要来那一套虚的,放马过来啊。”
愤怒席卷了莫里西的理智,他走过去,一把将他拽起来,一拳下去,他被击倒在地,可是因为用力太猛,他自己也有些摇摇晃晃。然后他直起身子,准备进行第三次的暴打。可是,对面的人什么都没做,什么反抗都没有。而这不作为彻底让他没了力气。他蹒跚着,茫然地站在那里。
蓦地,他的脸色变了。他猛地击了下掌,又展开手,把脸藏在手掌后边,好像并不想让另一个人看到他的窘态似的。“我的拳头又有什么用呢?”他窒息般地呜咽道,“也不会赢回她的!而我也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
他好像看不清一样摸索着大门,找到以后倚在上边休息了片刻,他呆滞无神、沮丧不已、又精疲力尽。他掏出钥匙,开了锁,扬长而去,空留下身后敞开的大门。
他踉跄地往大厅走,消失在了芒森的视线里。在他身后的,是一阵被极力压抑的咳嗽声,或者也可能是一个男人破碎的啜泣。
芒森痛苦地站起来。他拿出手帕,把它浸湿,捂在了他脸上流血的地方。脸上的伤口太多,他不得不一直摆弄着手帕。但他仍然笑着,即使这笑意颇为扭曲,但还是漾起了独属于他的笑容。
他走向门口,脚步有些不稳,然后合上了大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一把将它扔进原来的抽屉里。他刚刚一直拿着枪,有大把的机会能把莫里西射成筛子,可是他不想那么做,一开始他就没有那样的意图。
他仍旧面带笑意。
此时此刻独自等在卡尔顿酒店大钟底下的人,是她。不管别的女孩子等过人没有,至少对她来说,等待还是头一遭。她生命中出现的男人总是早早地等在那里,远远早于她。
可是现在,等待的人是她。
她坐在椅子上,每个进来的人都看她一眼。可是那个唯一她会看上一眼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如果她等的是别的什么人,她早就起身扬长而去了。可是,如果她真等的是别的什么人的话,她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
她想离开了————可是她走不了。她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无法脱身。好像有绳子把她绑在了椅子上似的。那首情歌是怎么唱的来着,“爱的囚徒”,说的就是她。
终于她还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再也无法忍受四周向她抛来的媚眼,还有那些故意在她周围晃动的身姿,还有暗流涌动的坏主意。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我不行吗?我不会这么对待你的。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展示一下吧。不能让我来代替他来跟你约会吗,管他是谁呢?”她走到另一边去,在厚重的长笛队伍中避避风头。这样他们就不能太过容易地看到她了,要是他们想接近她,非得径直走到队伍来,像个巨大的花柱才行。
她打开小粉盒,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可不像是一张会站起来躲到这里的脸蛋。若是换了别人,她定会觉得恼羞成怒,连同那骄傲的自尊心都被践踏了个遍。可是她现在只是觉得惶惶不安,好像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比起愤懑,更多的却是担忧。这统统都是因为他。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要离开我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噢!我肯定还能再见他一面的!他一定会赶来的!”
尽管她一直不停地对自己说“等的时间够长了。我不会再等他一分钟了。我现在就要离开这儿”,可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自己还会在这呆上一个小时,像现在这样等待。就算到了午夜,人去厅空、霓虹熄灭,她还是会在这里等下去。
情难自抑。有些东西比她强大千倍百倍。那便是爱情。
突然,一个门童大喊道:“德鲁小姐!有人找德鲁小姐!”
她跑着,一路穿过大厅到门童身前,她的速度是那么的快,像是一发从长笛队伍里射出的子弹。
“是什么?什么?”
“有个电话找你。你可以在三号电话亭接听,就在那里。”
她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才没能让自己飞一般奔向电话亭。她的希望连同恐惧一起跑了起来,只是脚步还没能跟上。
她拿起听筒,可是太快了没抓稳,只好又重新握回手里。
接着是他带着悔意的声音,“我让你在那里等了那么久……你能原谅我吗?我实在是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没关系,一切都好————只是,发生了什么?”她断断续续地说。
“有人给了我点教训。”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还好吗?你————?”
“仅仅是一次交流而已。你的朋友对我表达了他的敬意。”
“是比尔·莫里西。”她立马说道。
他只是笑了一下表示肯定,没有正面回答。
她又一次倒吸了一口气,这次夹杂着怒意,“这倒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儿。我和他之间完了。你感觉很糟糕吗?你————”
“我想我能打辆出租车过去,不过我看上去不是很好看,到处都是绷带创可贴。我不确定你想要在公共场合被看到和这样的我在一起。”
“你在哪里?”
