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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香 (一九一一年 版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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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

    “我这就去迪克家,看看他在不在那儿。”男人自告奋勇说,一方面是害怕同伴是真的出事,另一方面是害怕对贝慈太太不够周到。

    “噢,不用了。我不要给你添这么多麻烦。”伊丽莎白·贝慈郑重地说。但莱格利知道她乐于他帮这个忙。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沿着入口道路往外走时,伊丽莎白·贝慈听见莱格利太太跑过院子,推开邻居的门。听到这声音,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从心房流走了。

    “当心!”莱格利提醒她说,“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要是再不填平这条路的坑坑洼洼,迟早会有人摔断腿。”

    听他一说,她才回过神来,跟着他快步走去。

    “我不放心留两个孩子独自在家。”她说。

    “那你就先回家,不必陪着我一道去。”他客气地说。不久,两人就走到她房子的院子门前。

    “我去一下就会过来。你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的。”莱格利说。

    “真谢谢你,莱格利先生。”她说。

    “哪里的话————别这么说————不过小事一桩!”他结结巴巴地说,说完便继续往前走,“我去去就过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丽莎白·贝慈摘下帽子和披巾,铺好壁炉边的小地毯,快速地收拾房间。她知道待会儿一定有人会来。做完这些,她坐了下来。这时已经是九点多了。然后,她突然听见卷扬机急速的转动声和制动闸放下绳子时的吱嘎作响声,让她心惊胆跳。她再一次感到全身血液一下子流光似的,痛楚不堪。然后,她一手插着腰,大声责备自己:“我是怎么搞的!明明只是副经理例行在九点钟下井巡查,我却吓成这样。”

    她一动不动坐着,倾听外面的动静。半小时之后,她感到精疲力竭。

    我这样何苦,她自怜地想,除了伤身又会有什么好处!

    于是,她又重新缝起衣服。

    九点三刻的时候,外头响起脚步声。她一动不动,倾听那声音。是单独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盯着门,看着它打开。推门的是个老女人,头戴黑色无边女帽,身披黑色的羊毛披肩————原来是她婆婆。她六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脸上满是皱纹,显得悲苦和自怜。她关上门,径直走到儿媳跟前,一只手放在对方强壮、能干的手上。

    “唉,丽兹!这下可怎么好!这下可怎么好!”她悲鸣着说。

    伊丽莎白猛地一惊,微微蜷缩起身子。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她问。

    老妇人走到沙发坐下。眼泪沿着她旧日愁苦所留下的皱纹源源流下。

    “我不知道,孩子,我无法告诉你!”她缓慢地摇了摇头,显得绝望。伊丽莎白盯着她,又是焦虑又是恼怒。

    “我无法告诉你。”老奶奶重复了一遍,深深叹了口气,“烦恼事总是没完没了,真是的。我已经吃过那么多苦头,可现在又……”她任由眼泪流淌,没有去擦。

    “可是,妈,”伊丽莎白果断地打断她的话说,“你来这里总有理由的,快告诉我!”

    老奶奶慢慢地擦着眼泪。她的泪泉暂时被伊丽莎白的单刀直入堵住。

    “可怜的孩子!哎,我可怜的孩子!”她呜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真的很可怕!”

    伊丽莎白等着她说下去。

    “他死了吗?”她问。话一出口,她的心便噗噗狂跳起来,另一方面又为自己肆无忌惮的话感到羞惭,脸微微发热。她的话吓坏了老妇人。

    “别说这种话,丽兹!我猜情形没那么糟,上帝一定会放过我们的。是这样的,伊丽莎白,正当我喝着睡前酒,准备就寝时,杰克·莱格利来敲门,他告诉我说:‘贝慈太太,你得到铁路那边一趟。瓦尔特出了事,所以,你最好到你媳妇家等着,等我们把他抬回去。’我没来得及问他什么,他便掉头走了。所以我就戴上帽子,直接过来了。我边走边想:‘唉,要是我那可怜的媳妇突然听到坏消息,真不知道会受到多大打击。’丽兹,你千万要冷静,毕竟你有孕在身。你怀孕多久了?六个月,还是五个月?”老妇人摇了摇头,“唉,时间过得真快,过得真快!唉!”

