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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雷海宗、吴晗、张荫麟讲历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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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过去的释义

    /雷海宗/

    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普遍称为“过去”。对于过去,无论我们详知或略晓,普通的感觉总以为过去本身是简单的,只是从前曾经发生的种种事物而已。但实际问题并不像一般人,甚至许多历史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们若细加推敲,追问从前发生的一切究竟如何,问题立刻就来了。并且是愈钻研,发现问题愈多。太复杂的问题不必讲。专就根本的名词言,我们用“过去”或“历史”一词时,实际就有两种不同的意义,而用时又往往把两义混用而不自觉。这种不自觉的混淆,是许多误会的来源。

    过去有二,一为绝对的,一为相对的,把过去的事实看为某时某地曾经发生的独特事,而不问它与再远的过去或再后的未来的关系,把它看为超然而独立的既成事实,那个过去是固定的,是已定的,是一成不变的,是万古如此的,是绝对不可挽回的。例如长平之战,秦败赵,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汉武帝征服南越,设置郡县;唐太宗威震四方,称天可汗————凡此种种都已过去,就已经过去的方面言是永不会再改变分毫的,已经如何,就是如何,任凭后人的如何赞成或如何反对,也不能再把这些事实取消、修改或增删。但这种绝对的过去观,是完全抽象的纯理智看法。当为一种哲学的见解则可,作为一种文学的慨叹对象也可,然而这却不是普通历史学里的历史知识。史学的过去是相对的,是瞻前顾后的。一件事实对于以往的关系,对于未来的影响,在当时的地位,对今日所仍有的意义,都必须研究清楚,那件事实才是真正的历史知识,才成为历史学的事实,才有意义,才是活的,但一谈到活的意义,与此时此地此人此景有生动关系的意义,问题就复杂了。没有任何一种事实能有百世不变的意义。此代认为第一等重要的事,彼代认为无足轻重。此地认为可赞的事,彼地认为可憾。此人认为平淡的事,彼人认为意味深长。我们生于现在,创造未来,这是人所共晓的,一般人所不注意的,是我们也创造过去,每一个时代所认识的过去,都是那一时代的需要、希望、信仰、成见、环境、情绪等所烘托而出的。以上种种,没有两个时代完全相同,所以同一的过去,也没有两个时代对它的看法完全相同。我们试以孔子为例,而引申此说。

    孔子之为孔子,已经过去,万古不变,但这个绝对的孔子,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不只文献漏载的孔子生活事实或日常琐事,我们无法求知,专就文献可征的孔子嘉言懿行而论,某一嘉言,某一懿行,孔子说时做时的心情、原因、背景与目的,我们大部也永不能知。历史上所“知”的孔子,是后世对于上面所讲“不可知”的孔子的主观认知。例如在孔子死后百年左右,在《论语》一书的编纂时期,我们可以看出,再传以及三四传的儒家弟子把孔子看为圣人,看为诲人不倦的大师,看为不得志的大才,看为中国传统与正统文化的提倡者,凡此一切有多少是合乎百年前孔子在世时的事实的,我们不必追问。所可注意的,是《论语》一书中所表出的这个孔子,正是战国初期政治社会开始大乱时主张保守以求安定的儒家的理想。他们是都希望借着复古以安定社会的,所以也就描写出一个好古博古的大师与圣人。再进一百年,到了战国晚期,如以《荀子》一书的孔子为代表,孔子已作为鲁国的摄相,七日而诛少正卯,威风十足,是《论语》中所不见的。孔子又为鲁司寇,断案的方法奇特,为一般人所不能了解。鲁君向孔子问难,有时问的不得体,孔子竟然不答,其傲气之高,不可向迩,这几件事无论或多或少的有否根据,我们可看为战国中期以下百家争鸣,群士争助,各思谋得一官半职的热衷之士所特别标榜的故事。这个孔子已远不如《论语》中的孔子之超然,其分别就在战国初期的儒家尚不似战国中期以下儒家的争求仕进[1],而急求仕进也正是战国中期以下诸子百家的共同特征。

    再进一步到汉代,孔子又变为素王,成为代后世定治平大法的未卜先知的神人,成为黑帝之子,有人母而无人父,成为微言大义的《春秋》作者。这是汉代,列国之局变为大一统后一般士子为新时代的需要而造出的一个孔子。这个孔子比起前两个孔子,显然的距离事实更远了。但却是合乎当时要求的一个孔子。汉代为此后二千年创立大一统的规模,一部也就靠当时的这种孔子观。至于其中的神秘部分,如黑帝之子以及相关的许多鬼话,那是与大题无关而却十足表现汉代宗教精神复盛的现象。也正因这一部分与大题无关,所以进入东汉后,这一部分渐渐为人放弃,此后只注意孔子为后世立法,为生民未有的超绝圣人的一套理论。此后二千年中国的政治社会无大变化,大体维持汉代所建的局面,所以二千年间的孔子观也未再变,除神秘部分减轻外,孔子始终是汉代儒家所创的孔子。

    今日中国的社会以及整个的环境却在大变之中,为二千年所未有之局,各方都流动不定,所以对孔子的看法也无奇不有。由最保守甚至近乎汉代素王的陈旧看法,到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口号下的孔子万恶观,无不应有尽有。由对于孔子看法的如此混乱,也正表出中国整个文化的仍在动荡之中。若欲对孔子再有大体一致的看法,那必须等到中国文化已大体又有定型之后。此日的到临,恐怕仍然遥远。以上历代孔子观的一段追述,只是略举一例而已。今日我们对于过去的种种,都有黑白相差很远的估价,也正如对孔子的看法有天壤之分之一样。

    有人或者因此而要对历史学发生疑问:是否历史学根本为主观的,为不可靠的,为这派事实的。由一方面看,也未尝不可如此说。但由另一方面看,以上的相对过去观,也不过是说历史学是活的,是人生的一部,我们对于过去的了解,也是我们今日生活不可分的一部。其实何止民族的历史如此,个人的历史又何尝不如此。我们每个人已往的经验,经验本身一成不变,一去永不复返,不只在客观上任何的经验不能重演一遍,就是在主观上我们也不能把任何已过的经验在心中不折不扣地重度一遍。时过境迁,过去的情绪、感触、思想、好恶等等都已消灭或变质,今日又有不同的情绪及其他种种。用今日的不同人格,去追忆过去的另一种情景,其意味远非过去的意味,其中不知有多少增减、修改,与有意无意的新解释。这正与我们对于身外大历史的时刻改观,如出一辙。例如一人在中小学读书,在当时不过是从父兄之命,按照社会的习惯,当然入学。入学之后,求学一方面为求知,一方面为好胜的表现,希望在成绩上出人头地。中学毕业后进入大学,对中学时代就要看成为大学的预备时期,对于当初的亲命与竞胜现象渐渐不免忘记,最少渐不注意。大学毕业,入社会服务,对中学的看法又将一变:在中学曾交了三两个挚友,中学时期同学间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中学教师的循循善诱或无理督导,中学校舍的一花一木,上课时的庄严,放假时的轻松————凡此种种,将为中年人所时常忆起。总之,中学时期只是一个富于可以追忆的温暖经验的时期,其求知求学或准备升学的方面,已成为勉强尚未忘记的淡薄感觉。再进一步,一人到了晚年,退休之后,想起了中学时代,大概只是充满了可笑的追忆而大体模糊不清的一片印象,只是人生过程的一个必需阶段,谈不到特别浓厚的意味。这三种不同的中学时代观,何种是合乎事实的?若绝对地讲,恐怕都不合乎事实,最少不合乎全部的事实。但就三个不同时期的需要与情绪讲,各在当时是都合乎事实的。民族的历史也正是如此,绝对的真实永难求得,即或求得也无意义。有意义的过去,真正的历史知识,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对于过去的活的认识。这个认识当然是主观的,它的价值也就主观。

    生而为人,不能脱离主观。如果历史有客观的意义,那个意义不是人类所能了解的。宗教家的上帝,哲学家的天理,文学家的造物,可以刹那间而纵观过去,俯视现在,而明察未来,一眼而见全体,能明了历史的整个意义与绝对意义。由这个超然的观点来看,过去与未来浑然一体,根本没有先后久暂之分: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天地初开与天地毁灭为一时一事。但这只是人类理智推到尽头,认为当有之理,而不是人类心灵所能具体把握的实在。此种绝对的实在,是上帝所独知的秘密。只要仍为人,他对于未来只能摸索,对于现在只能猜测,对于过去只能就他对于现在的看法与对于未来的希望而给他一个主观的意义。

    中国文化的两周

    /雷海宗/

    一、正名

    二、中国史的分期

    三、中国史与世界史的比较

    断代是普通研究历史的人所认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试看一般讲史学方法的书,或通史的叙论中,对此问题都有一定的套语,大致如下:

    历史上的变化都是积渐的,所有的分期都是为研究的便利而定,并非绝对的。我们说某一年为两期的分界年,并不是说某年的前一年与后一年之间有截然不同之点,甚至前数十年与后数十年之间也不见得有很大的差别。我们若把这个道理牢记在心,就可分历史为上古、中古、近代三期而不致发生误会了。

    这一类的话在西洋的作品中时常遇到,近年来在中国也很流行一时。话都很对,可惜都不中肯。历史就是变化,研究历史就为的是明了变化的情形。若不分期,就无从说明变化的真相。宇宙间的现象,无论大小,都有消长的步骤;人类文明也脱离不了宇宙的范围,也绝不是一幅单调的平面图画。但因为多数研究的人不注意此点,所以以往的分期方法几乎都是不负责任的,只粗枝大叶地分为上古、中古、近代,就算了事。西洋人如此,中国人也依样画葫芦。比较诚恳一点的人再细分一下,定出上古、中古、近古、近世、近代、现代一类的分期法,就以为是独具匠心了。这种笼统的分法比不分期也强不了许多,对于变化的认清并没有多大的帮助。不分期则已;若要分期,我们必须多费一点思索的功夫。

    一、正名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一句话,很可移用在今日中国史学界的身上。无论关于西洋史或中国史,各种名义都不严正,这是断代问题所以混乱的一个主要原因。我们若先将各种含意混沌的名词弄清,问题就大半解决了。

    西洋史上古、中古、近代的正统分期法,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当时的文人对过去数百年以至千年的历史发生了反感,认为自己的精神与千年前的罗马人以至尤前的希腊人较为接近,与方才过去的时代反倒非常疏远。他们奉希腊、罗马的文献为经典(Classics),现在为这种经典的复兴时代(Renaissance),两期中间的一段他们认为是野蛮人,尤其是哥特人的时代(Barbarous或Gothic),或黑暗时代(Dark Ages),恨不得把它一笔勾销。他们只肯认为这是两个光明时代之间的讨厌的中间一段,甚至可说是隔断一个整个的光明进展的障碍物,除“野蛮”“哥特”,或“黑暗”之外,他们又称它为“中间时代”〔Mediaeval,为拉丁文“中间”(Medius)与“时代”(Aevum)二字合成〕,字中含有讥讽、厌弃的意义。希腊、罗马就称为经典时代(Classical Ages),又称为古代或上古(Antiquity)。“经典”当然是褒奖的名词,连“古代”也有美的含意。他们那时的心理也与中国汉以下的情形一样,认为“古”与“真美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为崇拜“古”,所以“古代”就等于“理想时代”或“黄金时代”。至于他们自己这些崇拜“古代”的人,就自称为“摩登时代”或新时代(Modern Ages)。所谓“摩登”与近日一般的见解略有不同,并不是“非古”,而是“复古”的意思,是一个“新的古代”或“新的经典时代”,或“经典复兴的时代”。