“在我家。”
“但是你确定你还好吗?”她继续说,“你确定你一切正常?伤得不严重?”
“我真不喜欢打这样子的电话。当然了,除非————你想过来吗?”
她犹豫了。不管她是不是有所迟疑,他也只给了她不过片刻时间,然后替她作了回答。
“不,当然不想。我了解。我就不应该那样子问,对吗?”
这话反倒让她做了决定,“我会过去的。”她坚定地说道,“你住在哪里?你从来都没跟我讲过你家在哪。”
现在不情不愿的人反而换成了他,而不是她。“我不希望你做任何违背你————”
“杰克,”她说,“你还不明白吗?我爱你。我想过去。”
门向里轻轻晃着,他把手放在门把上。矩形门框将他们紧紧相拥的身体框成一幅画,一边,灯光勾勒出他们金色的身形;而另一边,影子却将他们的身形浸染成了蓝色。
他们不情愿地分开,他紧环着她的手臂也随之坠落。
“现在你看到了吧?你离开的时候会和来的时候一样毫发无损。”
“你确定吗,”她低语道,“我想离开?”
“明天总会来的。”
“可现在是今天晚上。”
“别在意这些细节,明天总会来的。明天,是五月三十一日。”
“一个女孩儿若是不喜欢你,她会厌恶你不能再绅士一点儿;可一个女孩儿若是喜欢你,她会讨厌你————绅士过了头。”
“玛德,”他说,拥她入怀,“我不想为了什么虚假的借口留你在这里。不能是你,玛德,你太可爱了。而那样子会让你变得廉价又鄙败。不过只有今晚一次,这特殊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警告你,玛德,要是你再跑来这……”
她看向他,她明白,她也默默同意了。于是,她给了他一个最后的吻。
“直到明天。”她说。
“卡尔顿的大钟下?”他提议道。
她摇摇头,食指对着地面点了点,然后转身,飞也似地离开了他,冲向了楼梯。
半小时后,她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整个人还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眼睛里亮亮的,满是星辰,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卧室里的灯都亮着,即使如此,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自我陶醉,现在的状态下,她甚至连自己走进火坑里都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她的所有衣物,包括贴身穿的,实际上整个衣柜都被清理了出来,打包成一摞一摞的,散放在椅子上还有床上。
她母亲突然间从连着两间屋子的门里走进来,胳膊上还挂着另外的衣服。
“那是什么?你在干什么?”
“帮你打包。我等你回来等了好久,可是好像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我自己先动手比较好。我们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出发去哪儿?”马德琳警惕地询问道。
“我们准备去海边的房子。”
“可为什么是明天?为什么不是下周,下————?”
“有人让我们————”母亲停顿了一下,“有人让我们明天就走,最迟最迟。你————我们必须在明天离开这里。”
她恍然大悟,“那个男人。那天我出门时,碰到的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又来家里了?”
母亲默不作答。
“天哪!妈!笑话我听一遍就够了,这事听着都馊了。他们付他工资是让他来威胁人的吗?”
“他说服了你爸爸,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好吧,可是轮不到他来替我过日子!他也没权利指使我,告诉我什么时候来,又什么时候走!”
“坐下。我想跟你谈谈,非常严肃。”她把东西推到一边,“我是你妈妈,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你是我妈妈,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马德琳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两件事真是不言而喻。”
“你最近见面的朋友中有新认识的人吗?除了跟你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们?”
“你现在也开始这一套了?那天晚上他们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你今晚跟谁约会的?”
“这问题是不是老掉牙了?是十年前的问题吧?”
“马德琳,你今晚去跟谁约会了?”
“比尔·莫里西。”她直直地看向母亲的眼睛里,毫不退缩,“我做错什么事了?”她冷冷地问。
“马德琳,我不是出于母亲的严加管教才问你的。这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
“是‘他’让你这样问的,”她怒气冲冲地指责道,“‘他’才是那个人。”
“马德琳,你今晚去跟谁约会了?”
