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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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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这无神论者,而不是博登迪克吗?”

    “胡说八道!”韦尼克说道,他对我的迟钝有点恼火,“风马牛不相及!我觉得她变得更开明,更容易接近,更不受约束————您最后一次来这儿时,还没察觉吗?”

    “是的。”

    “好,您瞧!”韦尼克又搓着双手,“这是继第一次长时间休克之后又一可喜的结果。”

    “如今休克也是您治疗的结果吗?”

    “也算是。”

    我想到伊莎贝尔还在她房间里。“我祝贺您。”我说道。

    韦尼克虽然留心听着,却没察觉这是反话。“第一次草率会面和治疗当然使一切有所倒退,这也是我的意图,但是自那以后,我抱着巨大希望!您明白,如今我不需要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了。”

    “这我明白。不需要我了。”

    韦尼克点点头。“我知道您可能会明白的!您也有点科学家好奇的心理。有一段时间,您的用处可大呢,但是现在————您怎么了?您觉得太热吗?”

    “是雪茄,味道太浓了。”

    “正相反!”这个不知疲倦的科学家说,“这种巴西烟看上去味道浓,可却是现有的烟中最淡的了。”

    这雪茄就是浓,我想。随手把它放在一边。“人的脑袋呀!”韦尼克如痴如梦地说,“以前我想当个水手、原始森林里的冒险家和探索者————真可笑!最伟大的冒险就藏在这儿!”他敲敲自己的额头,“关于这一点,我相信我从前对您说过一次。”

    “是的,”我说,“经常说。”

    绿色七叶树树皮在我脚下沙啦啦作响。像个傻子堕入情网,我想,这个对事实糊里糊涂的人怎样理解呢?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我朝大门走去,差点儿擦到一位缓缓向我走来的妇女。她穿着一件皮大衣,不是精神病医院的病员。在黑暗中,我望见一张苍白的模糊不清的脸,一阵香水味从她身后飘来。“这是谁?”我问门口的值班人。

    “韦尼克大夫请来的一位夫人。她已经来过这里几次。我想她家有个病人在这里。”

    是位母亲,我想着,并且希望不是她。我站在外面,凝望着医院。我气愤极了,为自己的幼稚而恼火,随后又怜悯起自己,但是最后,无非是感到孤独无援。我把身子靠在一棵七叶树上,感觉到树干的凉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希望什么。

    我继续走,走着走着,心绪好了一些。伊莎贝尔,我想,让他们议论吧,让他们笑我们是傻子吧!你这甜蜜的、可爱的生命,你这展翅飞翔、无拘无束的生命,你平安地踏上其他生命都沉没的地方,你在炮火蹂躏过的地方漂浮,但是你卷到其他生命瞧不见的蜘蛛网里和边界线上去,为了挣脱而淌着鲜血————他们对你有何要求?为什么他们千方百计要把你拖回到他们的那个世界,即我们的世界上来?为什么他们不让你在原因、作用、时间和死亡的彼岸像蝴蝶一样生存呢?这是不是忌妒呢?是不是一无所知?或者是真的像韦尼克说的,他一定要挽救你,以免你的健康变得更糟糕,以免无名的恐怖向你袭来,这些恐惧比他自己召唤来的还要强烈,最后,以免你像癞蛤蟆一样,昏昏沉沉地变成痴呆?但是,他有把握做到吗?他在救援时,有把握不让你毁坏,或者有把握不把你推向他原想使你避开的地方吗?这有谁知道呢?这位科学家,这个蝴蝶收藏家,他知道什么是飞翔、风暴、危险以及没有时空、日日夜夜的兴奋吗?他认识未来吗?他饮过月光吗?他知道植物在呼喊吗?他对此付之一笑。他觉得这一切无非是对残暴经历的一种回避的反应。但是,他是预见什么事将发生的先知吗?他是知道什么事一定发生的神吗?关于我,他知道什么?假使我有点儿堕入情网,他知道这是好事吗?但是对此我自己知道什么呢?事情已经开始,在向前奔流,没完没了,我预料到什么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献身于某人?在这几个星期里,日子就像遥远的地平线上不可企及的落日一样,难道不是我自己一再将这经历赶跑吗?可是我埋怨什么?我害怕什么?难道不是一切都可以变好,伊莎贝尔可以恢复健康,以及——

    我在这儿顿住了。后来怎么啦?她不想离开吗?后来,她母亲不是暗中突然来了,她穿着皮大衣,身上洒了一些不太浓烈的香水,以亲属名义为女儿提出种种要求吗?对于我这个连买一套西服的钱都积不起来的人来说,是否意味着失去了她?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这么迷惘?而其他的一切,由于麻木不仁的自私自利,就只不过是装饰吗?

