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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學記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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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緜莊徵君程先生廷祚

    程先生廷祚,字啟生,別字緜莊。初名默,後更今名。其先為新安望族,遠祖元鳳,相宋度宗朝。傳十五世為先生祖某,始遷江寍,寄籍上元,遂為上元縣人。父京萼,字韋華,能詩,工書,遯迹不仕。年近六十始取妻,生二字,先生其長也。生有異質,讀書過目成誦。髫齔時不妄語言,好正襟危坐,論古今忠孝大節。韋華公家極貧,恆書屏幅易薪米,日閉戶課子,俾習灑埽應對之節,客來進雞黍,侍立左右,如古弟子職。凡群經諸子史漢騷選之書,無不讀。年十五,有父執過訪,知其才,令作古松賦,日未移晷,得數千餘言。由是知名。先生弟嗣章,長史學,而先生游好在六經。韋華公卒,免喪,偕弟出應試,補諸生,旋識武進惲處士鶴生,始聞颜李之學。上書恕谷先生,致願學之意。康熙庚子歲,恕谷南游金陵,先生屢過問學。讀颜氏存學編,題其後云:“古之害道出於儒之外,今之害道出於儒之中。習齋先生起於燕趙,當四海倡和翕然同風之日,乃能折衷至當,而有以斥其非,葢五百年间一人而已。故嘗謂為先生者,其勢難於孟子,而其功倍於孟子。讀其書,則其語言行事之實可得而知也。”於是確守其學,力屏異說,以博文約禮為進德居業之功,以修己治人為格物致知之要。禮樂兵農天文輿地食貨河渠之事,莫不穷委揬原,旁及六通四闢之書,得其所與吾儒異者而詳辯之。葢先生之學以習齋為主,而參以棃洲亭林,故其讀書極博,而皆歸於實用。雍正十三年舉博學鴻詞科,安徽巡撫王鋐以先生應詔。乾隆元年至京師,有要人慕其名,欲招致門下,屬密友達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先生正色拒之,卒不往,遂以此報罷。時年四十有五。自此不應鄉舉,杜門卻埽,以書史自娛。而尤注力於易,不喜漢儒互卦卦變卦氣,及宋元河雒圖書太極諸說,唯取王輔嗣、程正叔、項安世及近時李文貞公觀彖數書,箸《易通》六卷、《大易擇言》三十卷。晚年又為《彖爻求是說》六卷。同時惠徵君棟昌明荀虞氏易,頗不然之,謂恕谷注周易,專由象數以推人事,尚宗漢儒古法,而先生幾欲廢象,未免爲王程二家所錮,背其師說。先生聞之,亦無以難也。少歲時見西河毛氏古文尚書冤詞,袒護梅氏書,乃為《古文尚書冤冤詞》以攻之,旣删定其藁為《晚書訂疑》,又推拓其說,别成《尚書通議》三十卷,又箸《青谿詩說》二十卷、《論語說》四卷、《周禮說》四卷、《禘說》二卷,主萬充宗氏之言,《春秋識小錄》三卷。同時沈徵士彤、鍾員外晼皆推重先生,經學有疑,恆相與質證。乾隆十六年,上特詔舉經明行修之士,先生以江蘇巡撫雅公薦入都,復報罷歸。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卒於家。年七十有七。無子,弟嗣章以次孫兆晉為先生主後云。先生狀貌溫粹,志清而行醇,動止必蹈規矩,與人居不為厓岸,而自不可犯。以家近青溪,生平出處與劉瓛兄弟相類,晚年乃自號青溪居士,所著自群經而外,又有文二十卷、詩二十卷。先生沒後,其《易學》及《春秋識小錄》釆進四庫書,登諸著錄,而詩書皆未板行,今則兵燹以後,恐歸亡佚。并其易通等書,亦未見,唯《論語說》及文集猶有傳者。而予求其集不可得,仅見其《論語說》及《晚書訂疑》寫本而已。竊嘗論自嘉道以來,師資道喪,而皖北鉅公,始以文人末流,妄附講學,斷斷於程朱及非程朱之辯,實則於程朱遺書亦從未研究,不過鼓時文餘習,侈張俗說,附其餘光,以邀衆好己耳。不學之徒喜其說爲捷徑,從者如歸市,於是毒燄所煽,幾滿天下,至今未已。當時先生,群從不能審决白黑,至屬鉅公為序其文集,純以虚謬之談思駕乎自得之學之上,可為憤疾者也。先生嘗謂,墨守宋學者非,墨守漢學者爲尤非。繩以信古傳述之義,其言固不能無失,而其說經,則亦多自是之獘。較之二莊惠戴諸家,相去甚遠。然終非空疏淺薄不求實事者比。況其德望行業,又卓卓為鄉人師表,彼鉅公之非之,固無傷於先生,適足以形其醜陋耳。夫以布衣無名位之人,歷年旣久,而至今其鄉人士猶尸祝稱道弗衰,亦可見先生之流澤長矣。彼文人附俗之流,何足與於斯哉!因次先生傳而縱論之如此,冀以語世之特立君子焉。

