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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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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我们站在门口。“来!”她说道。

    我摇摇头。“我不能。今天不能。”

    她沉默无语,瞅着我,目光笔直,清澈透亮,没有责备,也没有失望,但是在她眼里某些事物似乎蓦地熄灭了。我垂下眼睛。我觉得,我仿佛打了一个小孩或打死一只燕子似的。“今天不能,”我说,“以后。明天吧。”

    她转过身子,一句话也没说就走进大厅。我看见一个护士陪着她登上楼梯,我突然觉得,我丧失了一生中只发现过一次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我站立着,心乱如麻。我不是也可以做什么吗?为什么我又陷入这一切中去呢?这是我所不愿意的!这场该死的雨!

    我缓缓地向主楼走去。韦尼克身穿一件白大褂撑着一把雨伞走出来。“你把特霍芬小姐交给他们了吗?”

    “是的。”

    “很好。您还得继续关心她。如果您有时间,也可以在白天来看望她。”

    “为什么?”

    “这问题您得不到回答的,”韦尼克答道,“但是她和您在一起时,她就安静下来。这对她有好处。够了吗?”

    “她认为我是别的什么人。”

    “这没关系。我认为我的病人重要,而不是您。”韦尼克对着蒙蒙细雨眨眨眼睛,“博登迪克今晚赞扬了您。”

    “什么?他这么做确实没有理由。”

    “他断言,您正走在回来的路上,去往忏悔室和圣餐仪式的路上。”

    “就这么说呀!”我着实愤慨地说。

    “请您不要无视教会的智慧!它是两千年来唯一没有被推翻的专制。”

    我朝着市里走下去。缕缕灰雾飘逸到雨中。此时我一心思念着伊莎贝尔。我把她抛弃了,我知道,这就是她此时的想法。我想,我根本不该再上去。这只会把我弄得糊里糊涂,而我已经够糊涂的了。但是如果她不在这儿,将会怎样呢?事情不至于如此,即仿佛我身上缺少青春永驻、消磨不掉、不同凡响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因为从来就没人占有过它吗?

    我朝鞋匠卡尔·布里尔的铺子走去。一架留声机播放的音乐从配鞋底室传来。今晚我应邀来参加一个男子交际晚会。这是贝克曼女士表演杂技艺术的著名晚会之一。我犹豫了片刻————我的确觉得不能去,但是我还是走了进去。这是因为格尔达的缘故。

    一缕缕烟雾和啤酒气味迎面扑来。卡尔·布里尔站起身来拥抱我,轻轻地摇动着。他像格奥尔格·克罗尔一样有个光溜溜的头,但是他的所有毛发都在鼻子底下,蓄成一大把海象胡髭。“您来得正是时候,”他说,“赌注已经摆好。我们想听比这愚蠢的留声机播放的更好听的音乐!弹个《多瑙河之波》圆舞曲怎样?”

    “好的!”

    钢琴早就搬进快速配鞋底室里去了。它放在机器前。在房间的前半部,鞋子和皮革都堆放到旁边,到处————只要可行————都放着椅子和单人沙发。一桶啤酒放到了桌上,已经喝光几瓶烈酒,还有几瓶正放在柜台上。在桌子上一把结实的鞋锤旁边,放着一个用棉花裹起来的钉子。

    我弹起《多瑙河之波》圆舞曲。卡尔·布里尔的几个盟友在浓烟中到处摇晃着。他们已经喝醉了。卡尔把一杯啤酒和两杯施泰因黑格酒放在钢琴上。“克拉拉正在准备,”他说,“赌注一共三百万。但愿她竞技状态特佳,否则我就濒于破产。”

    他朝我眨眨眼。“到时请您多用点劲弹。这可以把她的劲头鼓起来。她对音乐喜欢得发狂。”

    “我将奏起《格斗士入场》。但是给我弄个小赌注,可以吗?”

    卡尔抬头望着。“亲爱的博德默尔先生,”他说道,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您不至于赌克拉拉输吧!要是那样,您怎么会满怀信心弹琴呢?”