    我走进一家地下室酒店。几个汽车司机坐在那里,一面哈哈镜把我的怪脸从柜台那里反射回来,在我面前的一个玻璃柜里,放着半打风干的沙丁鱼小面包,沙丁鱼由于放久了,尾巴翘得高高的。我喝着谷物酒,觉得自己的胃裂开一个深洞。我吃了沙丁鱼小面包,再吃几块别的面包,这些面包涂着厚厚的搁了很久的瑞士奶酪。它们的味道很可怕,但是我把它们填到肚子里,随后吃着小香肠,香肠很红,几乎像马一样要喊叫出声,我会越来越不幸,越来越饥饿,甚至会啃起柜台来。

    “哟,您的胃口可真大。”老板说道。

    “是的,”我说,“您还有什么东西吗?”

    “豌豆汤。您放点面包屑进去,就是稠豌豆汤了。”

    “好吧,您给我来碗豌豆汤。”

    我把豌豆汤喝下去,老板额外心甘情愿地再给我加一块猪油面包。我也把它吃下去,比以前更饿、更加不幸。司机们开始对我产生兴趣。“有一次我见到一个人,他能一口气吃三十个煮得很老的鸡蛋。”一个司机说道。

    “完全不可能。那他就死了,这在科学上已经得到证明。”

    我恶狠狠地瞪了这个“科学家”一眼。“您看见了吗?”我问道。

    “靠得住。”他回答。

    “根本不可靠。科学上只不过证明当司机死得早。”

    “为什么呢?”

    “由于汽油蒸气的缘故。慢性中毒。”

    老板端上一份意大利生菜。他已经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体育方面的兴趣。他从哪儿弄来拌有蛋黄酱的生菜,这是个谜。生菜甚至很新鲜。或许他把自己晚餐的那一份贡献出来。我还是把它吃光,带着好像依然空空的灼热的肚皮以及无所慰藉的心情动了身。

    街道上的灯光灰白黯淡。到处站着乞丐。如今这些人不是以前人们常见的乞丐,而是截肢者、打着寒战的人、失业者和默默无声的老人,他们的脸像揉皱的无色纸。我突然为我如此无聊地暴食而羞愧。若是我把我吃下去的东西分给两三个人,那么他们可以一个晚上饱着肚子,而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饿。我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把它们分光。钱已经没有多少,但我不甘心让它遭受损失,明天上午十点,美元行市揭晓时,这笔钱反正要贬值四分之一。德国马克到了秋天就像恶化的肺病。乞丐知道这点,立即离开,因为每分钟都很宝贵,汤的价格在一小时以后可能涨几百万马克。这得看老板明天是否需要购进而定,也得看他还是不是一个处处想赚钱的生意人或者自己就是个受害者。假使他本人是个牺牲者,那么他对更小的受害者就是甘露蜜汁,他提高价格总是太晚。

    我继续走着。市立医院里出来一些人。他们把右臂高高地绑上夹板的一位妇女围起来。包扎物的气味随她飘逸过去。医院像座明亮的城堡屹立在黑暗中,差不多所有窗户都亮着灯,每个病室似乎都住满了人。在通货膨胀中,人死得快。我们也是知道的。

    我还到了大马路上的一家海外土产商店,通常别处打烊后,它还开着。我们同这家店的女主人订过一个协议。她从我们这里得到一块中等大小的峁形碑给她丈夫,为此,我们有权按九月二日美元的牌价用马克在她店里购买价值六美元的货品。这是一笔长期性的交换生意。交换到处流行,由来已久。人们把旧床和旧的床上用品换金丝鸟和小玩具,瓷器换香肠,首饰换马铃薯,家具换面包,钢琴换火腿,旧刀片换菜渣,旧毛皮大衣换改过的军用上衣,死者的遗物换粮食。四星期前,在出售一根带基座的折断了的大理石柱时,格奥尔格甚至有个机会可以买进一套几乎崭新的黑礼服。但他后来忍痛放弃了,因为他很迷信,相信死人的衣物里,长时间还留有死者的某种东西。这位寡妇对他解释,这套黑礼服她已经叫人用化学方法洗涤过,因此等于全新的一样,由于氯气烟雾已经把死者从每道衣缝里赶出去,所以可以把礼服收下来。格奥尔格犹豫不决,因为礼服他很合身,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放弃了。

