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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论语》论孔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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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仁”,则其余三科,皆“游艺”也。要之,孔门之学有其相通,有其层累。心知其意,则一以贯之,固不必一一为之分划割绝也。

    朱子曰:“学不可以一事名,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皆学也。今专以德行为学,误矣。”陈礼《东塾读书记》申之曰:“此论四科之不可偏废。且专以德行为学,朱子犹以为误,则专以言语、政事、文学为学,尤误可知矣。专学一科,不误也。专以己所学之一科乃谓之学,而以己所未学之三科不得谓之学,则误也。”今按:朱、陈之说允矣,而未尽。论孔门之学者,必明其层累而递进,与夫一贯之相通,而后可以窥孔门之学之渊微而广大。否则,如颜回者,岂真专学夫“德行”一科乎?是知学之必博,而博之必能反于约,而为己、据德之学之亦不可舍乎游艺、博文以为学矣。

    四、学于道,即“志于道”之学

    学必有标的,有对象。如“游于艺”之学,乃以事与物为学之对象。“依于仁”之学,乃以人与事为学之对象。“据于德”之学,则以一己之心性内德为学之对象。而孔门论学之最高阶段,则为“志于道”。“志于道”之学,乃以兼通并包以上之三学,以物与事与人与己之心性之德之会通合一,融凝成体,为学之对象。物与事与人与己之会通合一,融凝成体,此即所谓“道”也。故志道之学,实以会通合一为对象。会通合一之至,达于以“天”为对象之至高一境,此乃孔学之所以为高极而不可骤企也。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子罕》)

    观此章,则其人知向学,未必即已知“适道”;向学、适道,其间尚有阶序。然则其人虽不知志道,固不可即谓其不知好学,特非好学之至耳。必如此言学,乃始可与人共学。若必求能志道者而始与共学,则“可与共学”之途狭矣。“可与共学”之途狭,亦非“依于仁”之学也。宋 明儒论学,必以有志适道者始谓之学,故若于游艺、博文之学,皆摈之于学术之墙外。甚至自汉 唐诸大儒,如董仲舒、郑玄、王通、韩愈,几皆摈不得预夫学术之大统,一若不可与共学焉。此决非孔门论学宗旨。且如学于仁,如孝弟之类,世亦多有随俗为人,其人非不孝弟,然亦未可即谓其“志于道”。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本立而道生。”若只平实就事言之,亦可谓孝弟只是做人根本,再从此根本上生出道。则志道之学,应该自有其境界,自有其工夫矣。故孔门言学,亦于游艺、依仁、据德三者之外,别有“志道”一目也。

    孔门言道,亦有时深言之,有时浅言之。

    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阳货》)

    此于道浅言之也。此所谓“道”,殆指“相人偶”之道,即学“依于仁”之道也。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泰伯》)

    此于道乃深言之。“守死善道”是能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是能权。然所以为“志道”之学者,则犹不尽于此。

    卫 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 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张》)

    朱子《论语或问》:“何以言文 武之道为周之礼乐也?”曰:“此固好高者之所不乐闻。然其文意不过如此。以‘未坠在人’之云者考之,则可见矣。若曰道无适而非,惟所取而得,则又何时‘坠地’?且何必‘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后得师耶?此所谓人,正谓老聃、苌弘、郯子、师襄之俦耳。若入太庙而每事问焉,则庙之祝史,亦其一师也。大率近世学者,习于老 佛之言,皆有厌薄事实,贪骛高远之意,故其说常如此,不可以不戒也。然彼所谓‘无适而非道’者,亦岂离于文章礼乐之间哉?但子贡本意,则正指其事实而言,不如是之空虚恍惚而无据也。”今按:朱子此条,阐述孔子“志道”之学极深切明白。本此言之,孔子志道之学,实即其游于艺、学于文,实即是“博文”“约礼”之学也,而岂复有他哉?刘宝楠《论语正义》云:“《书传》言:夫子问礼于老聃,访乐苌弘,问官郯子,学琴师襄,其人苟有善言善行足取,皆为吾师。此所以为集大成也与?”今按:刘氏说亦是也。本此,又见孔子“志道”之学,亦即其游于艺、依于仁之学也。惟是所谓孔子之“集大成”,则其层累相通之间,实大有事在。盖学必至于集大成,乃始见道,否则皆所谓小道。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然大道亦由会通小道而成,固非离绝于一切小道而别有所谓大道也。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