    “不是赌她输,而是赌她赢。一份小赌注。”

    “多少?”卡尔迅速地问道。

    “可怜巴巴的八万,”我回答,“这是我的全部财产。”

    卡尔思考片刻。随后他转过身子。“有没有人想拿出八万来打赌?同我们弹钢琴的人赌?”

    “我!”一个肥胖的男人走出来,从一个小箱子里取出钱,啪的一声放在柜台上。

    我把自己的钱放在旁边。“愿小偷之神保佑我,”我说,“否则我明天只能吃顿中饭了。”

    “开始吧!”卡尔·布里尔说道。

    卡尔拿着钉子给众人看。然后他走到墙壁跟前,把它放到人的臀部的高度上,钉进三分之一长度。他敲打时所用的劲,并不像他的姿势所显示的那样大。“钉子钉得牢牢的。”他说道,并且装作用力摇动钉子的样子。

    “我们来检查一下。”

    同我下赌注的那个胖子走过来。他扳动钉子,咧开嘴笑笑。“卡尔,”他讥笑着说,“我用口气可以把它从墙上吹下来。把锤子拿来。”

    “你先把它从墙上吹下来。”

    那胖子没有吹。他用劲拔,把钉子拔了出来。“我用一只手,”卡尔·布里尔说道,“可以把钉子钉穿桌子木板。用屁股则做不到。假如你们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们就别赌了。”

    那胖子不回答。他拿着锤子,把钉子钉在墙上的另一个地方。“这里怎样?”

    卡尔·布里尔检查钉子,大约还有六七厘米露在墙外。“太牢了。用手也拔不出来。”

    “要么……要么……”胖子说。

    卡尔再检查一遍。那胖子把锤子放到柜台上,没有发觉卡尔每次在检查钉子时都把它松动一下。

    “赌注一比一我不能接受,”卡尔最后说道,“只能二比一,即使这样,我也要输的。”

    他们以六与四之比取得一致。一大堆钱堆在柜台上。卡尔还愤慨地两次拉拉钉子,目的在于做给别人看:赌注必定要输掉。现在我弹起《格斗士入场》,紧接着贝克曼女士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工场里,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和服式橙红晨衣,背上绣有牡丹和一只凤凰。

    她是个俊俏的女人,有一个獒犬般的,但毋宁说是漂亮的獒犬那样的头颅。她的头发茂密,乌黑而又卷曲,眼若樱桃闪闪发亮,其余部位特别是下巴和獒犬长得一样。她的身子健壮,真是钢浇铁铸。一对石头般坚硬的乳房像堡垒一样隆起,下面的腰部相对来说比较娇细,再下面就是那出了名的、与这儿将发生的事有关的臀部。它既大而又同样像石头那样坚硬。如果贝克曼女士绷紧,据说就连铁匠也休想拧得动它,甚至于会使铁匠的指头折断。卡尔·布里尔也靠这赌赢过,当然那只限于最熟悉的朋友范围内。今晚那胖子来了,只进行另一种表演————用屁股从墙上把钉子拔出来。

    这一切纯属体育运动,而且是高尚的,贝克曼女士固然表示欢迎,但却有些保留,几乎要加以拒绝。她只是从运动、商业的观点来看待这件事。她背部靠着墙,镇定地站到一个低矮的屏风后面,熟练地做了几个准备动作,然后静悄悄地站着,伸长下颌,做好架势,就像在从事大型体育竞赛时所特有的那种庄严的样子。

    我中断进行曲,开始弹起两段低沉的颤音,这些颤音犹如布施歌咏俱乐部死神跳跃时的鼓声。贝克曼女士绷紧身子,又放松。她再次绷紧。卡尔·布里尔精神极度紧张。贝克曼女士又收紧身子,两眼仰望天花板,咬紧牙关。随后发出咔嗒一声响,她从墙壁跟前走开。钉子落在地板上。

