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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冯友兰、汤用彤、张荫麟、罗庸浅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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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能长久发生作用。所以外来思想之输入,常可以经过三个阶段:(一)因为看见表面的相同而调和;(二)因为看见不同而冲突;(三)因再发现真实的相合而调和。这三段虽是时间的先后次序,但是指着社会一般人说的。因为聪明的智者往往于外来文化思想之初来,就能知道两方同异合不合之点,而做一综合。在第一阶段内,外来文化思想并未深入。在第二阶段内,外来文化思想比较深入,社会上对于这个外来分子看作一严重的事件。在第三阶段内,外来文化思想已被吸收,加入本有文化血脉中了。不过在最后阶段内,不但本有文化发生变化,就是外来文化也发生变化。到这时候,外来的已被同化。比方佛教已经失却本来面目,而成功为中国佛教了。在这个过程中与中国相同相合的能继续发展,而和中国不合不同的则往往昙花一现,不能长久。比方说中国佛教宗派有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等等。天台、华严二宗是中国自己的创造,故势力较大。法相宗是印度道地货色,虽然有伟大的玄奘法师在上,也不能流行很长久。照这样说,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思想实在有他的特性,外来文化思想必须有所改变,合乎另一文化性质,乃能发生作用。

    《史记》里有几句话,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过去的事不能全部拿来做将来的事的榜样。上面所说的,并不断定将来和过去必定一样。不过仅仅推论以往历史的原委,以供大家的参考而已。

    应对西洋文化持什么态度(节选)

    /冯友兰/

    自民初以来,我们对于西洋之知识,日益增加,渐知所谓西洋文化,绝不是一个什么“德”、一个什么“统”,或一个什么“家”所能尽。清末人这种看法,就其内容看,遂成为可笑的附会,而民初人之知识,又不能用别的标准,以为文化分类。他们于是尽弃清末人所说,不但弃其所说,而并弃其看法。他们知清末人之错误,而不知其错误在于何处,遂并其不错误者而亦弃之。这是民初人的错误。

    民初以来,一般人专从特殊的观点,以看所谓西洋文化。他们所谓西洋文化,是“西洋”文化,此即是说,是个特殊的文化。这个特殊的文化,在他们面前,好像是一个“全牛”,其中条理,他们看不出。他们常说,中国人如何如何,西洋人如何如何。好像在他们的心目中,中国人之是如何如何,是因为其是中国人;西洋人之是如何如何,是因为其是西洋人。他们似乎不知,至少是不注意,中国人之所以是如何如何,乃因中国文化在某方面是属于某类文化;西洋人之所以是如何如何,乃因西洋文化在某方面是属于某类文化。譬如张三因患伤寒而发烧,李四因患疟疾而发冷。张三之发烧,乃因其是患伤寒病的人,并不是因为他是张三。李四之发冷,乃因其是患疟疾的人,并不是因为他是李四。任何人患了伤寒病,都要发烧;任何人患了疟疾,都要发冷。上帝,如果有上帝,可以不患伤寒病,不患疟疾,但如果他患了伤寒病,他亦必要发烧;如果他患了疟疾,他亦必发冷。

    把所谓西洋文化当成一个特殊的文化看,学西洋亦发生问题。一个个体,是一个特殊,它是不可学的。凡所谓学某个体者,其实并不是学某个体,不过是学某个体之某方面,学某个体所以属于某类之某性。例如孟子说,他愿学孔子。他所愿学而且能学者,是孔子之是圣人之一方面。若孔子之其他方面,如其是鲁人,为鲁司寇,活七十余岁等,皆是不能学的。说某个体之某方面,即是以某个体为一某类之例而观之,即是从某类之观点,以观某个体。从某类之观点,以观某个体,则某个体于此方面所有之某性,即是其主要的性质。其所有之别的性,即是其偶然的性质。例如从圣人之类之观点以观孔子,则其“圣德”是其主要的性质。其所有之别的性,如是鲁人等,皆是偶然的性质。孟子必如此看孔子,然后孔子方可学。如把一个个体作一整个看,则是不可学的。一个个体不可学,正如一个“全牛”不可吃。