    伊丽莎白此时正忙着想别的事。如果他死了,她有办法靠那微薄的抚恤金和自己工作所得过日子吗?她迅速计算了一下开支。但如果他只是受了伤呢?采矿公司一定不会提供他住院费的,那要天天照顾他有多烦人啊!不过这也好,如此一来,她就能让他戒掉酒和其他不良嗜好。她一定会逼他戒掉。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充满了泪水。然后,她又冷静下来(他已经扼杀了她的“多愁善感”),想到了子女。不管怎样,他们都绝对少不了她的照顾,所以,任何情况下她都必须保持坚强。

    “唉!”老妇人又说了起来,“回想起来,他头一次领到工资交给我,仿佛只是一两星期前的事。唉,他是个好孩子,伊丽莎白,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会染上那些毛病,我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又乖巧又懂事,可现在却染上一大堆毛病。但愿主这一次会饶过他,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但愿如此。我知道他带给你不少烦恼,我知道的。但他以前真的是个好孩子,这是无可否认的,伊丽莎白。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会……”

    老妇人用一种一成不变且惹人厌烦的声音不停地絮絮叨叨,但伊丽莎白没有仔细听,只管全神贯注想心事。一度,她被突然响起的卷扬机快速运转声和制动闸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但卷扬机马上就减速了,制动闸也变得悄无声息。老妇人并没有注意这些声音。伊丽莎白不安地等待着。老妇人继续絮叨,时断时续。

    “他不是你儿子,丽兹,你我的差别就在这里。不管他后来变得怎样,我都清楚记得他从前是个好孩子,乖巧懂事,让人百看不厌。”

    十点半了。老妇人犹在嘀咕:“不管活得多老,烦恼还是会找上门来,跟你没完没了,让你什么都不剩,只剩下烦恼……”这时,院子门被砰一声打开,继而前台阶响起了沉重的踩踏声。

    “我去开门,丽兹,让我来开。”老妇人喊着,站了起来。但伊丽莎白已先到了门口。门外站着个穿矿工服的男人。

    “太太,他们正在把他抬回来。”他说。伊丽莎白的心跳停止了一下子,随即剧烈跳动起来,几乎使她窒息。

    “他————严重吗?”她问。

    那男人点点头,别过脸,望向花园:

    “他已经死了几小时。这是医生在灯房里替他验尸时说的。”

    老妇人就站在伊丽莎白背后,听到这话,她颓然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十指互扣,哭叫着说:“啊,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嘘!”伊丽莎白说,眉头一蹙,“妈,安静,不要吵醒孩子。我不要让他们下来看到这一切!”

    老妇人改为低声呜咽,身体前后摇晃。那男的正想要掉头离开时,伊丽莎白往前走出一步。

    “怎样发生的?”她问。

    “嗯,我也不大说得上来,”那男人局促不安地回答说,“等他完成定额时,大伙都已走了,一大片岩石突然从他头顶上方塌了下来。”

    “那他有————有被压成肉酱吗?”寡妇问道,全身震颤。

    “没有,”那男的回答说,“他是在开采面下面干活,岩石没碰着他,但却把他密封住。他是被闷死的。”

    伊丽莎白瑟缩了起来。只听见她背后老妇人哭叫道:

    “什么?你说他是被闷死的?”

    男人更大声回答:“对,是这样。”

    老妇人顿时号啕大哭,但这反而让伊丽莎白冷静不少。

    “妈,别哭。唉!”她说,用双手搂着老妇人,“不要吵醒了孩子,不要吵醒了孩子。”

    她也哭了一下,而老妇人则在她怀里前后晃动和呜咽。伊丽莎白想起丈夫的尸体就要被抬回家来,自己必须先准备一下。“让他们把他放在起居室好了。”她自言自语说,脸色苍白,茫然失措地站着。