    此所谓“思”,即思通。道必思其会通而始见。学无小与大,皆必由思得通,通而后见道。若仅知逐事效学,则终于见事不见道。故志道之学首贵于能“思”也。今若举“时习”为游艺之学之首务,则“孝弟”乃依仁之学之首务,“为己”乃据德之学之首务,“思通”则志道之学之首务也。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

    今按:孔门论学,虽“学”“思”并重,然二者亦有本末先后。苟非先有逐事具体之学,则何从有博综会通之思?故本章又特著学思先后之大序焉。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此即依仁之学,亦必先“博学”而继之以能思,又必知先“近思”。此孔门论学重思之要旨。亦即孔门论学必本于学以致思之要旨也。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卫灵公》)

    此章所谓“多学而识之”,乃孔子之学所与门弟子以共见者,故子贡遽对曰“然”也。“一贯”之学,则博学而思其会通。此不能与人以共见,门弟子宜有所未晓,故孔子特呼子贡而面告之也。孔门之“一贯”,后儒辨之者众矣。顾炎武《日知录》曰:“好古敏求,多见而识,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进乎是者。六爻之义至赜也,而曰‘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三百之《诗》至泛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三千三百之仪至多也,而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十世之事至远也,而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虽百世可知’。百王之治至殊也,而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此所谓‘予一以贯之’者也。其教门人也,必先叩其两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颜子闻一以知十,而子贡‘切磋’之言,子夏‘礼后’之问,则皆善其可与言《诗》。岂非天下之理,殊涂而同归;大人之学,举本以该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观其会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语德性而遗问学;均失圣人之指矣。”窃谓顾氏此条,实最为得孔门“一贯”之学之真解。此皆具有明证实据,非苟为推测之辞、驰骛之论也。朱子《语类》云:“孔子告子贡,盖恐子贡只以己为多学,而不知一以贯之之理。后人不会其意,遂谓孔子只是一贯,不用多学。则又无物可贯。孔子实是多学,无一事不理会过,只是于多学中有一以贯之耳。”方宾王问朱子,谓:“一贯乃积累既久,豁然贯通。向之多学而得之者,始有以知其一本而无二”,朱子善其说。则朱子说孔子博学一贯之义,盖已甚是。顾氏所辨,亦未能越出朱子所论列也。

    然朱子之言,复有滋后人之非议者。孔广森《经学卮言》有云:“子之问子贡,非以多学为非,以其‘多学而识’为非。子贡正专事于‘识’者,故始而然之,但见夫子发问之意似为不然,故有‘非与’之请。此亦质疑常理。必以为积久功深,言下顿悟,便涉禅解。‘予一以贯之’,言予之多学,乃执一以贯通所闻。推此而求彼,得新而证故。必如是,然后学可多也。若一一识之,则其识既难,其忘亦易,非所以为多学之道矣。盖一贯者,为从事于多学之方。宋人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而后能‘一旦贯通’,得无与此义相左乎?”今按:孔氏此辨极深挚,乃所以药漫无统纪专以好多骛博为学之失也。然而亦未全允。“多学而识”,此乃古今学问通法,未可遽以为讥。惟若漫无统纪,专骛多学,则诚有如孔氏之所戒者。而循孔氏之言,则其学亦每易陷于偏至,仍非孔门“一贯”之真旨。必当学思并进,交互为功;既非仅俟积久,一旦自有豁然之境;亦非先守一贯,奉以为多学之方也。若必先守此一贯,则孔子已明戒夫学者,谓“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矣。故非经“多学”,则何来有此“一贯”?亭林以“观其会通”释“一贯”,其语最无病。观其会通,即用思之功也。每一学问,必当用思以观其会通焉。有小会通,有大会通,有始会通,有终会通。上引《日知录》所举,孔子论《易》、论《诗》、论礼、论百世可知、论百王之治,其实此等会通,就孔子之学言,则仍还是小会通,孔子之一以贯之,尚有其更大会通、终极会通之一境。此即孔子“志道”“知天”之学之所至也。若如孔氏之说,先执一理以贯通所闻,则断难达此境界矣。朱子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格”亦可训“通”。先求通于此,通于彼,久而后能全体会通。则朱子“格物穷理”之教,善体之,仍未可非。且朱子亦云:“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此与孔氏之辨,正复相似。故学者细味孔说,正足益明朱意。兼取善会,庶乎得之。至陆 王学者以“良知”为一贯,清儒又释一以贯之为“一以行之”,恐终非孔门论学规矩。

