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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学与经史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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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治《论语》者,不仅可以知孔子之学,抑亦可以知孔子之所由学与其所为学。司马迁有言:“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详矣。”孔子亦自言之,曰:“我好古,敏以求之。”此即孔子之所由学与其所为学也。试观《论语》,自尧 舜以来,迄于吴泰伯、伯夷,下及子产、晏婴之伦,可不谓详乎?自孔子以前,学在贵族,古者谓之“王官之学”。孔子始以王官之学传播于社会,于是而有“百家之言”。“家言”与“官学”相对而称。家言者,一家之私言。以近世语述之,当称为平民学。刘歆谓“王官之学散而为百家”,此盖谓古代学术,乃由贵族学转而为平民学。换言之,古代学术,乃由贵族阶级下降而散播于平民社会。而孔子则掌握其转变之枢机。故论百家,必先及于儒,而儒学则创始于孔子。孔子乃“家言”之开山,亦即古代“王官之学”之传播人。

    《史记》谓孔子“删《诗》《书》,订礼乐,赞《易》而作《春秋》”。在孔子以前,已有“鲁春秋”,有“百国春秋”,故孔子之作《春秋》,孟子曰“其文则史”,孔子亦日“述而不作”。则孔子之前,先已有经籍,为孔子之所学。汉人称之曰“六艺”,又曰“六经”。然汉人之《六经》,其遂果为皆孔子以前之旧籍乎?自汉以后,已迭有知其非者。此姑勿深论。但谓孔子以前已有经籍,则断然无可疑。而后人又谓“《六经》皆史”。清儒章学诚备论其义,谓《六经》皆掌于古之史官,史官犹如后世之书吏;史官所掌,乃略类于后世衙门之档案。“《六经》皆史”,在章氏之意,谓《六经》即略有类于当时各衙门官方之档案耳。《六经》既为其时之衙门档案,故遂综之曰王官之学。惟孔子则研求此种档案而深思独见,有以发挥其所涵蕴之义理,宣扬其大道,自成一家之言。后世推尊孔子,乃推尊及其所研习,而崇其名曰“经”。故就实言之,则“经学”即“史学”也。明白言之,“史学”即“官学”也。则章氏之所谓“《六经》皆史”,乃指古代之官学言,其所指并不恰当于后世之所谓史。章氏《文史通义》特有《史释》一篇,阐明此意。彼所谓“《六经》皆史”者,其义专有所指,实不遽类于后世之所谓史籍之史也。

    然“《六经》皆史”,其语亦不始于章氏,盖上承明代王阳明之所言。而阳明之所谓“《六经》皆史”,则并不如章氏之严格。其义盖泛谓经学即史学。其所谓史,殆仅指古籍言,治古籍即犹之治史学矣。孔子之学,非宗教,故不上求之于天神。非科学,故不旁究之于万物。孔子之学,盖本原于人文社会之演进,专就人事而推寻其义理。虽非狭义之史学,然亦非狭义之官学。用今语述之,当称之为人文学,庶乎近是。孔子乃就古代典籍,就其历史演变,而推寻研求人文社会之一切义理之学。故曰“好古,敏以求之”。然孔子之注意于古典籍,仍复有其注意之特点。孔子固非仅务见闻之博,记诵之广,而惟古之求。孔子乃于古典籍中,就于历古之仁圣贤人,阐明其所言论,所作为,而求有以会通发见于人文社会之大道。故孔子之所为学,以今语述之,固不妨称之曰“史学”。惟孔子之史学,乃属广义之史学,乃泛指一种全体的人文学而言。故曰:“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春秋》固史籍也,惟此为孔子生平惟一之著作。孔子有志于此人文社会之整体,故曰“志在《春秋》”。其私人践履之所由始,则始于为子弟之事其父兄者,故曰“行在《孝经》”。

    二

    然孔子之道大,孔子欲其弟子知所以扼要统宗而求之,故其告子贡、曾子,皆曰:“吾道一以贯之。”子贡曰:“颜渊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因遂自谓不如。推子贡之意,乃欲就获闻于孔子之所言,而推类引伸,以及于更广大更泛博,而增益其所不知。此显为未得孔子“一贯”之旨者。而曾子则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后人遂谓曾子传孔子之《孝经》,未尝谓曾子传孔子之《春秋》,其语殆非无本。曾子之学传而为孟子。孟子之学,规模较曾子为博大。然孟子亦知就于一贯之旨,以上窥孔子之所学者。故孟子能发明“性善”之旨,而大有功于孔门。