“这是你第三次问我了,然后这是我第二次告诉你,和比尔·莫里西。”
“马德琳,今晚十点之前比尔有打电话过来找你。”
她用化妆棉细细地卸去脸上的妆,“那是当然。我们闹了点别扭,于是我就起身走开了,让他一个人坐在剧院里。我想他觉得我是回了家,所以才打电话过来的。不过整个第二幕的时间里,我都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最后一幕之前我才回到座位上的。”
“噢!”母亲说,声音透露着一丝丝微弱的轻松感,“噢,好的。”当你愿意相信的时候,你自然确信无疑。她伸过胳膊来拍了拍马德琳的手。
“我之前骗过你吗?”(她想:可是之前我有像这样子陷入过爱情吗?)
她母亲平静地亲亲她的额头,“晚安,亲爱的。”她向门口走去,“你同意让我们明天带你去海边吗?你不会大惊小怪吧?”
马德琳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高深莫测。“我不会大惊小怪还发脾气的。”她顺从地承诺道。
他们一大早就动身了。阳光斜斜地撒在大街上,宛若倒在地上的尖桩栅栏————好像生怕末日那充满恶意的光亮找到他们,发现他们仍身处危险之中。前一天晚上,佣人已经先行离开了,大部分行李也已经搬走了(此刻马德琳才发现);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堆要做的事情,母亲在房子里进进出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随身的行李包,其间还伴随着不停的一惊一乍。折腾了好久,他们终于准备离开。
整个过程中,马德琳都静静地坐在车子的后座,满脸冷漠,一只手捏着烟,另一只手拿着烟盒,就好像她是这场动乱的局外人,整件事都和她毫无关系。她甚至把头扭向了另一边,看着房子的对面。
只有那么片刻,她显得有些愤怒,就是当司机就坐准备启程时。卡梅伦突然打开前门,坐到了副驾的位置上,随后又关上了门。他不是从她家里出来的,好像是突然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样。
“他必须得跟我们一起走吗?”她质问的声音清晰可辨,“这算什么?被驱逐出境吗?”
“嘘————”母亲连忙让她不要再说话了。
看样子好像只有他背后的脖子听到了她的话,那里微微泛着红色。
当他们到达海边的时候,他又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像他的出现一样唐突。下了车,瞬间就无影无踪,哪里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你都不会知道他和他们一起过来了。
马德琳的嘴角扬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或许是出于卡梅伦悄无声息的来去,又或许是她自己想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午饭之前,她瘫在离家有些距离的折叠椅上的时候,他又一次出现了,就好像他逛来逛去,正巡回视察一般。她假意没有注意到他,虽然已经听到了他脚步的嚓嚓声,也看到了从她身后冒出的他的影子。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不是很明目张胆。
她突然抬头,脸色发黑地看向他。
“我正在读书,”她的眉头皱起来,拿起书阴沉沉地给他看,“看见了吗,是书。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对吗?你只能对他们这样做”————她把书随手一折————“然后狱卒就会过来呆呆地看着————”
“真是抱歉,德鲁小姐。”他温和地说,“你看起来似乎很讨厌到这里来。”
“我只是正好更喜欢在————”她鲁莽地开头,又戛然而止。
“有些什么活动被打断了吗?”他眼中射出些针尖般的丝丝疑虑。
她突然缄默,转过身去继续看起了她的书。像是意识到她刚刚差点在战术上犯了一个错误。
午饭的时候,她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僵硬的嘴巴不见了,阴沉的气场也消失了。相反,她整个人非常欢快,说个不停,有些兴奋过头。不过,看样子她优雅地接受了这个变化,让自己接受了和解。关于搬来海边的事,她只隐隐提过一回,态度倒是很积极。“这里可真可爱呀。我们早些时候就该过来,不用等这么长时间的。”即使是面对卡梅伦(他也坐在餐桌旁和他们一起享用午餐),她也非常亲近,虽然并没有直接提起他,只是将笑容掠过他一两次,传给了其他的人。好像在说:“看到了吗?我在这儿太开心了。我很满意。没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我。你搞错了。”
可是她得到的只是卡梅伦眼底更加浓重的怀疑。