    論語說

    古者學必有業。邢疏載皇氏引學記文王世子諸書所言。是也。其謂學有三時,亦具有意理。王肅注云:誦習以時,學無廢業。是以可說。此皆前儒去聖未遠,訓說論語之正義也。古所謂業,詩書禮樂而已。茲四者,君子所由適於道之具也,適道之具不修,則壞。時習而說,說所學之為我有,而庶幾道之可得而入也。論語首記夫子此言,以定儒者之實業,而詔萬世。卽示颜子之博文約禮也。三代而後,不聞所謂禮樂矣。書則真僞錯出,詩則訓詁日淆,學者既無所據以為業,而記誦詞章之俗學,與非聖害道之書,又不可以為業。葢天下之倀倀焉,莫知所之久矣。宋儒雖嘗尋遺緒於微茫,而廢者不可復興,絕者不可復續,故集注惟以明善復初為說,而未遑直指古人之業。後人不知學有今昔之殊,而論語屢言之博文約禮,卽此章學習之事。與舍是而無所以為明善復初者,其皆不能無誤也夫。

    修孝弟以興仁道,疑有子非獨爲士庶言也。葢犯上作亂,害之在家國者,春秋之世無國無之。有子之意,乃欲人君躬行孝弟,以化其下,使民興於仁,有以革其悖逆爭鬭之心,而國家長享和平之福。此本立道生之說也。若欲士庶敦行孝弟,則事有精密廣大於此者,雖云通于神明,放乎四海,可也。而遽言犯上作亂,何為哉。

    中庸分好學力行爲二,論語又以文行對言,則入孝出弟以下,力行之事也;學文,好學之事也。人生有倫常則有行,有事物則有文。文之與行相輔以濟,而斯須不可離省也。文莫重於詩書六蓺,身心家國之大用存焉,有餘力則學文。葢弱冠以後,則年日盛而道日廣,所以周其用者,不可緩矣。古法淪亡,漢後學者不知文為何物,故馬注但曰古之遺文,而漢書以六經為六蓺,又誤之甚者也。恕谷先生曰:宋人為學,專在讀書,內則玩索性天,外亦致力倫紀,而禮樂兵農,聖門所謂博學於文,以及虞書周官禮記所述古人敎學成法,昭然可考者,獨置之若遺。則非學問之小失也。觀此章集注所載諸說,大槩以文為文辭文采之文,惟朱子所訓為確,而猶未能盡除班氏馬氏之見,宜其注首章,不過曰明善復初,而僅以玩物適情為游蓺之解也。