    我按下店门的门把。门锁住了。当然,我考虑了一下,像只饿狼盯着橱窗内的样品。最后,我疲倦地朝家里走去。院子里竖放着六小块砂岩石碑。它们依然是处女,身上没有刻上名字。是库尔特·巴赫把它们做成这个样子的。固然这对他的天才是个侮辱,因为这种石刻作品太一般化,但是我们眼下没有挽狮和阵亡士兵纪念碑的订货任务。因此,库尔特做些价廉的小石碑存放着,这种石碑我们一直需要。特别是现在,秋天已经来临,这季度同春天一样,又是死亡的旺季。人们死于流行性感冒、饥饿、饮食低劣和缺乏抵抗力。

    克诺普夫家屋门后的缝纫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灯光从缝制丧服的起居室里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射出来。老克诺普夫的窗子一片漆黑。他或许已经死了。我想,我们应该把黑色方尖碑立在他墓上,它像个漆黑的石制手指,从地上直插天空。对于克诺普夫来说,这座方尖碑就是他的第二故乡,克罗尔父子两代人也没能将这黑色的公诉人出售。

    我走进办公室。“进来!”格奥尔格在房间里喊道,他已经听到我的响声。

    我打开门,感到惊异。格奥尔格坐在躺椅上,像往常一样看着画报。他参加的那个上流社会读书会,刚才给他送来了新的精神食粮。但这并非全部,他坐在那里,身穿黑礼服、上浆的衬衫,甚至还有一件白马甲,酷肖画报里的翩翩少年。“瞧你这样子!”我说,“你把对你娱乐欲本能的警告忘得干干净净。寡妇的黑礼服!”

    “一点没忘记!”格奥尔格得意地伸展四肢,“你在这儿所看到的,恰好证明妇女们的主意比我们高明。黑礼服不是原来的那套,这一套是寡妇在裁缝那里换来的,并且用交换这种方式付款,丝毫无损我的周密考虑。你瞧,寡妇原来那套黑礼服上装的衬里是绸缎的,而这件是真丝。这件的腋下部位也更合身。按金马克来计算,即使通货膨胀,价格依然未变,这一套更神气。因此,我这种周密考虑也例外地得到好报。”

    我仔细端详。这套黑礼服质量很好,但也不是全新的。我避免搞乱格奥尔格的周密考虑,没再坚持说这套黑礼服也可能是从一个死人那里弄来的。但究竟有什么不是从死人那里弄来的呢?我们的语言,我们的习惯,我们的知识,我们的绝望————哪样不是?的确,格奥尔格在战时,特别是在去年,穿过许多死人的制服,有的还留有淡淡的血迹,被子弹击穿的洞眼是修补过的,所以至今他仍不由自主地习惯进行神经质的周密考虑————这就是对过去的背叛,对和平的渴望。他觉得和平的象征就是不再穿死人的衣服。

    “电影界女演员亨妮·波滕、埃尔娜·莫雷娜和令人难忘的莉娅·德普蒂现在怎么了?”我问道。

    “她们所操的心与我们相同,”格奥尔格说,“即尽快使自己逃避到实物中去,拥有汽车、毛皮大衣、王冠、狗、房子和股票,成为影片制作者,不过她们比我们来得容易。”

    他津津有味地观看好莱坞一次聚会的画片。画片上,舞会场景的豪华,是笔墨难以形容的。男士们都像格奥尔格一样穿着黑礼服或燕尾服。“你什么时候弄一套燕尾服?”我问道。

    “等我穿着黑礼服参加过一次舞会以后。另外,我为此还要到柏林去一趟呢!去三天!在通货膨胀结束后,钱又成为钱而不是水的任何时候。在这之前我做好准备,这你已经看到。”