    这种说法并不限于一人,也不倡于一人,乃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普遍见解。虽然不久宗教改革运动发生,宗教信仰又盛极一时,但文艺复兴人物崇拜古代的心理始终没有消灭,历史的三段分法也就渐渐被人公认,直到今日西洋史学界仍为这种分法所笼罩。虽不妥当,在当初这种分法还可勉强自圆其说。“上古”限于希腊、罗马;关于埃及、巴比伦和波斯,除与希腊、罗马略为发生关系外,他们只由《圣经》中知道一点事实,在正统的历史作品中对这些民族一概置诸不理。19世纪以下情形大变。地下的发掘增加了惊人的史料与史实和出乎意料的长期时代。这些都在希腊、罗马之前,虽不能称为“经典时代”,却可勉强称为“古代”。地下的发掘愈多,“古代”拉得愈长。到今日,古代最少有四千年,中古最多不过千年,近代只有四五百年。并且把希腊、罗马与中古近代的历史打成一片,虽嫌牵强,还可办到。但地下发现的史实太生硬,除了用生吞活剥的方法之外,万难与传统的历史系统融合为一。专讲埃及史或巴比伦史,还不觉得为难;一旦希求完备的通史,就感到进退窘迫。凡读通史的人,对希腊以前时间非常长而篇幅非常短的一段都有莫名其妙的感想,几万言或十几万言读过之后,仍是与未读之前同样地糊涂,仍不明白这些话到底与后来的发展有什么关系。近年来更变本加厉,把民族、血统完全间断,文化系统线索不明的新石器时代与旧石器时代也加上去(新石器时代的人类与近人大概有血统的关系,虽然同一地的新石器人类不见得一定是后来开化人类的祖先,文化系统也不见得是一线相传。至于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与近人并不是同一的物种),甚至有人从开天辟地或天地未形之先讲起(H.G.Wells的Outline of History是最早、最著名的例子。近年来东西各国效颦的人不胜枚举),愈发使人怀疑史学到底有没有范围,是否一种大而无外的万宝囊。

    西洋人这种不假深思的行动,到中国也就成了金科玉律,我们也就无条件地认“西洋上古”为一个神怪小说中无所不包的乾坤如意袋。西洋人自己既然如此看法,我们也随着附和,还有可说;但模仿西洋,把中国史也分为三段,就未免自扰了。中国从前也有断代的方法,不过后来渐渐被人忘记。在《易·系辞》中已有“上古”“中古”的名称,“上古”是指“穴居野处,结绳而治”的时代,“中古”是指殷周之际,所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的纣与文王的时代(见《易·系辞》下)。以此类推,西周以下当为近代。若求周备,可称西周为“近古”,就是荀子所谓“后王”的时代(见《荀子》卷三《非相篇》第五,卷五《王制篇》第九。《韩非子》卷十九《五蠹篇》第四十九以有巢、燧人的二代为上古,以尧、舜、禹之世为中古,以商周为近古,与《荀子》略异),礼乐崩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春秋、战国可称“近世”或“近代”。这大体可代表战国诸子的历史观与历史分期法。秦汉以下,历史的变化较少,一般人生长在不变之世,对于以往轰轰烈烈的变化,渐渐不能明了,史学于是也变成历朝历代的平面叙述。断代的问题并不发生,因为清楚的时代观念根本缺乏。

    19世纪西学东渐以后,国人见西洋史分为三段,于是就把中国史也尔样划分。战国诸子的分法到今日当然已不适用,于是就参考西洋的前例,以先秦时代为上古,秦汉至五代为中古,宋以下为近代。再完备的就以宋为近古,元、明、清为近代,近百年为现代。此外大同小异的分期法,更不知有多少。这种分期法倡于何人,已无可考,正如西洋史的三段分法由何人始创的不可考一样(若详细搜索清末的文字,或者可找到创始的人。但这种事殊不值得特别费时间去做;将来或有人无意中有所发现)。但西洋史的三段分法,若把希腊以前除外,还勉强可通;至于中国史的三段分法或五六段分法,却极难说得圆满。

    近年来中国史的上古也与西洋史的上古遭了同样的命运。中国古代的神话史本来很长,但一向在半信半疑之间,并不成严重的问题。近来地下发现了石器时代的遗物,于是中国史戴上了一顶石头帽子。这还不要紧。北京猿人发现之后,有些夸大习性未除的国人更欢喜欲狂,认为科学已证明中国历史可向上拉长几十万年。殊不知这种盗谱高攀的举动极为可笑,因为北京猿人早已断子绝孙,我们绝不会是他的后代。由史学的立场来看,北京人的发现与一个古龙蛋的发现处在同等的地位,与史学同样地毫不相干。据今日所知,旧石器时代各种不同的人类早已消灭,唯一残留到后代的塔斯玛尼亚人(Tasmanians)到19世纪也都死尽(见W.J.Sollas著Ancient Hunters第四章)。新石器时代的人到底由何而来,至今仍为人类学上的一个未解之谜:是由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演变而出,或由他种动物突变而出,全不可知。新石器时代的文化是否由旧石器时代蜕化而出,也无人能断定;新旧两石器时代的人类似乎不是同一的物种,两者之间能否有文化的传达,很成问题。新石器的人类与今日的人类属于同一物种,文化的线索也有可寻,但不见得某一地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就是同地后来开化人类的祖先,某一地的新石器文化也不见得一定与同地后来的高等文化有连带的关系。因为我们日常习用“中国史”“英国史”“欧洲史”一类的名词,无意之间就发生误会,以为一块地方就当然有它的历史。由自然科学的立场来看,地方也有历史,但那是属于地质学与自然地理学的范围的,与史学本身无关。地方与民族打成一片,在一定的时间范围以内,才有历史。民族已变,文化的线索已断,虽是同一地方,也不是同一的历史。这个道理应当很明显,但连史学专家也时常把它忽略。无论在中国或西洋,“上古史”的一切不可通的赘疣都由这种忽略而发生。所以关于任何地方的上古史或所谓“史前史”,即或民族文化都一贯相传,最早也只能由新石器时代说起,此前的事实无论如何有趣,也不属于史学的范围。这是第一个“正名”的要点。

    人类史的最早起点既已弄清,此后的问题就可简单许多。在中国时常用的名词,除“中国史”之外,还有“世界史”“外国史”与“西洋史”三种名称。“世界史”按理当包括全人类,但平常用起来多把中国史除外,所以“世界史”等于“外国史”。至于“外国史”与“西洋史”有何异同,虽没有清楚的说法,但大致可以推定。我们可先看“西洋史”到底何指。“西洋”是一个常用的名词,但若追问“西洋”的时间与空间的范围,恐怕百人中不见得有一人能说清。若说西洋史为欧洲史,当初以东欧为中心的土耳其帝国制度文物的发展是否为西洋史的一部分?若是,为何一般西洋史的书中对此一字不提;若不是,土耳其帝国盛时的大部显然在欧洲。公元前的希腊与近数百年的希腊是否同一地属于西洋的范围?若说欧洲与地中海沿岸为西洋,起初不知有地中海的古巴比伦人为何也在西洋史中叙述?回教到底是否属于西洋?若不属西洋,为何一切西洋中古史的书中都为它另辟几章?若属于西洋,为何在西洋近代史的书中除不得不谈的外交关系外,把回教完全撇开不顾?欧洲新石器时代的文化与埃及文化有何关系?埃及已经开化之后,欧洲仍在新石器时代,但西洋通史的书中为何先叙述欧洲本部的石器文化,然后跳过大海去讲埃及?这些问题,以及其他无数可以想见的问题,不只一般人不能回答,去请教各种西洋史的作者,恐怕也得不了满意的答复。

    “西洋”一词(The West或The Occident)在欧美人用来意义已经非常含混,到中国就更加空泛。我们若详为分析,就可看出“西洋”有三种不同的意义,可称为泛义的、广义的与狭义的。狭义的西洋专指中古以下的欧西,就是波兰以西的地方,近四百年来又包括新大陆。东欧部分,只讲它与欧西的政治外交关系,本身的发展并不注意,可见东欧并不属于狭义的西洋的范围。这是以日耳曼民族为主所创造的文化。我们日常说话用“西洋”一词时,心目中大半就是指着这个狭义的西洋。

    广义的西洋,除中古与近代的欧西之外,又加上希腊罗马的所谓经典文化,也就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所谓上古文化。讲思想学术文艺的发展的书中,与学究谈话时所用的“西洋”,就是这个广义的西洋。

    泛义的西洋,除希腊、罗马与欧西外,又添上回教与地下发掘出来的埃及、巴比伦,以及新石器时代,甚至再加上欧洲的旧石器时代。这是通史中的西洋,除了作通史的人之外,绝少这样泛用名词的。

    对于希腊以前的古民族,欧美人往往半推半就,既不愿放弃,又不很愿意直截了当地称它们为“西洋”,而另外起名为“古代的东方”(The Ancient East或The Ancient Orient)。但希腊文化最初的中心点在小亚细亚,与埃及处在相同的经线上,为何埃及为“东”而希腊为“西”,很是玄妙。回教盛时,西达西班牙,却也仍说它是“东方”。同时,西洋通史又非把这些“东方”的民族叙述在内不可,更使人糊涂。总之,这都是将事实去迁就理论的把戏。泛义的西洋实际包括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回教、欧西五个[2]独立的文化,各有各的发展步骤,不能勉强牵合。至于欧洲的新石器时代,与这些文化有何关系,是到今日无人能具体说明的问题。这五个独立的文化在时间上或空间上或有交互的关系,但每个都有自立自主的历史,不能合并叙述。若勉强合讲,必使读者感觉头绪混乱。我们读西洋上古史,总弄不清楚,就是因为这个道理;中古史中关于回教的若即若离的描写,往往也令人莫测高深。把几个独立的线索,用年代先后的死办法,硬编成一个线索,当然要使读者越读越糊涂了。

    欧西的人尽量借用希腊、罗马的文献,当经典去崇拜,所以两者之间较比任何其他两个文化,关系都密切。但推其究竟,仍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希腊、罗马文化的重心在小亚细亚西岸与希腊半岛,意大利半岛的南部处在附属的地位,北部是偏僻的野地,地中海沿岸其他各地只是末期的薄暮地带。今日希腊半岛的民族已不是古代的希腊民族,今日的意大利人也更不是古代的罗马人。真正的希腊人与罗马人已经消灭。至于欧西文化的重心,中古时代在意大利北部与日耳曼,近代以英、法、德三国最为重要。希腊半岛与欧西文化完全无关,最近百年才被欧西所同化。上古比较重要的意大利南部也始终处在附属的地位。地中海南岸与欧西文化也完全脱离关系。创造欧西文化的,以日耳曼人为主体,古罗马人只贡献一点不重要的血统。连今日所谓拉丁民族的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人中也有很重要的日耳曼成分;称他们为拉丁民族,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语言大体是由古拉丁语蜕化而出。希腊、罗马文化与欧西文化关系特别密切,但无论由民族或文化重心来看,都绝不相同。其他关系疏远的文化之间,当然更难找同一的线索了。这是“正名”工作的第二种收获,使我们知道“西洋”一词到底何指。狭义的用法,最为妥当;广义的用法,还可将就;泛义的用法,绝要不得。