    周人祭祀燕享,以二南雅頌為樂章,餘不入樂者,學士皆誦習之。春秋以下,士大夫以之言志,而最盛於襄昭之世。所謂賦詩斷章取所求焉者也。若詩之有關於德行教學,則至孔子始闡明之。其載於論語者七章,言詩之用莫詳於小子章,而無邪一言,則所以定大義者也。六經之旨孰非欲天下之有正而無邪,而夫子獨以此言蔽三百者,何也?夫易言吉凶悔吝,禮著恭敬辭讓,書紀帝王之發政施仁,春秋書時君之僭竊爭奪,諸經體固不同,而其坐敎之意,則昭然易見,不待各揭一言而後可明也。詩則不然,有易知,有難知,易知者二南與二雅之正者是也,難知者國風二雅之變者是也。所謂正者,皆入樂之詩,出於君明臣良之時者也;所謂變者,皆不入樂之詩,興於國亂政衰之日,而各言其情,以爲風諭者也。夫子知樂之將廢,而專欲以詩為敎,故不論其入樂與否,而槩以一言蔽之曰思無邪,其意無他,欲明為正為變之有同歸而已。詩之有不正者,以鄭衞乎?曰:非也。然則何說?曰:詩本性情,情之所感不一,而風雅旣變,時之所值又殊,喜怒哀樂多不得其平,寄懷託諷或暗藏其指,詩序有云: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發乎情者其辭,止乎禮義者其意。辭有類於不正,而意則無不正也。孟子曰:不以辭害意。故讀詩而不得其作之之意,則辭難知矣。彼以小弁為小人之詩,以鄭衞為淫者之詩,皆不知作詩之意者也。且此章之說,學者亦嘗求其故乎?夫子不曰誦詩而曰詩,此明詩之本無邪也。詩之無邪,以作詩之人本無邪也。詩序又云:傷人倫之變,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風其上。斯其人可以謂之邪乎?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非淫非亂,而可以謂之邪乎?夫風雅雖變,而先王之澤未泯,賢人君子生乎其间,閔時憂俗,作為詩歌,冀君上之一悟。所謂止乎禮義者在是,所謂可以興可以觀者亦在是。故夫子謂之無邪者,非爲二南與正雅言之也,盇取漢代深於詩者之論而反覆之乎?然則此章引駉詩之成語,而所重不在於思。借令重思,亦不過曰,昔之詩人所遇有常變盛衰,而皆思同出於正也云爾。此立敎之大義也。若惟欲學者求性情之正,則夫子口誦詩可矣。

    志學章最為難解,葢以夫子自述進德之序,而其語又為弟子所共聞,非揆之全經而無少刺謬,未可云得其立言之體也。竊以論語考之,夫子之自居者,曰忠信,曰好古敏求,曰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聖與仁,則曰吾豈敢。躳行君子,猶曰未之有得。若斯之類,聞者以為聖人之謙德,而夫子則皆自道其實,豈至此章而立言遂有異乎?乃注家於不惑以後率多高遠之論,如知天命則曰知天命之終始,耳順則曰耳聞其言而知其微旨,朱注以天命為天道之流行,而賦於物者;以耳順爲不思而得,以不踰矩爲不勉而中,此其爲說,孰謂不足以知聖人?而視夫子所以自居者,則大有徑庭矣。然則何說?曰:聖人之去學者,固未可以倍蓗論。然其所為之事,則一而已,禮樂仁義是也。始以之為志,而終身以之爲矩,與學者無以異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立與不惑,學者之所可至也。知命而後可以為君子

    [命謂穷逹之分,見孔注],知言而後可以知人

    [此耳順正解],知命與耳順,亦學者之所可幾及也,不踰矩則敦乎仁之謂也。此數端下學,由是上達,由是配以歲月之先後,雖所進各有其序,要以明其自强不息之心,以見道之無穷,而學之不可以已也。登山而愈見天之高,涉海而愈見水之大,以聖人自謂已至於聖者固非,以聖人為有謙詞者,亦非也。故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與此章竝為聖人之實錄,而勉人之意見於言表。後儒以為但為學者立法,是聖人已自處於聖之極至矣。

    耳順者知言以知人之功,其事不易。故論語以之殿後。孟子自謂知言,而不許他人推而上之,則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矣。初學亦可畱心。積久而後至此。故序於六十,朱注以不思而得為訓,誤中之誤也。

    或疑夫子之荅孟懿子近於隠語,不知夫子曰無違者,教以無違事親之禮,原主於禮而言也。然僅曰事親之禮,安知懿子不求諸温凊定省問寢視膳之節文乎?則為未逹於夫子之旨矣。故復因樊遲以申其說,而明所謂禮,有大於此者也。前之所荅,微覺渾涵。因朱注以理代禮,而遂成隠語耳。實則論語言禮而不言理也。

