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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學記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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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無論,國風自邶鄘衞以下,其詩孰非賢士大夫閔時憂俗之作?卽桑中溱洧莫不皆然。苟謂出於淫者之口,則以醜行自爲宣播,此情理之所必無。若誠有之,則天良盡泯,而爲人道之反常,錄詩者登之於竹帛,設敎者取之以授受,亦何說與?後代誤信斯言,幾爲詩禍。夫子曰:興於詩卽好善,如緇衣惡惡,如巷伯之說,謂於其所美所刺而得之也。非曰善惡竝陳,而讀者皆可以興也。集注旣云有邪,而又曰其言易以感人,常人之情感於正難,感於邪易,然則聖人以邪感人而求其興惡惡之心?嘻,危矣。

    按此章言學文之序,首言詩,終言樂。詩曰興而樂曰成,詩與樂為用不同,而收效亦異如此。鄭氏樵謂詩重在聲歌。聲歌旣廢,學者不聞一篇之詩。夫詩與樂固相為用,若虞書之詩言志、歌永言,戴記之學樂誦詩,是也。然詩書禮樂竝稱四敎,則詩至中古,已不專為歌聲。至孔子發明詩敎,惟重義理。觀論語所記知之。萬世以下遵守不易,鄭樵何人,妄稱仲尼編詩徒爲祭祀燕享之用,非以說義理也?不知所據何書,彼直於論語未窺而此章以興言詩以成言樂之指,何屑與之論哉。

    篤信章,邢疏云:言人當守道。其論甚確。葢篤信好學,所以學道也。守死善道,所以守道也。夫子謂人旣學道,而有得於身,則宜以其身與道相終始,守死善道,兼穷逹用舍而言之也。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之說,葢本於此。故此章重發端二語,而下句尤重。不入不居以下,皆言善道之事。能見而不能隱,能隠而不能見,皆非守死也,皆非所以善其道也。善道也者,猶人獲重寶,必思置頓之合其宜,藏宁之得其所,否則失其所寶之重,而君子恥之矣。恥之若何?邦有道而貧賤、無道而富貴是也。宋人既誤以守死為洪範之有守,而又别以去就出處為言,其於經旨竝疏。至朱子篤信而不好學、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等語,更爲近於支離。

    亂,古注謂理其亂,非是。集注以爲樂之卒章,亦未確。外傳閔馬父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云云。韋昭注:輯成也,凡作篇章義旣成,撮其大要以為亂詞。後人於騷賦之末為之,所謂樂之卒章也。以此例推,則亂非關睢之第三章不足以當之。而史記云:關睢之亂,以為風始。將謂國風始於關睢之卒章,可乎?殆不然也。按虞書:簫韶九成,鄭氏注云:成猶終也。鄉飲酒義歌笙间,各俱有三終,所謂亂者,非卽成與終之義乎。於禮二南爲合樂,合有二義,合金石絲竹以歌之一也;歌周南而笙召南兩相比附二也。此章本言合樂三終,而曰關睢之亂者,猶大射禮之言鹿鳴三終爾。舉關睢以該葛覃、卷耳,舉周南以該召南,其斯以爲關睢之亂乎?洋洋盈耳,言堂上堂下歌笙竝作,而美且盛也。必至於合樂而後美之者,猶之簫韶九成而言鳳儀獸舞,則升歌笙间之美,皆在其中矣。或徑指鄉射禮之惟用合樂者,義亦同此