    其所以如此者,因一特殊的事物,可以同时属于许多类,同时有许多性。若把一特殊的事物,作为某一类之例而观之,我们固可说此特殊的事物所有之许多性质中,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偶然的。但若把一特殊的事物作为一特殊的事物而观之,则此特殊的事物,无论其为何事物,皆是一五光十色的“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指出哪些是其主要的性质,哪些是其偶然的性质。例如我们把张三当成一个科学家看,我们可知其能研究科学是其主要的性质,至其所有之他性质,如是西洋人,或是中国人等,都是其偶然的性质,与他之是科学家与否毫无关系。但如我们把张三当成张三看,则不能说,不能指出,张三所有哪些性质是主要的,哪些是偶然的。

    一个国家或民族所有之文化,是特殊的文化,是很复杂的,可以同时属于许多类,有许多性。所谓西洋文化,亦属于许多类,亦有许多性。若从一种文化类之观点,以看所谓西洋文化,则于其许多性中,何者是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偶然的性质,我们可以说,可以指出。但若从一特殊的文化之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所谓西洋文化,亦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说,不能指出,何者是西洋文化之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其偶然的性质。自民初以来,有些人说科学及民主政治,所谓赛先生及德先生者,是西洋文化,有些人说基督教或天主教是西洋文化。崇拜德赛二先生者,固然不一定崇拜上帝,或且反对有上帝之说,但他们既是说“西洋”文化,他们不能说基督教或天主教,不是西洋文化。

    因为有人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说之,所以于其提倡西洋化,或西化时,即引起许多纠纷。近数年来,有主张所谓全盘西化论者,有主张所谓部分西化论者,有主张所谓中国本位文化论者。无论其主张如何,但如其所谓文化是指一特殊的文化,则其主张俱是说不通,亦行不通的。

    如所谓西洋文化是指一特殊的文化,则所谓全盘西化者,必须将中国文化之一特殊的文化完全变为西洋文化之一特殊的文化。如果如此,则必须中国人俱说洋话,俱穿洋服,俱信天主教或基督教等等,此是说不通,亦行不通的。主张全盘西化论者,实亦不主张此。但若其不主张此,则他所主张即与部分西化论者无异。

    但如所谓西洋文化是指一特殊的文化,则主张部分西化论者,亦是说不通,行不通的。因为如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则西洋文化是一五光十色的“全牛”,在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说出、指出,何为主要的性质,何为偶然的性质。如此不能说出、指出,则所谓部分西化论者,将取西洋文化中之何部分以“化”中国?科学家说,西洋之科学,是中国所应取来者。传教师说,西洋之宗教,是中国所应取来者。无论如何说,如果以所谓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其说总是武断的。

    所谓西化论者之主张,虽说不通,行不通,而其主张却已引起有一部分人之大惧。此即主张中国本位文化论者。照他们的看法,中国是张三,西洋是李四,如张三变成李四,则即失其所以为张三,即不是张三了。照他们的说法,中国文化有当存者,有当去者,我们应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他们亦不完全反对西化,西洋文化中,有可取而为中国所当取者,他们亦主张取之。但如果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则其五光十色中,何者是可取而当取者?即就中国文化说,如果以中国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则所谓中国文化亦是一五光十色的“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分出,何者是其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其偶然的性质。如此我们亦不能说,其中何者是当存,何者是当去。有人说,中国的文言文,是当存者。有人说,中国的旧道德,是当存者。但无论如何说,如果以所谓中国文化为一特殊的文化而观之,其说总是武断的。