    觀人之法,須合始終久暫而後備,以者,偶然之所為也。其人有所為而偶出於善,則常時所行必違而去之。由者所常行也,其或外有邀慕而勉於爲善,非出於本心之誠,則久而必衰,安心之誠然者也?合此三者,則其人之善惡誠偽,不可得而掩矣。由卽莫由斯道,與民可使由之由,朱注謂意所從來。按往古經書由字,訓行者多,而訓從來者少。且聖人見人爲善,方欲勉之,以至於安。若事必問其所從來之意,是阻天下以向善之端,非聖人與人為善之心也。故解春秋者謂有誅意之法,皆大謬不然。春秋所誅乃亂賊所為之事耳。宋督先有無君之心,而後動於惡,以其先殺孔父而奪其妻也。朱子之論太苛,不能無疑。然則察其所安何謂也?曰為善而終不免於近名,則非誠於爲善可知矣。於其終而方以是察之,非聖人待人之厚哉。

    春秋之世,未有楊墨,老耼雖生於孔子之前,而其學則與鄒衍惠施莊周公孫龍之屬竝興於戰國,皆非論語之所謂異端也。至若佞人利口鄉原,則人類中之不正者,聖人固嘗惡之,而亦不得謂之異端。又中庸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注云:身向幽隠而行詭異之行,以作後世之名,若許由洗耳之類是也。此雖聖人所不為,而欲謂之異端,似亦未當。且攻之為言,以彼實有其物與其事也;害之為言,以其有累於吾之所當攻與當務也。自來箋注未能明著其義,善乎何平叔之解子夏之言也,曰:小道謂異端。夫小道卽百家衆技,朱子釋以農圃醫卜之流是也。上古聖人分道之緒餘,以備物致用而利天下,若自尧舜以後,則道有統學有宗,儒者之業,惟在經緯天地、綱紀人物,其用則內聖外王,其本則道德仁義,其事則詩書禮樂,為之者日不暇給,彼百家衆技雖有可觀,而儒者視之則皆命曰小道,而不足以為學矣。故樊遲請學稼學圃,而夫子斥以小人,又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葢賤之也。則信乎小道之卽異端,而後儒以楊墨佛老當之者,失入之論也。夫子以世人致力於小道,則必為大道正學之害,而言此以救之。若彼以楊墨佛老為可攻者,其於二帝三王之道,不共天下不同中國,非聖無法,舍其誅殛之罪,而僅以為有害,則斯言也不且幾於失出乎?況夫子之時,固無楊墨與佛老也。子夏以爲致遠,恐泥君子不為,與夫子此言若出一轍。然夫子不曰小道而曰異端,何也?夫端物之初起者也。初起而異其端,則殊塗而不同歸矣。曰小道,人或猶以為道之緒餘,攻之無害。曰異端,而後天下皆知其不可攻。烏呼,聖人所以一儒之統者嚴矣。

    素以爲絢,素猶言本色也,絢華飾也。言此人有倩盼之美質,而惟安其質素之本色,不施華飾,猶所謂芳澤無加、鉛華不御者。子夏問而夫子以繪事明之,攷工記曰:畫繪之事襍五色後素功,謂先施青赤黑黃四色,而後以白釆分布其间,故曰素功,恐白之易漬污也。夫子言美質在先,而華飾在後,觀於繪事,則天下有用素以為飾者。詩言如此,則彼雖不施華飾,而其質素之本色,非華飾之至者乎?子夏聞之而恍然於禮,文之當後也。記曰: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禮之文,所以分辨乎倫紀者也。然必以忠信立禮之本,如繪事之先施四色者,而分布白采於後,然後禮之用爲無獘。是以言禮之文當後也。夫子惟承素字,子夏惟承後字,措意各有所在。

