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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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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忧。但是即早悬崖勒马,在他创作的生命上,或将是一个无比的心理修正。然而他更是一个艺术家。他告诉我们:“对于人生我动心的不过是它的表现。”这几乎是所有纯艺术家采取的欣赏态度。所以他会继续讲:“但我现在要称赞的是这个比喻的纯粹的表现,与它的含义无关。”最近他往细里诠释道:

    “我是一个没有是非之见的人,判断一切事物,我说我喜欢或者我不喜欢。世俗所嫉恶的角色,有些人扮演起来很是精彩,我不禁伫足而倾心。颜色美好的花更需要一个美好的姿态。”

    “对于文章亦然。有时一个比喻,一个典故会突然引起我注意,至于它的含义则反与我的欣喜无关。”

    没有是非之见,却不就是客观。他的喜爱或者冷澹是他的取舍所由出。而所爱所冷,我们不妨说,经耳目摄来,不上头脑,一直下到心田。想想何其芳先生是一位哲学士,我们会更惊叹他艺术的禀赋。没有文章比他的更少浅显的逻辑,也没有文章更富美好的姿态。读过《画梦录》,我们会完全接受他的自白:

    “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

    还有比这更能表示他是一个艺术家,而且,说干脆些,一个画家的?我并非讨论他的见解,而是根据了他的见解,往深里体会他的造诣。但是,当一个艺术家是一个艺术家,虽则他想把他的梦“细细地描画出来”,实际他不仅是一个画家。而音乐家,雕刻家,都锁进他文字的连缀,让我们感到他无往不可的笔尖,或者活跃的灵魂。而这活跃的灵魂,又那样四平八稳,虽说浮在情感之流上面,绝少迷失方向徬徨无归的机陧。风波再大,航线再曲折他会笔直奔了去,终于寻到他的处女地,好像驶着一条最短的直线,浴着日暖风和的阳光。

    不过,何其芳先生更是一位诗人。我爱他那首《花环》,除去“珠泪”那一行未能免俗之外,仿佛前清朝帽上亮晶晶的一颗大红宝石,比起项下一圈细碎的珍珠(我是说《画梦录》里的那篇《墓》)还要夺目。同样是《柏林》,读来启人哀思。他缺乏卞之琳先生的现代性,缺乏李广田先生的朴实,而气质上,却更其纯粹,更是诗的,更其近于十九世纪初叶。也就是这种诗人的气质,让我们读到他的散文,往往沉入多情的梦想。我们会忘记他是一个自觉的艺术家。

    “但沉默地不休止地挥着斧

    雕琢自己的理想。”

    他要一切听命,而自己不为所用。他不是那类寒士,得到一个情境,一个比喻,一个意象,便如众星捧月,视同瑰宝。他把若干情境揉在一起,仿佛万盏明灯,交相映辉;又像河曲,群流汇注,荡漾回环;又像西岳华山,峰峦叠起,但见神主,不觉险巇。他用一切来装璜,然而一紫一金,无不带有他情感的图记。这恰似一块浮雕,光影匀停,凹凸得宜,由他的智慧安排成功一种特殊的境界。

    他有的是姿态。和一个自然美好的淑女一样,姿态有时属于多余。但是,这年轻的画梦人,拨开纷披的一切,从谐和的错综寻出他全幅的主调,这正是像他这样的散文家,会有句句容人深思的对话,却那样不切说话人的环境身份和语气。他替他们想出这些话来,叫人感到和读《圣经》一样,全由他一人出口。此其我们入魔而不自知,因为他知彼自觉,而又如此自私,我们不由滑上他“梦中道路的迷离”。

    所有他的对话,犹如《桥》里废名先生的对话,都是美丽的独语,正如作者自道:

    “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最寂寞的人往往是最倔强的人。有的忍不住寂寞,投到人海寻话说,有的把寂寞看做安全,筑好篱笆供他的伟大徘徊。哈姆雷特就爱独语,所有莎士比亚重要的人物全是了不得的独语者。寂寞是他们的智慧;于是上天惩罚这群自私的人,缩小他们的手脚,放大他们的脑壳,而这群人:顶着一个过大的脑壳,好像患了一种大头翁的怪病,只能思维,只好思维,永久思维。

    说到临了,何其芳先生仍是哲学士。然而这沉默的观察者,生来具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会把无色看成有色,无形看成有形,抽象看成具体,他那句形容儿童的话很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丽的想象。”这想象也许不关实际,然而同样建在正常的人生上面。他把人生里戏剧成分(也就是那动作,情节,浮面,热闹的部分)删去,用一种魔术士的手法,让我们来感味那永在的真理,那赤裸裸的人生和本质。