    有一比较清楚的说法,持此说法者说,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者,实是指近代或现代文化。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的,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的,而是因为它是近代或现代的。这一种说法,自然是比笼统地说所谓西洋文化者通得多。有人说西洋文化是汽车文化,中国文化是洋车文化。但汽车亦并不是西洋本有的。有汽车与无汽车,乃古今之分,非中西之异也。一般人心目所有之中西之分,大部分都是古今之异。所以以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指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是通得多。所以近来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一名已渐取西洋文化之名而代之。从前人常说我们要西洋化,现在人常说我们要近代化或现代化。这并不是专是名词上改变,这表示近来人的一种见解上的改变。这表示,一般人已渐觉得以前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的,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的,而是因为它是近代的或现代的。我们近百年来之所以到处吃亏,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的,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古的。这一个觉悟是很大的。即专就名词说,近代化或现代化之名,比西洋化之名,实亦较不含混。基督教化或天主教化确不是近代化,或现代化,但不能不说是西洋化,虽大部分主张西洋化者不主张基督教化,或天主教化,或且积极反对这种“化”,但他所用的名词却亦指这种“化”。

    不过我们说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我们还是从特殊的观点以观事物。我们所谓近代或现代者,不是指古人的近代或现代,不是指任何近代或现代,而是指我们的“这个”近代与现代。我们的“这个”近代或现代,就是“这个”近代或现代,而不是别的近代或现代。它亦是个特殊,不是个类型。因为所谓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者,亦是一个特殊的文化;它亦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全牛”。在这些五光十色中,我们亦不能指出何者是其主要的性质,何者是其偶然的性质。飞机大炮与狐步跳舞,是否都是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所必需有者?专从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说,这个问题是不能问,亦不能答的。因为一特殊的事物所有之性质,就此特殊的事物说,是无所谓主要的或偶然的,说一特殊的事物所有之性质有些是主要的,有些是偶然的,都是从类的观点,以看特殊的事物。

    若从类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我们可知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的,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的,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的。于此我们所要注意者,并不是一特殊的西洋文化,而是一种文化的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在其五光十色的诸性质中,我们可以说,可以指出,其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的,何者对于此类是偶然的。其主要的是我们所必取者,其偶然的是我们所不必取者。若从类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则我们亦可知我们近百年来所以到处吃亏者,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的,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的。于此我们所要注意者,亦并不是一特殊的中国文化,而是某一种文化之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我们亦可以说,可以指出,于此五光十色的诸性质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的,何者对于此类是偶然的,其主要的是我们所当去者,其偶然的是我们所当存者,至少是所不必去者。

    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则此改变是全盘的。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即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就此一类说,此改变是完全的,彻底的,所以亦是全盘的。

    此改变又是部分的。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我们只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并不是将我们的一个特殊的文化,改变为另一个特殊的文化。我们的文化之与此类有关之诸性,当改变,必改变;但其与此类无关之诸性,则不当改变,或不必改变。所以自中国文化之特殊的文化说,此改变是部分的。

    此改变又是中国本位的。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我们只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并不是将我们的一个特殊的文化,改变为另一个特殊的文化。

    各类文化本是公共的。任何国家或民族俱可有之,而仍不失其为某国家或某民族。如张三是科学家,李四亦是科学家,科学家之类是公共的。张三是科学家,不失其为张三;李四是科学家,亦不失其为李四。张三可在李四是科学家之方面学李四,但他所学者是李四之是科学家,而不是其是李四。张三、李四,除同是科学家外,在别的方面,张三自有其是张三者,李四自有其是李四者。所以如照上所说之方向以改变中国文化,则所谓中国本位文化之问题,自亦不成问题。

    文化(节选)

    /罗庸/

    吾人一举一动,莫不与文化互为因果,对文化有认识,个人言行始能自知而统一,否则反是。今所论者,仅就中国文化为言,盖文化为一专门学问,余对专论文化之中西专书甚少涉猎,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也。