    然后,她点燃一根蜡烛,走进小小的起居室。里面阴冷潮湿,但她无法生火,因为这里没有壁炉。她放好蜡烛,环顾四周。烛光闪烁在玻璃器皿和两个插着粉红色菊花的花瓶上,也闪烁在暗色的红桃木家具上。空气里弥漫着菊花冰冷的死灰味。伊丽莎白看了菊花一眼,随后转身,估算了一下长沙发和矮柜之间的地板是否宽敞得能放下他。她把几把椅子推到一边之后,空间增大了许多,不仅可以放他,四周还可以站人。然后她拿来一块红色旧桌布和另一块旧布,铺在地板上,以免地毯遭殃。她离开起居室时打了一阵寒战。她从厨房五斗柜里取出一件干净衬衫,放在火边烘烤。她做这些事时,她婆婆都是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后摇晃地呜咽。

    “妈,你得挪一下位置,”伊丽莎白说,“他们就要把他抬回来。你坐到摇椅里吧。”

    老母亲机械性地站起身,坐到炉火旁边,继续悲泣。伊丽莎白走进食品收藏室拿另一根蜡烛,然后,就在这间屋顶没铺瓦片的小单间里,她听见一行人正在接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食品收藏室门口,聆听他们的脚步声。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子的一头,费劲地下了三级台阶,拖沓的脚步声混杂着窃窃低语声。老妇人这时也安静了下来。三个男人走进了院子。

    然后,伊丽莎白听见矿井经理马修斯说:“你先进去,吉姆。留神点!”

    门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厨房,双手抬着担架的一头。从担架的这一头,可以看见死者脚上的矿靴。两个抬担架的人慢了下来,为首一个低着头,避过门楣。

    “把他放在哪儿?”长着白胡子的经理问,他是个矮老头。

    伊丽莎白回过神来,拿着未点燃的蜡烛从食品收藏室走了过来。

    “放在起居室。”她说。

    “抬到那儿去,吉姆!”经理指点着说。当抬担架的人笨拙地倒退着走过两道门时,盖在死者身上的外套掉了下来,让两个女人见着了她们的男人。因为矿工都是打赤膊躺着干活,所以这时尸体也是光着上身。一看见儿子,老妇人顿时低声呜咽起来:“我的孩子啊!”伊丽莎白尾随三个男人走入起居室,与经理迎面相对。他紧站在第二个抬担架的人后面。

    “把担架放这里。”经理大声吩咐,“把他放在布上,小心点,小心!哎呀,你看你,真是的!”

    一个工人碰翻了一个插着菊花的花瓶。他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下,接着放下担架。伊丽莎白没有朝她丈夫看。她一进到起居室就先忙着收拾花瓶碎片和菊花。

    “等一下。”她说。

    三个男人静静地等着她用抹布把地上的水擦干。

    “唉,真是见鬼,真是见了鬼!”经理说,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揉眉心,显得困惑不解,“我一辈子都没碰过这种事!他明明已经干完活,准备好离开了。可大石就是嗖一声掉下来,把他困在洞里。那个洞不到十英尺高,石头却根本没有砸到他。”

    他低头望向尸体:死者表情安详地躺着,光着上身,身上沾满煤灰。

    “医生说他是‘窒息致死’。我从来就没看过这样的事。就像是设计好的。石头没砸到他,却分毫不差地困住他,就像个拱顶似的。”经理一面说一面大手一挥。

    “就是那样。”一个工人附和说。

    他们把这恐怖的一幕涌进她的脑海里。

    “冷静点,太太,”经理说,“千万要冷静!我知道这工作不是好工作,可是————”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女孩从楼上尖声发问:“妈妈————是谁来了?妈妈,是什么人?”

    伊丽莎白慌忙走到楼梯底,打开楼梯门。

    “快睡!”她厉声吩咐,“你嚷嚷什么!马上去睡觉————这里没事————”

    她开始爬上楼梯。他们听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板,再走入灰泥地的小卧室。然后,听到她的说话声清晰分明。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傻丫头?”她说,声音比先前柔和许多。

    “我好像听见有人来。”小女孩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回答。

    “是把你爸爸送回来的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睡吧,当个好孩子。”

    楼下的人可以想象得到,她此刻正在给孩子盖好被子。

    “爸爸喝醉了吗?”女孩怯生生地问,声音细弱。

    “没有!别问蠢问题了。他————他已经睡了。”

    “他睡楼下?”

