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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 爱 (一九一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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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伯纳德·库慈在克罗伊登[1]下车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

    反正今天铁定赶不到英格勒顿[2],他自忖,我干脆在这个老地方待一晚好了,何况从迪耶普[3]搭渡轮已经够累人的。在克罗伊登过夜跟在伦敦过夜还不是一样。

    当电车快开近的时候,他又自忖:

    既然来了,我干脆顺道到珀里[4]走走好了,应该可以赶得上喝茶时间。

    他这样子每退守一步,内心都会感到难为情,甚至愧疚。

    这是三月天的傍晚。在皇冠山下面那片幽暗的谷地里,房子层层叠叠,直至耸立的黑色教堂尖顶,在远方红色落日的映衬下,连成一道清晰剪影。

    “多么熟悉的地方啊————我太喜爱这里了。”他向自己承认。电车经过的景色都是他熟稔的。他聆听着飕飕声响,留意头上电线支架上蓝色火花的踪迹。火花突发的激情从无生气的电线中迸射出来,使他满心欢喜。

    “这是哪里来的呢?”他问自己,然后又一次闪起引人注目的火花。他自顾自地微笑起来。白昼快速退却。弧形路灯一盏接一盏闪烁和点亮,电车上方的铜缆在幽暗的天空下微微发光,染上蔓乌头般的色调[5]。电车前进时摇摇晃晃,仿佛在欢欣鼓舞。当房子样貌逐渐清晰,那名男子向西望去,看见晚星正在上升:这点明亮正从极远处靠近中,在日与夜交战带的上方行进着。他向晚星打了个招呼,随着电车的摇晃而雀跃。

    “这颗星眨眼似的一闪一闪,就像是认得我似的!”他自得其乐地遐想。在整片暮色的最上方,悬挂着一弯锋利明晰的新月。

    “古代祭司一定就是用这样形状的尖刀挖出殉祭者的心脏。”

    未几,拉着长长斜影的电车便开进了终点站的暗黄色灯火里,那儿商店一家叠一家,油灯一盏叠一盏,像是点燃煤块所产生的黄色火光在薄暮的蓝色沙漠里一起聚拢,散发着光和热。电车像个晚归的旅人那样,朝着黄色的灯火使劲吸气。

    库慈快步往山坡上走去,这时已不觉得累。他从远处就认出那房子,因为花园外墙上长满庭荠花[6],像是悬挂着一块宽阔白布。从陡坡跑向大门的时候,他闻到风信子的气味,又瞥见朦胧摇曳的水仙花和以支架支撑的白色番红花。

    “是你!怎么可能!看到你寄来的名片时,我也是这样说:怎么可能!你喝过茶了吗?”

    “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茶可喝。”库慈回答。

    “唉,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太意外了。”

    布雷斯韦特太太[7]是个年轻寡妇,守寡两年。她中等身材,脸色和性情都一样红润快活,羊脂般的皮肤和一头浓密黑发都泛着油光,让人联想到坚果的果肉。这个晚上,她穿了一袭鼠皮制的晚礼服。

    “不过,我很高兴你大驾光临。”她说,然后笑了起来,对自己刻意有礼而感到失笑。

    库慈被带到一个装饰成东方风味的小厅室。窗帘和地毯都是印度织锦,室内还陈设着一些光亮的印度器皿。里面坐着一个年老绅士,留着精心梳理的白发和白色络腮须。他站起来迎客,红润的脸庞上看得见一些因为年纪大而形成的小斑块。他热情地攥住客人的手,但他的有礼态度跟躬着的颤抖身躯形成可怜兮兮的对比。

    “来来来,过来坐,茶点还在准备。来嘛,别客气!萝拉,有准备茶点吗?有?那就好!我们好久没看着你了,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国外?国外是好地方。哈哈哈。”

    老人家不断笑着,说着,喋喋不休。就像身在梦中一样,他的一切反应都是发自内心。他不停说话、大笑,不理会客人的反应,虽然知道有人在面前,但全然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只是一味地絮絮叨叨、转换话题,宛如一口喷水口松掉的老喷泉。

    “你走之前没有告诉我们要出国————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萝拉用高亢、坦率、没有经过思考的声音询问。库慈望着她,使她坐立难安地用手指拨弄桌布上的一些碎屑。

    “我说不上来,”他说,“我们都是为了什么而去做某件事的呢?”