    忠恕乃天德王道之統會,聖人以下,雖所造有大小深淺之殊,然盡倫盡性,不能舍是而有所謂道也。若藐視忠恕而以一理渾然泛應曲當等語,發明一貫反有蹈虚之獘。至謂曾子有難言於此者,而借忠恕之名以為說,尤覺支離。使曾子誠以夫子之道不止忠恕,則教門人以姑用力於此可也,又何必為此竭盡無餘之詞哉?邢疏雖亦有一理統萬理之語,而直謂此章為明忠恕,所見確於朱子遠矣。

    孔注以斯指仕進之道,語意甚合。聖門之學,修已卽以治人,無二道也。道不外於博文約禮之事,故曰: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又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漆雕氏以己於博約之道未能如颜子之旣竭吾才,而此道尚未實為我之所有也,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宋人,一則曰斯指此理,一則曰心術之微,使求經義者虚渺而無所憑。亦獨何與。

    性與天道,事物之大原,夫子於大易中庸言之葢亦詳矣。而設敎之日則有所不言者,以性與天道卽事物以為體,驟而語之,必有遺其當務者矣。今夫人日飲江河之水,則不必問其源,而源在是也。若舍江河之水而浮慕昆侖岷山於萬里之外,則雖欲疗其飢而可得乎?大易言乾坤易簡,而必及易知易從、有親有功;中庸言未發之中,而必及庸言庸行、三重九經,聖人之不置事物以言性道有如是者。漢晉而下,若王何之清談,世皆斥其祖述莊老,為天下患。乃周邵諸公出,以太極先天唱高言於卦爻彖象之上,學者雲集響應,圖象之說日紛,語錄之書日富,由是人人而皆妄測性與天道矣。記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華,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吾不知宋元以後之天下,其視王何何如也。夫子之不言者意深哉!朱子於此章,以敎不躐等為訓,非也。夫所謂不躐等者,如未學幼儀,不敎之以學射御,未能舞勺舞象,不教之以舞大夏也。孔門高弟莫如颜淵,而夫子之荅問仁,則曰克己復禮。颜子於博文約禮之後,旣竭吾才,而亦未聞夫子語之以性與天道也。然則聖人未嘗以是為教,亦明甚矣,而何不躐等之有?此章之意,子貢葢勉同門以當從事於夫子博約之敎所雅言者,而不可心馳於性天之說。夫子之罕言者,集注以為歎美之詞,亦非也。

    志者,心在於是,而一時未滿其欲之謂。不獨二子爲然,子路一問,而夫子以是三者爲言。此亦聖人之自視欿然者也。觀中庸君子之道四,而夫子自云未能,謂導引學者欲卑之無甚高論,固矣。然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雖乾二之龍德,葢莫不兢兢焉。則此三語謂非夫子既病其難,而兼欲勉人之意乎?宋人徒論氣象,恐失聖人言志之本指矣。讀者審之。

    老者安之,如君安驪姬之安。言老者,以我爲能安也。則所願也,養之以安,自不必言。又如漢地理志云:初洙泗之间,其民涉渡,幼者扶老者而代其任。後俗益薄,老者不自安,與幼少相爭讓,是欲安老者而老者不以為安也。信、懷放此,然則集注所謂又一說者,乃經之正解也。

    不遷怒二語,孔子告君以颜淵好學之實也。古注謂因以諷諫。其說本鑿,然觀此章次於可使南面之後,則以此為人君之至德,記者欲尊颜子,意或有之。凡論語先後相屬,或出有意。學者當隨文以察之,無鑿可也。

    後儒之高談性天,非孔門之語上也。何以言之?觀此章上下皆係以中人,則聖人之道,唯以中人可知可行者爲準,明矣。又觀中人以上曰可以語上,而中人以下不曰可以語下,則凡為上爲下,皆視中人之所可語而語,無所謂下,明矣。故夫子之四教,雅言中人以下由是,中人以上亦由是也。若克己復禮之告颜子,敬恕之告仲弓,曾子之直與言一貫若斯之類,則語上也。若樊遲之先難後獲,司馬牛之其言也訒,是皆不為語上,而中人以上、中人以下皆無害乎其可行也。故此章係上下於中人,與有語上而無語下,其理至精,而聖人設敎之定範,亦斷可識於此矣。後儒名宗孔氏,而不求其家法,且以性天為語上,不其誤乎。

