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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目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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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素的修养,你不禁把他们逐出正统的文学。拿一个人的经验裁判另一个人的经验,然而缺乏应有的同情,我们晓得怎样容易陷于执误。所以最初,胡适先生反对旧诗,苦于摆脱不开旧诗;现在,一群年轻诗人不反对旧诗,却轻轻松松甩掉旧诗。决定诗之为诗,不仅仅是一个形式内容的问题,更是一个感觉和运用的方向的问题。

    如若周作人先生对日本人讲:“中国现代白话文学正在过渡期,用语猥杂生硬,缺乏洗炼,所以像诗与戏剧等需要精妙语言的文学,目下佳作甚少。” ⑥ 这话得分几层来看。假定站在一个历史的观点,我们便发见几乎所有伟大的诗人,来在一个时期的开端露面。希腊的荷马,拉丁的斐尔吉,意大利的但丁,法兰西的七星诗派,英吉利的莎士比亚,甚至于中国的屈原,绝不因为言语猥杂生硬,作品流于贫窳。言语是表现的第一难关,临到羡赏,却沦成次要的(虽然是必要的)条件。一个灵魂伟大的健全的身体,虽说衣服褴褛,胜过一个多愁多病的衣冠禽兽。所以,站在一个艺术的观点,文字越艺术化(越缺乏生命),因之越形空洞,例如中国文字,临到明清,纯则纯矣,却只产生了些纤巧游戏的颓废笔墨,所谓“发扬性灵”适足以销铄性灵,所谓“光大人性”适足以锉斧人性。我们现时的言语,如若“猥杂而欠调整,乏艺术味” ⑦ ,问题不全在言语而更在创造,不全在猥杂而更在调整,至于艺术“味”,天晓得这是怎么一团不可捉摸的神秘,我们只好敬告不敏。

    放下“味”,我们不妨拿起艺术。我们有意把这拆做两截,因为“味”,留给票友阶级,而艺术属于一切创造者,或者干脆些,属于任何不平常的平常人。这很难区别,然而就制作的结果来看,却又那样容易接识。什么是元朝文学的精华?戏剧。什么是明朝文学的精华?戏剧,小说。什么是清朝文学的精华?小说。这绝不是前人梦想得到的一个评价。这里言语“猥杂生硬”,然而属于艺术。这里呈现的是人性企图解放一个理想的实现。等到一切,甚至于文学,用到不堪再用的时节,富有创造性的豪迈之士,便要寻找一个贴切的崭新的表现,宁可从“猥杂生硬”而丰富的字汇,剔爬各自视为富有未来和生命的工具,来适应各自深厚的天赋。在这时,“猥杂生硬”,唯其富有可能,未经洗炼,才有洗炼的可能,达到一个艺术家所要求的特殊效果。在这时,你方好说言语创造诗人,虽然骨子里是:言语有待于应用来创造。

    二者关联这样微妙,我们有时多看一眼历史,便会倒过这个公式,说做诗人创造言语。一种文字似已走到尽头,于是慧心慧眼的艺术家,潜下心,斗起胆,依着各自的性格,试用各自的经验(我几乎要再请感觉出山),实验一个新奇的组合。浦鲁斯蒂(M. Proust)批评福楼拜,说他最大的(或者唯一的)功绩,就是复活法兰西文字,把它没有的生命给它,帮它增多一个工作的可能。实际,浦鲁斯蒂,这伟大的现代小说家,不下于福楼拜,也在创造一份得心应手的言语。而且甚于福楼拜,同时带来了一个新的天地。他们给言语添了一种机能。或者,随你便,你把这叫做一种新的风格。福楼拜,甚至于浦鲁斯蒂,都有颓废的气质,然而他们伟大,他们的作品属于高贵的艺术。唯其他们善能支配言语,求到合乎自己性格的伟大的效果,而不是言语支配他们,把人性割解成零星的碎块。这些碎块也许属于钻石,可惜只是碎块 ⑧ 。

    如今这少数的中国青年,正在运用各自的力量,调整他们“猥杂生硬”的言语。然而调整言语不是他们终极的目的。他们摔脱旧诗,未尝不也承继着民族自来的品德。

    不过,从前我们把感伤当作诗的,如今诗人却在具体地描画。从正面来看,诗人好像雕绘一个故事的片段;然而从各面来看,光影那样匀衬,却唤起你一个完美的想象的世界,在字句以外,在比喻以内,需要细心的体会,经过迷藏一样的捉摸,然后尽你联想的可能,启发你一种永久的诗的情绪。这不仅仅是“言近而旨远”;这更是余音绕梁。言语在这里的功效,初看是陈述,再看是暗示,暗示而且象征。

    因而它所引起的愉悦,不属于典故,却属于联想的暗示。诗人不是有意抛弃典故,到了必要时节,他依旧破例使用:然而这早已化成他的血肉,受过想象的洗礼。

    不徒感伤,但是怎样忧郁,如若你咀嚼卞之琳先生力自排遣的貌似的平静!你别看《新秋》那样轻快,《海愁》那样温绥,实际犹如望着那滴眼泪,诗人

    “怕它掉下来向湖心里投。”

    他离爱情那样远,这里不见一首失恋的挽歌。他的悲哀属于一种哲学的“两难”:

