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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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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荫大道上,有个年轻的女士朝我迎面走来。今天是星期天,早晨,我已经在教堂里见过她。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非常合身的上衣,戴着一顶小毡帽,脚穿一双灰色兽皮鞋,名字叫热纳维耶芙·特霍芬,对我来说特别陌生。

    她同她的母亲到过教堂。我见到过她和博登迪克,还见到韦尼克,他的成功只是从嘴角边流露出来。我绕了花园一圈,我无所希求,而如今伊莎贝尔突然独自一人在几乎光秃的林荫大道上走来。我停住脚步。她来了,身材颀长,体态轻盈优美,突然,所有渴望、天堂和我自己的血液随着她的来临而一齐涌来。我说不出话。我从韦尼克那里知道她已恢复健康,阴影已经驱散,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她突然来了,和从前判若两人,可确实站在那儿了,在我们之间丝毫没有疾病的痕迹,我的双手和双眼里迸发出缕缕情丝,一阵晕眩如同一股无声的旋风通过动脉而上升到脑袋里。她看着我。“伊莎贝尔。”我叫道。

    她又看着我,眉宇间露出一道皱纹。“什么?”她问道。

    我没立即领会。我认为必须提醒她。“伊莎贝尔,”我又叫了一声,“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是鲁道夫呀。”

    “鲁道夫?”她重复一遍,“鲁道夫————请说吧!”

    我盯着她。“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话。”随后我说。

    她点点头。“是的,我来这儿很久了。许多事我忘了,请您原谅。您在这儿也很久了吗?”

    “我?我不住在这山上!我只在这儿弹过管风琴。而后来————”

    “管风琴,是的,原来如此,”热纳维耶芙·特霍芬彬彬有礼地回答,“在小礼拜堂里。是的,我想起来了。请您原谅,我刚才把这忘了。您弹得非常出色。多谢。”

    我像个白痴站在那里。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走。热纳维耶芙显然也不明白。“请您原谅,”她说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马上要去旅行。”

    “您马上旅行?”

    “是的。”她惊异地回答。

    “您什么也记不起来?记不起那些在夜间降临的名字,记不起那些有声音的花朵吗?”

    伊莎贝尔觉得莫名其妙,耸耸肩膀。“诗歌,”随后她微笑着说,“我总是喜欢。但是有那么多诗歌!不可能把所有的都记住。”

    我没再问下去。情况和我所预料的一样!她恢复健康了,我从她的手里滑掉,宛如一张报纸从一个正在酣睡的农妇手里落下来。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犹如从麻醉中醒来。在山上的日子已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一切她都忘了。她现在是热纳维耶芙·特霍芬,已经不知道谁是伊莎贝尔。她没撒谎,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失去了她,并非像我所担心的,是因为她出身于和我不同的阶层,如今又回到这个阶层中去,而是更糟糕、更彻底、更加无法改变。她死了。她活着,还呼吸着,很美丽,但是在这一瞬间,在这患病的陌生人被弄走的时候,她死去了,永远淹死了。有一颗热情奔放的心的伊莎贝尔,已经湮灭在热纳维耶芙·特霍芬————一个出身于上层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里了,她总有一天会嫁到殷实人家,甚至成为一位好母亲。

    “我得走了,”她说道,“再次谢谢您演奏管风琴。”

    “怎样?”韦尼克问我。“您对这有什么看法?”

    “对什么?”

    “您别装糊涂了。对特霍芬小姐。您不得不承认,三星期您没见到她,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了。惊人的成就!”

    “这种事您称作‘成就’?”

    “要不称作什么呢?她回到人生中来,一切都已正常,以前那段时间像个噩梦一样湮灭,她又成了一个人,您还有别的要求吗?您已经见到她了。怎样?”

    “是的,”我说道,“怎样?”

    一个有着农民那种红彤彤脸庞的护士送来一瓶葡萄酒和酒杯。“我们是否还能荣幸地见到神父博登迪克先生阁下?”我问道,“我不知道,特霍芬小姐是否信仰天主教,由于她是从阿尔萨斯来的,我们可以假定她信天主教,那么您在大乱之中又把一头小羔羊送回羊群,神父阁下必定也会欢呼的!”