    “你还没有漆皮皮鞋。”我说,使我吃惊的是,我对于世界上这个自鸣得意的人感到困惑。

    格奥尔格从背心口袋里拿出那枚二十马克金币,把它朝上抛去,接住它,默默无语地再放进口袋里。我怀着忌妒的心情端详着他。他坐在那里,没有几多忧虑,一支雪茄插在胸口口袋里,它并不像韦尼克给我的那支巴西雪茄那样苦如胆汁。马路对面住着莉萨,她迷恋着他,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做儿子的那个家里早已有一爿商店,而她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打零工的工人。还在格奥尔格年幼时,他穿着翻领衣衫,卷发上————他当时还是有头发的————戴着一顶水手帽,而莉萨则拖着用她母亲的裙子改成的连衣裙,惊奇地凝望着他。直到现在,这种惊奇依然发生作用。因此,格奥尔格没有必要再美化自己。莉萨压根儿不知道格奥尔格是个秃子,我想,她心目中的他,总是穿着水兵制服的市民王子。

    “你很走运。”我说。

    “这是我应得的。”格奥尔格回答说,一边合上时尚读书会的画报。随后他从窗台上拿来一盒小鲱鱼,手指着半块面包和一块黄油。“来一顿简便的夜餐,饱览一下中等城市的夜生活,你意下如何?”

    这种小鲱鱼我在大马路一家商店橱窗里看到过,我为它们垂涎三尺。现在我突然看不见它们了。“你这个人真叫我摸不透,”我说道,“为什么你才吃晚餐?为什么你不穿着你的黑礼服在那家以前叫霍亨索伦,现在称之为帝国宫廷的饭店用餐呢?吃鱼子酱和海味?”

    “我喜欢对比,”格奥尔格反驳说,“否则,我这个渴望大城市的小城市墓碑商,又该如何生活呢?”

    他穿着漂亮,伫立在窗口。突然,一声沙哑的赞许叫声越过街道传了过来。格奥尔格往前面一站,双手插在裤袋里,白马甲发挥了它的作用。莉萨兴奋异常。她裹着那件便服,跳起一种阿拉伯舞蹈,脱去和服式晨衣,蓦地光溜溜地站立在灯前,显出她暗黑的侧影,然后又披上晨衣,把灯放在自己身旁,照得暖烘烘的,春情荡漾,贪婪的嘴像一朵白花在欢笑。格奥尔格像个司令在接受这种崇拜,让我这个充数的太监在旁观看。一瞬间,那个曾经给衣衫褴褛的小姑娘以深刻印象的穿着水兵服的少年,其地位又将重新得到长期巩固。当然,对于经常出入红磨坊,与黑市商人经常交往的莉萨来说,一套黑礼服并不稀罕,但是穿在格奥尔格身上,自然与众不同,它像金子那么可贵。“你真走运,”我再说一遍,“很简单!里森费尔德可以咬开自己的动脉、作诗、毁掉他的花岗岩,但是,你作为橱窗模特儿所取得的成就,他可能还办不到呢!”

    格奥尔格点点头。“这是秘密!但是我想泄露给你。你千万别把简简单单的事情复杂化。这是现存最伟大的处世哲学之一。要运用非常困难。特别是对知识分子和浪漫主义者。”

    “还有什么吗?”

    “没有。但是,假如一条新裤子能够达到同样的作用,你就别充当精神上的赫拉克勒斯。你别把你的伙伴搞糊涂了,他用不着卖劲跟在后面跑。你保持镇静,泰然自若,而你想要的事物,用形象的语言来说,会顺顺当当落到你手里。”

    “请你当心,别让油滴到绸翻领上,”我说,“小鲱鱼容易滴油。”

    “你说得对。”格奥尔格脱去外衣,“幸福的事儿莫催促。又是一条应当铭刻在心的格言。”

    他又伸手拿小鲱鱼。“为什么你不为日历公司编纂格言录?”我尖刻地问这位轻率的处世之道空谈家,“这样老生常谈的格言只对着宇宙谈论,实在可惜。”

    “我把它们赠送给你。对我来说,那是兴奋剂,不是老生常谈的格言。谁天性忧郁,而且还从事这职业,必须竭尽全力使自己乐观起来,不应该如此爱挑剔。又是一句格言。”

    我看出我无法制服他,因而当小鲱鱼吃光了,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可是即使在那里,我也不能尽情欢乐————因为垂死的或者已故的上士的缘故,我不能弹奏钢琴————唯一可能弹奏的哀乐,我已经牢牢地记在脑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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