    日常所谓“西洋史”既包括五个不同的文化,在人类所创造的独立文化中,除新大陆的古文化不计外,只有两个未包括在内,就是中国与印度。所以我们平常所谓“外国史”或“世界史”只比“西洋史”多一个印度。若因印度人与“西洋人”都属于印欧种而合同叙述,“外国史”或“世界史”就与“西洋史”意义相同了。这是“正名”的第三种收获,使我们知道三个名词的异同关系。

    文化既是个别的,断代当然以每个独立的文化为对象,不能把几个不同的个体混为一谈而牵强分期。每个文化都有它自然发展消长的步骤,合起来讲,必讲不通;若把人类史认为是一个纯一的历史,必致到处碰壁,中国的殷周时代当然与同时的欧洲或西亚的历史性质完全不同,中古时代的欧西与同时的希腊半岛也背道而驰。我们必须把每个文化时间与空间的范围认清,然后断代的问题以及一切的史学研究才能通行无阻。这是“正名”的第四种收获,使我们知道人类历史并不是一元的,必须分开探讨。互相比较,当然可以;但每个文化的独立性必须认清。

    在每个文化的发展中,都可看出不同的时代与变化。本文对中国特别注意,把中国史分期之后,再与其他文化相互比较,看看能否发现新的道理。

    二、中国史的分期

    中国四千年来的历史可分为两大周。第一周,由最初至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大致是纯粹的华夏民族创造文化的时期,外来的血统与文化没有重要的地位。第一周的中国可称为古典的中国。第二周,由公元383年至今日,是北方各种胡族屡次入侵,印度的佛教深刻地影响中国文化的时期。无论在血统上或文化上,都起了大的变化。第二周的中国已不是当初纯华夏族的古典中国,而是胡汉混合、梵华同化的新中国,一个综合的中国。虽然无论在民族血统上或文化意识上,都可说中国的个性并没有丧失,外来的成分却占很重要的地位。为方便起见,这两大周可分开来讲。

    华夏民族的来源,至今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只能说,在公元前3000至前2000年间,日后华夏民族的祖先已定居在黄河流域一带。至于当初就居住此地,或由别处移来,还都是不能证明的事。在整个的第一周,黄河流域是政治文化的重心,长江流域处在附属的地位,珠江流域到末期才加入中国文化的范围。第一周,除所谓史前期之外,可分为五个时代:

    1. 封建时代(前1200[3]——前771);

    2. 春秋时代(前770——前473);

    3. 战国时代(前473——前221);

    4. 帝国时代(前221——88);

    5. 帝国衰亡与古典文化没落时代(88——383)。

    在公元前3000年以后,黄河流域一带,北至辽宁与内蒙,渐渐进入新石器文化的阶段。除石器之外,还有各种有彩色与无彩色的陶器最足代表此期的文化。无彩色的陶器中有的与后来铜器中的鬲与鼎形状相同,证明此期与商周的铜器时代有连接的文化关系。与新石器时代遗物合同发现的骸骨与后世的华夏人,尤其北方一带的人大致相同,证明此期的人已是日后华夏民族的祖先(Black,D.著The Human Skeletal Remains from Sha Kuo T’un;A Note on the Physical Characters of the Prehistoric Kansu Race)。

    这些原始的中国人分部落而居,以渔猎或畜牧为生,但一种幼稚的农业,就是人类学家所谓锄头农业(Hoc Culture)[4],已经开始。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这些部落似乎已进入新石器时代的末期,就是所谓金石并用期。石器、骨器、陶器之外,人类又学会制造铜器。农业的地位日趋重要,与农业相并进行的有社会阶级的产生。人民渐渐分为贵族、巫祝的地主与平民的佃奴两个阶级。这种阶级的分别直延到封建的末期,才开始破裂。部落间的竞争,继续不断,当初成百成千的部落数目逐渐减少。到公元前1700年左右,或略前,有两个强大的部落出现,就是夏与商。夏当初大概比较盛强,许多小部落都承认它为上国。所以“夏”“华夏”或“诸夏”就成了整个民族的种名。但商是夏的死敌,经过长期的竞争之后,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商王成汤灭夏,所有的部落都被臣服,最早松散的半封建帝国,部落组成的帝国,由此成立。可惜此后三百年间的经过,我们完全不知道。但我们可断定,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必已有一个比较可靠的历法,否则农业不能发达。同时必已发明文字,因为自成汤以下历代的王名都比较可靠,并且传于后代。

    据《竹书纪年》,在公元前1300年,盘庚迁殷。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比较确定的年代,可认为封建时代的开始。关于此前三百年,我们只知商王屡次迁都;但此后三百年殷总是商王势力的中心。这或者证明前三百年间商王的共主地位只是名义上的。因势力不稳,而时常被迫迁都,或因其他的关系迁都;但因为势力微弱才能因小故而迁都,若势力稳固就不能轻易迁动国本。到盘庚时真正的封建制度与封建帝国才算成立,已不是许多实际独立的部落所组成的松散帝国。商王是所有部落的共主,又称天子,势力最少可达到一部分的部落之内,或者有少数的部落是被商王征服之后又封给亲信的人的。但无论当初的部落,或后封的诸侯,内政则大致自由,诸侯的地位都是世袭的。

    后来周兴起于西方,据《竹书纪年》,于公元前1027年灭商,代商为天子。武王、周公相续把东方的领土大部征服,然后封子弟功臣为诸侯。所以周王的势力大于前此的商王,周的封建帝国也较商为强。但整个的制度仍是封建的,天子只直接统辖王畿,诸侯在各国仍是世袭自治的。

    约在公元前900年左右,封建帝国渐呈裂痕。诸侯的势力日愈强大,上凌共主的天子,下制国内的贵族。经过长期的大并小、强兼弱之后,少数的大国实际变成统一的国家与独立的势力,天子不能再加干涉。公元前860年左右,厉王即位,想要压迫诸侯,恢复旧日的封建帝国。这种企图完全失败,在公元前842年厉王自己也被迫退位。此后十四年间王位空虚,诸侯更可任意发展。迨宣王(前827——前782)即位之后,诸侯已非王力所能制服。戎人屡屡寇边,内中有诸侯的阴谋也未可知。宣王最后败于戎人,不能再起。幽王(前781——前771)的情形更为狼狈,最后并被戎人所杀。整个的西部王畿临时都遭戎人蹂躏。平王(前770——前720)不得已而东迁,封建共主的周王从此就成了傀儡。我们已进到列国为政治重心的春秋时代。

    封建时代的精神生活为宗教所包办。自然界的各种现象都被神化。风伯、雨师、田祖、先炊、河伯以及无数其他的神祇充满天地间。最高的有无所不辖的上帝,与上帝相对的有地上最高灵祇的后土。除此之外,人与神的界限并不严明。所有贵族的人死后都成神,受子孙的崇拜。

    “春秋”本是书名,书中纪年由公元前722——前481年。但我们若完全为一本书所限,又未免太迂。若由前722年起,此前的五十年将成虚悬,无所归宿。以前481年为终点,还无不可,因为公元前5世纪初期的确是一个剧变的时期。但那一年并没有特殊的大事发生。此后三十年间可纪念的事很多,都可作为时代的终点。公元前479年,孔子死;前477年,田桓割齐东部为封邑,田齐实际成立;前473年,越灭吴;前464年,《左传》终;前453年,《国策》[5]始,就是韩、赵、魏灭智氏,三晋实际成立的一年。这都值得注意。《通鉴》[6]始于韩、赵、魏正式为诸侯的前403年,认为战国的始点,略嫌太晚。我们定越灭吴的前473年为春秋、战国之间的划界年,原因下面自明。

    东迁以后,实际独立的列国并争,开始有了一个国际的局面。

    齐、晋、秦、楚四方的四个大国特别盛强,中原的一群小国成了大国间争夺的对象。这种争夺就是所谓争霸或争盟。大小诸国在名义上仍都承认周王的共主地位,但天子的实权早已消灭,他的唯一功用就是正式承认强力者为霸主。当初齐桓、晋文相继独霸中原,但楚国日趋盛强,使这种独霸的局面不能维持。秦在春秋时代始终未曾十分强大,齐自桓公死后也为二等国,天下于是就成了晋楚争盟的均势局面。中原的北部大致属晋,南部大致属楚。

    这些竞争的列国,内部大体都已统一。封建的贵族虽仍存在,诸侯在各国内部都已成了最高的实力者,贵族只得在国君之下活动,帮助国君维持国力。平民仍未参政,在国君的统治之下,贵族仍包揽政治。所以春秋可说是封建残余的时代。但贵族的势力,在各国之间也有差别。例如在秦、楚二国,贵族很为微弱;在晋国,贵族势力就非常强大,世卿各有封土,国君只有设法维持世卿间的均势才能保障自己的地位。但这种办法终非长久之策,最后世卿实际独立,互相征伐,晋君成为傀儡,晋国因而失去盟主的地位。但楚国并未利用这个机会北进,因为在东方有新兴的吴国向它不住地进攻,使它无暇北顾。吴的兴起是春秋的大变局。

    吴国兴起不久,南边又崛起了一个越国,两国间的竞争就结束了春秋的局面。春秋时代的战争是维持均势的战争,大国之间并不想互相吞并。吴越的战争,性质不同。吴仍有春秋时代的精神,虽有机会,又有伍子胥的怂恿,但并未极力利用机会去灭越。然而越国一旦得手,就不再客气,直截了当地把第一等大国的吴一股吞并。这是战国时代的精神,战国的战争都是以消灭对方为目的的战争。所以春秋末期的变化虽多,吴越的苦战可说是最大的变化,是末次的春秋战争,也是初次的战国战争。越灭吴之年是最适当的划分时代的一年。

    春秋大部的时间似乎仍在宗教的笼罩之下。但到末期,大局发生剧变,独立的思潮开始抬头。对时局肯用心深思的人大致分为三派。第一为迎合潮流,去参加推翻旧势力的工作的人。这种人可以邓析为代表,是专门批评旧制,并故意与当权者为难的人(《左传》定公九年;《吕氏春秋》卷十八《审应览》第六《离谓篇》)。第二,为悲观派,认为天下大局毫无希望,只有独善其身,由火坑中求自己的超脱。这种隐士,孔子遇见许多,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都是这一流的人。第三,就是孔子的一派,崇拜将要成为过去的,或大半已经成为过去的旧制度文物,苦口婆心地去宣传保守与复古。每到剧变的时代,我们都可遇到同样的三种人:为旧制辩护的人,反对旧制的人与逃避现实的纠纷的人。

    “战国”一词的来源,不甚清楚。司马迁已用此名,可见最晚到汉武帝时已经流行(《史记》卷十五《六国年表序》)。《战国策》成书似在秦末或汉初或楚汉之际。(六国中齐最后亡,齐亡时的情形,卷十三《齐策六》中有记载。卷三十一《燕策三》中又提到高渐离谋刺秦始皇的事,可见成书必在秦并六国之后。书中似乎没有汉的痕迹。)但书名本来无定,不知当初“战国策”是否也为书名之一(据刘向《战国策》目录,书名原有《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六种。不知“国策”是否“战国策”的缩写)。

