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克诺普夫的卧室突然出现一个幽灵。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在中午明镜般的亮光中认出那就是上士。他仍然活着,从床上拖着身子爬到窗口。灰色睡衣上的头呆滞地望着这个世界。“瞧!”我对格奥尔格说,“他还不愿去见上帝。这匹老战马想再最后看一眼韦尔登布吕克酒厂。”
我们仔细观察他。他的胡子像悲哀的灌木林从嘴上垂挂下来。一对眼睛呈现铅色。他还惊奇地凝望好久,然后掉转过身子。
“这就是他最后的一眼,”我说,“真叫人感动,就连这受病魔折磨的残暴家伙,在他永远离开世界以前,还想再看看这个世界。这是社会诗人洪格尔曼的好题材。”
“他又看了第二眼。”格奥尔格回答。
我正在为我们的代理人复印目录,我离开普雷斯托复印机,朝窗子走回来。上士又站在那里。在闪着亮光的窗玻璃后面,他把什么东西举得高高地喝了起来。“他在吃药!”我说,“这个垂死的家伙多么想活啊!洪格尔曼第二个好题材。”
“那不是药,”格奥尔格回答,他那对眼睛比我还锐利,“药不会装在酒瓶里。”
“什么?”
我们打开窗户。反光消失了,我看到格奥尔格说得对:一点没错,老克诺普夫是用酒瓶在痛饮。“那是他老婆的好主意,”我说,“把水装在酒瓶里给他,让他喝起来更方便。因为在他家里已经没有酒,一切都搜查过了。”
格奥尔格摇摇头。“要是水,他早就把瓶子扔出窗外了。从我认识这老家伙的头一天起,他只有盥洗才用水的————而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喜欢。现在他喝的必定是烈酒,肯定是藏在某个地方,搜查时没有发现,而你,路德维希,你正在观看一场崇高的表演:一个人勇敢地与自己的命运搏斗。老上士想在战场上手捏敌人的喉咙光荣阵亡。”
“我们要不要喊他的妻子?”
“你相信她会把他的酒瓶拿走吗?”
“不。”
“医生说他最多只能再活几天。这里的区别是什么?”
“基督徒的区别和宿命论者的区别。”
“克诺普夫先生!”我喊道,“上士先生。”
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但是他做了个动作,看上去像是用酒瓶问候。随后他又端着瓶子喝起来。“克诺普夫先生!”我喊道,“克诺普夫太太!”
“太晚了!”格奥尔格说。
克诺普夫停住没喝。他还拿着酒瓶做了第二个旋转的动作。我们等待着他彻底完蛋。医生说过,每一滴酒精对他都是致命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在房间的后部消失,犹如一具尸体缓慢地沉入水里。“死得多美呀!”格奥尔格说。
“我们告诉他家属吧!”
“别打搅她们。老头以往是个瘟神。她们正高兴他去见阎王。”
“这我不知道。忠诚有其独特的方式。她们本可以叫人把他的胃抽空。”
“他会坚决反抗,结果是他要么中风,要么肝脏破裂。但是,你打个电话给医生,这么做你的良心也说得过去。希尔施曼医生。”
我拨通医生的电话。“老克诺普夫刚才把一小瓶酒喝光了,”我说,“我们从窗子这里看见的。”
“一口气吗?”
“我想是分两口。它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纯粹是好奇。他必将长眠。”
“有救吗?”
“丝毫没有。”希尔施曼说,“他无论如何会死的。他还能坚持到今天,我觉得是个奇迹。请您仿照酒瓶形状,给他立块墓碑。”
“您真是个冷酷的人。”我说。
“不是冷酷,而是玩世不恭。您应该知道其区别!您是做生意的人呀!玩世不恭是带有消极征兆的好心,它给您以安慰。为了这酒鬼的升天,请您喝一口酒作为纪念吧!”
我把电话听筒挂上。“我想,格奥尔格,”我说道,“现在确实迫在眉睫,是我们放弃自己职业的时候了。这个职业只会使人变得野蛮。”
“不是使人变得野蛮,而是使人麻木。”
“还更糟糕。这个职业对于韦尔登布吕克诗人俱乐部的成员毫无益处。假如诗人的价值是用现金或墓碑来衡量,那么,对于死亡的震惊,恐怖和畏惧又在哪里呢?”