    “人情跑过了年龄

    又落到后面来。”

    时光是酷虐的,不顾人力的挣扎,河水一样泛滥下来,冲洗掉生命的庐舍。短促的渺微的生命!禁不起寂寞,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为了听到一点声音,哪怕是时光流逝的声音;但是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为了回避寂寞,他终不免寂寞和腐朽的侵袭。这种悲哀,或者迷怅,要是仅仅属于时光,也还罢了。不幸更有一个东西作祟,那助纣为虐的空间,或者距离。时光远远相交,诗人正好走在二者的交切点,却又一切不和他相干。是他的心(童心?)自己起了这种错觉作用,还是这种错觉勾上他的心的反应?长短没有一定。犹如《逍遥游》提示的哲理,我们的诗人同样奇怪“蜗牛的银迹”成功“二百浬”的一夜。他虽是时空的交切点,可是他不正受二者的讥讪吗?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他的生命不是一个永生的继续,一个司比奴萨(Spinoza)哲学的小点子?他完成历史的进行,地域也不见其就是他的障碍。是谁影响谁?谁是谁的主宰?神秘的交错!难道诗人必须“寻求算命小锣的铛铛”吗?

    现在,明白什么萦惑着诗人的心情,我们不妨回到那题做《圆宝盒》的第一首诗。什么是《圆宝盒》?我们不妨猜测一下。假如从全诗提出下面四行:

    “别上什么钟表店

    听你的青春被蚕食

    别上什么骨董铺

    买你家祖父的旧摆设。”

    是否诗人心想用《圆宝盒》象征现时,这个猜测或者不见其全错。那“桥”————不就隐隐指着结连过去与未来的现时吗?然而诗人,不似我们简单,告诉我们:

    “可是桥

    也搭在我的圆宝盒里;”

    那么,如若不是现时,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妨多冒一步险,假定这象征生命,存在,或者我与现时的结合。然后我们可以了解,生命随着永生“顺流而行”,而“舱里人”永远带有理想,或如诗人所云“在蓝天的怀里”。是的,在这错综的交流上,生命————诗人的存在————不就是

    “好挂在耳边的一颗

    珍珠————宝石?————星?”

    还有比这再悲哀的,我们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都是装饰: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但是这里的文字那样单纯,情感那样凝练,诗面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却埋着说不尽的悲哀,我们唯有赞美诗人表现的经济或者精致,或者用个传统的字眼儿,把诗人归入我们民族的大流,说做含蓄,蕴藉。

    然而他是一个现代人,一个现代人,即使表现凭古吊今的萧索之感,他感觉的样式也是回环复杂,让我们徘徊在他联想的边缘,终于卷进一种诗的喜悦,而又那样沉痛:一个“故乡”的遗民,今日读着《西安长街》和《春城》,将要陷入怎样一种不可言传的机陧或者沉默?最好,我们鼓励自己一句,随着诗人说:“不要学老人……”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日

    注 释

    ①  当然,有一部分诗人特别置重内容,尤其是在国势危殆的今日。他们着眼主旨,一则要情感有所流泻,一则要内容有所宣传。

    ②  这种肇始也许只是少数人的事业,大多数人属于虚伪的传统(因为不是创造的),或者带着超人的企图,也许不同情,甚至于加以否认。但是在创作上,自来不就是少数而又少数者在领先吗?等到少数变成了多数,事业又须换番面目了。谁知道?创造是个莫测高深的神秘。

    ③  引自《三秋草》的《朋友和烟卷》一首诗。《三秋草》是一九三三年五月出版。《鱼目集》收进了这里八首诗。

    ④  见于《寄沈尹默论诗》一文。

    ⑤  他们三位在商务印书馆合出有一本《汉园集》诗集。

    ⑥  参阅《大公报》本年一月十二日的《文艺》:题目是《中国文学与用语》,长濑诚作,佩弦译。

    ⑦  《中国文学与用语》,长濑诚作,佩弦译。

    ⑧  就艺术的成就而论,一篇完美的小品文也许胜过一部俗滥的长篇。然而一部完美的长作大制,岂不胜似一篇完美的小品文?不用说,这是两个世界,我们不能用羡赏小品文的心情批评一部长作大制。不错,我们不能强自索求。蒙田(Montaigne)和巴尔扎克是两个世界,我们不得要求蒙田做巴尔扎克,或者巴尔扎克做蒙田。可是人人不见其全是蒙田,而且即使全是蒙田,人类和文学将要陷入怎样一种单调的沉闷!而且当你遭到一种空前的浩劫仅能带一本书逃命的时候,譬如说,你挑选屈原,还是袁中郎呢?英国人不在说吗?最后选择的时节,宁可牺牲英吉利,也得保存莎士比亚。我承认兰姆(Lamb)和莎士比亚属于两种存在,或者两种价值,但是临到有人劝诱人人去做兰姆的时节,你能不瞠目而视吗?所以我说,发扬性灵只是销铄性灵。中国始终是一个道学家的国家。你看见一个自由主义者,实际他想轻轻颠覆人类笨重吃力然而高贵的努力,不自知地转进另一个极端。胸襟那样广大,却那样窄狭!你佩服他聪明绝顶,然而恨不给他注射一针“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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