    若然,“战国”一词在秦汉之际已经通行。但很可能,在秦并六国之先,已有人感觉当时战争太多太烈,而称它为“战国”。所以这个名称不见得一定是后人起的,也许是当时人自定的。《战国策》卷六《秦策四》顿弱谓“山东战国有六”,卷二十《赵策三》赵奢谓“今取古之万国者分以为战国七”。可见“战国”一词起于当代。一般以为自《战国策》书名而来,乃是一个很自然而不正确的印象。

    战国初期的一百年间是一个大革命的时代。三家分晋与田氏篡齐不过是最明显的表面变化,骨子里的情形较此尤为紧张。各国内部,除政治骚乱外,都起了社会的变化。封建残余的贵族都被推翻,诸侯都成了专制独裁的君主。所有的人民最少在理论上从此都一律平等,任何人都可一跃而为卿相,卿相也可一朝而堕为庶民。一切荣辱都操在国君手中,要在政治上活动的人,无论文武,都须仰国君的鼻息。同时,人民既然平等,就须都去当兵,征兵的制度开始成立。当兵已不是贵族的权利,而是全体人民的义务。所有的战争都是以尽量屠杀为手段,以夺取土地为目的的拼命决斗。周天子名义上的一点地位也无人再肯承认,一切客气的“礼乐”都已破坏无遗。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全体人民参战的时代。

    战争最烈的时代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黄金时代。各家争鸣,都想提出最适当的方案,去解决当前的严重问题。各派都认为当设法使天下平定,最好的平定方法就是统一。但统一的方策各自不同。除独善其身的杨家和道家与专事辩理的名家外,儒、墨、法、阴阳四家都希望人君能实行他们的理想以平天下。除了法家之外,这些学说都不很切实际,最后平定天下的仍是武力。但秦并六国后却承认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自认为以水德王。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创了自古未有的新局。前此无论名义如何,实际总是分裂的。自此以后,二千年间统一是常态,分裂是变局。但在二千年的统一中,以秦、西汉及东汉中兴的三百年间的统一为最长,最稳固,最光荣。二千年来的中国的基础可说都立于这三个世纪。秦始皇立名号,普遍地设立郡县,统一度量,同文,同轨。一般讲来,这都是此后历朝所谨守的遗产。中国的疆土在汉武帝时立下大致的规模,此后很少超出这个范围。

    社会制度也凝结于此时。传统的宗法社会在战国时代颇受打击。商鞅鼓励大家族析为小家庭的办法,恐怕不限于秦一国,乃是当时普遍的政策。为增加人民对于国家的忠心,非打破大家族、减少家族内的团结力不可。这种政策不见得完全成功,但宗法制度必受了严重的摇撼。到汉代就把这种将消未消的古制重新恢复。在重农抑商的政策之下,秉持宗法的大地主阶级势力日盛。同时,儒教成为国教后,这个事事复古的派别使宗法社会居然还魂。丧服与三年丧是宗法制度的特殊象征。这种在春秋时代已经衰败,在战国时代只是少数儒家迂夫子的古董的丧制,到汉代又渐渐重建起来。(关于此点,两《汉书》中材料太多,不胜枚举。关于汉儒的丧服理论,可参考《白虎通》卷四。)

    帝国成立之后,争鸣的百家大半失去存在的理由,因而无形消灭。若把此事全都归咎于秦始皇的焚书,未免把焚书的效能看得太高。只有儒、道、阴阳三家仍继续维持,但三者的宗教成分都日愈加重。孔子虽始终没有成神,但素王也演化为一个很神秘的人格。道家渐渐变成道教,鬼神、符箓、炼丹、长生的各种迷信都成了它的教义。阴阳家自始就富于神秘色彩,至此儒道两家都尽量吸收它的理论。汉的精神界可说是儒、道、阴阳合同统治的天下。

    和帝一代(89——105)是重要的过渡时期。前此三百年间,除几个短期的变乱之外,帝国是一致的盛强的。由和帝以下,帝国的衰退日益显著。内政日坏,外族的势力日大,最后北部边疆的领土实际都成了胡人的殖民地,民族的尚武精神消失,帝国的军队以胡人为主干。在这种内外交迫的局势之下,大小的变乱不断发生。羌乱,党锢之祸,黄巾贼[7],十常侍之乱,董卓之乱,李催、郭汜之乱,前后就把帝国的命运断送。经过和帝以下百年的摧残之后,天下四分五裂,帝国名存实亡。三国鼎立之后,晋虽临时统一,但内部总不能整顿,外力总不能消灭。勉强经过三个魏晋的百年挣扎之后,胡人终于把中原占据,汉人大批地渡江南迁。

    同时,精神方面也呈现相似的衰颓状态。儒教枯燥无味,经过几百年的训诂附会之后,渐渐被人厌弃。比较独立的人都投附于一种颓废的老庄学说,就是所谓清谈。平民社会的迷信程度日愈加深,一种道教会也于汉末成立。在这种种无望的情形下,佛教暗中侵入。当初还不很惹人注意,但自汉末以下势力日大,与无形中侵蚀土地的胡人同为威胁传统中国的外力。

    胡人起事的八十年后(公元383年),北方临时被外族[8]统一,苻坚决意要渡江灭晋,统一天下。淝水之战是一个决定历史命运的战争。当时胡人如果胜利,此后有否中国实为问题。因为此时汉族在南方的势力仍未根深蒂固,与后来蒙古、满清[9]过江时的情形大不相同,不只珠江流域尚为汉族殖民的边区,连江南也没有彻底地汉化,蛮族仍有相当的势力(《宋书》卷九十七《夷蛮列传》,《南史》卷七十九《诸蛮列传》),汉人仍然稀少。胡人若真过江,南方脆弱的汉族势力实有完全消灭的危险。南北两失,汉族将来能否复兴,很成问题。即或中国不至全亡,最少此后的历史要成一个全新的局面,必与后来实际实现的情形不同。东晋在淝水虽占了上风,中国所受的冲动已是很大。此后二百年间,中国的面目无形改变。胡、汉两族要混合为一,成为一个新的汉族,佛教要与中国文化发生不可分的关系。中国文化已由古典的第一周进到胡人血统与印度宗教被大量吸收的第二周了。

    胡入的血统在第一周的末期开始内浸,在整个第二周的期间都不断地渗入。一批一批的北族向南推进,征服中国的一部或全部,但最后都与汉人混一。唯一的例外就是蒙古。北族内侵一次,汉族就大规模地渡江向南移殖一次。在第一周处在附属地位的江南与边疆地位的岭南,到第二周地位日见提高,政治上成了一个重要的区域,文化上最后成了重心。

    佛教也是在第一周的末期进入中国,但到第二周才与中国文化发生了化学的作用。中国文化原有的个性可说没有丧失,但所有第二周的中国人,无论口头上礼佛与否,实际没有一个人在他的宇宙人生观上能完全逃脱佛教的影响。

    第二周也可分为五期:

    1. 南北朝、隋、唐、五代(383——960);

    2. 宋代(960——1279);

    3. 元、明(1279——1528);

    4. 晚明、盛清(1528——1839);

    5. 清末、中华民国(公元1839年以下)。

    第一周的时代各有专名,第二周的时代只以朝代为名。这并不是偶然的事。第二周的各代之间仍是各有特征,但在政治社会方面一千五百年间可说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大体上只不过保守流传秦汉帝国所创设的制度而已。朝代的更换很多,但除强弱的不同外,规模总逃不出秦汉的范围。只在文物方面,如宗教、哲学、文艺之类,才有真正的演变。最近百年来,西化东渐,中国文化的各方面才受了绝大的冲动,连固定不变的政治社会制度也开始动摇。

    南北朝(“南北朝”在中国史学上是一个意义极其含混的名词。《南史》与《北史》同为李延寿一人所撰,但《北史》始于拓跋魏成立的公元386年,终于隋亡的公元618年;《南史》始于刘宋成立的公元420年,终于陈亡的公元589年。所以《北史》的首尾都超过《南史》。关于南北朝的始点,有人用公元386年,有人用公元420年,又有人用魏统一北方的公元439年。关于终点,隋亡的年当然不可用,因为当时已非南北分立的局面;一般多用隋灭陈而统一天下的公元589年,可算非常恰当。关于南北朝的始点,很难武断地规定。当然五胡起事的公元304年或东晋成立于江南的公元317年都可认为是南北分立的开始。但当初的局面非常混沌,一般称此期为“五胡乱华”[10]的时期,十分妥当。公元386与公元420两年,除两个朝代的创立之外,并没有特殊的重要,公元439年又嫌太晚,都不应定为时代的开始。到淝水战后,北方已很明显地要长期丧于胡人,同时胡人也觉悟到长江天险的不易飞渡,南北分立的局面至此才算清楚,分立局面下种族与文化的酝酿调和也可说由此开始,所以我们不只把公元383年当为南北朝的开始年,并且定它为第二周的起发点)、隋、唐、五代是一个大的过渡、综合与创造的时代。南北朝的二百年间,北方的胡族渐与汉人同化,同时江南的蛮人也大半被汉族所同化。到隋统一宇内的时候,天下已无严重的种族问题,所以这个新的汉族才能创造一个媲美秦、汉的大帝国。同时,在南北朝期间,新旧文化的竞争也在夷夏论辩与三教合一的口号之下得到结束。在汉代,佛教并未被人注意,因为当时那仍是一个不足注意的外来势力。到南北朝时佛教大盛。以儒、道为代表的旧文化开始感到外力的威胁,于是才向所谓夷狄之教下总攻击。由《弘明集》中我们仍可想见当时新旧文化竞争的紧张空气。这种竞争到种族混一成功时也就告一段落,佛教已与旧有的文化打成一片,无须再有激烈的争辩。调和一切、包含一切的天台宗恰巧此时成立,并非偶然。同时,中国式的佛教的最早创作也于此时出现,就是有名的《大乘起信论》(见梁启超《大乘起信论考证》)。伟大的隋、唐帝国与灿烂的隋、唐文化都可说是南北朝二百年酝酿的结果。

    隋、唐的天子在内称皇帝,对外称“天可汗”,象征新的帝国是一个原由胡、汉混成,现在仍由胡、汉合作的二元大帝国。所以外族的人才时常被擢用,在《唐书》的列传里我们可遇到很多的外族人。佛教的各派,尤其像华严宗、法相宗、禅宗一类或内容宏大或影响深远的派别,都在此时发展到最高的程度。完全宗教化的净土宗也在此时泛滥于整个的社会,尤其是平民的社会。在唐代文化结晶品的唐诗中,也有丰富的释家色彩。

    历史上的平淡时代可以拉得很长,但光荣的时代却没有能够持久的。隋、唐的伟大时代前后还不到二百年,安史之乱以后不只政治的强盛时期已成过去,连文化方面的发展也渐微弱。藩镇、宦官与新的外祸使帝国的统一名存实亡;五代时的分裂与外祸不过是晚唐情形的表面化。在文化方面发生了复古的运动,韩愈、李翱一班人提倡一种新的儒教,以老牌的孔孟之道相号召。佛教虽仍能勉强维持,极盛的时期却已过去,宋代的理学已经萌芽。所以南北朝、隋、唐、五代代表一个整个的兴起、极盛与转衰的文化运动。