“这方面够多的。”格奥尔格说道,“但是我理解你。我们现在到爱德华那里去,品尝老鹿肉,再干上一杯。”
下午我们回到家来。一小时以后,喧哗声和喊叫声从克诺普夫屋里传出来。“愿他的骨灰安宁,”格奥尔格说,“来,我们到对面去,说几句通常安慰人的话。”
“但愿她们已经把丧服缝制好。这才是此刻她们所需要的唯一安慰。”
门没有锁上。我们没有按门铃就把门打开,并立即止住脚步。我们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老克诺普夫站在房间里,衣服穿得好好的,手里拄着拐杖,正准备出门。在三架缝纫机后面,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挤在一块,克诺普夫愤怒地发出沙哑叫声,拿着拐杖朝她们打去。他一只手紧紧抓住前面一架缝纫机的机头,以站稳身子,另一只手在打人。打人的力气虽然不特别大,但是克诺普夫是尽了自己的力量。周围地上放着丧服。
这情景一目了然。酒没有把克诺普夫的命送掉,反而使他恢复生气,他穿好衣服,并要像往常一样去逛酒馆。由于没有人告诉他已病入膏肓,他妻子也因怕他而没把教士请来准备超度他的灵魂,所以克诺普夫从来没想到死这个念头。他已经战胜许多次疾病发作,而这一次就是许多次中的一次。他现在暴跳如雷,是可以理解的————无论什么人,目睹自己家里人对自己已经完全绝望,以至将血汗钱用来制作丧服,他绝对不会高兴的。
“该死的臭娘们!”他沙哑地叫道,“你们那么高兴,妈的!我来教训你们!”
他没打中他妻子,气得直喘粗气。她牢牢抓住拐杖。“可是,孩子他爹,我们不得不做准备,医生————”
“医生是个白痴!把拐杖松开,你这妖精!放开拐杖,我说,你这畜生!”
身材矮小而丰满的妻子真的松开拐杖。在她前面直喘粗气的丈夫挥动拐杖,打中一个女儿。三个妇女本可以不费力气地夺去身体虚弱的老头手中的武器,但是他完全控制住她们,犹如一个上士控制他的新兵。女儿们如今抓住拐杖,泪水汪汪地苦苦解释。克诺普夫根本不听。“把拐杖放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浪费钱财,挥金如土,我来教训你们!”
拐杖放开了。克诺普夫又挥打起来,他一棒没打中,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唾液呈泡沫状挂在他那尼采式胡须上。他站起身子,按查拉图斯特拉的训诫继续鞭打他的妻女。“父亲,您这样激动,会死的!”女儿们含泪喊叫着,“请您息怒!您活着,我们感到幸福!要我们给您煮咖啡吗?”
“咖啡?我来给你们煮!我打死你们这些杂种!挥霍了这么多的钱————”
“可是父亲,我们可以再把东西卖掉!”
“卖掉!我要把你们卖掉,你们这些该死的娘们————”
“可是父亲,这些东西还没付过钱!”克诺普夫太太在极端痛苦中叫道。
这句话起作用了。克诺普夫把拐杖放下来。“什么?”
我们走上前去。“克诺普夫先生,”格奥尔格说,“我祝贺您!”
“您给我滚!”上士回答,“您没瞧见我正忙吗?”
“您操劳过度了。”
“是吗?这和您有何关系?我在这儿要给我家里人害死了。”
“您太太做了一笔赚钱的生意。她明天若把丧服出售,由于通货膨胀,可以赚得几十亿马克————尤其是,这些衣料她还没付过款。”
“是的,我们还没有付过款!”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您应该高兴,克诺普夫先生!您患病时,美元牌价猛涨。您在睡觉时,不知不觉就在实物方面赚了钱。”
克诺普夫静听着。通货膨胀的存在,他是从酒越来越贵这个事实知道的。“是这样,赚钱了。”他喃喃地说,随后他转向他那四个沾沾自喜的宝贝,“你们有没有给我买一块墓碑?”
“没有,父亲!”四个人默契地瞥了我们一眼,轻松地嚷道。
“为什么没有?”克诺普夫沙哑地喊道。
她们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
“你们这些蠢货!”他嚷道,“要是那样,我们现在又可以把它再卖出去!可以赚钱,不是吗?”他问格奥尔格。
“那只有在墓碑付过款以后。否则我们不过把它回收而已。”
“是这样!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卖给霍尔曼和克洛茨公司,并从中付清你们的款项!”上士又掉转头对他的一窝人说:“你们这些蠢货!钱在哪里?衣料的款你们没付,那么你们必定还有钱!给我拿来!”
“来,”格奥尔格说,“精彩的戏已经演完。在生意方面,我们没有什么可做了。”
他弄错了。一刻钟以后,克诺普夫站在办公室里。他身上散发出酒的香味。“我全知道了,”他说,“谎言无济于事。我太太已经承认了。她向您买过一块墓碑。”
“她没付过钱。请您忘了它。现在您再也不需要它了。”
“她买过了,”上士威胁说,“这里有证人。请您别想抵赖!有还是没有?”
格奥尔格看看我。“好的。您的太太与其说是买过,不如说是打听过。”
“有还是没有?”克诺普夫大声呵责。
“因为我们是老相识,所以您想要什么,可以拿什么,克诺普夫先生。”格奥尔格这么说,目的在于叫老头放心。
“原来是有。请您给我个字据。”
我们又面面相觑。这个服满兵役的老家伙很快学会了。他想敲诈我们。
“为什么要有个字据?”我说,“您只要付过墓碑的钱,它就属于您的了。”
“请您别开口,您这个骗子!”克诺普夫骂起我来了。“要有字据!”他沙哑地喊叫,“八十亿!太贵了!就一块石头呀!”
