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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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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森费尔德和我一样同时发现了她。他抓起桌子上的礼帽,冲了出去。“时机到了!”

    我看见他一个箭步沿着马路疾跑下去。他一只手里拿着礼帽,彬彬有礼地与莉萨并排走着,莉萨两次掉转头来看看。然后两人在拐角处消失。我感到惊奇,这事情的结局不知如何。格奥尔格·克罗尔以后必定会告诉我。或许这幸运儿因为此事还可以再搞到第二块瑞典花岗岩纪念碑。

    外面,木匠维尔克走过院子。“今天晚上聚会一下怎么样?”他对着窗子喊。

    我点点头。我已经盼着他提出这建议。“巴赫也来吗?”我问道。

    “当然。我正给他去拿香烟。”

    在维尔克的工场里,我们坐在刨花、棺材、栽着天竺葵的花盆和胶水罐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树脂和刚劈开的枞木的气味。维尔克在刨双胞胎用的棺材的盖板。他决定免费添加一条花带,甚至镀金,用金箔代用品。只要他兴头来了,他是不计较收入的。而这时他正在兴头上。

    库尔特·巴赫坐在一口漆成黑色的棺材上,棺材有假的青铜饰物。我坐在一口天然橡树做的非常豪华的棺材上,棺材经过加工处理变得暗无光泽。我们有啤酒、香肠、面包和干酪,决定与维尔克一起度过鬼魂出没的时刻。棺材木匠通常在夜里十二点至一点之间心情忧伤,感到困倦和恐惧。这个钟头他意志最脆弱。本来不该信这一套,可他却害怕鬼怪,那只挂在刨台上鹦鹉笼里的金丝鸟,这时作他的伴显得不够了。于是他垂头丧气,诉说人生毫无意义,喝着烈酒。我们早上经常发现他喝得酩酊大醉,睡在最大的一口棺材里刨花堆成的床上打鼾,四年前,他为了这口棺材吃了个大亏。棺材是为布莱希费尔德马戏班的巨人特制的,这个巨人有一次在韦尔登布吕克客串演出,吃了林堡奶酪、煮得很老的鸡蛋、瘦肉香肠、粗面包,喝了烈酒,这一餐以后他突然死去————假死。维尔克悖逆一切鬼神连夜为巨人赶做这口棺材,可是巨人突然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但是他没有按照礼节上的惯例立即去关照维尔克,而是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酒,躺下睡大觉。第二天早晨,他坚持说没钱,并说他没有为自己订过棺材,对于这样的拒绝,确实毫无办法。马戏班转移到别处,由于没有人肯承认订过棺材,因而维尔克找不到买主,有段时间他对世界的看法有些灰溜溜。维尔克对青年医生维尔曼特别恼火,他认为维尔曼该负完全责任。维尔曼当过两年战地助理医生,变得喜欢冒险。他在野战医院里治疗过许多半死不活和奄奄一息的士兵,而没有哪个人要他对他们的死或把他们的骨骼接歪负责任,所以他最后能累积一大堆有趣的经验。因此他在夜里又一次蹑手蹑脚地到巨人那里,给他打了一针————他在野战医院里经常见到死人再次苏醒————而这巨人也立即复活过来。自那以后,维尔克不知不觉地对维尔曼怀有某种厌恶,即使后来维尔曼的行为像个明智的医生,并且把在他手里死去的人的家属送到维尔克那里,这种厌恶情绪依然消除不了。对于维尔克来说,巨人的棺材经常告诫他不要太轻信。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同双胞胎的母亲一起到她家里的原因————他想亲自证实一下死者这时是否又骑着木马玩耍了。假使除了无法出售的巨人棺材以外再增添一口正方形的双胞胎棺材卖不出去,并因而让他在未来扮演巴纳姆的角色,维尔克的自尊心可能会受不了。涉及到维尔曼的这件事上,最使他大为恼火的是他没有机会同巨人私下进行长谈。倘若巨人能给他介绍彼岸的情况,一切他都可以原谅他的。无论如何,巨人有几小时像死了一般,而维尔克这个业余科学家和怕鬼的人,为了获得彼岸生活的情况而付出高昂的代价。

    库尔特·巴赫对这一切不感兴趣。这个大自然之子还是柏林自由信仰教义团体的成员。该团体的口号是:“在世尽管享受,不存在彼岸,没有再见”。尽管如此,他却成了为彼岸创作天使、挽狮和鹰的雕刻家,这很奇怪,但这并非一直符合他的本意。他年轻时认为自己是米开朗琪罗的侄子一类的人。

    金丝鸟在歌唱。灯光使它保持清醒。维尔克的刨刀发出咝咝的响声。敞开的窗子前是一片夜空。“您觉得怎样?”我问维尔克,“彼岸已经在敲门了吗?”