    [亦歌笙竝作]。後之訓者不識其所謂,而僅以閔馬父之說應之,可謂誤矣。然則史遷亦但襲論語之成言,而未必明其義也。

    尚書云: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此獨言溝洫者,葢决九川者,萬世之功;濬畎澮者,一時之事,故不同也。月令載:季春命司空修利隄防,道達溝洫;孟秋完隄防,謹壅塞以備水潦。溝洫之事,一歲之中而三致意焉。此皆水土旣平以後之定制也。三代葢俱踵而行之。按攷工記:匠人爲溝洫,云所以通利田间之水道,其名有遂,有溝,有洫,至澮,而專逹於川。其下澤之地,則又以瀦防為畜水之法。葢古人之制溝洫,以去水害為先,而因而收其利。後世溝洫與井田俱廢,潦則平陸江湖,旱則赤地千里,因之饑饉流離,盜賊蜂起,或竟至於不救。胡胐明云:禹决川疏河,所以抑洪水;盡力溝洫,所以備洪水。其論最善。今井田雖不可復,若於承平無事之時,中原數千里内,相其高下之宜,多穿溝渠,使之逶迤相扶,各匯於大川而止,旣令水旱有備,亦足以防戎馬之馳突,不亦善乎!有志於此者,委其事於守令,而勿遽責其成效,可也。

    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故母意;時止則止,時行則行,故母必;無可無不可,故母固;以天下為公,故母我。佛氏之學,亦能絕此四者,而不得其所以絕之之實,故旣絕四者,而彼之離垢悟空,舍人倫而崇像敎,乃其所以為意必固我之至者,與我夫子豈可竝世而語哉。張子謂四者有一,則與天地不相似。雖聖人佛氏,各有天地。而學者不以實行求之,則恐一折而入於彼矣。其柰之何。

    宋人以川流喻道體之不息,欲人時加省察而無间斷。立論非不精妙,然論語初無此語。觀夫子所以教及門者,無往而非實德實行,故示大道之要,莫如一貫,而卒不離乎忠恕。語君子之體仁,自終食不違以及造次顛沛,而亦未聞指明道體以言省察也。孟子詮釋此章至為明晰,川流之喻,自當以取其有本為重;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言人之於學非積厚於本原之地,不足以取不穷而用不竭也。宋人之學自有所見,而喜遷改經義以飾己說。若此章,旣有孟子之解,所裨於實學甚大,且於不息之喻,亦可包舉學者。宜審度所從,不可好新立異,而徒流於虚渺之歸也。

    恕谷先生曰:孟子謂冉有賦粟倍他日,葢其多能,善於催科田稅,一日所入敵前二日,非倍取於民也。此卽孔注急賦稅之意。按冉有素以足民為志,而仕於季氏,遂以足上為長。聖門謂之聚斂與取,非有者同論,所以爲世之急賦稅者儆也

    包注訓聞斯行諸為賑穷救乏之事,與孔注以當仁不讓為當行仁之事,俱質切有理。易傳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又曰:君子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

    [居德葢謂出納之吝,猶孫子之言費畱也]。子路之勇,在力行君子之善行,期有濟於民物,門人以爲難能。故前記子路有聞之聞,亦嘗以此章包氏之訓訓之,非指道德傳習而言也。

    侍坐章,本以應知爲問,曾晳一對,獨有高世之情,而夫子深與之。其故安在?夫天生聖賢,民物之所託命也,故雖累然穷居,而濟世安民之心,與樂天知命之意竝行而不悖。若乃遺世獨立,坐視天下之淪胥,而恝爾於中,則石隠所為,非聖賢之道也。此章以諸賢之才皆堪用世,而問志以觀其自知之明,至曾晳之為人,夫子知之有素,而三子言志之時,初不令其舍瑟,殆有深意。夫時至定哀之间,諸矦豈猶有舉國以授賢人,而試其禮樂兵農之務者?微曾晳,夫子亦知三子之遭逢特逹不至此也。而何以之問胡為哉,不曰藏器以待時乎?至於屈伸隱見各有一定之宜,而或枉道以殉人,或違時以求濟,則聖賢之所不出也。曾點之對夫子與焉,古注曰:善其知時盡之矣。宋人好高論,而不肎密察於理,遂謂曾點與聖人同志。又曰:便是堯舜氣象。是此章專重曾點,而前後記序之詳均無謂矣。夫古之聖賢,可以終身不遇明王,不可使我無王佐之具,此逹天盡性之業,老安少懷之實事也。今三子言志而曰舍己從人,又曰規規於事爲之末,信如所議,則必玩鸢魚之化機,以海天爲胸次,而後可以謂之為己,可以謂之知道,則尧舜亦將舍其教稼明倫與工虞水火,而後無害於其氣象矣。且夫子之荅曾晳,明許三子,以能為國而曰三子皆欲得國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是何說與?後世以宋人之理學比魏晉之清談,其卽此類也夫。