    孟子之后有荀卿,其学非孟子而主“性恶”。孟子主性善,故偏言“仁”;荀子主性恶,故偏言“礼”。此皆有得于孔子之一偏。而荀子又有“法先王”“法后王”之辨。法先王必远溯之于上古,法后王则仅自限于当世。就人性论,苟能远以求之,就其永恒之流变与趋势之大归而观,则人性之终极向善,易于证见。若专就当前现实,就短时期之演变论之,则常易使人陷入于悲观,每仅见于人性之黑暗与人性之恶。此荀学之所由与孟异。故荀子之学,不免偏重于礼法,而忽略于教化。若就其大体论之,则孟子、荀子皆为“史学”。惟孟子直溯远古,而荀子则偏重近世。然荀子亦言之,曰:“知通统类。”又曰:“明百王之道贯。”岂不以治史学者必溯流而穷源,始有以明其统类,得其条贯?而荀子之教人,则偏重于“知今”,而较轻于“穷古”。孔子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曰:“郁郁乎文哉!我从周。”又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此即孔子之法后王,此实为荀子之所承。孔子亦何尝不重当世?然孔子之学,则殊不尽于此而止。学孔子者,必知周公以前尚复有尧、舜、禹、汤、文、武,然后乃知孔子之学之所由来。荀子生当诸子竞鸣之际,忧其言无统类,各就所知所见以为言,而求有以建其宗主,而为之限断;故宗主之于孔子,亦限断之以孔子。在荀卿之意,若复由孔子而上溯,既如墨者之言大禹,庄 老之言黄帝,知不通于统类,则将泛滥而无所归宿。荀子乃急切以求,斩割以言。然而不能谓其不有流失于孔子之学统。

    然孟、荀皆儒家,要皆知就古以求,而其他诸家,则不复尽然。盖皆自我而作古。墨子较先出,尚亦知称道《诗》《书》,上法大禹。墨者后学则不复治史。兼爱之说,流衍而为名辨。引而上之,则复远本之于天志。其言颇近于西方之所谓“哲学”与“宗教”者,而于“史学”为无当。道家寓言无实,就尧 舜而上推之于黄帝,益荒唐玄远,其去史实益甚。道、墨而外,等诸自《郐》。或主管仲,或主晏婴。孟子曰:“子诚齐人也,则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更引而近之,主商鞅,主申不害。此亦一法后王,亦何尝不切己当身?此等人之于当时,如管、晏、申、商,其言论行事,亦何尝不见有一时之实效?何尝不足以为人所师法?然而“虽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百家之言,因其背于“史”而亦离于“经”,于是《诗》《书》古典籍,遂不为彼辈之所重。此又当时学术界一大分野。趋于极则终至于有韩非。韩非从学于荀卿,则知荀卿之即以后王为限断,其弊有不可胜言者。

    然其时则复有专就古籍以为直接孔学之真统者。鹪鹩已翔于辽廓,而罗者犹视夫薮泽。于是或治《诗》,或治《书》,或治《春秋》,或治《礼》《乐》。彼不知孔子之所学在是,而孔子之所得则不复在是。求古而自限于古,不复足以通之今;此荀子之所为欲“隆礼乐而杀《诗》《书》”者,亦有慨于此辈而然。此辈姓名不尽传于后世。虽其声名湮没,然其潜力之在当时,则亦研治学术史者所不当不知也。

    三

    秦之衰,汉之兴,当时之学术界,大略而言,其服务于政府者,知有法律而已。法律何自来?则沿袭之于秦。其号为深远莫测者,则高谈黄帝、老子。黄帝、老子何所语?曰:莫大于“无为”。无为而不可不为则奈何?曰“一仍旧贯”。若是,则仍守后王之法,仍知循秦人之旧而已。于是荀卿、韩非、老子,乃汇而为一流。其游食于诸侯王者,有文学,有纵横,有神仙。彼辈之所见闻,上之曰陆贾,下之曰蒯通;上下之所通,则曰安期生,曰海上仙人。彼辈莫不指天划地,睥睨于朝廷王国间,几幸天下之一旦有事,而置身于青云。否则夸宫室之壮丽,导男女之淫乐,耀药物之珍秘,竞辞赋之奢大,以图当前游食之骄逸。彼辈盖不得志于朝廷,因亦不安于秦旧,而上觊战国晚世之所有,心期诸王为燕昭,筑黄金台,而自居于郭隗死马之列。盖如是焉而止。故汉廷之表章《六经》,罢黜百家,实起意于“复古更化”。“更化”者,化此晚周亡秦之覆辙。“复古”者,复于三代 尧 舜之前轨。故《诗》《书》之在当时,见称曰“古文”。必上窥古文,始知历史渊源。必知历史渊源,始可以矫挽此晚周亡秦近世之颓波。则汉廷之宏奖经籍,实亦宏奖史学也。今试游心而思之,若果汉廷不宏奖《六艺》,一如秦廷之禁锢《诗》《书》,惟留黄、老、申、韩,下及枚乘、司马相如之徒之辞赋;则中国之古史,亦将何所凭借以复传于后世?故汉廷之“经学”,就其实而论之,即当时之“史学”,而董仲舒、司马迁为其选。