    我弹起《少女的祈祷》,那是她最喜欢的乐曲之一。她优美地点着她那强壮的头颅致谢,用清脆的声音祝大家夜间安好,把和服式晨衣束紧一下,然后走开了。

    卡尔·布里尔在收钱。他把我的钱递给我。那胖子检查着钉子和墙壁。“真奇怪!”他说。

    我弹起《阿尔卑斯山的夕照》和《威悉河上》,这是贝克曼女士另两首最喜欢的歌曲。她在楼上可以听见。卡尔自豪地对我眨眨眼,他终于成了这把美丽的钳子的占有者。施泰因黑格酒、啤酒和谷物酒在流淌。我跟着喝了几杯,继续弹琴。我觉得此时我并非单独一人是合适的。我真想思考,但无论如何也思考不下去。我的双手充满陌生的柔情,某些事物在飘动,似乎在朝我身边逼来,工场无影无踪,雨、雾、伊莎贝尔和黑暗又在眼前。我想,她没有生病,而且知道她确实是没有病————假如她生病,那么我们所有的人病得还要厉害。

    一阵喧闹声把我吵醒。那胖子忘不了贝克曼女士的体态。他喝了几杯酒以后,借助酒兴提出愿给卡尔·布里尔三笔钱:五百万换取一个下午与贝克曼女士一起品茶;一百万进行一次简短的谈话,以表明他也许会邀请她出席一次卡尔·布里尔不参加的体面的晚宴;两百万换得在这工场里当着欢快的弟兄们的面绝对体面地抓几下贝克曼女士身上绝妙的部位。

    但是现在就看卡尔的性格了。倘若胖子的兴趣仅在运动方面,那么他或许可以抓几下,花一些钱,例如花十万马克下个注就行了,但是如若像公山羊那样好色,只是想抓一下那个部位,卡尔会感到那是莫大的侮辱。“太卑鄙了!”卡尔咆哮着,“我想,在这儿我只需要对女人献殷勤的人!”

    “我就是对女人献殷勤的人,”胖子口齿不清地说,“因此我出了这样的价。”

    “您是一头猪。”

    “就算是吧。否则我也不会是对女人献殷勤的人了。您身边有一位这样的女士,应该感到自豪,究竟您胸膛里可有一颗心?在我身上,我的天性突然腾起,我能做什么呢?您为什么感到受了侮辱?您并没跟她结婚啊!”

    我看到卡尔在猛烈颤动,仿佛有人对他开了一枪。贝克曼女士原来是他的女管家,现在他和她过着放荡的同居生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与她结婚————最多是他性格顽强的缘故,由于性格顽强,他居然会冬天在冰上掘洞游泳。尽管如此,这也是他的弱点。

    “我————”胖子结结巴巴地说,“将把这样的宝贝捧在手上,给她穿上绫罗绸缎————绸子,红绸子————”他几乎抽噎起来,在空气中比划各种形状。他身旁的那瓶酒已经喝光了。这是一见钟情的悲剧性的一幕。我转过身子,继续弹着钢琴。想象着那胖子可能把贝克曼女士捧在手上的情景,对我来说这太过分了。

    “出去!”卡尔·布里尔喊着,“够了!我讨厌把客人们撵出去,但是————”

    后面响起一声惨叫。我们跳了起来。一个矮小的男人在那里手舞足蹈。卡尔朝着他冲过去,伸手去抓闸门,关上一台机器。那矮个子男人晕倒了。“真该死!谁知道他喝醉了在快速配鞋底机旁跳舞!”卡尔咒骂着。

    我们看着那只手。原来是几根线垂了下来,陷到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软肉中去,还算幸运。卡尔往矮子的伤口上倒了点酒,他才苏醒过来。“截掉了?”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放在卡尔的手上时,他惊恐地问道。

    “瞎说,手臂还在。”

    当卡尔在他眼前摇动那条手臂时,那人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血液中毒,是吗?”他问道。

    “没有。但是机器会被你的血染锈。我们将用酒精洗你的爪子,再涂上碘酒,把它包扎好。”

    “碘酒。不疼吗?”