    “一半对一半。现在才十一点半。这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留着大胡子穿着袒胸露肩的贵妇连衣裙在散步。非常不舒服。”

    “您最好做个一元论者,”库尔特·巴赫建议,“如果什么也不相信,那么从来不会感到特别糟糕的,也不会觉得滑稽可笑。”

    “也不觉得好。”维尔克说道。

    “可能是。但肯定不会觉得自己留着大胡子,穿着袒胸露肩的贵妇连衣裙。只是每当我在夜间从窗里向外眺望时,我才有这样的感觉,那时天上布满星星,天空有几百万光年,我会相信有一种超人坐在这一切之上,这种人认为库尔特·巴赫成为怎样的人是头等大事。”

    自然之子快活地切下一块香肠嚼了起来。维尔克变得更加神经质。午夜已经临近,这时他不喜欢这样的话。“冷,是吗?”他说道,“已经是秋天了。”

    “您尽可以让窗户敞开,”当他想关窗时,我回答,“关窗对您毫无用处,鬼会穿过窗玻璃行走。您宁可望着外面的槐树!它是槐树中的莉萨·瓦策克。您听,风在树上沙沙作响!像穿着绸裙的少女在跳华尔兹!但是总有一天,它会被人砍掉,而您将用它来做棺材————”

    “不用槐树木头。棺材是用橡树、枞树和桃花心木粘上薄板做的。”

    “好,说得对,维尔克!还有烈酒吗?”

    库尔特·巴赫把酒瓶递给我。维尔克突然全身抽搐起来,差点把一只手指头刨下来。“那是什么?”他吃惊地问道。

    一只甲虫朝着电灯飞去。“放心,阿尔弗雷德,”我说道,“不是来自彼岸的使节。仅仅是动物界一出普普通通的把戏。一只屎壳郎,它在奋力奔向太阳————对于它来说,太阳的化身就是哈肯大街三号后屋里的一百瓦灯泡。”

    我们已经谈好,从午夜前不久至鬼魂出现的那个钟点结束时用“你”来称呼维尔克。这样他觉得心里更踏实。一点以后又按礼节称呼。

    “我不明白,人们没有宗教怎样能够生活。”维尔克对库尔特·巴赫说,“每当人们在黑夜里下雷阵雨时醒来,他们会做什么呢?”

    “在夏天吗?”

    “当然在夏天。冬天没有雷阵雨。”

    “喝点冷饮料,”库尔特·巴赫回答,“随后再睡。”

    维尔克摇摇头。他在鬼魂时辰里不仅害怕,而且非常虔诚。

    “我认识一个人,他在下雷阵雨时总是去逛妓院。”我说道,“是雷阵雨迫使他去的。往常他阳萎,只有下雷阵雨时才会发生变化。他觉得最重要的大事是观看雷雨云和挂个电话预约弗里齐。1920年夏天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那年雷雨多极了。有时一天有四五次。”

    “他现在做什么?”维尔克这位业余科学家关切地问道。

    “他死了,”我说道,“死于1920年10月后几次大雷雨的时候。”

    夜风砰地闭上对面屋子里的一扇门。塔楼上响起钟声。午夜到了。维尔克把一杯烈酒喝了下去。

    “现在到公墓上散散步怎样?”不信上帝的巴赫问道,有时他有些粗鲁。

    维尔克的小胡子在从窗外吹进的风中恐惧得嗦嗦颤抖。“这也能称作朋友!”他责备地说,随后他又害怕起来,“那是什么?”

    “一对情人,在外面。现在你别刨了,休息一下,阿尔弗雷德。吃东西!鬼不喜欢吃东西的人。你这儿有没有小鲱鱼?”

    阿尔弗雷德朝我投来一瞥,那是一只叫人踩痛的狗投来的目光,这时他正好在倾听大自然的呼唤。“这会儿你一定要我回忆那桩事吗?回忆我那痛苦的恋爱史和一个男子在最佳年龄时的寂寞吗?”

    “你是你职业的牺牲品,”我说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你来进晚餐!在上流社会里,这一顿饭就是这么叫的。”

    我们拿了香肠和奶酪,打开啤酒瓶。金丝雀得到一叶生菜,高兴得欢蹦乱跳。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神论者。库尔特·巴赫抬起那张泥土颜色的脸在嗅什么。“有星星的味道。”他说。

    “什么?”维尔克把自己的酒瓶放到刨花里,“这究竟又是什么?”

    “午夜时分,世界有星星的味道。”

    “别说笑话了!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信仰,而且还这么高谈阔论,他想如何生活呢?”

    “你想叫我改变信仰吗?”库尔特·巴赫问道,“你这天国里图谋遗产的人!”

    “不,不!或者说,就我个人而言。那里有什么发出了簌簌的响声?”

    “是的,”库尔特说,“爱情。”

    我们听到外面又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潜行。第二对情人在碑林中消失。我们看见正在飘动的少女连衣裙的白点。

    “为什么人们死了看上去这么不一样?”维尔克问,“甚至是双胞胎。”

    “因为他们不会再被改变形状。”库尔特·巴赫回答。

    维尔克暂时停止咀嚼食物。“究竟被什么改变?”

    “被生命。”这个一元论者说。

    维尔克把小胡子一抹,继续咀嚼起来。“这段时间你们也许可以不说那些无聊的话了!你们就没有正经话吗?”