    董、马皆治《春秋》,皆史学也。董子之学,见之于汉廷之制度。马迁之学,则见之于国闻之整理。其均为史学甚显。其他诸儒,亦莫不曰“通经致用”。“通经”则溯诸古,“致用”则施之今。此不得谓其无当于孔学之一端。而流弊所趋,则有两歧。一曰“专经”,一曰“比附”。何以谓“专经”之弊?经学必称六籍。以近代观念绳之,若《易经》属哲学,《尚书》《春秋》属史学,《诗经》属文学,《礼》《乐》属政治制度乃及社会风教,亦史学也。如是则支离破碎,无当于孔学之所求。孔子之所用心,则在人文社会之整体。必求于人文社会整体大道有所见,则必会通此诸端者而始有以见其全。故孔门所治,非哲学,非文学,非史学,非政治社会学。乃求会通此诸学,必上溯之上古,必下通之当代,直上直下,而发见夫人生之大道,以求实措之于当身。此“孔学”之所宗主也。若专经则割裂,知其一不复知其二。离于“史学”而言经,既非孔学之真旨;即复“闻一知二”乃至“闻一知十”,多学而识,终非一以贯之。此所谓专经之弊也。何以谓之“比附”之弊?上治古籍,有以窥见于历古仁圣贤人之用心而实措之于当世,斯为明体而达用。不此之务,而徒援据偏辞,张皇只义,强求会通,此乃平津侯之曲学阿世。其流弊所及,则有如京氏之《易》、齐之《诗》、公羊之《春秋》,莫不上尊孔子,侪之为神,而下伍儒生于巫觋。此之谓比附之弊。于是物极必反,乃有东汉 马、郑之所谓“古文经学”者起而代之。

    马、郑之学,其长在能有意于笃守经籍之本真。非通诸经则不足以通一经,故不专治。淡于用世,故不比附。虽怪诞未尽,而虚华已谢。其弊则忽忘于经籍之大用。王充氏已诽之在前矣,曰:“知古而不知今,是谓陆沉。”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使马、郑复立于孔门,亦极于为游、夏之徒而登峰超极矣。马、郑之“述而不作”,非复孔子之“述而不作”。其貌似,其神非。于是“经学”“史学”乃相离以为学。班固、蔡邕为一流,马融、郑玄为又一流。经、史之分,将如河、汉之不可复合,是则东汉儒者之鄙也。

    四

    魏 晋以下,南朝则史胜,北朝则经胜。史胜者,似文而实质,以其自沉溺于当世之事变,不能超越现代而游情于古昔。经胜者,似质而实文,以其上穷往古,可举以与当世现实相绳窍,而有以见当世之不尽是;有所想望参比,而求有以一变当身之卑近。于是有苏绰、王通之徒,而下启隋 唐之光昌。

    唐制袭于隋,隋袭于北周,此皆宇文泰、苏绰之绪余;而唐代诸贤,顾不尊苏绰而好揄扬及于河汾之王氏。此何故?曰:苏绰本于经而向下引致之于史,王通达于史而向上推致之于经。苏绰之所建树,尽于现实而止。而王通之所思虑言论者,则每每脱出于当代,寄情于玄古。经、史之末流,既一分而不可复合,则苏绰偏近史,王通偏近经。贞观一朝诸贤,讨论政教措施,不甘长自隐于周 隋之胁下,而必上承两汉,远迹三代;则政法规模,虽近袭之苏绰,而风教理据,必仍遵于王通。此亦唐人之卓识,所以成其为一代之宏制者,固非偶尔而然也。

    顾自魏 晋以来,佛学东播;当时之学术界,扩而论之,不仅经、史异涂,抑且理、事分席。贞观诸贤,伉直如魏徵,其于诤论所及,就当时之见解论之,亦极于就事论事而止。若必上窥邃理,穷探幽深,非如房玄龄,殆不堪当。故有唐一代,可以有“史学”,而不能有“经学”。可以有政事,而不能有教化。教化之与经学,当求之于浮屠,当求之于梵呗;而孔颖达之《五经正义》,遂终不为唐贤所重。唐人著作,如刘知几之《史通》,杜君卿之《通典》,其卓卓者,皆史学也。而经学大儒,则蔑焉无闻。而遂有昌黎 韩愈氏者出。