    又按:李中孚《反身录》,谓:“博以养心,犹饮食以养身。多饮多食,物而不化,养身者反有以害身。多闻多识,物而不化,养心者反有以害心。饮食能化,愈多愈好。博识能化,愈博愈妙。盖并包无遗,方有以贯。苟所论弗博,虽欲贯而无由贯。刘文靖谓邱文庄博而寡要,尝言“邱仲深虽有散钱,惜无钱绳贯钱。文庄闻而笑曰:‘刘子贤虽有钱绳,却无散钱可贯。’斯言固戏,切中学人徒博而不约,及空疏而不博之通弊。”今按:钱绳贯钱,向来用以喻孔门之一贯。然散钱无绳,一钱尚有一钱之用;仅无绳贯串,则多钱不易藏,易致散失耳。若并无一钱,而空有贯钱之绳,此绳将绝无用处。抑且譬喻之辞,终有未尽切者。当知若手中无钱,将遍天下觅不到此贯钱之绳。阳明提倡“良知”,即以为“一贯”之学,其曰:“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父即是得一钱,知孝便是把此钱上贯。见兄又是得一钱,知弟便是又把此钱上贯。故阳明良知之学,首贵“即知即行”,又贵“事上磨练”,贵于得一钱即贯一钱,得两钱即贯两钱。此乃阳明良知学之吃紧教人处。若不求得钱上贯,而空求此贯钱之绳,空手把玩,亦必为阳明所斥。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

    朱子曰:“仰弥高,不可及。钻弥坚,不可入。在前、在后,恍惚不可为象。此颜渊深知夫子之道无穷尽,无方体,而叹之也。”程子曰:“此颜子所以为深知孔子而善学之者也。”胡氏曰:“高坚前后,语道体也。仰钻瞻忽,未领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诱,先博我以文,使知古今,达事变;然后约我以礼,使尊所闻,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饱,是以欲罢而不能,尽心尽力,不少休废。然后见夫子所立之卓然。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是盖不怠所从,必求至乎卓立之地也。”李中孚《反身录》曰:“谓颜子从夫子学道则可,谓为学夫子之道,非惟不知道,并不知颜子矣。夫道为人人当由之道,若谓学夫子之道,是舍己而学人,及后世徇迹摹仿者之所为;即一学而成,亦与自己心性有何干涉?”今按:博文、约礼,乃孔门教学之通则大法。然为学而仅止于此,则终不能超乎游艺、依仁二者之上,而不免于二曲所诮如“后世徇迹摹仿者之所为”矣。故必继此益进,而知有据德之学焉,有志道之学焉。知据德之学,则使学者一一就其所学而反之于己之心性,而得见其本原,得有所归宿;此即所谓“为己”之学也。知志道之学,则又必使学者一一能用思以见所学之会通,会通之极,而有见于其大全之一体焉;此即孔子“知天”之学,“知命”之学,而颜子之所叹以为“欲从末由”者也。李氏曰:“谓颜子从孔子学道则可,谓颜子学孔子之道则不可”,此辨尤深挚。学者由此求之,更可知据德之学之贵于反己,而志道之学之贵于能思也。而此据德、志道之学之会通合一,终极一贯,亦可即此而思过其半矣。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宪问》)