    志於道章,宜與入則孝章參互以求其義,不可疑其有淺深之別也。道謂聖賢之道,彼所稱弟子者,以有此志者也。旣志於道,則當以德爲持守之具,而行之為孝弟謹信汎愛之屬。志道據德,則學之在己者,得其大端矣,而不可不外求所以輔之者。仁謂仁人,志道據德而能導人以善者也。依於仁,卽彼章所謂親仁也。游於蓺,則學文是也。

    朱注頗為可疑。按德之為字,在性道仁義之前,自唐虞以來,未有不以爲人之所得於天而異乎群生者也。其後又立仁字,則舉衆善之長而為言。仁之所處者尊,而德之所領者廣。雖微有此分,然德卽仁,仁卽德也。論語一書,未有德與仁竝舉者。今朱注於仁則曰心德之全,於道則曰行道而有得於心,豈德之與仁果有異也?且旣曰行道有得於心,又必待據而後爲己有,是由外鑠我者德之謂矣,而可通乎?其訓依字,則曰不違。夫孔子於颜淵之純粹而始稱之曰不違仁,則不得以槩語學者,其理易明。若學已至此,則前何待言據德?而後又何必言游蓺邪?其說近於支離,葢不以仁為指仁人之故。又按少儀有云,士依於德游於蓺,與此章語意相類。彼之依卽此之據也,唯不言親仁,然亦足證德仁無竝舉者。

    志道之實,事在據德。依仁爲據德之輔,游蓺又爲據德之用。葢志道在心,據德在行,又求仁者以夾輔之,學之事備矣。而所以為身心家國之用者,則莫大於六蓺。文之與行,相需而成者也。游者,如魚之涵泳,於水而不可離之謂。朱子之解,自當唯以蓺為小物,游為玩物適情,未確。

    泰伯為太王長子。凡太王遷國建都、肇基王迹者,泰伯之翊贊為多。故皇矣之詩云:帝作邦作對,自泰伯王季。儼然以泰伯為有周創業之君,且見其為天命之所屬,而退然不居。此孔子至德之稱所由來也。史記所載可信者,惟采藥荊蠻之事。若謂太王欲傳位季歷以及昌,則非也。古之聖賢,豈肎預希天位,而舍長立幼哉?皇矣之詩於王季,極言其有人君之德,可以奄有四方,以明泰伯之付託得人,雖遜居中國之外而無憾。然則授國季歷,乃泰伯之志,而非太王之意也。且令太王誠有此意,而泰伯逆而成之,孔子或謂之孝可矣,而何爲以讓言哉?然則泰伯之讓,乃所謂天與賢則與賢也,而行之於家庭,則其德與尧舜同而其事有難焉者,安得而不曰至德乎?三讓之說,訓者不明。竊謂德為聖人,一讓也;分居嫡長,二讓也;有開國之功,三讓也。考亭注此章最為舛誤,善乎先君子之辨曰:太王去武丁朝諸侯有天下之時未久,不可云商道寖衰,而太王迫於戎狄,自邠遷岐創立家國,亦不可云周日强大,居岐之陽實始翦商,乃魯頌夸大之詞,非太王有翦商之志也。太伯不從,注左傳者謂不從父命,大槩是謂不從立己之命,故下文云:是以不嗣。而謂不從太王翦商,果何據而云然乎?若謂太王因泰伯不從翦商而卽欲傳位幼子以及其孫,是太王有憤心於冢嫡而廢之也。泰伯知之遠逃荆蠻,是泰伯以不得嗣位而懟其親也。又云其心卽夷齊扣馬之心,是真有見於商之可翦,而泰伯薄天子而不為矣。此其所爲三以天下讓乎?世俗有讓商讓周之說,然在朱注則讓商為多,居然以操懿目太王,不亦傷讓王之心哉。

    興於詩當主美刺立論,考亭因攻毛序,盡改國風中刺淫之詩,以為淫者所自作,而於此遂曰詩,有邪有正。其實非也。夫善者有美,惡者有刺,詩之大綱,出於是非好惡之心,而不容自己者也。小雅無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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