    宋代的三百年间是一个整理清算的时代。在政治社会方面,自从大唐的二元帝国破裂之后,中国总未能再树立健全的组织,国力总不能恢复。二百年来的分裂割据局面到公元960年算是告一段落,但各种难题仍未解决。隋、唐短期间所实行的半征兵制度的府兵早已破裂,军队又成了不负责任的流民集团。财政的紊乱与人民负担的繁重也是一个极需下手解决的问题。隋、唐时代的科举制度至此已成为死攻儒经的呆板办法,真正的人才难以出现,国家的难题无人能出来应付。在这种种的情形之下,宋连一个最低限度的自然国境都不能达到,也无足怪。不只外族的土地,寸尺不能占有,连以往混乱期间所丧失的河西与燕云之地也没有能力收复。这是中国本部东北与西北的国防要地,若操在外人手里,中国北方的安全就时刻感到威胁。宋不只无力收复,并且每年还要与辽夏入贡(巧立名目为“岁币”),才得苟安。

    整个的中国显然是很不健全,极需彻底地整顿。王安石变法代表一个面面俱到的整理计划,处处都针对着各种积弊,以图挽回中国的颓运。但消极、破坏与守旧的势力太强,真正肯为革新运动努力的人太少,以致变法的运动完全失败。不久中原就又丧于外人,宋只得又渡江偏安。最后连江南都不能保,整个的中国第一次亡于异族[11]。

    在思想方面也有同样的整顿运动,并且这种企图没有像政治社会变法那样完全失败。无论衷心情愿与否,中国总算已经接受了外来的佛教,永不能把它摈除。但人类一般的心理,无论受了别人如何大的影响,在口头上多半不愿承认。实际中国并未曾全部印度化,中国的佛教也不是印度的佛教,但连所吸收的一点印度成分中国也不愿永久袭用外来的招牌。宋代理学的整顿工作,可说是一种调换招牌的运动。在以往,中国参考原有的思想,尤其是道家的思想,已创了一个中国式的佛教。现在中国人要把这种中印合璧的佛教改头换面,硬称它为老牌的古典文化,就是儒教。宋代诸子最后调和了中国式的佛教、原有的道教与正统的儒教,结果产生了一种混合物,可称为新儒教。这种结果的价值难以断定,但最少不似政治社会方面整顿计划的那样明显的失败。

    元、明两代是一个失败与结束的时代。一百年间整个的中国初次受制于外族。五胡、辽、金所未能实现的,至此由蒙古人达到目的。这是过度保守、过度松散的政治社会的当然命运。蒙古人并且与此前的外族不同,他们不要与中国同化,还要鼓励汉人模仿蒙古的风俗习惯,学习蒙古的语言文字。所以中国不只在政治上失败,文化上也感到空前的压迫。但蒙古人虽不肯汉化,不久却也腐化,所以不到百年就被推翻。

    明是唐以后唯一的整个中国自治统一的时代,不只东北与西北的国防要地完全收复,并且塞外有军事价值的土地也被并入帝国的范围。这种局面前后维持了二百年,较宋代大有可观。但这种表面上的光荣却不能掩盖内里的腐败。科举制度最后僵化为八股文的技术,整个民族的心灵从此就被一套一套的口头禅所封闭,再求一个经世的通才已办不到。宋代还能产生一个王安石,到明代要找一个明了王安石的人已不可得。此外,政治的发展也达到腐败的尽头。廷杖是明代三百年间的绝大羞耻。明初诛戮功臣的广泛与野蛮,也远在西汉之上;汉高情有可原,明祖绝不可恕(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二《胡蓝之狱》)。成祖以下二百余年间国家的大权多半操在宦官手中,宦官当权成了常制,不似汉唐的非常情形。有明三百年间,由任何方面看,都始终未上轨道,整个的局面都叫人感到是人类史上的一个大污点。并且很难说谁应当对此负责。可说无人负责,也可说全体人民都当负责。整个民族与整个文化已发展到绝望的阶段。

    在这种普遍的黑暗之中,只有一线的光明,就是汉族闽粤系的向外发展,证明四千年来唯一雄立东亚的民族尚未真正地走到绝境,内在的潜力与生气仍能打开新的出路。郑和的七次出使,只是一种助力,并不是决定闽粤人南洋发展的主要原动力。郑和以前已有人向南洋活动,郑和以后,冒险殖民的人更加增多,千百男女老幼的大批出发并非例外的事(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十四[12]《海外诸番多内地人为通事》)。有的到南洋经商开矿,立下后日华侨的经济基础。又有的是冒险家,攻占领土,自立为王。后来西班牙人与荷兰人所遇到的最大抵抗力,往往是出于华侨与中国酋长。汉人本为大陆民族,至此才开始转换方向,一部分成了海上民族,甚至可说是尤其宝贵难得的水陆两栖民族!

    元、明两代的思想界也与政治界同样的缺乏生气。程朱思想在宋末已渐成正统的派别,明初正式推崇程朱之学,思想方面更难再有新的进展。到公元1500年左右,才出来一个惊人的天才,打破沉寂的理学界。王阳明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全才。政治家、军事家、学者、文人、哲学家、神秘经验者,一身能兼这许多人格,并且面面独到,传统的训练与八股的枷锁并不能消磨他的才学,这是何等可惊的人物!他是最后有贡献的理学家,也是明代唯一的伟人,他死的1528年可定为划时代的一年。那正是明朝开始衰败,也正是将来要推翻传统中国的魔星方才出现的时候。约在他死前十年,葡萄牙人来到中国的南岸。后来使第二周的中国土崩瓦裂的就是他们所代表的西洋人。

    晚明、盛清是政治文化完全凝结的时代。元、明之间仍有闽、粤人的活动,王阳明的奇才,足以自负。明末以下的三百年间并没有产生一个惊人的天才,也没有创造一件值得纪念的特殊事业,三世纪的工夫都在混混沌沌的睡梦中过去。

    明末的一百年间,海上的西洋人势力日大,北方前后有鞑靼、日本与满洲的三个民族兴起。这四种势力都有破灭日见衰颓的明朝的可能。西洋人的主要视线仍在新大陆、印度与南洋,未暇大规模地冲入中国,蒙古的鞑靼在四种势力中是最弱的,后来受了中国的牢笼,未成大患。日本若非丰臣秀吉在紧要关头死去,最少征服中国北部是很可想见的事。最后成功的是满洲,整个的中国第二次又亡于异族。但满人与蒙古人不同,并不想摧残中国传统的文化,他们自己也不反对汉化。他们一概追随明代的规模,一切都平平庸庸。但有一件大事,可说是清政府对汉族的一个大贡献,就是西南边省的汉化运动。云南、贵州的边地,虽在汉代就被征服,但一直到明代仍未完全汉化,土司与苗族的势力仍然可观。清世宗用鄂尔泰的计划,行改土归流的政策,鼓励汉人大批移殖,劝苗人极力汉化,在可能的范围内取消或减少土司的势力,增加满汉流官的数目与权势。至此云、贵才可说与中国本部完全打成一片。这虽不像明代闽粤兴起的那样重要,但在沉寂的三百年间可说是唯一影响远大的事件了。

    王阳明以后,理学没有新的进展。盛清时的智力都集中于训诂考据。这虽非没有价值的工作,但不能算为一种创造的运动;任何创造似乎已不是此期的人所能办到。

    鸦片战争以下的时代,至今还未结束,前途的方向尚不可知。但由百年来的趋势,我们可称它为传统政治文化总崩溃的时代。中国民族与文化的衰征早已非常明显,满人经过二百年的统治之后,也已开始腐化。在政治社会方面,不见有丝毫复兴的希望;精神方面也无一点新的冲动。在这样一个半死的局面之下,晴天霹雳,海上忽然来了一个大的强力。西洋有坚强生动的政治机构,有禀性侵略的经济组织,有积极发展的文化势力;无怪中国先是莫测高深,后又怒不可遏,最后一败涂地。直到最近对于西洋的真相才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认识。最足代表传统文化的帝制与科举都已废除,都市已大致西洋化,乡间西化的程度也必要日益加深。中国文化的第二周显然已快到了结束的时候。但到底如何结束,结束的方式如何,何时结束,现在还很难说。在较远的将来,我们是否还有一个第三周的希望?谁敢大胆地肯定或否定?

    三、中国史与世界史的比较

    以上中国历史的分期不能说是绝对的妥当,但可算为一种以时代特征为标准的尝试分期法。专讲中国史,或者看不出这种分期有何特殊的用处,但我们若把中国史与其他民族的历史比较一下,就可发现以前所未觉得的道理。由人类史的立场看,中国历史的第一周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其他民族的历史中都有类似的发展。任何文化区,大概起初总是分为许多部落或小国家,多少具有封建的意味。后来这些小国渐渐合并为少数的大国,演成活泼生动的国际局面。最后大国间互相兼并,一国独盛,整个的文化区并为一个大帝国。这种发展,在以往的时候可说是没有例外的。在比较研究各民族的历史时,整个文化区的统一是一个不能误会的起发点。统一前的情形往往过于混乱,因为史料缺乏,头绪常弄不清。并且有的民族关于统一前能有二千年或二千年以上的史料,例如埃及与巴比伦;有的民族就几乎全无可靠的史料,例如印度。但这是史料存亡的问题,不是史迹演化的问题。史料全亡,并不足证明时代的黑暗或不重要。关于统一前的史料,知道比较清楚的,大概是埃及、希腊、罗马与中国的三个例子。由这三个文化区历史的比较,我们大致可说民族间发展的大步骤都有共同点可寻,并且所需时间的长短也差不多。希腊各小国的定居约在公元前1200年,帝国的实现约在公元前100年(普通的书都以第一个皇帝出现的公元前31年或前30年为罗马帝国开始的一年。实际在公元前100年左右整个的地中海区已经统一,帝国已经成立),前后约一千一百年的工夫。中国由盘庚到秦并六国也是一千一百年。埃及最早定局似在公元前3000年——前2800年间,统一约在公元前1600年,前后约一千二百至一千四百年的工夫,较前两例略长,但埃及的年代至今尚多不能确定。我们可说一个文化区由成立到统一,大致不能少于一千年,不能多于一千五百年。以此类推,其他民族的历史可以大体断定。例如关于印度帝国成立前的历史,除了北部被希腊人一度征服外,我们几乎一件具体的事都不知道。但印度帝国成立于公元前321年,所以我们可推断雅利安人在印度北部定居,建设许多小国,大概是在公元前1400年或略前。关于巴比伦的历史,地下的发现虽然不少,但头绪非常混乱,年代远不如埃及的清楚。但巴比伦帝国成立于公元前2100年——前2000年间,所以我们可知巴比伦地域最初呈现定局是在公元前3100年或略前(回教文化的问题过于复杂,争点太多,为免牵涉太远,本文对回教的历史一概从略。对此问题有兴趣的人可参考Oswald Spengler著Decline of the West与Amold J.Toynbee著A Study of History)。这种由详知的例子推求不详的例子的方法,是我们细密分期的第一个收获。