下午,他们一同去海滩玩。他坐在沙丘上,重新与背景融为一体。他好像并没有盯着她,总是远远地看着其他方向。她也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视线总是落在相反的地方;她一直在水中嬉戏,在沙滩上奔闹。不过她的行为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高调的古怪,就像是在给观众表演一样。(再说,两个人从来都没有恰好同时看一个方向的时候,只能碰上对方的余光,这点也够奇怪的。)
她认识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沙滩上跟她一起玩耍,随后她邀请他们三个和她一起回屋子喝点鸡尾酒,再吃个晚饭,共同消磨夜晚的时光。
“我现在可是被隔离了,”她大笑,“这可帮了我大忙了。”
他们一起走回到他们来时乘坐的车里。
刚回去,他们就拿了鸡尾酒喝。她仍旧趿拉着她的沙滩拖鞋,裹着白色的浴巾。他们甚至还递给卡梅伦一杯,但他摇了摇头把酒放在一遍。她说话响亮极了,踩在高调上,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看来要么是这酒太烈,要么就是她自己喝得太多。她甚至还在房间里随意地跳起了舞。一开始是跟其中一个男孩,一会儿又跟另一个,合着收音机里动感的节拍不停舞动。屋子里充满欢声笑语,大家叽叽喳喳地说话,俏皮话和恶作剧层出不迭。
这狂欢看上去无休无止,不过,她母亲突然下了楼,穿上了为晚餐准备的衣服,有些尖锐地问道:“马德琳,你整晚都打算这样吗?我们再过一会儿可就坐下了。”
马德琳猛地停下来,瞥了瞥她的朋友,似是才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惊呼:“天哪,我忘得干干净净!我说怎么觉得自己脑袋跟空了似的!”接着,在朋友们的嘻嘻哈哈中,她飞快地跑下楼去,脚上的一只拖鞋在半途掉了下来,于是又不得不匆匆返回来。
此时此刻,客厅里,她淋浴时水流的哗哗声一清二楚,他们都在那里。两扇门应该都大敞着,一扇是她的卧室门,一扇是里边的浴室门。
“那个孩子啊。”母亲喃喃道,没有办法地摇了摇脑袋。
一个女仆突然出现在餐厅入口处,疑惑地朝里边看着。
“好了,我们准备好了。”德鲁太太答道。
她起身走到楼梯口,“马德琳!”她大喊。水流声没有减弱的意思。
“她总是要等到最后一刻。”她抱怨道,“她知道我有多讨厌等人吃晚饭的————她都在水里呆了一下午了————”
“但那是咸的水,”其中一个男孩咯咯地笑,“首先你得让你的毛孔吸收它们,这是为了你的健康,然后呢,你也得好好洗洗,也是为了健康。”
德鲁太太被不停的哗哗声搞得火从中来,于是现在她往楼上走去。
卡梅伦自打马德琳离开去洗澡时,就坐在一个好观察楼梯口一举一动的地方,这时他突然站起来,跟在德鲁太太的身后上了楼。
德鲁太太站在她的卧室门口朝里面喊:“马德琳!”水声仍然震耳欲聋,她还是没能听到母亲在喊她,水花溅到瓷砖上的声音反而更响亮了。
卡梅伦紧跟着到了卧室门口,不过视线里七零八落的拖鞋和白色浴巾让他迟疑了片刻。
德鲁太太走到浴室跟前,想要让马德琳有个回应。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微微颤抖的帘子,掀开了一边。
“马德琳,”她愤怒地大叫,“我喊得脑袋都疼死啦!你准备在这呆一晚————”
水柱在帘子后面刷刷地冲进下水道,里边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蓝白相间的瓷砖在水流后边。同时,突如其来的微风吹起了在卧室窗户上的帘子,而卡梅伦注意到有扇窗户是开着的。
天空是柔和光滑的蓝色,只有一线银丝脱颖而出,那是唐豪瑟吟咏过的夜空里最亮的星。闪烁的光芒好似绵延不绝的溪流,缓缓一直流到地球上来,像是刚画上去的水彩,因还没时间来得及晾干,于是流淌而下。苍穹之下,亮着清冷光线的马路映照着天上那份明亮,像是一条铁道;而她的小型跑车,带着迫切的心一路向前开去,砰砰跳得像是它自己也坠入了爱河。有个仆人帮她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而这辆友善的小车呢,已经藏了一整天,早就做好准备,正等待出发的号角呢。全世界没有一个警察能追得上这辆跑车,因为它的女主人正沐浴在爱河里呢,而爱啊,长着翅膀,根本不需要仪表盘来标刻速度。
宛若一枚沿着既定轨道发射的子弹,她向着城市,向着通往城市的那座桥,向着那场最最重要的幽会,狂奔而去。
鼓吹着的风扬起了她的围巾,在她身后飘荡,仿佛一面信号旗。头发也一样在风中群魔乱舞。她则像是女武神一般,在蜿蜒的地球表面迅速掠过,然后融入到夜色当中。她回头看了那么一两次,倒不是担心有什么人追上来,反而是满脸嘲讽。猛烈的风将她的笑容尽数撕开,露出洁白的牙齿。
一个十字路口阻挡了她前进的脚步————就算是爱情也得对这些事多加留心,否则就只会冒着警察追逐而被迫停下的风险————她笔直地站在车子里,握着的拳头直直地挥向那盏阻碍了她的肃静红灯,直到它熄灭才罢休,而它好像因为她公然的抵抗而感到十分震惊似的。