    兹分四章论之:曰文化问题乃当前一大问题,曰我对于文化的看法,曰中国文化之过去,曰中国文化之现在。

    一、文化问题乃当前一大问题。今日吾人习闻之文化论,约分二派:一曰全盘西化论,如陈序经氏所著之《中国文化的出路》可为代表;一曰本位文化论,近年当轴诸公颇主张之,如四维八德之提倡,如音乐教育委员会之设,是皆理论之见诸实行者。二者持论既异,其极乃至若水火不相容,徘徊于二者之间而莫知所适者,盖大有人在也。

    溯自明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葡人据澳门,实为西化东渐之始,时国人但以贸迁有无视之,未之异也。清季道咸以还,西人挟其坚甲利兵,向东方扩张其领土野心,国人屡败之余,遂发生一新觉悟,知非自强不能以图存,于是模仿西学西政之说忽然蜂起,至戊戌而造其极焉。时有新旧两派,一曰康梁之《湘学报》,一曰叶德辉之《翼教丛编》,相互诋讦,各不相下。张文襄乃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以折中之。张说期在以中学御西学,原未可厚非,唯强分体用为二,遂遭非议,此真所谓“一言不智,难辞厥咎”者也。

    夫历史之演变全依于势(参看《荀子·天论》),“势”非人力所能左右,持论者纵极言语之工,而历史之演变初不因群言而差其因果,此所宜先知者也。逮至五四,国人知西人所长并非坚甲利兵而别有所在,于是持论又为之一变。五四之口号曰科学、曰民主,较中西体用之说诚为灼见本原,然衡量中西文化而确见其前途者,则当推梁漱溟先生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罗莘田、陈仲瑜两先生笔记)一书,对于东西文化作一总比较,曰东西印文化为三个不同的方向:西洋文化为向前看的,因有近代欧西文明;印度文化为向后看的,其究极为出世;中国文化为持中的(大意如此,书未在手头,不克引用原文)。对中西印文化作平列的看法,而非阶层的看法,此其全书主要之点(是书亦有可议者,如论中国人生活为以理智运用直觉,运用云云,语病甚大)。是书给予余之影响甚巨,余之对整个文化加以注意与考究者,实此书有以启发之。

    北伐而后,风气又变,国人知吾国之能立国于天地间,必另有在也,于是中国本位文化之说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突发,英美处处失利,国人愈自信吾之所有者,殆非欧西之所能及,因之本位文化之说盛极一时。近三百年来国人对文化问题态度之转变概如此。

    二、我对于文化的看法。吾人对名词之应用,其含义往往失之笼统。文化与文明即其一例。如油灯进于汽灯,马车进于汽车,人称之曰文化,实则应称之曰文明。盖就整个文化而言,其范围应甚广大也(梁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乃一民族生活的样法,样法两字欠活)。余为文化下一定义曰:文化为一民族,乃至一个人之生活态度,一民族有一民族之生活态度,一人有一人之生活态度,此态度之形成即是文化。态度即相互间之关系,关系约有下述三种:(一)人与物的关系(即人对物的态度,包括动植矿一切物而言);(二)人与人的关系;(三)人与神的关系。人与物的最初关系,厥为利用之以适应人的需要,如对草木虫鱼莫不如此。一人之力有所不足,则人与人的关系生焉,于是有部落焉,有国家焉。物的现象有非人之努力所能理解者,因之拜物为神,人与神的关系生焉(如拜物教是)。自草昧至于文明,中西文化之发展其历程大致相类,而其成就乃有极大之差别。对物的态度,由利用之而改造之则为物质文明;对神的态度,由拜物至信仰多神,再变为一神教,则为宗教之最高点(宗教非哲学,盖不许思索讨论也)。至于人与人之关系,则变化多方,所以然者,实生产方式有以决定之,如中国文化源于北方中国,北方宜于农业,农业之发展有赖于生活之固定,因之遂发生家族制度,再发展则为封建社会之组织,一切封建伦理道德莫不由此而生。