    韦尼克冷笑一声。“神父阁下已经对她表示满意。特霍芬小姐一周来天天都去做神圣的弥撒。”

    伊莎贝尔!我想,过去她曾说过,上帝总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折磨他的不只是不信神的人。她认识并鄙视那些饱食终日的信教者,他们从他的苦难中得到一份肥缺。“她也做过忏悔吗?”我问道。

    “这我不知道。有可能。一个人在他患精神病时所做的事,也要忏悔吗?对我这个未启蒙的新教徒来说,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问题在于对精神病如何理解,”我尖刻地说,我看着这位灵魂的装修工把一杯莱哈德豪森堡的葡萄酒灌下去,“在这问题上,我们无疑会有不同的见解。再说,忘记了的事,如何忏悔呢?因为特霍芬会突然忘记某些事情。”

    韦尼克给自己和给我斟上一杯。“趁神父阁下还未来,我们喝了吧。神香的气味固然圣洁,可它会败坏这种葡萄酒的香味的。”他喝了一口,眼睛骨碌一转说:“突然忘记?那么突然吗?早就有过征兆了。”

    他说得在理。过去我也已经觉察到了。曾经有些时刻伊莎贝尔似乎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的情景,恼火地把葡萄酒一饮而尽。我觉得今天的酒也不香。

    “这情形像地底下的地震,”扬扬得意的韦尼克惬意地说,“像海底地震。先前还在那里的岛屿甚至大陆都消失了,而其他的又浮上来。”

    “第二次海底地震的情况如何?是不是又倒过来了?”

    “也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情况几乎总是两样的,那种情况是和不断变得痴呆联系在一起的。关于这方面的例子,您在这儿已经看到了。您希望特霍芬小姐发生这情况吗?”

    “我希望她健康。”我说道。

    “那么,很好!”

    韦尼克斟上剩下的葡萄酒。我想到那些绝望的病人,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和躺在各个角落里,他们的唾液从嘴里流出,蓬头垢面。“当然,我祝愿她永远不再生病。”我说道。

    “还不能这样认为。她这种病症,是我们许多只要消除其病因即可以治愈的病症之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母亲和女儿现在有了共同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由于那个人的死、两人感到受骗而产生的,两人都孤苦伶仃,因而比以前更紧密地聚集在一起。”

    我凝视着韦尼克。我从未听到他说话如此富有诗意。他讲这话并不十分严肃。“您今天中午将有机会亲自证实,”他说道,“母女两人将一道进餐。”

    我想走开,但是有点事迫使我留下。假如人可以自己折磨自己,那么他不会这样轻易地错过时机。博登迪克来了,他富有惊人的人情味。跟着来的是母亲和女儿,于是开始寒暄起来。母亲约莫四十五岁,有点发胖,还算漂亮,谈话时,她轻而易举地使用一大堆轻松愉快的辞藻。对于一切问题,她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我仔细看着热纳维耶芙。有时,当然是一瞬间,从她那脸部的表情,我以为看见一个溺水女人另一张可爱、狂乱、惊慌失措的脸庞浮出水面,可是这张脸立即又消失在讨论疗养院现代化设备的对话声中。两个女士无非谈论美丽的风景,古老的城市,以及斯特拉斯堡和荷兰的那几个叔伯和姨母,谈论艰苦的年代,信仰的必要性,洛林葡萄酒的质量和美丽的阿尔萨斯。她们没有一句话谈到以往使我如此震惊和激动的事。那种事已经湮灭,仿佛它根本从未存在过。

    我很快就告别。“祝您幸福,特霍芬小姐,”我说道,“听说您本周要去旅行。”

    她点点头。“您今晚不是还要来一次吗?”韦尼克问我。

    “是的,来做晚祷。”

    “那么,请你们到我这边来喝杯酒。我的女士们,好吗?”

    “很愿意,”伊莎贝尔的母亲回答,“我们反正要去做晚祷。”

    晚上比中午还要糟糕。柔和的灯光产生假象。我在小礼拜堂里见过伊莎贝尔。烛光飘过她的头发。她一动也不动。在演奏管风琴时,病人们的脸庞像明亮的、扁扁的月亮在晃动。伊莎贝尔在祷告,她身体健康。

    后来情况并没有好转。我终于找到机会在小礼拜堂出口处会见热纳维耶芙,单独同她向前走了一段路。我们穿过林荫大道。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热纳维耶芙周身披着大衣。

    “晚上多冷呀。”

    “是的。您这星期出发?”