    “对————别吵醒他。”

    女孩沉默了一下,然后再次用惊恐的声音发问:

    “那是什么声音?爸爸真的睡了吗?”

    “对!我已经说过他没事,你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女孩听到的是祖母的呜咽声。老妇人浑忘一切,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和呜咽。矿井经理抓着她的胳膊,提醒她说:“嘘————嘘!”

    老妇人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打扰让她吃了一惊,于是安静了下来。

    “几点了?”女孩用哀怨细弱的声音问,准备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便重返梦乡。

    “十点。”她母亲轻柔地回答,接下来想必是弯腰各亲了两个孩子一下。

    马修斯向两个男人招手,示意大家离开。他们戴上鸭舌帽,拿起担架,跨过尸体,轻手轻脚走出屋外,直到离两个还醒着的孩子很远才开始交谈。

    伊丽莎白下楼来时,看见婆婆独自坐在起居室地板,双手捧着儿子的脸,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他身上。

    “我们得为他准备入殓的事。”她低声说,说完走到厨房,把一个烧水壶放在灶上。回到起居室,她在丈夫跟前跪下,动手解开他的皮靴带子。起居室因为只点了一根蜡烛而非常昏暗,她不得不把脸靠近,几乎贴近地板。最后,她终于把沉甸甸的靴子脱下,放到一边。她又动手脱他的长袜,解开肮脏吊袜带的结时感到恼怒。就像大部分矿工一样,他是极讲究干净的人,所以伊丽莎白在这方面从来不需要难为情。最后,她解下了他穿在腰间的皮革粗皮带。

    “现在你必须帮帮我。”她低声而敬畏地对老妇人说。两人合力脱下死者的裤子。

    她们挺起身子,看着他躺在那儿,显露出死亡的肃穆。在初始的敬畏下,婆媳二人都低着头,同时流出母性的眼泪。有几分钟,她们虔诚地、静静地站着。最后还是母性占了上风。伊丽莎白跪下来,双手环抱丈夫,脸颊贴到他胸膛上。他的身体仍然温暖,因为他死亡时矿井里面很热。他妈妈则捧着儿子的脸,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老泪不住地滴落,像雨水从湿叶上滚落而不像哭泣。伊丽莎白用脸蛋和嘴唇触遍尸体全身。然后,她突然对于丈夫的脸被婆婆占住而心生嫉妒。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往脸盆里倒些热水,拿了肥皂,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再往回走。

    “我得帮他洗一洗。”她斩钉截铁地说。

    老母亲身体僵硬地站起来,看着伊丽莎白轻柔地盥洗他的脸,又用绒布把他两撇浓密的金黄色髭须从嘴角抹开,动作温柔得就像给小孩洗脸。老妇人觉得嫉妒,便说:“我来替他擦干!”

    说完便在尸体另一边跪下,擦干伊丽莎白清洗过的部位,黑色的无边女帽不时会碰到儿媳的深色头发。她们就这样默默地做了好一阵子。有时,她们会忘记他已经死掉。在碰触男人的肌肤时,婆媳两人会感受到一种各自不同的奇异悸动,这让两人变得没有交集,却又在两人心中留下刺痛的悲伤。

    清洗完成。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和气的脸庞有酗酒造成的痕迹。一头金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

    “愿上帝祝福他。”他母亲盯着他的脸低声说,“他看来就像快要醒来般。愿上帝祝福我亲爱的小宝贝!”嘶哑的嗓音带着恍惚的狂喜。

    伊丽莎白再次瘫坐到地板,脸贴在丈夫脖子上,颤抖着,打着哆嗦,直到疲倦了才平静下来。老母亲缓慢而无声地落泪。她摸着儿子,以无限的慈爱和兴味凝视着他。

    “他白皙得就像牛奶,光洁得就像十二个月大的小宝宝,啊,愿上帝祝福他————我的心肝宝贝!”老妈妈喃喃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疤,又干净又白皙,漂亮得像个新生儿。”她满怀骄傲地自言自语。伊丽莎白仍旧把脸埋在丈夫身上。

    “他走得好平静,丽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你说神不神奇:他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啊。显然,他在被困住的当下便已找到内心的平静。他不是一下子就走掉的,所以,如果不是找到内心的平静,他看起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安详。他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啊,他以前很喜欢笑,笑得很甜。我好喜欢听他笑。他现在的样子就像小时候。”