    就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神之态度而言,中西文化成就之不同甚显明易见。中国物质文明不进步,宗教信仰薄弱,而家庭伦理则至发达;西人则物质文明进步,社会组织健全,宗教信仰至笃;若印度(应称之曰古代印度)则对物质生活不注意,伦理生活至为散漫,而宗教信仰为哲理的信仰(古代婆罗门已如是),至佛教则更显而易见。三者本同而末异,殊途而不同归,其极则不能相容,且发生极大的冲突。

    余意文化固无绝对的善恶,但求行而宜之而已,譬之居处衣着,求蔽风雨护体温而已,能适应此要求则善,反之则否。文化如水,万流并下,其极合而为一,一文化之不得统御其他文化,犹之一水之不能统御其他水也,准此而论,故步自封,倡言复古,拒人于千里之外,与夫尽弃故常,舍己耘人者,要皆为无识之谈。然此等见识之来,则源于占有的冲动。盖文化者本为无尽的创造,一涉占有则必凝滞而不流,如不打破此占有的成见,则不足以谈文化(“占有的冲动”与“创造的冲动”两词见于罗素所著书,日人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所言的两种力,中国固有之义利之辨、理欲之争,皆约略相类)。

    三、中国文化的过去。就历史演变而言,吾国文化约分四期:一曰有文字历史之初至孔子,二曰由孔子至老庄,三曰由老庄至佛教入中土,四曰由佛教入中国至西洋文化东来。今先论第一期。今日中国文化,长江上下游与黄河流域即已不同,然中国古文化的发展,基地在黄河流域,逐渐推广,故宇内大致同风(周民族为中国文化的最早发源)。由《诗》之《周颂》、大小《雅》,《书》之《周书》中,吾人可知农业制度社会实为中国文化之基础,因之有家庭,有部落,有国家,而发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一贯思想。以此之故,人对物的要求甚低(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固无取乎电灯、汽灯也),其极乃至物质文明发生停顿的现象,亦以此之故,形成一种寡欲与知足的哲学,人与神的关系则由复杂而变为单纯,雅颂中所见或曰天,或曰帝,或称有皇上帝,如此而已。由此更产生对祖先的崇敬,所谓敬天法祖者是,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神三者关系实互相联络(西人则科学与宗教分途发展)而一皆本于自然。如农业生产,须看天时,须顺四季变化,须知土壤之肥沃硗瘠,人力不能抵抗自然,只有随顺自然,至此天的观念与自然合为一体(所谓“君子法天运”是)。对物亦以合于自然者为善为美,如园林布置,中国人以深合自然为美,与西人园林之剪截整齐者实大异其趣也。以是吾国文化极易统一(由西周至孔子而完成),言人伦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家即是治国,言宗教则以天为对象,而此对象又不岀乎一心,所谓“祭神如神在”,称之曰如在,盖不以身外真有此一对象在也。对物则力能化物而不化于物,以化于物则“灭天理、穷人欲”也,然亦非离物远去,故曰格物。如此则天祖人伦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备于我,则无一物在我之外,此圆满人格德行之完成则为仁,此孔子之所以必依于仁也。依孔子路向而行,言态度为向前的(物质方面殊不易言),言宗教则为哲理的,言人伦则必至无穷的广大,所谓圣人“人伦之至”者也。

    儒者之精神厥在自强不息(《礼记》[3]:“赐也,倦于学,困于道矣,愿息事君,可乎?子曰:‘《诗》云: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事期君之难也,焉可息哉?’曰:‘然则愿息事亲。’子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事亲之难也。焉可以息哉?’”一节可参看),然此阳刚之德,本自难能,而况乱离之余,人人有避世之念。老庄之说岀,于是天下风靡景从焉(读《老子》应自第十五章“致虚极,守敬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读起,此为《老子》八十一章之总纲),老子态度为坐观成败,以此自高,其弊则为袖手旁观,逞私弄智,以他人之颠覆鸣自己之聪明。设墨者与儒者争,墨者必败。儒者与老子争,儒者必败。盖好逸恶劳,人情之常,老氏之论,正欲遐劳而求逸者也。