    库尔特·巴赫无声地笑笑。“你这可怜的东西!你总是要点什么,以便自己有所依托。”

    “你呢?”

    “我也一样。”黏土脸蛋上的一对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它们是玻璃制作的。这个自然之子平常沉默寡言,无非是个做着失败梦的失败雕刻家,可是有时,例如他在二十年前做过的梦,其原始图像会蓦地破脑而出,随后他突然成了个充满梦幻的姗姗来迟的法翁。

    院子里又发出耳语、蹑手蹑脚行走和沙沙的声音。“两周前外面发生一起争斗。”维尔克说道,“一个钳工忘了把自己的工具从口袋里取出来。在他们做出疾风暴雨式的亲热动作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姑娘突然被一支锋利的锥子刺了,她猛一跳,站立起来,抓起一个青铜小花环,对着那钳工的脑勺砸过去。这事情您究竟听说过没有?”他问我。

    “没有。”

    “青铜花环正套在他的两只耳朵上方,他无法把它取下来。我开了灯,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伙怕得要命,脑袋上箍着青铜花环像个古罗马政治家,他如同一匹马似的飞奔而去。你们究竟有没有丢了青铜花环?”

    “没有。”

    “是这样,他拼命奔跑,仿佛他背后有一群马蜂跟着。我走下来。那姑娘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血!’她说道,‘他刺了我!而且还是这样的时刻!’”

    “我看到地上的锥子,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把锥子捡起来。‘这会引起血中毒的,’我说道,‘非常危险!一个手指可以包扎,一个屁股则不能。何况是一个如此诱人的屁股。’她的脸变得绯红————”

    “黑夜里你怎能看见呢?”库尔特·巴赫问。

    “当时有月亮。”

    “月光下也看不到人家脸红。”

    “可以感觉到,”维尔克解释,“她的确脸红,但总是提着连衣裙,以免碰到身体。她穿着浅色连衣裙,血会留下痕迹,血迹不容易洗去。‘我有碘酒和橡皮药膏,’我说道,‘我不传出去。您来吧!’她跟着我来,一点也不害怕。”维尔克朝我转过身来。“这就是发生在你们院子里的风流韵事,”他兴致勃勃地说,“谁在墓碑之间谈情说爱,对棺材也不会害怕。于是,在涂了碘酒,贴上药膏和喝口浓甜葡萄酒以后,那口巨人棺材也确实发挥了作用。”

    “棺材成了做爱的场所?”为了更有把握,我问道。

    “对女人献殷勤的人默不作声地享受着。”维尔克答道。

    这时月亮在云海之间露了出来。下面,大理石碑发出白光,十字架碑微微闪烁着黑影,我们看见四对情人散布在其间,有两对在大理石碑丛中,两对在花岗岩墓碑中。一瞬间,万籁俱寂,一切在惊异之中僵化————此刻要么逃走,要么就是完全无视已经改变的环境。逃走不是没有危险的,固然一时逃了,但是神经机能会因此而休克,以至于引起阳萎。我听说有个一等兵就遇到这种情况,他有一次在树林里同一个女厨子幽会,突然被一个工兵中士吓了一下,一辈子就完了,他老婆两年后同他离了婚。

    那几对情人做得很对。他们像在观察有无险情的鹿一样转动着头,然后他们停住了,眼睛对着那唯一发出亮光的窗户,那是我们的窗户,它以前就在那儿,仿佛是库尔特·巴赫雕刻出来的。这是一幅清白无邪的图画,犹如巴赫的塑像,最多有些滑稽可笑。随后一片云影把部分月光挡住,花园的这一部分变暗,只有方尖碑依然发亮。但是谁在那里?是闪闪发亮的喷泉吗?是正在撒尿的克诺普夫,他像布鲁塞尔的一尊塑像,每个到比利时休假的士兵都看到过它。

    要是采取一些行动会有些过分。我今天也觉得没有必要。为什么要像家庭妇女那样作出反应呢?我今天下午决定离开这个工作岗位,因而此时生命以双倍的强度向我涌来,我感到它在四面八方:在刨花的气味中,在月光里,在院子里唰唰和沙沙声响中,在不可言状的“九月”这个词里,在我活动着并可抓住它的双手里,在我的眼睛里————没有眼睛,世间一切博物馆都将是空空的————,在精灵鬼怪身上,在时光的流逝中,在地球从仙鹤星座和七星团疾驰而过的时刻里,在对陌生星辰下漫无边际的陌生花园、对外地大报报社里的职位和对地下红宝石正在结晶成一片红光的预感中,我感觉到生命的存在,而这就阻止了我朝“三十秒钟喷泉”克诺普夫扔去一只空啤酒瓶。

    此时响起了钟声。正好是一点。鬼魂的时辰已经过去,我们又可以对维尔克称呼“您”,并可以继续豪饮,或是沉入梦乡,宛如沉入一个有煤、尸体、白色盐宫和埋着金刚钻石的矿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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