    聖門敎人,博文之後歸於約禮。然禮接事物用恆在外,能使内外合一,則仁矣。克已復禮,言自外至內,舉一身而聽命於禮也。爲仁之道,莫要於此,故颜淵請問其目,而夫子告之,則以視聽言動人一身之所不能無也,誠能制之於外,而非禮則勿視勿聽,制之於內,而非禮則勿言勿動,是則内外相合而一於禮矣。所謂仁者,豈猶外於此乎。然則視聽言動者,卽己也,非禮者勿之,卽克己也。非禮者去,卽復禮也。克己之己,由己之己,無二己也。上下尋繹,未見所云克去私欲者。馬氏訓克己為約身,頗近於理。而節外生枝,則始於隋之劉炫。炫之言曰:克訓勝也,身有嗜欲,當使禮義與之戰而勝之,則可以復禮。朱子承用其說,以克爲勝,尚未為誤,至解己爲身之私欲,則不惟古無此訓,且使經之克己、由己,俄頃頓有異同。無怪恕谷先生之議之也。恕谷云:聖門惟重學禮,宋儒惟重去私。學禮則明德新民俱有實功,故曰天下歸仁;去私則所謂至明至健者只在與私欲相爭,故履中蹈和之實事,絕無一言及之,去聖經之本指遠矣。蒙按去私即孟子寡欲之說,不可謂非聖賢所重,然以為克己正解,則不可。且天下之爲仁禮害者,又豈惟私欲哉。凡性質之過剛過柔,與智識之浮游昬塞者,均足為害。而目曰非禮,則舉在其中,非私欲之所得而盡也。

    天理二字,始見於樂記,猶前聖之言天道也。若大傳之言理,皆主形見於事物者而言,故天下之理、性命之理,與穷理,與理於義皆文理條理之謂,無指道之藴奥以為理者。宋人以理學自命,故取樂記天理人欲之說以為本原,至此章夫子分辨禮與非禮以告颜子,乃唐虞以來教學之成法,實有所事,而與言渾然一理者不同。集注自不應混以樂記之說。豈諸君子於夫子言禮而不言理之故,猶不能無疑也與。

    夫子旣告颜子以克己復禮,又言一日能此而天下卽莫不以仁歸之,是極言克復之大。葢以惟颜子能勝其任,而欲其速爲之也。謂以效言者淺,謂要其成功者亦非。

    足食足兵,皆所以為民也。民信之者,信其實有愛民之心,而尊君親上,無復攜貳也。是三者乃理國之常經,缺一不可。然亦有時難以並舉,不可得而強也。子貢之明,葢早已籌及之矣。若國家新造戶口,凋殘之餘,道在與民休息,不違農時。苟日事於修爾戈矛、詰爾兵戎,是重勞吾民也。當此之時,兵有不能足者矣。其或天行告沴,水旱頻仍,道殣相望,而驅菜色之民以供賦斂,而實倉廩,則拊循之謂何?當此之時,雖食亦豈能求其足乎?夫兵不足則宼至,將張空弮,國之不亡者幾希矣。豈待去食而後死哉?然為吾民者,皆知其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如手足之衞頭目,子弟之親父母,古公遷岐山,而從者如歸;昭烈去荊州,而來者相屬。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深言為政之莫重於愛民也。或曰兵與食皆已去矣,而何以見信之能存也?曰:去兵者,將至於一弦一矢乎?去食者,將至於一珠一粒乎?甚言其不足也。兵不能足矣,然必繕其城隍,固其封守,不示人以弱,而交鄰有道,母啟戎心。食不能足矣,而薄征緩刑,舍禁弛力,移民通財,荒政無一之不舉,是去兵去食,而其所以愛民者不可去也。所以愛民者不去,則民信存,民信存,此立國之本也。不然者,兵甲雖利,米粟雖多,而委而去之者,豈不以吾之誠不至於民,而上下無相維之道也哉。夫兵食足而信不足者,其效如此。則信有餘而去兵與食,非所以爲去也,政之本務定於此矣。