    庄子之说,实有助于老子(庄老持术不同,学者类能辨之),复为老子树立深厚的哲学基础。今之人,每历艰险,必逃于庄老者以此〔余尝谓今日之吾国人之行为,百分之九十九为老庄末流,百分之一为孔子余荫。持此而欲同化西人,西人之受同化者,则为腐化也。持此而论中国之文化(谈本位文化者包括在内),其距中国之文化也,盖不啻千万里〕。老庄之说起,先遭破坏者为伦理,魏晋清谈家之蔑弃礼法,索隐行怪(参《晋书·隐逸传》),盖其明验。

    老庄之学实不能成为宗教,盖彼以自然为极高的哲理境地也。老庄之论尤不满于敬天法祖之说,其极遂流为玩世不恭;儒者格物,老庄外物(《庄子》有《外物篇》),而后之学庄老者,则绝物。夫蔑弃礼法,固不能灭绝人性(阮嗣宗母丧,呕血数升为最好证明),因之使人格分裂,言行支离;逃于庄老者,往往拘滞名相,因之一变而为道教,其末流且降为五斗米道。求外物者并不能绝欲,而反堕于徇物,因相率为伪,习为故常,儒者建设的向前的精神并被击碎矣,此与儒者之诚意正心完全相反。如王衍之外形彻朗,内实动侠[4];谢安闻淝水之胜,至折屐齿,此均人格分裂之象,而国人乃深喜之,盖不自知其陷于矛盾也(老庄在中国文化上流毒甚烈,明乎此,即可明乎宋儒之所以排击老庄矣)。

    老庄之流毒未熄,而印度佛说又来,此为中国文化史上之第三期变化。佛说陈义至高,国人初则深闭固拒之,后则逐渐接受之,以可与老庄易三玄之说相通也,以可与儒者正心诚意之说相通也。于是佛老合流焉,于是佛老与儒学合流焉,于是有三教归一之说焉(南朝儒生皆熟《易》《老子》,又多通佛理,可为明证)。理之在天地间,本可相通,且中人印人对物的态度亦不甚冲突,如老庄外物,佛亦外物,只有出家态度,则非国人之所喜,晋唐儒佛之争,率在此点。于是百丈禅师出,创为百丈法规,百丈法规实则僧农制度,此印度之所无。逮后之禅宗,与儒者尤为接近。宋明儒者,十八有禅,即此之故。佛教大乘教义为向前的,为发愿度生的,为欲入世而始出世的(佛译曰能仁,殿曰大雄宝殿,予人印象皆为有力的,与道之清虚不同),实佛与儒为近,与道相远。然讲佛则必有和尚,和尚必须出家,出家之人,未必深通教理,其末流且无恶不为,侵蚀腐朽之极,使儒家精神愈抽愈空,外形日益僵化,至北宋而极。周程诸子出,忧心时艰,遂倡为道学(理学)以救其弊。理学之要端在反虚入实,变文从质,于晋唐以来潮流实为一逆流,惜乎大业未就,西洋文化已经东来,中国文化又遭受一新的打击,而有吾国今日之文化局面。