    何晏曰:“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故曰惟天知己。”皇侃曰:“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我既学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达天命,天命有穷有通,故不怨天也。”今按:《论语比考谶》:“君子上达,与天合符。”苏辙《古史》谓:“孔子自谓下学而上达者,洒扫应对,《诗》《书》礼乐,皆所从学也,而君子由是以达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何坦《西畴常言》(见《百川学海》本《四书拾遗》引)谓:“学成行尊,优入圣贤之域者,上达也。农工商贾,各随其业以成其志者,下达也。”朱柏庐《毋欺录》谓:“上达即在下学中,所以圣贤立教,只就下学说。才以上达立教,便误后学。”窃谓此章盖孔子发之于颜子卒后也。颜渊之从事于博文、约礼,皆“下学”也;其喟然之叹,盖叹孔子“上达”一境之所跻之欲从而末由也。颜渊死,子曰“天丧予”。盖孔子一生志学之所上达而通之境界,自颜子之死,而其门人弟子,遂莫有能窥钻之者矣。又按:游艺、依仁之学,皆“下学”也。知据德、志道,则“上达”矣。“上达即在下学中”,学者当从此细细参入,乃可悟孔门之所谓一贯。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此章言“文章”,皆属下学事,即游艺、依仁之学所从事也。孔子时言之,故门弟子亦时闻之。“性与天道”,则属上达,即据德、志道之学。此由学者之善反诸己,又能深思而自得之。其境界各不同,高下深浅,未可一概言,故孔子不以为教,门弟子乃不得而闻也。博文、约礼,皆“文章”也。凡所能举以教人者,亦尽于此二途。至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此乃颜渊之善学。由此上达,皆属“性与天道”之事,故颜子见其卓尔,欲从末由也;而子贡乃曰“不可得闻”。故孔子又发之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盖舍于博文、约礼,舍于游艺、依仁,圣人亦无以为教。此贵乎学者之善体而自得之。孔子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固不尽于四时之行,百物之生,然舍四时行,百物生,又何以见乎天?天亦更何道以示于人乎?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

    今按:“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此即本章“三十而立”之立。又曰:“不学礼,无以立。”然则孔子三十以前,博文、约礼,既志道,又能立矣。

    苏辙曰:“遇变而惑,虽立不固。四十不惑,可与权矣。”

    毛奇龄《四书剩言》曰:“不惑是知人,知天命是知天。不惑是穷理尽性,知天命是至于命。不惑是诚明,知天命是聪明圣知达天德。盖不惑则于人事不贸乱,知天命则全契天德也。”今按:“天命”即道之大原,亦道之全体也。是孔子五十而志道之学已达于大原全体之境矣。

    刘宝楠《论语正义》云:“《说文》:‘命,使也。’言天使己如此也。《韩诗外传》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汉书·董仲舒传》对策曰:‘天令之谓命。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贵于物也。故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故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二文皆主德命意。故君子知命之原于天,必亦则天而行。故盛德之至,期于同天。”今按:知此,则据德之学与志道之学,亦一以贯之矣。故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即此一语,而孔子之“立”,之“不惑”,之“知天命”,皆循序而可见。孔子之下学上达,正宜如是参之。必博文、约礼,乃始知有立。有立焉而上达于不惑,又上达于知天命,而据德、志道之学亦胥在是矣。今若先悬“天命”一道教学者从事而学焉,而谓其余事乃始可旁及于游艺博文之途;此则先教学者以孔子五十之所诣,为颜渊之所喟然叹其欲从而末由者;而使学者转于孔子十五之始学,且置为后图也。其可乎?其不可乎?治孔学者不可不深辨。

    何晏《集解》引郑玄曰:“耳顺,闻其言而知其微旨也。”朱子曰:“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焦循《论语补疏》曰:“耳顺即舜之‘察迩言’,所谓‘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也。学者自是其学,闻他人之言,多违于耳。圣人之道,一以贯之,故耳顺也。”今按:“不惑”,“知天命”,与“耳顺”,此又一贯之学之循序上达而可见者。圣人由知有立而始能不惑,由不惑而始上达于知天命。既知天命,则不仅知己德之原于天,又知凡人之性之莫弗原于天焉。故苟知天,斯知人。既知人,斯听言闻声,皆知其所以然,则怡然理顺,何逆之有?故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此孔子由知天之学,而转落于知人,而有此极高至深之一境,而何其言之又若是其浅近而平实。呜呼!此其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

    朱子曰:“从心所欲不逾矩,随其心之所欲而自不过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今按:孔子之学,至于七十而达此一境,至是则据德之学与志道之学达于极则,亦即“一以贯之”之学之达于极则;盖至是而即心即道,即心即天,为他人所莫能企及矣。所以有“知我者其天”之叹也。后之儒者,乃即悬举此圣学极高之一境以为教,使学者即此而学焉。试问悬举此以为教者,果能自达于此境否乎?此既非孔门“默而识之”之训,宜乎不能达于学不厌而诲不倦之地。则曷为不“循循然善诱人”,先博文,后约礼,且姑使教者、学者之同能达于颜子“喟然”之叹之犹为较切近而可冀乎?