    “我早就想走。我很久不在家了。”

    “您高兴吗?”

    “当然。”

    接下去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我无能为力,脚步、黑暗中的脸、温柔的猜想依然如故。“伊莎贝尔。”在我们走出林荫大道以前,我说道。

    “您说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哎呀,”我说,“那不过是个名字。”

    她停止脚步,站了一会儿。“您必定弄错了,”她随后回答,“我的名字叫热纳维耶芙。”

    “是的,当然。伊莎贝尔不过是某个别人的名字。我们过往谈到的。”

    “是这样?或许是。所谈的事那么多,”她抱歉地解释,“不是忘了这,就是忘了那。”

    “是的。”

    “那是不是您认得的人呢?”

    “是的,大概是。”

    她轻声笑着。“多浪漫呀!请您原谅,刚才我没有立即回忆起来。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

    我注视着她。我看到,她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出于礼貌,她在撒谎。“在前几个星期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轻声地说,说话时若有所思,“这一切总叫人觉得有点混乱。”随后,为了弥补不礼貌的行为,她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事情究竟变得怎样了?”

    “什么事?”

    “您所说的伊莎贝尔的事情。”

    “哦,这事情!没有什么变化。她已经死了。”

    她吃惊地站住。“死了?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不知道……”

    “这没关系。我对她的认识很肤浅。”

    “突然死的吗?”

    “是的,”我回答,“但是死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这样当然也是值得的。”

    “当然,”她把手递给我,“我感到非常抱歉。”

    她的手坚硬、纤细、冰冷。它不再发热了。那是一个年轻小姐的手,她刚才有点失礼,此时加以改正。“一个美丽的名字,伊莎贝尔,”她说道,“从前,我总是憎恨我自己的名字。”

    “现在不恨了吗?”

    “不恨。”热纳维耶芙友好地回答。

    她就这样继续下去。这是一种令人恼火的礼貌,它被人家用来对付小城镇的人,随时捡来用之,又随时把它遗忘。我突然发觉,我穿了一套由裁缝祖尔茨布利克用一套旧制服翻新的军服,很不合身。相反,热纳维耶芙穿着考究。她一向如此,但是从来没引起我这么注意。热纳维耶芙和她母亲决定先乘车到柏林住上几个星期。母亲是个热情亲切的女人。“剧院!音乐会!还有商店!时新的衣服!人们来到真正的大城市,总是这样开始生活的。”

    她轻轻抚摸热纳维耶芙的手。“我们将在那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好吗?”

    热纳维耶芙点点头。韦尼克容光焕发。他们把她制服了。但是他们制服的事物是什么呢?我想。或许,它掩埋、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而它到底是什么呢?它是否也留在我的身上?我身上的是否也被制服了,或是永远不得自由?它现在是否存在?是否在我以前存在过,在我之后将要存在下去,而且是比我更重要的某种事物?或者,如同韦尼克所见,这一切无非是一些表现得深刻的混乱,一种思想上的转化,一种欺骗,表面上意义深刻的无稽之谈?但是,为什么我偏偏喜欢它,为什么它像一只豹扑向一头牛那样向我扑来,为什么我忘不了它?尽管有韦尼克,它不是还存在着吗?仿佛一个被封闭的房间里开了一扇门,人们可以观看雨花、闪电和星星。

    我站起身来。“您怎么了?”韦尼克问,“您心情那么不平静,就像————”

    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下说:“就像美元的牌价。”

    “哎呀,美元,”热纳维耶芙的母亲说着,叹了口气,“真不幸!幸好加斯东叔父……”

    至于加斯东叔父做了什么事,我没再听下去。我突然跑到外面,只知道我对伊莎贝尔说过:“多谢。”她惊奇地问道:“可是感谢什么呢?”

    我慢步走下山岗。晚安,你这甜蜜而又任性的心肝,我想。祝你幸福,伊莎贝尔!你并没淹死,关于这点我猛然醒悟过来。你没有湮灭,没有死亡!你只是退了回去,你飞走了,你根本不是这个,你突然像古代的众神一样隐去身形,一种波长已经变化,你仍然存在,但是人家已经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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