“假如您想要,您也得立即付款。”我说道。
克诺普夫作了英勇的斗争。十分钟后,他才被斗败。他从妻女拿来的钱中取出八十亿付款。“现在给字据!”他咕噜道。
他拿到了单据。透过窗户,我望见他家里的妻女们守在门口。她们胆怯地望着这边,发出信号。克诺普夫把她们最后一点钱都抢来了。这时克诺普夫拿到收据。“那么,”他对格奥尔格说,“这块墓碑您现在肯出多少钱?我卖给您。”
“八十亿。”
“什么?您这骗子!我自己付的是八十亿。通货膨胀在哪里?”
“通货膨胀在这儿。这块墓碑今天值八十五亿。我按批发价付给您八十亿,而售出时我们必须赚五亿。”
“什么?您这高利贷者!而我呢?我赚的钱在哪里?您把它塞进腰包,不是吗?”
“克诺普夫先生,”我说,“假如您买一辆自行车,一个钟头后再转卖,那您拿不到不折不扣的批发价。这是零售商、批发商和顾客之间的事,我们的经济就是建筑在这个基础上的。”
“去你的经济吧!”正直的上士声明,“买来的自行车即使不骑,也算用过的。但是我的墓碑是新的。”
“理论上说,它也是用过的,”我说,“可以说,是从经济角度来看。此外,不能仅仅因为您还活下来就要我们蒙受损失。”
“骗人!无非是骗人!”
“您可以把墓碑留着,”格奥尔格建议,“它是第一流的实物。您将来某个时候用得着的。没有哪个家庭不死人的。”
“我会把它卖给您的竞争者。如果您不立即给一百亿,我就把它卖给霍尔曼和克洛茨。”
我拿起电话听筒。“您来,我们为您效劳。在这儿,请您打电话。电话号码624。”
克诺普夫犹豫起来,示意拒绝。“他们和你们一样是骗子。墓碑明天值多少钱?”
“或许上涨十亿。或许涨二十或三十亿。”
“一星期以后呢?”
“克诺普夫先生,”格奥尔格说,“要是我们早就知道美元行情,我们也不会坐在这儿,并为墓碑而同您讨价还价了。”
“一个月以后您非常可能成为亿万富翁。”我解释道。
克诺普夫考虑一下。“墓碑我留着,”他随后嘟哝着说,“可惜我已经付过款了。”
“我们随时可以买回。”
“你们大概想要吧!不赚钱,我不考虑!我把它留着,用来投机。请你们给它一个好位置。”克诺普夫忧虑地从窗子里向外张望。“也许正在下雨。”
“墓碑不怕雨淋。”
“废话!那么它们就不是新的了!我要求把我那块放到仓库里,放在禾草上。”
“为什么您不把它搬到您的屋里去?”格奥尔格问道,“在那里,冬天可以防寒。”
“您大概疯了吧,不是吗?”
“一点也不疯。世上有许多令人尊敬的人,他们甚至把棺材放在家里。主要是圣人和南意大利人。许多人甚至长年把棺材当作床铺。上面那个维尔克,若是喝醉酒回不了家,总是睡在他那口巨人棺材里。”
“你们别走!”克诺普夫决定,“娘儿们!墓碑留在这儿。好极了!您来负责!请您给它保险!保险费您出!”
我对这种上士语调感到讨厌。我问他:“您每天早晨可以对您的墓碑点一次名,看看它是否擦得光亮,方向是否站得对,是否对准了前立者,基座是否像人的肚子一样往里缩,周围的灌木林是否笔直挺立,好不好?假如您坚持,海因里希·克罗尔也可以每天早晨穿着制服站在您的墓碑前报到。那肯定会很有趣的!”
克诺普夫恶狠狠地盯住我。“要是到处采用普鲁士训练方式,这世界就好得多了。”他回答,可怕地打着嗝。罗特产谷物酒的气味也跟着喷了出来。看来上士已经几天没吃东西。克诺普夫又打了一次嗝,这次较柔和,有点旋律,用一位退役上士无情的目光再次凝视着我,然后转过身子,差点跌倒,他稳住脚跟,随后目标明确地迈开步子,往院子外向左拐————口袋里放着家里余下的数十亿钞票,朝着第一家酒馆的方向走去。
格尔达站在自己的小炉前做白菜肉卷。她光着身子,脚穿一双磨坏的绿色拖鞋,右肩上挂着一条红格子的厨房用的揩手巾。室内,弥漫着白菜、油脂、扑粉和香水的气味;室外,野葡萄的红叶垂挂在窗前,秋天已经用它蔚蓝的眼睛朝里面凝望。
“很好,你又来了,”她说,“明天我就搬走。”
“真的?”
她毫不难为情地站在炉子前面,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是的,”她说,“你对这感兴趣吗?”
她转过身子瞅着我。“我感兴趣,格尔达,”我回答,“你到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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