    四、中国文化的现在。两千年来,吾国人之所赖以生活者,唯在不识不知之农民,与最幼稚之生产。自汉以来,士大夫之甘于下流者,复上下其手,为贪官,为污吏,为土豪,为劣绅,为刀笔,此种社会历宋元明清而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致国亡种灭者,以国人有共同的文化意识,且元清文化远逊吾人也。然自西风东来,国人乃惶惶然若失其屏障焉,所以致此之故,盖西人不仅有强壮之身体与丰富之知识,且富有金钱与坚甲利兵,此三者如三矢并发,洞穿吾胸;吾人所有,非儒非佛,其极必至疲惫不敢与之抗(由通商而言,由殖民而言,由坚甲利兵而言,吾人均处于不能抵抗之地,若传教,则吾人受儒佛熏陶至深,西人颇不易为力)。故西人之来,吾人始则拒之,继则畏之,畏之不足,一变而为谄媚之。是以今日吾国对外人有两种不同之态度:一曰顽固派,以中国固有文化尽美尽善,不屑模仿外人,因之避外人若将说焉,盖即畏之也;一曰维新派,处处模仿外人,鄙弃吾国之固有为不足道,汉儿学得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维新派有之,是则谄媚之也。避之媚之,两皆大谬,于是有折中者出,非守旧,非媚外,而欲以学术思想根本改造吾之文化焉。民国七八年之顷,倡为民主与科学并重之说,即世所谓五四运动者也。然言科学须提倡实业,须有资本,须有专门人才,吾无有也;言民主则国会制度须完备无缺,吾无有也(乃至吾国今日仅有之国民参政会,亦名存而实亡)。抗战以还,军火工业,悉操诸外人之手,而一息仅存之民主制度,其不亡者亦仅矣。瞻念未来,吾国之文化前途果将何若,诚有令人不寒而栗者。以谈本位文化,可否以四维八德之提倡,为已尽其能事;以谈全盘西化,可否以多购物资为已尽其能事,是大可深长思也。今吾国所持以抗战者,仍为吾祖宗之遗产;潜存民间,苟延残喘以保持至于今者,其表现悉在于农民,而今日民力已几于竭矣。深渊在前,虎狼环伺,设一失足,则万劫不复,此诚吾国危急存亡历史上最惨的时代也;此诚吾人再不能自满自足,而应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戒慎恐惧的时代也;此诚不宜再作中兴鼓吹,而应满含眼泪,为中国文化找一出路的时代也。否则犹太人亡国灭种之惨,即为吾人之写照矣。吾尝言今日之抗战纵极难苦,抗战后之艰苦更不知将若干倍于今日,譬之殡仪,葬后之凄凉,令人将转念出殡时仪仗之盛。吾人今日不知努力,抗战后或有求如今日艰苦而不可得者。然则何以救之?曰自救个人始,个人有办法,国家始有办法。

    中国今后的文化建设

    /冯友兰/

    文化一词,意义宽泛,因而文化建设问题,也是一个宽泛的问题。本文主要目的,在提出战前有关中国文化问题的几种论争,而加一批评,作为我个人对战后文化建设的意见。这些论争可归为四种:一、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问题;二、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问题;三、新文化与旧文化的问题;四、中国本位文化与全盘西化的问题。

    一、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问题:对这问题,有一个流行的看法,即“精神胜过物质;西洋虽有较高的物质文明,但中国则有胜过他们的精神文明”。普通所谓精神文明,大概是指一个社会的组织,以及道德观念、文学、哲学、艺术等。普通所谓物质文明,大概是指技术及工商业机构而言。照我们看法,物质文明为精神文明的基础,必有相当的物质文明,才可以筑起精神文明的上层建筑来。假使我们批评西洋,我们只能说,它的物质文明基础已很好,但它的精神文明,尚未到它应该到的地步,这是可以说的。但若说中国的物质文明基础不够,然精神文明却胜过西洋,这在道理上是很难说得通的。还有一种人,在价值上重视精神文明,而轻视物质文明,他们所以作这样说法,常是因了两种错误。(一)他们把个人行为及国家政治混为一谈。就个人说,一个人固不应拿物质享受来做行为的目的,他也有理由轻视物质享受很高的发国难财的商人。但这个行为标准,对国家的政治,便不能适用。相反的,一个国家应先求国民生活水准的提高,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上,来发展精神文明。(二)有些民族因为自己的物质文明不如旁人,就提出这种说法来解嘲。在这几年战事中可以看出来。欧战开始时,德国从未提到过精神,待同盟国力量超过了它,而使它有战败可能的时候,德国才搬出大德意志的精神来。日本亦复如此。印度人现在还像中国在民初时一样,大谈其东方精神文明远胜于西洋物质文明。但中国则已打开了走向物质建设的大道,所以渐渐没有人再提起这种说法。所以今后我们的文化,当然要从物质建设上下手。而发展物质文明的方法,也就是任人皆知的工业化。说到此,我们就说到工业文明及农业文明的论辩。