    这个方法虽不能叫我们未来先知,但或可使我们对将来的大概趋势能比较认清。今日世界上最活动的文化当然是最初限于欧西、今日普及欧美并泛滥于全球的西洋文化。如果可能,我们很愿知道这个有关人类命运的文化的前途。如果西洋文化不是例外,它大概也终久要演到统一帝国的阶段。但这件事何时实现,比较难说,因为西洋文化当由何时算起,仍无定论。西洋文化的降生,在西罗马帝国消灭以后,大概无人否认,但到底当由何年或何世纪算起,就有疑问了。我们可改变方法,从第一时代的末期算起。一个文化区都以封建式的分裂局面为起发点。这种局面在中国结束于公元前770年左右,距秦并天下为五百五十年的工夫。在希腊,这种局面(一般称为“王制时代”)约在公元前650年左右结束,距罗马帝国的成立也为五百五十年。埃及方面因史料缺乏,可以不论,但中国与希腊的两例如此巧合,我们以它为标准或者不致大误。西洋封建与列国并立的两时代,一般以公元1500年左右为枢纽;以此推算,西洋大帝国的成立当在公元2050年左右[13],距今至少尚有一世纪的工夫。西洋现在正发展到中国古代战国中期的阶段。今日少数列强的激烈竞争与雄霸世界,与多数弱小国家的完全失去自主的情形,显然是一个扩大的战国;未来的大局似乎除统一外,别无出路。

    我们以上所讲的两点,都限于所谓文化的第一周。第二周尚未谈及,因为中国文化的第二周在人类史上的确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没有其他的文化,我们能确切地说它曾有过第二周返老还童的生命。埃及由帝国成立到被波斯征服(公元前525年)因而渐渐消灭,当中只有一千一百年的工夫。巴比伦由帝国成立到被波斯征服(公元前539年)与消亡最多也不过有一千五百年左右的工夫。罗马帝国,若以西部计算,由成立到灭亡(一般定为公元476年)尚不到六百年。所谓东罗马帝国实际已非原来希腊罗马文化的正统继承者,我们即或承认东罗马的地位,罗马帝国由成立到灭亡(公元1453年)也不过一千五百五十年的工夫。中国由秦并六国到今日已经过二千一百五十余年,在年代方面不是任何其他文化所能及的。罗马帝国一度衰败就完全消灭,可以不论。其他任何能比较持久的文化在帝国成立以后也没有能与中国第二周相比的伟大事业。中国第二周的政治当然不像第一周那样健全,并且没有变化,只能保守第一周末期所建的规模,但二千年间大体能维持一个一统帝国的局面,保持文化的特性,并在文化方面能有新的进展与新的建设,这是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奇事。其他民族,不只在政治上不能维持如此之长,并且在文化方面也绝没有这种二度的生命。我们传统的习性很好夸大,但以往的夸大多不中肯;能创造第二周的文化才是真正值得我们自夸于天地间的大事。好坏是另一问题,第二周使我们不满意的地方当然很多,与我们自己的第一周相比也有逊色。但无论如何,这在人类史上是只有我们曾能做出的事,可以自负而无愧。

    唯一好似可与中国相比的例子就是印度。印度帝国的成立比中国还早一百年,至今印度文化仍然存在。但自阿育王的大帝国(公元前3世纪)衰败之后,印度永未盛强。帝国成立约四百年后,在公元100年左右,印度已开始被外族征服,从此永远未得再像阿育王时代的伟大与统一,也永不能再逃出外族的羁绊。此后只有两个真正统一的时代,就是16与17世纪间的莫卧儿帝国与近来英国统治下的印度帝国,都是外族的势力。在社会方面,佛教衰败后所凝结成的四大阶级与无数的小阶级,造出一种有组织而分崩离析的怪局。即或没有外族进攻,印度内部互相之间的一笔糊涂账也总算不清。所以在政治方面印度不能有第二周。在宗教与哲学方面,印度近二千年间虽非毫无进展,但因印度人缺乏历史的观念,没有留下清楚可靠的史料,我们只有一个混沌的印象,不能看出像中国佛教与理学发展的明晰步骤。所以在文化方面,中国与印度也无从比较。第二周仍可说是我们所独有的事业。

    这种独到的特点,可使我们自负,同时也叫我们自惧。其他民族的生命都不似中国这样长,创业的期间更较中国为短,这正如父母之年长叫我们“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据普通的说法,喜的是年迈的双亲仍然健在,惧的是脆弱的椿萱不知何时会忽然折断。我们能有他人所未曾有的第二周,已是“得天独厚”。我们是不是能创出尤其未闻的新纪录,去建设一个第三周的伟局?

    无兵的文化(节选)

    /雷海宗/

    一、政治制度之凝结

    二、中央与地方

    三、文官与武官

    四、朝代交替

    著者前撰《中国的兵》[14],友人方面都说三国以下所讲的未免太简,似乎有补充的必要。这种批评著者个人也认为恰当。但二千年来的兵本质的确没有变化。若论汉以后兵的史料,正史中大半都有兵志,正续通考中也有系统的叙述,作一篇洋洋大文并非难事。但这样勉强叙述一个空洞的格架去凑篇幅,殊觉无聊。反之,若从侧面研究,推敲二千年来的历史有什么特征,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探求。

    秦以上为自主、自动的历史,人民能当兵,肯当兵,对国家负责任。秦以下人民不能当兵,不肯当兵,对国家不负责任,因而一切都不能自主,完全受自然环境(如气候、饥荒等等)与人事环境(如人口多少、人才有无,与外族强弱等等)的支配。

    秦以上为动的历史,历代有政治社会的演化更革。秦以下为静的历史,只有治乱骚动,没有本质的变化,在固定的环境之下,轮回式的政治史一幕一幕地更迭排演,演来演去总是同一出戏,大致可说是汉史的循环发展。

    这样一个完全消极的文化,主要的特征就是没有真正的兵,也就是说没有国民,也就是说没有政治生活。为简单起见,我们可以称它为“无兵的文化”。无兵的文化,轮回起伏,有一定的法则,可分几方面讨论。

    一、政治制度之凝结

    历代的政治制度虽似不同,实际只是名义上的差别。官制不过是汉代的官制,由一朝初盛到一朝衰败期间,官制上所发生的变化也不能脱离汉代变化的公例。每朝盛期都有定制,宰相的权位尤其重要,是发挥皇权的合理工具,甚至可以限制皇帝的行动。但到末世,正制往往名存实亡,正官失权,天子的近臣如宦官、外戚、幸臣、小吏之类弄权专政,宰相反成虚设。专制的皇帝很自然地不愿信任重臣,因为他们是有相当资格的人,时常有自己的主张,不见得完全听命。近臣地位卑贱,任听皇帝吩咐,所以独尊的天子也情愿委命寄权,到最后甚至皇帝也无形中成了他们的傀儡。

    例如汉初高帝、惠帝、吕后、文帝、景帝时代的丞相多为功臣,皇帝对他们也不得不敬重。他们的地位巩固,不轻易被撤换。萧何在相位十四年,张苍十五年,陈平十二年,这都是后代少见的例子。萧何、曹参、陈平、灌婴、申屠嘉五个丞相都死在任上,若不然年限或者更长(俱见《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下》)。

    丞相在自己权限范围以内的行动,连皇帝也不能过度干涉。例如申屠嘉为相,一日入朝,文帝的幸臣邓通在皇帝前恃宠怠慢无礼,丞相大不满意,向皇帝发牢骚:“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文帝只得抱歉地答复:“君勿言,吾私之。”但申屠嘉不肯放松,罢朝之后回相府,正式下檄召邓通,并声明若不即刻报到就必斩首。邓通大恐,跑到皇帝前求援,文帝叫他只管前去,待危急时必设法救应。邓通到相府,免冠赤足,顿首向申屠嘉谢罪,嘉端坐自如,不肯回礼,并声色俱厉地申斥一顿:

    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史今行斩之!

    “大不敬”在汉律中是严重的罪名,眼看就要斩首。邓通顿首不已,满头出血,申屠嘉仍不肯宽恕。文帝计算丞相的脾气已经发作到满意的程度,于是遣使持节召邓通,并附带向丞相求情:“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回去见皇帝,一边哭,一边诉苦:“丞相几杀臣!”

    (《汉书》卷四十二《申屠嘉传》)

    这幕活现的趣剧十足地表明汉初丞相的威风,在他们行使职权的时候连皇帝也不能干涉,只得向他们求情,后来这种情形渐渐变化。武帝时的丞相已不是功臣,因为功臣已经死尽。丞相在位长久或死在任上的很少,同时有罪自杀或被戮的也很多。例如李蔡、庄青翟、赵周、公孙贺、刘屈氂都不得善终(《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传》,卷六十六《公孙贺传》《刘屈氂传》)。并且武帝对丞相不肯信任,相权无形减少。丞相府原有客馆,是丞相收养人才的馆舍。武帝的丞相权小,不能多荐人,客馆荒凉,无人修理;最后只得废物利用,将客馆改为马厩、车库或奴婢室(《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传》)!

    武帝似乎故意用平庸的人为相,以便于削夺相权。例如田千秋本是关中高帝庙的卫寝郎,无德无才,只因代卫太子诉冤,武帝感悟,于是就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之间拜相封侯。一言而取相位,这是连小说家都不敢轻易创造的奇闻。这件事不幸又传出去,贻笑外国。汉派使臣聘问匈奴,单于似乎明知故问:“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使臣不善辞令,把实话说出,单于讥笑说:“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焉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这个使臣忠厚老实,回来把这话又告诉武帝。武帝大怒,认为使臣有辱君命,要把他下狱治罪。后来一想不妥当,恐怕又要贻笑大方,只得宽释不问(《汉书》卷六十六《车千秋传》)。

    丞相的权势降低,下行上奏的文件武帝多托给中书谒者令。这是皇帝左右的私人,并且是宦官。这种小人“领尚书事”,丞相反倒无事可做。武帝晚年,卫太子因巫蛊之祸自杀,昭帝立为太子,年方八岁,武帝非托孤不可。于是就以外戚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受遗诏辅政(《汉书》卷六《武帝纪》,卷六十八《霍光传》)。大司马大将军是天下最高的武职,领尚书事就等于“行丞相事”,是天下最高的政权。武帝一生要削减相权,到晚年有意无意间反把相权与军权一并交给外戚。从此西汉的政治永未再上轨道。皇帝要夺外戚的权柄就不得不引用宦官或幸臣,最后仍归失败,汉的天下终被外戚的王莽所篡。至于昭帝以下的丞相,永久无声无息,大半都是老儒生,最多不过是皇帝备顾问的师友,并且往往成为贵戚的傀儡。光武中兴,虽以恢复旧制相标榜,但丞相旧的地位永未恢复,章帝以后的天下又成了外戚、宦官交互把持的局面。

    后代官制的变化,与汉代如出一辙。例如唐朝初期三省的制度十分完善。尚书省总理六部行政事宜,尚书令或尚书仆射为正宰相。门下待中[15]可称为副宰相,审查诏敕,并得封驳奏抄诏敕。中书令宣奉诏敕,也可说是副宰相。但高宗以下天子左右的私人渐渐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义夺取三省的正权,这与汉代的“领尚书事”完全相同(《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志一》,卷四十七《百官志二》)。

    唐以后寿命较长的朝代也有同样的发展。宋代的制度屡次改革,但总的趋势也与汉、唐一样。南渡以后,时常有临时派遣的御营使或国用使一类的名目,操持宰相的实权。明初有中书省,为宰相职。明太祖生性猜忌,不久就废宰相,以殿阁学士勉强承乏。明朝可说是始终没有宰相,所以宦官才能长期把持政治。明代的演化也与前代相同,只不过健全的宰相当权时代未免太短而已。满清以外族入主中国[16],制度和办法都与传统的中国不全相同,晚期又与西洋接触,不得不稍微模仿改制。所以清制与历来的通例不甚相合。