    論語中問仁,始於颜子。問政始於子貢。記者於此,皆有深意,以夫子所以告之者至該至實,而非他章之可比也。荅問政者多矣,未有言民信者。所謂民信,非與民同其好惡者不足以當之。古注以為不可失言,則古來人君,豈皆以朝四暮三之術愚其民者?又豈盡若商鞅之以徙木示信者?若云兵食足而後信孚於民,則失其輕重本末之序。若云臨危而不棄信,則信至此又何為而可棄?似俱非切當之論。

    朱注成人章,謂兼四子之長而後文以禮樂。先君子曰斯言誤矣,知廉勇蓺,乃所賦於天之材質,得其一亦為人之所難,不可得而兼也,而求成人又何必兼乎?惟是有四者之質而不文以禮樂,則如良馬之不免於蹏齧,鷙烏之惟長於搏噬,欲如威鳳祥麟為世羽儀,不可得矣。禮以敎中,樂以敎和,則偏者可正,駁者可純。夫是以為成人也。是故武仲而文以禮樂,則必無以防要君之事;公綽而文以禮樂,則必無短於滕薛之失。他皆類此。而成人豈在於兼四子之長乎?蒙謹按:虞書敎胄子以詩樂,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亦是化其偏駁之意,非直者欲兼有寬,而直與寬者又欲其兼有剛簡也。先君子誠朱子之諍友矣。

    賜也章,古注謂明善道有統者得之。葢道之爲途也廣,善之取數也多,雖聖人不能不由多學多識而入,而根本不存焉。故夫子於高第弟子,皆示之以一貫。然子貢曾子資稟雖異,而其從事于夫子文行忠信之敎,則無不同。故所以告曾子與告子貢者無二義也。考亭謂曾子以行言,子貢以知言,是有兩一貫矣。豈曾子行而不必知,子貢知而卒不行乎?況在聖門,博文約禮亦非二事,卽以所博者,反之而爲約也;忠恕亦無二道,卽以所存而爲忠者,發之而爲恕也。當其學則有文,當其行則有行,實有是學與行之心,則有忠;實有是學與行之事,則有信。名爲四敎,亦一而已矣。而謂一貫有二,可乎?是則告子貢之一貫,卽曾子所謂忠恕,亦無疑矣。愚不敢附會先儒,而割裂經義也。

    何氏注曰,善有元,知其元則眾善舉矣。此言是。下云故不待多學而一知之,則非也。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見易大象。況詩書禮樂之文,能不謂之多乎?夫子恐子貢以聖學惟止於此,故急言其非,而進之以一貫也。

    子貢聞夫子之一貫,而不能悟其爲忠恕,又不敢直請其說,故他日以一言可行為問,其與不言衞君而舉夷齊同機者乎?夫子告之以恕,則忠在其中矣。於此益信與曾氏之一貫非有二也。夫道莫大於仁,聖人敎人,不直以仁而以恕者,恕則知人己一體,有時而知萬物一體則仁矣。豈易言哉。其後子貢以博施濟衆為仁,葢由行恕而見仁也。而夫子敎之以近譬,終不欲其遠於恕焉,然後知一貫之學之實也。

    朱注知及章,與古注大異。古以為論居位臨民之法,朱以為論學。然而古勝及之守之二之字,朱指理而言,古指官而言。則蒞之動之二之字,俱不可通。今按之字,皆指民而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言其知足以照臨而仁不足以固結,則民雖服,其不可欺而不見其有可懷。易曰:何以守位曰仁。又曰:體仁足以長人。此有天下國家者之所以分得失也,知可服,仁可懷矣。則有齊莊中正之道以作民敬。而或耽於鐘鼓管弦,溺於遊畋射獵,非所謂莊以涖之也。莊以涖之,猶有章志貞敎之方以一民俗,而不定其品節之宜,與以率循之則,非所謂動之以禮也。夫知及仁守而涖之以莊,大端備矣。而不能以禮化民,猶為未善。然則居位臨民者,豈可以一端盡哉。