    二、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有一部分人一想到工业,就想到它是与农业在同层次上对立的东西。工业发达,农业就要凋谢。他们以为工业化就是重工轻农。这显然是因为他误解了所谓工业化的真正的意义。确切说来,所谓工业化也就是机器化,是生产使用机械为动力,以代替人力兽力。农业使用机器,也是工业化的一部分。战前反对工业化的论辩,几皆由于这种误解。很显然的,现在世界里,凡尚未用机械生产的农业国家,都是殖民地。而这次战争中,战胜国对付战败国的办法的特色,也就是努力使战败国变成农业国家。中国战国时代,对付战败国的办法是“毀其宗庙,迁其重器”。现在对付战败国的办法,是“毁其工厂,迁其机器”。这次战争,我想不会再有人反对中国应当把生产方式,由用手提高到用机器的建设上去了。

    三、新文化与旧文化:随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将引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及观念,因而惹起新旧文化的争辩。现在差不多的人,都认为一切发明制造,总是后来居上。这种想法的本身,就是所谓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试一观中国古书及留意老年人们说话的习惯,都可以看出中国人从前是崇古的。抱了一个退步的历史观,这是农业社会所有的观念。在农业社会中的人,注重过去的经验,所以他们崇古;在工业社会中的人,重视创造,所以他们崇今。从前的社会尊敬老人,现在的社会重视青年,也是这个道理。老年人有的是经验,青年人有的是创造适应的能力。现在还有一部分人,不能改崇古的习惯,他们赞成现在的物质文明,而认为古代的精神文明,远胜于现在,如《诗经》《楚辞》等便胜于现代的诗人的创造。初听,这理由似很动听。但古代诗文创作,能传留到现在的,都是被时间淘汰不掉的不朽作品。对艺术的批评,时间是最公正的批评者。不好的都被时间送到它应去的地方了。《诗经》《楚辞》是经几千年时间选定了的精华。以之与现代尚未经时间淘汰的艺术相比,就说旧胜于新,很显然是错误的。另一些人把古今的分别,误认为只是中西的分别。在保全中国文化的立论下,也拥护了那些其实是时间上已落伍了的旧文化。例如所谓中医西医的分别,实在是古今的分别,并不是中西的分别。

    四、中国本位文化及全盘西化的论辩:因为有这种混古今之分为中西之分的混乱,所以引起许多不必要的争论。例如在战前所谓中国本位文化及全盘西化的论辩,就起于这一种混乱。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全盘西化?这就是主张中国本位文化的人所提出的问题。假使不说全盘西化,只说全盘今化,一切问题就简单了。我们也承认有些事只是中西之分,而不是古今之异的。例如中餐西餐、房屋花样、衣着形式等。这些在实用上虽无甚差别,但很有关于民族感。所以这是应该保存的。所以我以为我们的文化,要以民族之义为形式,而以现代化为内容,也就是实际采取现代的新文化,而被以这些中国所特有的花样。这些花样主要是语言、文学、哲学、艺术等有民族色彩的东西,但这并不是重弹“旧瓶装新酒”的老调,而是连瓶都要换新的,只是瓶上的花样依旧而已。

    注释

    [1]《新理学》,冯友兰所著《贞元六书》之一。————编者注

    [2]即上文《尼各马可伦理学》。————编者注

    [3]应为《孔子家语》。以下所引文字与《孔子家语》原文有出入,遵本文作者。后同。————编者注

    [4]应为“内实动狭”。————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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