    历朝治世与乱世的制度不同,丞相的权位每有转移。其时间常发生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前代末期的乱制往往被后代承认为正制。例如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乃是汉末魏晋南北朝乱世的变态制度;但唐代就正式定它为常制。枢密院本是唐末与五代的反常制度,宋朝也定它为正制。但这一切都不过是名义。我们研究历代的官制,不要被名称所误。两代可用同样的名称,但性质可以完全不同。每代有合乎宪法的正制,有小人用事的乱制。各朝的正制有共同点,乱制也有共同点;名称如何,却是末节。盛唐的三省等于汉初的丞相,与汉末以下演化出来的三省全不相同。以此类推,研究官制史的时候就不致被空洞的官名所迷惑了。

    二、中央与地方

    宰相权位的变化,二千年间循环反复,总演不出新的花样。变化的原动力是皇帝与皇帝左右的私人,与天下的人民全不相干。这在一个消极的社会是当然的事。

    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秦、汉以下也有类似的定例。太平时代,中央政府大权在握,正如秦、汉的盛世一样。古代封建制度下的阶级到汉代早已消灭。阶级政治过去后,按理可以有民众政治出现;但实际自古至今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全民政治,并且在阶级消灭后总是产生个人独裁的皇帝政治,没有阶级的社会,无论在理论上如何美善,实际上总是一盘散沙。个人、家族以及地方的离心力非常强大,时时刻刻有使天下瓦解的危险。社会中并没有一个健全的向心力,只有专制的皇帝算是勉强沙粒结合的一个不很自然的势力。地方官必须由皇帝委任,向皇帝负责,不然天下就要分裂混乱。并且二千年来的趋势是中央集权的程度日愈加深。例如汉代地方官只有太守是直接由皇帝任命,曹掾以下都由太守随意选用本郡的人。南北朝时,渐起变化。隋就正式规定大小地方官都受命于朝廷,地方官回避乡土的制度无形成立(顾炎武《日知录》卷八《掾属》)。若把这种变化整个认为是由于皇帝或吏部愿意揽权,未免因果倒置。主要的关系恐怕还是因为一般的人公益心日衰,自私心日盛,在本乡做官弊多利少,反不如外乡人还能比较公平客观。所以与其说皇帝愿意绝对集权,不如说他不得不绝对集权。

    乱世的情形正正相反。帝权失坠,个人、家族与地方由于自然的离心力又恢复了本质的散沙状态。各地豪族、土官、流氓、土匪的无理的专制代替了皇帝一人比较合理的专制。汉末三国时代与安史乱后的唐朝和五代十国都是这种地方官专擅的好例;最多只维持一个一统的名义,往往名义上也为割据。例如唐的藩镇擅自署吏,赋税不解中央,土地私相授受,甚至传与子孙(《新唐书》卷五〇《兵志》,卷二一〇《藩镇列传》)。这并不是例外,以前或以后的乱世也无不如此。在这种割据时代,人民受的痛苦,由民间历来喜欢传诵的“宁作太平犬,勿作乱世民”的话,可以想见。乱世的人无不希望真龙天子出现,因为与地方小朝廷的地狱比较起来,受命王天下的政治真是天堂。

    宋以下好似不大见到割据的局面,但这只是意外原因所造出的表面异态,北宋未及内部大乱,中原就被外族征服。南宋也没有得机会形成内部割据,就被蒙古人吞并。这都是外来的势力使中国内部不得割据的例证。元末汉人骗逐外族,天下大乱,临时又割据起来。明末流寇四起,眼看割据的局面就要成立,恰巧满清入关,中国又没有得内部自由捣乱。清末民初割据的局面实际已经成立,只因在外族势力的一方面威胁、一方面维持之下,中国不得不勉强摆岀一个统一的面目。所以在北京政府命令不出国门的时候,中国名义上仍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华民国”。最近虽略有进步,这种情形仍未完全过去。所以宋以下历史的趋势与从前并无分别;只因外族势力太大,内在的趋势不得自由活动而已。

    三、文官与武官

    文官、武官的相互消长也与治乱有直接的关系。盛世的文官重于武官,同品的文武二员,文员的地位总是高些。例如汉初中央三公中的丞相高于太尉,地方的郡守高于郡尉,全国的大权一般讲来也都操在文吏的手中(《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上》)。又如唐初处宰相地位的三省长官全为文吏,军权最高的兵部附属于尚书省,唐制中连一个与汉代太尉相等的武官也没有(《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志一》,卷四十七《百官志二》)。

    独裁的政治必以武力为最后的基础。盛世是皇帝一人的武力专政,最高的军权操于一手,皇帝的实力超过任何人可能调动的武力。换句话说,皇帝是大军阀,实力雄厚,各地的小军阀不敢不从命。但武力虽是最后的条件,直接治国却非用文官不可;文官若要合法地行政,必须不受皇帝以外任何其他强力的干涉支配;若要不受干涉,必须有大强力的皇帝作后盾。所以治世文胜于武,只是一般地讲;归结到最后,仍是强力操持一切。这个道理很明显,历史上的事实也很清楚,无须多赘。中国历史上最足以点破这个道理的就是宋太祖杯酒解兵权的故事:

    乾德初,帝因晚朝与守信等饮酒。酒酣,帝曰:“我非尔曹不及此,然吾为天子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安枕而卧!”

    守信等顿首曰:“今天命已定,谁复敢有异心?陛下何为出此言邪?”

    帝曰:“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以黄袍加汝之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

    守信等谢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矜之!”

    帝曰:“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

    守信谢曰:“陛下念及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

    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帝从之,皆以散官就第,赏赉甚厚。(《宋史》卷二五〇《石守信传》)

    宋初经过唐末五代的长期大乱之后,求治的心甚盛,所以杯酒之间大军阀能将小军阀的势力消灭。此前与此后的开国皇帝没有这样便宜,他们都须用残忍的诛戮手段或在战场上达到他们的目的。

    乱世中央的大武力消灭,离心力必然产生许多各地的小武力。中央的军队衰弱,甚至消灭;有力的都是各地军阀的私军。这些军阀往往有法律的地位,如东汉末的州牧都是朝廷的命官,但实际却是独立的军阀(《后汉书》卷一〇四[17]《袁绍传》)。唐代的藩镇也是如此。此时地方的文官仍然存在,但都成为各地军阀的傀儡,正如盛世的文官都为大军阀(皇帝)的工具一样。名义上文官或仍与武官并列,甚或高于武官;但实情则另为一事。例如民国初年各省有省长,有督军,名义上省长高于督军;但省长的傀儡地位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并且省长常由督军兼任,更见得省长的不值钱了。

    乱世军阀的来源,古今也有公例。最初的军阀本多是中央的巡察使,代中央监察地方官,本人并非地方官。汉的刺史、州牧当初是巡阅使,并非行政官(《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上》)。唐代节度使的前身有各种的监察使,也与汉的刺史一样。后来设节度使,兵权虽然提高,对地方官仍是处在巡阅的地位;只因兵权在握,才无形中变成地方官的上司(《新唐书》卷五〇《兵志》,卷二一〇《藩镇列传》)。这种局面一经成立,各地的强豪、土匪以及外族都可趁火打劫而成军阀。如汉末山贼张燕横行河北诸郡,朝廷不能讨,封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每年并得举孝廉(《后汉书》卷一〇一[18]《朱俊传》)。唐末天下大乱,沙陀乘机发展,以致引起后日五代时期的沙陀全盛局面(《新唐书》卷二一八《沙陀传》)。这些新军阀都是巡察官的军阀制度成立后方才出现的。

    四、朝代交替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都知道这是《三国志演义》的开场白,也可说是二千年来中国历史一针见血的口诀。一治一乱之间,并没有政治社会上真正的变化,只有易姓王天下的角色更换。我们在以上各节所讲的都是治世与乱世政治社会上各种不同的形态,但没有提到为何会有这种循环不已的单调戏剧。朝代交替的原因或者很复杂,但主要的大概不外三种,就是皇族的颓废、人口的增长与外族的迁徙。

    第一种是个人的因素,恐怕不很重要;但因传统的史籍上多偏重这一点,我们不妨略为谈及。皇族的颓废化是一个自然的趋势,有两方面:一是生物学的或血统的,一是社会学的或习惯的。任何世袭的阶级,无论人数多少,早晚总要遇到一个无从飞渡的难关,就是血统上的退化。从古至今没有一个贵族阶级能维持长久,原因虽或复杂,但血统的日趋退化必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法国革命前的贵族都是新贵,中古的贵族都已死净或堕落。今日英国的贵族能上溯到法国革命时代的已算是老资格的了。至于贵族中的贵族(王族或皇族)因受制度的维护,往往不至短期间就死净或丧失地位,但血统上各种不健全的现象却无从避免。百年战争时代(14与15世纪间)的法国王族血统中已有了深重的神经病苗。今日欧洲各国的王族几乎没有一个健全的;只因实权大多不操在王手,所以身体上与神经上的各种缺陷无关紧要。但中国自秦、汉以下是皇帝专制的局面,皇帝个人的健全与否对于天下大局有很密切的关系。低能或愚昧的皇帝不只自己可走错步,他更容易受人包围利用。中国历代乱时几乎都有这种现象。至于血统退化的原因,那是生物学与优生学的问题,本文无须离题多赘。

    皇族的退化不只限于血统,在社会方面皇帝与实际的人生日愈隔离,也是一个大的弱点。创业的皇帝无论是否布衣出身,但总都是老经世故、明了社会情况的领袖,所以不至受人愚弄。后代的皇帝生长在深宫之中,从生到死往往没有见过一个平民的面孔,对人民的生活全不了解。例如晋惠帝当天下荒乱、百姓饿死的时候,曾说:“何不食肉糜?”(《晋书〉卷四《惠帝纪》)法国革命时巴黎饿民发生面包恐慌,路易第十六世的美丽王后也曾问过:“他们为何不吃糕饼?”这样的一个皇帝,即或身心健全,动机纯粹,也难以合理地治理国家,必不免为人包围利用;若再加上血统的腐化,就更不必说了。

    皇族的退化只是天下大乱的一个次要原因。由中国内部的情形来讲,人口的增长与生活的困难恐怕是主要的原因。由外部的情形来讲,气候的变化与游牧民族的内侵是中国朝代更换的主要原因。大地上的气候似乎是潮湿期与干燥期轮流当位。潮湿期农产比较丰裕,生活易于维持,世界上各民族间不致有惊人的变动。干燥期间土著地带因出产减少,民生日困。并且经过相当长的潮湿期与太平世之后,人口往往已达到饱和状态,农收丰裕已难维生,气候若再忽然干燥,各地就立刻要大闹饥荒。所以内在的因素已使土著地带趋向混乱。同时沙漠或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因气候骤变,生活更难维持;牛羊大批地饿死,寄生的人类也就随着成了饿殍。游牧民族在平时已很羡嫉土著地带的优裕生活,到了非常时期当然要大批地冲入他们心目中的乐国。古今来中国的一部或全部被西北或东北的外族征服,几乎都在大地气候的干燥时期。这绝不是偶然的事(关于气候变化与游牧民族迁徙的冋题,可参考Ellsworth Huntington教授的各种著作,最重要的是Civilization and Climate;The Pulse of Asiu;Character of Races)。