    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治道則許行之竝耕,不可以參帝王經世之務;學術則告子之義外,不可以亂聖賢仁義之統。道同而相謀,則有扶持灌溉之益;不同而相謀,則有晦蝕凌雜之憂。宋元以後講學者流獘多端,在以希夷謀其始,而非盡象山陽明之過也。

    古人無訓詁詞章之事。所謂辭者言辭,卽言語也。辭命,則施於邦交儀禮。聘記曰:辭無常,孫而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苛足以逹義之至也。夫子此言,葢指辭命而言。然後世撰述之能事,亦不外於此矣。

    季氏自平子逐君而後,不復知有臣禮。孔子以布衣搘柱其间,抑子然,攻冉有,昌言陳恆之當討,極論顓臾之不可伐,以正名分而杜奸邪,此魯之所以危而不墜也。然以由求之賢,一臣季孫而遂昧於大義,豈夫子所能逆料哉。今按自章首至是誰之過與,其責冉有至矣。責冉有者,責其助季氏滅社稷之臣以自廣也。乃冉有曰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猶敢以是說進,何也?而夫子於此,亦但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爲之辭,其語不若前之峻厲,豈欲富則顓臾不可伐,而保世則猶可伐乎?然則何說?曰:周人之制,諸國卿大夫有采地者,皆曰君,其家相邑宰皆曰臣。貴臣服其君皆斬,與卿大夫之服諸矦同。衆臣猶服齊衰三年,其尊如此。時至春秋皆世爵邑,草野之俊彥舍私家無由登進,而仕於私家者,服其職如公朝,苟不爲之計深慮遠,防患未然,則不為忠於所事,君臣之分然也。故孔子於季然之問,但言由求之非大臣,而不言季氏之不應有大臣,亦見其槩,此皆分建之獘也。至戰國而其風一變,羈旅遊宦可以奪貴戚之權,而世家巨室爭以養士爲重。孟子大賢,於齊梁之君皆與分廷抗禮,而奴隸視王驩等,非其獘之穷無所復入,而將爲三代以後之天下哉。冉有之遁辭敢以蒙其師,夫子不能罪其忠於季孫,而但菲其盡忠之無術,乃時勢使然。穷經尚論者不可以不知也。

    大人謂當時之天子諸矦也,天子有天下,建立諸矦與之分而治之,君子之畏之者,豈爲其崇高富貴哉?位曰天位,事曰天職,則皆天命之所在也。雖其人不自知為天命而畏之,而聖賢不敢也。故進退必以禮,匡諫必以正,所謂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也。小人之於大人,效奔走之恭,極逢迎之巧,而日導之以非,所謂是何足於與言仁義,則狎之甚也。古注以大人爲與天地合德之聖人,誤矣。夫聖人在上,小人焉得而狎之哉。

    性無所謂義理氣質之分也。有之,自宋儒之論性始。夫尧舜不世出,而孟子以為人皆可以為尧舜者,言凡人之生皆與尧舜相近也。然則性相近之說,卽性善之說也。若謂孟子專主義理,論語兼言氣質,則形色天性也,豈非孟子之言乎?至於善惡相去或相倍蓗而無算者,孟子以為陷溺,卽孔子之所謂習也。一聖一賢豈異指哉,而何以謂孔子以氣質言性也?乃若天下之人秀頑清濁厚薄偏全,萬有不齊,若此者,與生俱生,不可以為後起之習,而又以為非氣質,則未足以服宋儒。故夫子又曰: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則中人之智可移於愚,中人之愚可移於智,中人之智與愚亦可互移於上下,此則氣質之說,而習之所以遠也。夫人性皆同,故曰相近。氣質之不同如此,而曰相近,猶得爲聖人之言邪?惟習之相遠根於氣質,則可由上智下愚之說而推之,上智不世出,下愚亦不世出,而充塞天地之间皆智愚之可移者,是故聖人惟欲天下之人慎其所習,以無汩其性之同然,而教學之大用興焉矣。