可以选择的有两座桥,一座近点的,一座远点的。她精明地选了远些的那个————她得先偏离她原先的路线,然后再返到正道上来。她觉得卡梅伦很有可能在近的那座桥下头捎了话,好帮他拦住自己。
她把身体陷进座位里去,脑袋微微想向里边偏了偏,车子被困在了一片混乱的交通里,于是速度变得平稳而缓和。桥上的交警静静地坐在交通岛里,距离近到一伸手就够得到她的车门,可是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那就是最后的危险了。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能阻碍她了,什么都没有。
城市犬牙交错的边际线顺着天际蔓延,泛着金属的光泽、珍珠的雾白和暗黑的紫色。而她,沿着拱形的大桥一路向下狂奔,把自己逐渐埋葬在了城市的脚底。
其他人正在下桥大道上等他。他坐在德鲁家笨重的车子里向前缓缓移动。这车实在是又大又笨,要追上她的跑车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一早就给他们打了招呼,好让他们能拦截到她。
他跳下车,换上了他们停在那里的警车————是其中最快的一辆。警鸣声哀嚎不已,桥上的车子纷纷开到了一侧,形成了一条漫长而蜿蜒的路线来。
“什么都没发生?”卡梅伦问道。答案显而易见,要是看到她的话,他们早就把她扣下了。
“连点儿影子都没见着。我们检查了路过的每一辆车,都二十多分钟了。她可能比我们到得早。”
“她不可能开得那么快。一定是走了另一座桥,又逃过了检查站。”
“我们拦着她是要干什么?”其中一个人问道。
“救她的命。”他简洁地答道。
承载着她疯狂爱意的跑车一路奔向了他家的街角,一个急转弯,差点就要冲到人行道上去。随着最后一次加速,她最终停到了对角的路边上,正好在他家门口。
猛地一脚刹车,她的身体因为惯性往前一倾。
突如其来的沉寂。她到了。她就在那儿。
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好像她和跑车一起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她转头,看着门廊。它在那里等着她,隐隐约约,不可分辨,可是又或多或少隐含着心潮澎湃的期待。它仿佛屏住了呼吸一般,想看看她到底要不要走进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过多的停顿,这世上再没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前进的步伐了。
我在这,我亲爱的。她的心喃喃自语。我让你等太久了吗?我太迟了吗?
她一把推开门走进去,留着门吱吱呀呀地在走廊和屋子之间蹒跚摇晃。百叶窗拉了一半,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片劈下了她的背影,夺走了它的光明。
她愉快地飞奔上了楼去,停在他房间外边,探着头听了片刻。没什么动静,应该说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她仍旧挂着确信无疑的笑容,自信无误,不容辩驳。
她伸手理了理发型,抚平了围巾,摆正了领子————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一点,让他能多爱她一点。
然后,她抬起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但她还是那么自信无疑地笑着。
她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好能听得更清楚些。
“开门呀。”她轻哄道,声音跳跃着,“是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跟你有一场约会呢。”
门轻轻地开了,后边却不见有人在,连扭动门把的手也不见踪影。
她伸开双臂,准备迎接即将扑面而来的拥抱。她就那么走进去,上臂大喇喇地展开。
门又轻轻地合上了。
砰砰声响彻了整个楼梯,好像摇滚鼓手正在创作新歌一般。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飞奔出楼梯,领头的是卡梅伦,他在一扇门前猛然停下。
卡梅伦的掌心生出一股火焰,他怒火冲天地向门上劈了下去,那老态龙钟的锁就那么被分成了几块。
卡梅伦用脚尖踹了一下,门随之敞开。
又一次,寂静无声,可是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不止片刻,是长时间的。没有人敢动一下,也不需要他们再有所行动了。没人说话,说什么都奇怪。