    李威岭《云轩琐记》云:“《论语》吾十有五章,《集注》程朱二说,皆极可异。程云:‘孔子自言其进德之序如此者,圣人未必然,但为学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进,成章而后达耳。’夫自‘志学’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岂人人之定法?又必人人十年而一进,恐世间无印板事也。是惟夫子亲身自验,故能言之。其发端一‘吾’字,断非诳语。乃以为‘未必然’,不知其何所见?朱云:‘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非心实自圣,而姑为是退托也。’夫自‘志学’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分析得明明白白,何得谓之‘近似’?且已实在承当,又何尝‘不自谓已至此’?似此影响之谈,皆由视生知之圣为不待学,而不知圣之自有其学,非犹夫人之学也。”今按:程 朱所以必于此章为如是曲说者,亦有故。一则程 朱论学,以志道、据德为本而当先,以依仁、游艺为末而在后,于孔门博文、约礼“下学”一段不免忽过,一开始便要学者在“仰钻瞻忽”处用力,舍下学而求上达;先觅钱绳,再求散钱;故其为说有如此。此一也。又其一,程子言:“洒扫应对,直上承天德,若下学上达,其间更无阶程层次。”于孔子十五始学,以至七十最终所诣,已一语道尽。若仅求之于言语文字,程子之说,亦无不是。而以教、以学,则大有阶程层次。宋儒所言,不免窥其高而忽略其基址,与夫其建构之层累曲折矣。故朱子必谓“圣人固无积累之渐”。此又一也。并此二者,所以终不免于此章有曲说也。自儒学大统言,宋 明儒终自与先秦儒有不同。不仅陆 王为然,即程 朱亦无不然。孔子固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当知所谓忠信如丘者,固非指孩提之童之有其良知良能言,实乃指凡十室之邑之成人言。此等忠信如丘之成人,即阳明所谓“黄金一两之圣人”,亦即明儒所乐于称道之“满街皆是圣人”也。然孔子

    自言所以异于人者,乃不在其“忠信”,而在其“好学”。“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非教人学为忠信,乃本于人之忠信以为教。而所教者,则文与行之二者,所谓博文、约礼是已。孟子曰:“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与人以巧。君子欲其自得之。”惟其巧不能以与人,而欲其自得之,故大匠之所能与人者,仅止于规矩。故学必重于多见多闻。而宋儒必分“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为二,又轻视见闻之知,教人直从事于德性之知以为学,故必首重据德与志道;而不知当先从事夫“下学”,先从事于游艺、依仁之学以渐求其“上达”,而渐企及于据德与志道之学焉。于是遂使学者不见规矩,而高论大匠之奇巧。夫大匠诚非无此奇巧之一境,惟非所以为学,亦非所以为教。此则学术本末先后之辨,所以终不能谓宋儒之无走失于孔学之原样也。惟李氏又谓“圣人自有其学,非犹夫人之学”,则语犹有疵,仍易滋人之误解。盖圣人之下学,本亦犹夫人之学,非别有其学。惟其无以异于人之学,故曰“下学”焉。惟“小人下达,君子上达”,下达者,即达于其所学之一境而止。其学谓之“下学”,故其达亦谓之“下达”。而宋儒必以“人欲”释下达,于是“天理”在君子,“人欲”属小人,“志学”则必志于据德、志道,而俨若与游艺、依仁之学显然有上下截之判,更不见其互通层累之一贯。此实宋学之失。至其由下学而互通层累以渐跻于上达之一境,此则为孔门教学之所以异于夫人之学者。然亦由乎夫人之学而以通以累,而始更有其上达之一境耳。固非无此“下学”,而径可跻此“上达”之一境也。

    (一九五六年八月香港《新亚学报》二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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