    昌黎之学,非经非史。经学非其所长,史学非其所愿。乃曰“所愿则在孟子”。必挽理而归于事,必崇事而会之理。其自道所学,则曰“好古之文,因以好古之道”。“道”则贯通古今,虽非经非史,而亦经亦史。经史之所会归,亦会归于“道”而止。经史之所本原,亦本原于“道”而止。然而此非韩愈氏一人之所能肩之而趋者。于是而下开宋儒。

    五

    宋儒之学,有偏于经者如王荆公,有偏于史者如司马温公。荆公、温公新旧之争,不仅争在政,亦争在其所学。荆公论政,必上追三代,偏于重理想。温公论政,则依循汉 唐近效,偏于重现实。现实与理想之分,即“史学”与“经学”之分。苏氏 蜀学近温公,程氏 洛学近荆公。蔡京擅权,其时则尊荆公,抑温公。南渡易辙,其时则尊洛学,抑新学。要而论之,有宋一代之学,经胜于史,是其大趋。故唐人科举考诗赋,而宋自荆公以下,易之以经义。此虽温公不能违,可以觇时代之向往焉。

    顾就本原论之,则“经学”实“史学”也。偏陷于近代,偏陷于现实,虽曰是史学之恒趋,实非史学之上乘。偏陷于古典,偏陷于旧籍,虽曰是经学之共向,亦非经学之真际。王安石自为《三经新义》,颁诸学宫,悬为功令。其所以必造新义者,夫亦曰:经学贵通今而致用。西汉之伏、董,东京之马、郑,其义已不足以会通之于宋世,则在宋而治经学,必赋以新义无疑。新义何自来?曰:新义虽仍一本于经,而亦缘起于世变。必不昧于世变,而又能会通之于旧统,有以见于古今百世之道贯者,而后经学之新义始立。然则经学之新义,岂不将仍求之于史学乎?荆公抱汇古宏今之大愿,而有志于勒成一家言,以一新经学之面目,固不失为识时务之俊杰;而惜乎当时之趋势附时者,不能通荆公之所通,不能志荆公之所志,则本欲变学究为秀才,转变秀才为学究。此荆公及身之自叹,不徒可以见荆公之心事,亦以见治经而不能见其大,不能求其通,仍必自陷于汉人之专经比附与夫章句训释之旧阱,而莫能自拔也。

    顾荆公本身,亦自有其偏蔽。荆公创《三经新义》,实偏重于《周官》。求荆公之用心,极其所至,亦仍犹夫荀卿之“隆礼乐而杀《诗》《书》”。荆公亦仅知会通于古今之政制,而未能重定一世之事理。论荆公之学统,近之则不越欧阳永叔《本论》与《新唐书》诸志之所陈,远之亦仍沿北周 苏绰之遗辙。故荆公晚年,政治趣味既衰,卜居金陵,转依释氏以自娱。是荆公虽远希上古,其造诣亦殊未能卓绝唐贤,如房玄龄、裴度诸人之所养。其本原既非,而高论创制变法,宜不为温公、东坡诸贤所悦服。故循昌黎之所想望,其先必达于卢陵与临川;而继此益进,又必止夫伊川与考亭。此有宋一代学术趋向所必然应有之大势。自今论之,其轨辙盖甚显也。

    六

    盖政制仅事理之一端,而人文社会之事理,必通观之于人文社会之整体,乃始有以见其所以然。欲识人文社会之整体,固不能昧于古昔,专据现代;故治史者必上通之于经;而经学精神则仍必向于史而止。必待夫“史学”之穷本探源而乃始有所谓“经学”者,其意至于晦庵 朱子而始定。朱子平生努力,重于“述”,不重于“作”。而其述古之尤大者,则在其《四书集注》。自今论之,朱子之《四书集注》,即犹王荆公之《三经新义》,皆不过求为经学下新注耳。唯汉儒治经,侧重于孔子之所由学、所为学,而未能真窥见于孔子之学之所得。若论孔子之学之所得,则既大备于《论语》。而《论语》之在两汉,仅为治经籍者幼学之阶梯。是汉儒治学,实乃由孔以窥经,非能循经以见孔。汉儒虽尊孔,而未能以孔尊孔,实以尊经者为尊孔也。故汉儒之学,实“经学”,非“儒学”。朱子尽精竭瘁为《论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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