    萝拉笑了起来。

    “人为什么会做某件事?我不知道啊!我猜是因为想做而做吧!”她说,又笑了起来,“我们为什么会做某件事,佩特?”她大声问,问完又咯咯咯笑不停。

    “唔?————什么?哦!”老人恍然大悟似的说,他举起双手————“为什么我们会做某件事?这是个大哉问。我记得,我还年轻那年头,人们都热衷讨论自由意志的问题,啊————我还以为这个问题早已得到解决,唉————”

    “噢,佩特,你并没有那么pass(过时),要是你还热衷于自由意志的争论。文学界学界还在吵个不停,你来我往毫不留情,但我想那已是demod’e(落伍的、不流行的)————”

    “我们为什么会做某件事?”老人不放弃地说,“因为我们身不由己吧,啊————什么?”

    萝拉笑了起来。库慈也露齿而笑。

    “我想你是对的,佩特。”萝拉大声对老人说。

    “今天是星期五,你以前都是每逢星期五夜晚就来。”萝拉对库慈说,“你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们有多想念你。佩特老是说:‘我们现在少了一个人,变得不完整了。’”她笑了起来,“你离开了多久?————几个月啦?”

    “五个月。”库慈回答。

    “才五个月!啊,对了,就像往常一样————玛格丽特今晚要过来。我表妹汉娜也会来。”

    “我想也是。”库慈说。

    “真的?”她微笑着说,“你是要回来克罗伊登长住?”

    “不是,我刚从法国回来,要去约克郡。我只是路经这里。”

    稍后,马斯顿老先生离开座位,前去查看女佣有没有点亮起居室的灯。这时,布雷斯韦特太太用她一贯直率、唐突的方式问库慈:

    “你是跟玛格丽特吵架了吗?”她在探听别人的事情时有一点点像她父亲那样,是出自无意识状态。

    “没有。”库慈说,“我们没有吵过架。玛格丽特从不跟谁吵架。”

    “她知道你今晚要来这里吗?”

    “不知道————她不晓得我人在方圆两百英里之内。”

    “那她一定会吓一跳!你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吗?”萝拉笑着说。

    “她没有告诉你我已经订婚了————和我一个老朋友,住在约克郡。”

    “你!————你一定是开玩笑!”

    “不————我是说真的。”

    “你总是能吓人一跳,”她笑着说,“但说真的,我无法想象你会跟别人订婚。”

    “无法想象?”他苦笑着说,“但我说的是事实。”

    “好吧————我想我应该恭喜你才对。不过————我真的以为你和玛格丽特是无法拆散的。她从没向我透露半点风声。”

    “不是的。”他静静地说,仿佛这是他意料中事。

    “你们真的没吵架?”她再次探问。

    “没有————我们仍然是朋友————也仍然是仇人。”

    “你真风趣。”萝拉笑了起来,决定不再尝试解开他和玛格丽特之间的谜。

    不久之后,赛福特小姐走了进来。她是个高颧骨的德国女士,四十岁,虽然在英国住了十二年,但英语仍然一团糟。她生性天真、单纯,像个孩子般,动辄会仰慕别人。只要一碰到一个相貌堂堂的人,不管男女,她都会马上崇拜起对方来。总之,她是个甜美、可人、孩子般的四十岁女人,极度温文和敏感,又头脑简单。用那不流畅的英语来形容就是:“棒极了————很好!”

    瓦利小姐在大约七点半到达。库慈听到那位有礼的老绅士在门厅里跟她寒暄,以及她低声地回答。走进小厅室的时候,她在门口愣住了。她中等身高,身材结实。她的脸色苍白且略为严肃,像狮身人面兽一样泰然自若。这个二十八岁的金发女子今晚穿着一袭很长的白色晚礼服,裙摆差一点就会拖地。她白皙的颈项很厚实,手臂也强壮,但洁白而漂亮,她的眼皮浮肿。乍看到库慈让她脸色绯红起来。他颔首致意————但她没有回礼。然后,她走上前,向他递出一只手。

    “我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你。”她说,声音有点尖锐,仿佛喉咙半开。这种声音让库慈的神经刺痛。

    “没想到。”他回答,咽了一口口水。

    “你是从约克郡过来的吗?”她问,表面上好像没事,但他知道她内心多么汹涌澎湃。

    一向讨厌犹豫不决的她,蓦地转过身,对女主人说:

    “我们开始吧,好吗?”