一些人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下。不过眼前的场景确实打了他们一闷棍,没有人能逃得过。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半是撑起身体,半是躺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好像还活着,只是懒得直起身子,也懒得去看看是谁打开门走了进来。一条腿耷拉在相反的方向,应该是大限将至之时,因为痉挛而踢出了脚,可是再也没能放下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她像是从屋子里看着外边的他们,正如他们挤作一团,从门口的位置看向她。她说:“快进来,把门关上。别傻站着。”
最糟糕的地方是脸。他想要阻止血一直流下来,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奔流的血液了,他把她的脸转过来……
是那张他们都会在卡尔顿大钟下面看到的脸(“我不会这样子对待你的,能让我试试吗?”),可是现在他们只能瞠目结舌,退避三舍,然后逃之夭夭。没有人想看见这样一张脸,甚至根本认不出来那是她。
卡梅伦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路过她的时候把脑袋偏向了另一边。他可是一名警察啊,此刻却也不愿再多看一眼,只能转过头去。曾经的她该是多么耀眼。
壁炉上放着日历,这一页上显示着巨大的黑色数字“31”。
卡梅伦撕下了这一页,任其飘落在地上。
接着,他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绝望的挫败感袭击了他。
那是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微微泛黄、有些褪色、几乎难以辨认,一定是很多年前拍摄的了。姑娘站在门廊前,一只脚踏在身后的台阶上,在阳光中露出了笑容。
卡梅伦拖走梳妆台的时候,在它后边的地板上发现了照片。甚至可以说不是在地板“上”,而是在地板“里”。它嵌在了缝隙里,所以只有上面边缘的部分向外探了出来。
照片原先应是被插在梳妆台镜子旁边的相框里,但是可能因为家具受到了某些猛烈的撞击,松动然后掉了下来————像是一个人一拳打在了另一人的下巴上,整个人倒在了一边。或者是照片原本就在抽屉里,开开合合,从缝隙处掉到了地上,像是突然而来的敲门也能带来这种状况。
不管怎么样,照片就躺在地板的缝隙里。他们确认过,它并不属于上一任房客的前任。房东女士告诉他们,在上任房客入住之前,地板被掀掉了,屋子也是重新粉刷过的。
“找到这个女孩。”卡梅伦清冷地说,“我们就能找到他了。”
接着他又继续分派工作任务,警察的工作得一步步细化才可以,泛泛而谈是没有用处的。
“找到她,我们必须得确定两样事情: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又是在哪里照的。”
他有六张放大版的照片,几乎和橱窗展示柜一样大。每处光影和边边角角都清晰可辨,哪里的线条不够清楚,他们还补了上去。但是没有随意添加的部分。然后他找到了市里边六家客流量最大的百货商店,给他们的女装采购负责人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吗,可以给我尽可能准确的时间吗?看看她身上穿的。”
分析报告于一到五日内返还,他们将所有报告整合在一起,再删掉重复的部分,形成了以下文件:
没有肩垫的大衣:1940。我们的肩垫是由模特在1941年第一次展示的。
直筒大衣(商用名为“箱式斗篷大衣”):不晚于1939。修身大衣出现于1940,流行于1941。
翻领:1940过时。男装切口深入且平领的在1940之后。
长裙:1942之前。战时物资受限。
鱼嘴鞋:1940之前。接着露趾鞋席卷市场。
发型:由演员X在电影Y里兴起,公映时间为1940年夏天。
首饰:一串珍珠项链,靠近喉咙处,流行于1940年末、1941年初。下一季的风潮是两到三串珠子。而在那之前,流行的是有一定长度的链子,直到胸部。
不过它们又在纸条上同时补充警醒道:至少留有一个季度的时间差(从春季到下一个春季,秋季到下一个秋季)来确保准确性。照片的背景看上去在乡村,而主人公则不热衷于打扮,也不是很精致。而且大城市的流行趋势蔓延到全国各地,也需要六到十二个月的时间。
对于他来讲,大部分东西都新奇无比。但他们才是专家,他相信他们的话。
省去那些杂七杂八的信息(还会参照照片背景里门廊上的藤状植物),他总结出: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为,早春,1940年到1941年,三月中旬到四月中旬之间。
“现在,我们只需要确认这是在哪里拍的。”他说。
他仔细看看那张照片,所有的信息只有:两节白色的门廊阶梯、两个白色的门廊邮箱、一点点房子跟前的护墙板、窗户的一角,里面挂着蕾丝窗帘(美国大地足足三百万平方英里,若是可以,每个州的每个郡都能制作出差不多的纹饰图案来!),他早该就此放弃,停留在原地。
可是,他依旧倾尽全力,继续认真调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