    伊丽莎白抬头看去。她丈夫的嘴巴没有紧闭,在髭须的覆盖下微微张开。他的眼睛半开半阖,反映不出小蜡烛的光彩。他太太凝神看他。他看似刚做完梦,半梦半醒。生命的烟火已经熄灭,只留下纯洁与率真,就像个发呆出神的少年人。他本质上的美此时完全展现。她当初并没有看错他,虽然这些年间她常常严苛地责备自己看错他。他曾经美过,那时他十八岁,正为人生寻找方向和做准备。现在,这美又毫发无损地从他身上焕发出来。伊丽莎白所爱的正是这个少年的“他”。他经历了严守纪律的、充满理想的少年时代,宣誓保持光荣的自我,选择自己的理想,追求他直到获得应有的报酬。然而,他为了寻欢作乐而背叛了自己。教育教我们如何获得快乐,生存培养我们的谋生技能,一出了矿井,除喝酒以外便再没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在酒馆里寻找慰藉,代价是人格灭顶,不再有上进心,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上进些什么。这个矿工成为自己的叛徒,为了纾解不得志的痛而用酒精摧毁身体。这个叛徒一点一滴地毁伤和摧残了自己。

    正是这叛徒让他太太恨之入骨,非要奋力与之战斗不可。这些年来,目睹他一步一步往下坠,她曾用尽全力要把她曾经认识的丈夫挽救回来。她祭出血淋淋的激情与狂野去跟这个叛徒战斗。如今,她终于得回丈夫:这个年轻、洁白、死去的年轻骑士被带回她的身边了[1]。伊丽莎白向尸体颔首,涕泣起来。

    她双手抱着他,亲吻他胸前顺滑的肋状纹理,臣服地把前额贴在他身上。但为了忠于自己更深的自尊,她在心里没有一句哀伤的话语。女人的内心是刚毅的,即使身体柔软易曲,内心依然拥有风一般的美。

    尽管如此,她心里洋溢着悲恸与怜悯。他死前受了哪些罪?在矿坑里束手待毙时,这男人经历了多长时间的恐惧!她极度悲痛地涕泣起来。她无法去救他,也不再可能为他做些什么。一想到两人的尘缘已经结束,她便感到无法形容的凄苦。即便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重遇,他也将不再需要她,一切都会不同。她眼看着与他一起生活的人生片段已经落幕,悲痛成了一种心情。此时,老妇人看着她,因为惊惧而变得安静。过去,这个比她老的女人并不是那么尊重她,因为她常常说:“是她把他逼成那样子的。她让他变得比原来坏一万倍。”不过,此时,随着伊丽莎白的悲恸激情越来越甚,老妇人缩起来,想要回避它。

    “你帮他准备好衬衫了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擦拭眼泪,没有回答,努力让自己麻木和平伏下来。最后,她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件衣服。

    “烘干了。”她说,一面检查棉布衬衫,看看是不是干透。她很不愿意打扰他,但又总不能让他一直赤裸。为他穿衣大不容易。他身体很重,很无助,比沉睡的小婴儿还要无助。就像对付一个反抗的小孩一样,两个女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他把衬衫穿上。这让伊丽莎白的心再次涕泣起来。

    然而,她的悲苦里混杂着喜乐,喜乐所占的比例比她自己知道的还多。如果丈夫不是死了,回到家的时候就会是个丑陋、满嘴污言秽语的人,是她必须与之战斗的可恨怪物。唉,从前她跟丈夫吵得有多凶啊!不,那不是她丈夫,而是个扭曲变形的懦夫,一点一滴地取代了她原来的丈夫。死神真是有智慧,懂得叫人沉默。哪怕是此时,她仍害怕他会忽然开口说话。然而他被修复,交到她的手中,白皙无瑕,清新得像灿烂的日光。从一场精彩的战斗中凯旋。

    她为此感谢上帝,内心一片雀跃。对,他是如此漂亮,正朝着下一个生命再出发。

    [1] 这句话脱胎自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公主》(The Princess)一诗:“他们把她死去的战士带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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