    “疼一秒钟。仿佛你的手喝一杯烈酒一样。”

    那矮个子男人挣脱自己的手。“酒我宁可自己喝。”

    他拿出一块不太干净的手绢,裹着爪子,伸手去拿酒瓶。卡尔咧开嘴笑了。然后他朝四周看看,变得不安起来。“那胖子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或许他溜走了。”有人说道,因自己的诙谐笑得打了个嗝。

    门打开了。胖子出现了,他身子顺着水平方向向前倾,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跟在他后面的是穿着和服式橙红晨衣的贝克曼女士。她把他的两只臂膀向后扳得高高的,并把他推进工场。她使劲一推就松了手。那胖子向前跌跌冲冲摔到女鞋部里去。贝克曼女士做了个动作,仿佛她在掸去她两只手上的尘土。她走了出去。卡尔·布里尔一个箭步窜上去。他把胖子拖了起来。“我的手臂!”这个遭到拒绝的追求者啜泣着,“她把我的手臂扳得脱了臼!还有我的肚皮!哎呀,我的肚皮!那是什么打法啊!”

    他无须对我们作任何解释。卡尔·布里尔是冬泳运动员和一级体操运动员,而贝克曼女士是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她曾两次把他的一只手臂弄成骨折,更不用说她手拿一只花瓶或一根捅火棒所造成的后果了。不到半年前,有两个在夜间闯入工场偷盗的家伙被她抓住。后来这两个人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星期,有一个人的头颅遭到一只铁制脚模型一击至今尚未治愈,同时,这一击使他丢了一只耳朵。从此以后,他说起话来便语无伦次。

    卡尔把胖子拖到灯光下。他气得脸色发白,但是他已经不能再动手了————胖子已经被打瘫了。那情形恰如他想揍一个得了严重伤寒的病人一样。这胖子想用来犯罪的器官想必是遭到可怕的一击。他无法行走。卡尔不能一下子把他扔出去。我们就把他撂到后面的一堆皮革废料上。

    “在卡尔这里,总是无拘无束,心情舒畅。”有个人说,他端着啤酒想给钢琴当饮料。

    我穿过大马路走回家。我的头像在游水时一样,我喝得太多了,但是我也愿意喝这么多。雾在商店橱窗里尚亮着的零星灯光里飘动,在罩有灯罩的灯光周围编织着金色面纱。在一家肉铺的橱窗里,一株阿尔卑斯山杜鹃花正在一只杀好的小猪旁边怒放,小猪苍白的嘴衔着一只柠檬。周围香肠摆成一圈,令人感到舒适。这是美感与意图和谐地结合成一体的一幅欢乐的画面。我在橱窗前面站了好久,然后继续迈着步子。

    在漆黑的院子里,我在雾中看到一个黑影。那是老克诺普夫,他又站在黑色方尖碑前面。我使尽力气朝他奔过去,他身子摇晃一阵,双臂抱住方尖碑,仿佛他想爬上去。“很抱歉,我把您撞了,”我说道,“但是为什么您也站在这儿?您究竟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解手?或者,如果您是个露天杂技演员,为什么不到街角去?”

    克诺普夫松开方尖碑。“真该死,尿撒到裤子里了。”他嘟囔着。

    “这对您毫无关系。现在我不反对您把没撒出来的尿撒在这里。”

    “太晚了。”

    克诺普夫踉踉跄跄朝他家门口走去。我走上楼梯,决定明天拿我在卡尔·布里尔那里赢来的钱买一束鲜花送给伊莎贝尔。虽然这么做一般说来只会给我带来不幸,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许久,我还伫立在窗前,仰望夜空,随后有些难为情地、声音极低地念着那些我很愿意告诉某人的词句,但是这些词句除了或许给伊莎贝尔以外,不是给任何人听的————然而伊莎贝尔却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但是谁又知道别人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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