    于是,他们一起走入起居室。那是个大厅室,库慈不但注意到以暗沉的黄色为主色调的起居室,同时也注意到壁炉。柔美的大理石壁炉台上方挂着一面非常大的镜子,镶在镀金的光滑老镜框里,清澈度和立体感都相当罕见。镜面反射出两旁油灯的光,如同射出日光。镜子前方摆放着一对雪花石膏小人像,各两英尺高。两个都是裸女像,体态鲜明地站在沉重的基座上。其中一个人像微微前倾,就像是招引人向她走近。她是尊维纳斯像,那种悬而未决的姿势让库慈微微打了个冷战。维纳斯雪白柔和的背影反映在深邃的镜面上,就像颗白色的星星;油灯把她腰部的光泽完全衬托出来,在镜面里宛如雪白的火。萝拉弹了肖邦,然后是勃拉姆斯,接着跟拉奏小提琴的玛格丽特合奏葛利格的奏鸣曲。

    库慈聆听着乐声,前所未有的情绪复杂纷乱。他无法挑选或批评,只能伴随着酒吞下各种声音、光线、形体和情绪带给他的影响,犹如混合的香气,让他的心也随之沉醉。玛格丽特一面拉小提琴,身体一面微微摇晃。他看着她的颈背强有力地向前冲,看着她的手臂如作战般摆动。光从她的身体轮廓,他便看得出她是个果断、独立和战斗性强的女人。他不自觉地往回望,瞧了瞧白色维纳斯在镜子里的背影。玛格丽特就像是一尊金发的白色石像。

    整个晚上,除萝拉以外,大家都很少说话。赛福特小姐一再惊呼:“啊,真棒!瓦利小姐,你拉得棒极了!但愿我也会拉小提琴!唉,小提琴啊!”

    接着轮到赛福特小姐献艺。自谦琴艺不精后,她弹了一首圣桑的钢琴曲。晚餐时刻————这家人的正餐是在中午————那位德国女士、库慈和老绅士聊到了巴黎。萝拉反复为谈话增加燃料。库慈和玛格丽特之间绝无交谈。还没到十点钟,玛格丽特和赛福特小姐便站了起来,表示要告辞。前者要回克罗伊登,后者要到车站搭电车回爱普森[8]。

    “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坐到西克罗伊登。”那位德国女士喜滋滋地说,像个小孩似的快乐得直拍手,又用明亮的棕色眸子,崇拜地凝视着库慈。

    “好啊,我乐意之至。”他说。他提着玛格丽特的小提琴,三个人一道沿着山坡往电车站走去。有一辆电车看来即将驶出。他们加快脚步。库慈请女士先上车。列车长摇着铃说:

    “要搭车的话请快上车。”

    “我不坐车,”玛格丽特说,“我想走一段路。”

    “你可以坐到西克罗伊登再用走的。”库慈说。

    “你们干吗还不上车?”那位瘦女士激动地说,“快点嘛!”

    “我每天都从西克罗伊登走回家。今晚我想变化一下,从这里开始走。”玛格丽特冷冷地说。

    “喂,你们要不要来嘛!喂!”德国女士往回朝脚踏板走去。列车长不耐烦地猛摇铃。电车开始开动,赛福特小姐一个脚步不稳,差点往下掉。列车长及时把她拉住。

    “喂!”她向他们喊道,像个失望小孩般几乎要哭出来。她一只手伸出车外,然后踉踉跄跄往里走,手按着帽子。电车快速开走。

    库慈仍然被那单纯、脆弱的女人所发出的惊讶、失望和哀求的喊叫深深刺痛。

    “我们干脆绕过山坡走到‘天鹅’[9]吧!”玛格丽特尖细刺耳的声音总会让库慈身上每根神经颤抖。这预告着她的怒火,或极力回避可能发生的争执。两人转过身,再次往上走。库慈继续提着小提琴。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发一语。

    唉,我恨她!我真恨她!他心想。一路下来,赛福特小姐刚才的呼喊声在脑中萦绕,让他心里不舒服。她真是个孩子似的脆弱人儿。

    起初半英里路,库慈和玛格丽特都没交谈。他迈开步伐,头抬高,嘴巴紧闭,心头被一些他不打算驱散的情绪纠缠不清。他反复在心里说“我恨她”,恨这个走在他旁边,低着头,脚步沉重而缓慢的女人。

    他们凭着印象,先穿越部分幽暗、隐蔽且偏僻的下行山路,然后往上走,在漆黑一片的矮草间疾行,最后来到铺设得平坦的街道,两人毅然走入黑暗,脚下是繁花似的灯光。前方是伦敦的灯光所形成的一团光雾,光亮度只略低于星光。在山谷的另一头,一群群的灯光像蚊蚋般在黑暗中上下舞动。猎户星座在西边的天际倾侧。布赖顿路像一条窄沟般在他们下方延伸,迤逦着饰带似的弧形路灯。不时会有一辆电车闪烁着驶过,描绘出道路的轨迹,像是亮晶晶的金色昆虫采完蜜要回到蜂房。