    在天有陰陽舒移之異,在地有剛柔燥溼之别,此天地之氣質也。人資血氣以成形,謂之氣質。氣有美惡,而皆不能無偏,因偏以流於習,而去性始遠矣。古聖賢設教,惟於人之氣質加以矯偏救獘之功,不言復性而性已復。葢性者天地之中也,偏去而中見矣。堯典曰: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直寬剛簡,皆氣質之美者也;溫栗與無虐無傲,皆敎之去其偏也。聖人所以成天下之材德者,共道惟在於所習加之意焉。自唐虞以至孔孟,一也。

    洒埽應對進退,學者之始事,雖聖人不能不以是為先。子游之所謂本者,謂書紀帝王升降,詩備興觀群怨,安上治民之有禮,移風易俗之有樂是也。設教者自不能凌節而施,卽四者之教,亦有先後,所謂: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襍服,不能安禮,是也。子夏聖門高弟,豈有過時而不教其徒以道之大者?子游又豈不知敎有先後?葢其時子夏門人不能盡受師傳,故子游譏之,以為但知洒埽應對進退而已。子夏則謂君子之道雖有本末,然未嘗傳於先而倦於後也。其如學者材有高下,質有敏鈍,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強而齊之,是誣之也。庸有濟乎?夫由小學以至大道,歷階而升靡不貫通者,惟材智什百平常之聖人能之,而豈所責於子之門人小子邪?二子之論雖出於互相譏貶,然聖人教法自有真傳,於斯可見。至宋人謂洒埽應對便是形而上者,又曰從洒埽應對與精義入神貫通只一理,其論過高,恐非有始有卒之正解。而學者聞之,更以酒埽應對為無足輕重矣。

    包注四海困穷,曰困極也,信執其中則能穷極四海,天祿所以長終。按永終二字,在漢魏间凡用此語,無不以永長為辭。魏晉而後始改為永絕。此史傳之可稽者。至此困穷爲穷極,古注究未可用。葢堯之命舜,言人君當時以四海困穷為心,斯澤可廣被而長享天祿矣。困穷斷不可以為美辭也。又按荀子稱古天子卽位之禮,上卿進曰如之何憂之長也,能除患則為福,不能除患則為賊,授天子一策。中卿進曰配天而有下土者,先事慮事,先患慮患,事至而後慮者謂之後,後則事不舉;患至而後慮者,謂之困。困則禍不可禦,授天子二策。下卿進曰敬戒無怠,慶者在堂,弔者在閭,禍與福鄰,莫知其門,豫哉豫哉,萬民望之。授天子三策。葢古人臨至大之事,言語不尚吉祥,此可以明四海困穷之說。

    論語者,六經之統會,大道之權衡,所以正敎學之是非,而制生人之物,則于不可過者也。自尧舜至周孔,而守一道,在昔爲司徒之命,典樂之設,為三物之所賓興。其在二十篇之中,以文行忠信爲四敎,以詩書執禮為雅言,以孝弟謹信,汎愛親仁,餘力學文為弟子之職業。其道易知,其敎易從,要在率天下以立人道而已矣。上智由之,從容入于聖人之域,而眾不知其所以然;其次則尊所聞行所知,亹亹于五常百行之间,而亦不見其所不足。無高遠之論以蕩天下之心思,無疑似之說以惑天下之趨向,此我夫子之祖述憲章,依乎中庸,而論語之書所以萬世無獘者也。烏呼,豈易言哉!適道有具,在于禮樂;求仁有方,不離眾善。三代而後,無所謂禮樂矣。希夷寂滅之敎興,而衆善失其統緒矣。舍陶冶而求利其器用,假他人之鋤耰以自耕其南畞,夫安知所爲之未盡善邪?且天以聖人爲心,以眾賢眾能爲之股肱耳目。孔門之敎,列以四科,所以弘聖道之統也。後之儒者,乃標一名以自異,而謂天下之材舉不足與於道,天不若是之狹,道統亦不若是之不廣也。漢人有言,孔子没而微言絶,七十子喪而大義乖。良有以夫!此廷祚於說論語而尤兢兢也。

    [論語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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