    什么是人生的本质,每人全有一个答案,而答案不见其各各相同。有一点我可以断言的,就是:不管你用何等繁缛的字句,悲哀会是所有的泉源。只有一种人是例外,漂在海上的水手,或者类似水手的人们。他们无时不向人生挑战,也从来没有把人生看得郑重其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现时只有性命的一掷。同时四海为家,勇敢是他们的主妇。此其他们和他们的事业那样令人神往,而我们,带着我们的回忆和理想,还有一架神经过敏的躯干,会卵一样经不起一击。所以我厌恶四十万人还在饮泪度日,向读者俯首乞怜,不知自己尚有所谓尊严。人生惨苦莫如坐视儿女饿死,但是杜甫绝不抢天呼地,刻意描画。他越节制悲哀,我们越感到悲哀的分量,同时也越景仰他的人格。《咏怀》和《北征》的高贵,一部分正在情绪和表现的尊严。

    我所不能原谅于四十岁人的,我却同情年轻人。人人全要伤感一次,好像出天花,来得越早,去得越快,也越方便。这些年轻人把宇宙看得那样小,人事经得又那样少,刚往成年一迈步,就觉得遗失了他们自来生命所珍贵的一切,眼前变成一片模糊,正如何其芳先生所咏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而今日

    “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足下,可悲泣的小。”

    同样缅怀故乡童年,他和他的伴侣并不相似。李广田先生在叙述,何其芳先生在感味。叙述者把人生照实写出,感味者别有特殊的会意。同在铺展一个故事,何其芳先生多给我们一种哲学的解释。但是,我们得佩服他的聪明。他避免抽象的牢骚,也绝少把悲哀直然裸露。他用比喻见出他的才分,他用技巧或者看法烘焙一种奇异的情调,和故事进行同样自然,而这种情调,不浅不俗,恰巧完成悲哀的感觉。是过去和距离形成他的憧憬,是艺术的手腕调理他的观察和世界,让我们致敬这文章能手,让我们希望他扩展他的宇宙。

    一九三六年

    跋

    犹如书评家,批评家的对象也是书。批评的成就是自我的发见和价值的决定。发见自我就得周密,决定价值就得综合。一个批评家是学者和艺术家的化合,有颗创造的心灵运用死的知识。他的野心在扩大他的人格,增深他的认识,提高他的鉴赏,完成他的理论。创作家根据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炼出来他的艺术;批评家根据前者的艺术和自我的存在,不仅说出见解,进而企图完成批评的使命,因为它本身也正是一种艺术。

    但是,临到实际,我是说临到价值的决定,一切只是束手无策,尽人心焉而已。这就是为什么,到了自己,我不得不降心以从,努力来接近对方————一个陌生人————的灵魂和它的结晶。我也许误入歧途,我也许废话连篇,我也许不免隔靴搔痒。但是,我用我全份的力量来看一个人潜在的活动,和聚在这深处的蚌珠。我必须记住考勒瑞几对于年轻人的忠告:It is always unwise to judge of anything by its defects: the first attempt ought to be to discover its excellences.我用心发见对方好的地方。这不容易,往往因为资质粗陋,最后我倒多是望洋兴叹。

    我这样安慰自己:一个人生命有限,与其耗费于无谓的营营,不如用来多读几部作品,既然自己不能制造几部值得一读的作品。所以,我的工作只是报告自己读书的经验。如若经验浅肤,这至少还是我的。批评最大的挣扎是公平的追求。但是,我的公平有我的存在限制,我用力甩掉我深厚的个性(然而依照托尔斯泰,个性正是艺术上成就的一个条件),希冀达到普遍而永久的大公无私。人力有限,我或许中道溃败,株守在我与世无闻的家园。当一切不尽可靠,还有自我不至于滑出体验的核心。

    然而,另外一个原因,不如说另外一个反动,是由于我厌憎既往(甚至于现时)不中肯然而充满学究气息的评论或者攻讦。批评变成一种武器,或者等而下之,一种工具。句句落空,却又恨不把人凌迟处死。谁也不想了解谁,可是谁都抓住对方的隐慝,把揭发私人的生活看做批评的根据。大家眼里反映的是利害,于是利害仿佛一片乌云,打下一阵暴雨,弄湿了弄脏了彼此的作品。于是,批评变成私人和字句的指摘,初不知字句属于全盘的和谐,私人有损一己的道德。但是,正相反,我并不打算信口开河,一意用在恭维。莫瑞(Middleton Murry)先生曾经特别叮咛,尤其是在现时,一个批评者应当诚实于自己的恭维。

    用不着谩骂,用不着誉扬,因为临到读书的时节,犹如德·拉·麦尔(Walter de la Mare)诗人所谓,分析一首诗好像把一朵花揉成片片。冷静下头脑去理解,潜下心去体味,然后,实际得到补益的是我,而受到损失的,已然就是被我咀嚼的作品————那朵每早饮露餐阳的鲜花。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九日《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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