    “今晚的夜景真好。”玛格丽特打破了沉默。

    “月已落,晚星已沉,”库慈说,“我刚到这里时它们才刚升起。”

    “对,”她低声说,为他的诗性语言微微感到激动————她一向酷爱这种语言,“尽管这样,今晚的夜景还是很好。”

    “月亮和晚星的缺席让夜景更好。”他说。就这样,在经过了几个月的分离以后,他们又接榫在一种有敌意的亲密感里。犹如松木与象牙的接榫:颜色和质地永远无法相配。

    “你打算在这里住下来吗?”她问。她从不打听他人隐私,所以这种冒失言词在她相当罕见。她是费了好大的劲才问出口。

    “我只会待一个晚上,明天早上便要回去约克郡。”

    这时,一列火车穿过山谷,在黑暗中,它黄色的带状车身看似是斜向着天空疾驶。山谷以模糊的喉音回应隆隆的火车声。两人目送快车消失在黑暗中,没入海的方向。他转过头,看见她那张姣好的脸正斜仰着望向自己。在幽暗的灯光中,这张脸显得苍白、五官分明而坚定。他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

    “我讨厌火车。”他说。

    “为什么?”她问,嘴角泛起一抹好奇的微笑,这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了他的冲动。

    “不知道。它们让我有一种漂泊不定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喜欢常常变来变去。”她说。他听得出来这话带着讽刺。

    “我是喜欢变化,但现在我认为我应该固定在什么上面————哪怕是钉在十字架上也好。”

    她尖锐地大笑。

    “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有那么难吗?我还以为你最大的苦恼是太过自由自在。”

    “一想到,”他回答,“我没有把锚钉在任何东西上,像船骸碎片那样随着海流飘荡,我宁可沉到海底,当一艘稳固的船骸。”

    “我可不敢保证海底的乱流不像海面多。”她说,“同样道理,死也大概比生更让人不得安稳。”

    “老天,你的想法真恐怖!”他惊呼说。她又尖笑了起来,但他感觉得出来,她内心对他有一丝同情。

    他继续前进,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中,他抬头仰望着星云,几乎像是只要举起手便够得着天上的星星。

    “你知道吗?……”他说,欲言又止。

    “不,我不知道。”她轻声催促着他。

    “那你希望知道吗?”长久停顿后,他回答。

    “想。一个人将永远无法获得平静,除非是可以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怎样解决不和谐的问题。”

    “你还是老样子,喜欢用比喻把自己笼罩在迷雾里。”他说。

    “比喻不但不是迷雾,”她铿锵地说,“反而有可能是迷雾里的蜡烛……”

    “是我混浊黄色迷雾里的蜡烛吗?好,那我现在要把它们吹熄,把你的各种比喻给吹熄。我喜欢不被照明的雾。我宁可待在幽暗里。什么蜡烛啊、比喻啊,只会让人弄糊涂。我会按照内心冲动的驱策,盲目地大步向前走。”

    “那你就是跟着鬼火在走。”

    “也许,因为如果我往外吐气,你就会走远:但如果我吸气,你就会飘到我嘴边。”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比喻。”她说,带着浓厚的挖苦意味。

    他恨她,这是事实。她也恨他。但他们就是肩并肩地黏在一起。

    走到“天鹅与甜面包”之后,他们赶上了电车。虽然已经夜深,她还是爬上上层。两人肩并肩坐着,肩膀互相摩挲。电车在如圆苹果般的一盏盏灯光之间驶过,他们都没有交谈。她是个悲剧性的女人,人生业已经历过一段爱情悲剧。她不会只经历一段的。他在心里想,但大概有点夸大其词。

    她是个孤儿,有一份薄产,偶尔帮一本杂志写些神秘故事和教授小提琴来增加 收入。

    他们走到一条寂静漂亮的街道。在一栋略小的房子前面,两人驻足了一会儿。花园里有一棵杏树,它的红色花蕾在街灯的映照下微微发亮。

    “我总是记得这棵树,”他说,“记得它盛开的样子,记得花朵在街灯灯光中微微颤动的样子。我有时会梦见它。我常常觉得它很累,除了白天要迎着阳光招展,晚上还得像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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