    中外的春秋时代

    /雷海宗/

    一

    春秋时代,在任何高等文化的发展上,都可说是最美满的阶段。它的背景是封建,它的前途是战国。它仍保有封建时代的侠义与礼数,但已磨掉封建的混乱与不安;它已具有战国时代的齐整与秩序,但尚未染有战国的紧张与残酷。人世间并没有完全合乎理想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形态,但在人力可能达到的境界中,春秋时代可说是与此种理想最为相近的。

    春秋背景的封建时代,是文化发展上的第一个大阶段。由制度方面言,封建时代有三种特征。第一,政治的主权是分化的。在整个的文化区域之上,有一个最高的政治元首,称王(如中国的殷周),或称皇帝(如欧西的所谓中古时代)。但这个元首并不能统治天下的土地与人民,虽然大家在理论上或者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所直辖的,只有天下土地一小部分的王畿,并且在王畿之内,也有许多卿大夫的采邑维持半独立的状态。至于天下大部的土地,都分封给许多诸侯,诸侯实际各自为政,只在理论上附属于帝王。但诸侯在封疆之内也没有支配一切的权力,他只自留国土的一小部分,大部土地要封与许多卿大夫,分别治理。卿大夫在自己的采邑之上,也非绝对的主人,采邑的大部又要分散于一批家臣的手中。家臣又可有再小的家臣。以此类推,在理论上,封建贵族的等级可以多至无限,政治的主权也可一层一层地分化,以至无穷。实际的人生虽然不似数学的理论,但封建政治之与“近代国家”正正相反,是非常显明的事实。

    封建时代的第二个特征,是社会阶级的法定地位。人类自有史以来,最少自新石器时代的晚期以来,阶级的分别是一个永恒的事实。但大半的时期,这种阶级的分别只是实际的,而不是法律所承认并且清清楚楚规定的。只有在封建时代,每个人在社会的地位、等级、业务、权利、责任,是由公认的法则所分派的。

    封建时代的第三个特征是经济的,就是所有的土地都是采邑,而非私产。自由买卖,最少在理论上不可能,实际上也是不多见的。所有的土地都是一层一层地向下分封,分封的土地就是采邑。土地最后的用处,当然是粮食的生产。生产粮食是庶民农夫的责任,各级的贵族,由帝王以及极其微贱的小士族,都把他们直接支配的一部土地,分给农夫耕种。由这种农业经济的立场看,土地称为井田(中国)或佃庄(欧西)。此中也有“封”的意味,绝无自由买卖的办法,井田可说是一种授给农夫的“采”,不过在当时“封”或“采”一类的名词只应用于贵族间的关系上,对平民不肯援用此种高尚的文字而已。

    总括一句:封建时代没有统一的国家,没有自由流动的社会,没有自然流通的经济。当时的政治与文化,都以贵族为中心。贵族渐渐由原始的状态建起一种豪侠的精神与义气的理想,一般的赳赳武夫渐渐为斯文礼仪的制度所克服,成了文武兼备的君子。但在这种发育滋长的过程中,政治社会的各方面是不免混乱的,小规模的战事甚为普遍,一般人的生活时常处在不安的状态中。

    封建时代,普通约有五六百年。封建的晚期,当初本不太强的帝王渐渐全成傀儡,把原有的一点权力也大部丧失。各国内部的卿大夫以及各级的小贵族也趋于失败。夺上御下,占尽一切利益的,是中间的一级,就是诸侯(中国)或国王(欧西)。最后他们各把封疆之内完全统一,使全体的贵族都听他们指挥,同时他们自己却完全脱离了天下共主的羁绊。列国的局面成立了,这就是春秋时代。

    二

    主权分化的现象,到春秋时代已不存在。整个的天下虽未统一,但列国的内部却是主权集中的。社会中的士庶之分,在理论上仍然维持,在政治上各国辅助国君的也以贵族居多。但实际平民升为贵族已非不可能,并且也不太难。在经济方面,井田的制度也未正式推翻,但自由买卖的风气已相当地流行。各国内部既已统一,小的纷乱当然减少到最低的限度;至此只有国际间的战争,而少见封建时代普遍流行的地方战乱。真正的外交,也创始于此时。贵族的侠义精神与礼节仪式发展到最高的程度。在不与国家的利益冲突的条件之下(有时即或小有冲突,也不要紧),他们对待国界之外的人也是尽量的有义有礼。国际的战争,大致仍很公开,以正面的冲突为主,奇谋诡计是例外的情形。先要定期请战,就是后世所谓“下战书”,就是欧西所谓宣战。“不宣而战”是战国时代的现象,春秋时代绝不如此无礼。晋楚战于城濮,楚帅成得臣向晋请战:“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这几句话,说得如何地委曲婉转!晋文公派人回答说:“寡君闻命矣————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请见。”答辞也可说与请战辞针锋相对。

    战争开始之前,双方都先排列阵势,然后方才开战,正如足球戏的预先安排队形一样。有的人甚至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攻击阵势未就的敌人。宋襄公与楚战于泓水,宋人已成列,楚人尚未渡水。有人劝襄公乘楚人半渡而突击敌军,宋君不肯。楚军渡水,阵势未成又有人劝他利用机会,他仍拒绝。最后宋军战败,襄公自己也受了伤,并且后来因伤致死。这虽是一个极端的例,但却可代表春秋时代的侠义精神,与战国时代唯利是图的风气大异其趣。

    春秋时代的战争,死伤并不甚多,战场之上也有许多的礼数。例如晋楚战于邲,晋人败逃,楚人随后追逐。晋军中一辆战车忽然停滞不动。后随的楚车并不利用机会去擒俘,反指教晋人如何修理军辆,以便前进。修好之后,楚人又追,终于让晋军逃掉!

    虽在酣战之中,若见对方的国君,也当在环境许可的范围内恭行臣礼。晋楚战于*陵,晋将却至三见楚王,每见必下车,免首胄而急走以示敬。楚王于战事仍然进行之中,派人到晋军去慰劳,却至如此不厌再三的行礼,却至与楚使客气了半天,使臣才又回楚军。在同一的战役中,晋栾看见楚令尹子重的旌旗,就派人过去送饮水,以示敬意。子重接饮之后,送晋使回军,然后又击鼓前进。两次所派到对方的都是“行人”,正式的外交使臣,行人的身命在任何情形下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欧西的春秋时代,就是宗教改革与法国革命间的三个世纪,普通称为旧制度时代。欧西人对于利益比较看重,没有宋襄公一类的人,但封建时代的礼仪侠气也仍然维持。例如当时凡是两国交兵,除当然经过宣战的手续与列阵的仪式之外,阵成之后,两方的主帅往往要到前线会面,互示敬意,说许多的客套话,最后互请先行开火。过意不去的一方,只得先动手,然后对方才开始还击。到法国革命之后,就绝不再见此种不可想象的傻事了!

    除较严重的战争场合外,一般士君子的日常生活也都以礼为规范。不只平等的交际如此,连国君之尊,对待臣下也要从礼。例如臣见君行礼,君也要还礼,不似后世专制皇帝的呆坐不动而受臣民的伏拜。大臣若犯重罪,当然有国法去追究。但在应对之间,若小有过失,或犯了其他不太严重的错误,国君往往只当未见未闻。路易第十四世,是欧西春秋时代的典型国君。他的最高欲望,就是做整个法国甚至整个欧洲最理想的君子。有一次一位大臣当面失态,使路易几至怒不可遏。但他仍压抑心中的怒火,走到窗前,把手中的杖掷之户外,回来说:“先生,我本想用杖打你的!”

    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名臣菲力普·西德尼爵士是当时的典型君子。举止行动,言谈应对,对上对下,事君交友,一切无不中节。男子对他无不钦羡,女子见他无不欲死。他的声名不只传遍英国,甚至也广播欧陆。最后他在大陆的战场上身受重伤。临死之际,旁边有人递送一瓶饮水到他口边。他方勉强抬头就饮,忽见不远之处卧着一个垂死的敌人,于是就不肯饮水,将瓶推向敌人说:“他比我的需要还大。”一个人真正的风格气度,到危难临头时必要表现,弥留之顷尤其是丝毫假不得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指罪孽深重临死忏悔者而言,那只是虚弱的表示,并非真情的流露。至人临死,并无特别“善”的需要,只是“真”而已。世俗之见,固然可看西德尼的举动为一件“善”事,但那是对他人格的莫大误解,他那行为是超善恶的,他绝无故意行“善”的心思。与他平日的各种举动一样,那只是他人格自发的“真”,与弱者临危的“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后代时过境迁,对前代多不能同情地了解,春秋时代的理想人格是最易被后代视为虚伪造作的。当然任何时代都有伪君子,但相当大的一部分的春秋君子是真正地默化于当代的理想中。

    三

    我们举例比较,都限于中国与欧西,因为这两个文化可供比较之处特别地多,同时关于它们的春秋时代,史料也比较完备。此外唯一文献尚属可观的高等文化,就是古代的希腊罗马。希腊文化的春秋时代,是公元前650年左右到亚历山大崛起的三百年间。当时的历史重心仍在希腊半岛,雅典与斯巴达的争雄是历史的推动力,正如中国的晋楚争盟或欧西的英法争霸一样。当时的希腊也有种种春秋式的礼制,凡读希罗多德的历史的人都可知道。侠义的精神,尤其是大国对大国,是很显著的。

    雅典与斯巴达时断时续地打了四十年的大战之后,雅典一败涂地,当时有人劝斯巴达把雅典彻底毁灭。但斯巴达坚决拒绝,认为这是一种亵渎神明的主张。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使命,都在斯巴达侠义的一念之下,日后得有发扬的机会。

    上列的一切,所表现的都是一种稳定安详的状态。春秋时代的确是稳定安详的。封建时代,难免混乱;战国时代,过度紧张。春秋时代,这两种现象都能避免。国际之间,普通都以维持均势为最后的目标,没有人想要并吞天下。战争也都是维持均势的战争,歼灭战的观念是战国时代的产物。在此种比较安稳的精神之下,一切的生活就自然呈现一种悠闲的仪态,由谈话到战争,都可依礼进行。

    但历史上的任何阶段,尤其是比较美满的阶段,都是不能持久的。春秋时代最多不过三百年。中国由吴越战争起,欧西由法国革命起,开始进入战国。贵族阶级被推翻,贵族所代表的制度与风气也大半消灭。在最初的一百年间,中国由吴越战争到商鞅变法,欧西由法国革命到第一次大战,还略微保留一点春秋时代的余味。但那只是大风暴雨前骗人的平静,多数的人仍沉湎于美梦未醒的境界时,残酷的、无情的歼灭战,闪电战,不宣而战的战争,灭国有如摘瓜的战争,坑降卒四十万的战争,马其诺防军前部被虏的战争,就突然间出现于彷徨无措的人类之前了。

    中国的家族

    /雷海宗/

    一、春秋以上

    二、战国

    三、秦汉以下

    四、结论

    中国的大家族制度曾经过一个极盛、转衰与复兴的变化,这个变化与整个政治社会的发展又有密切的关系。春秋以上是大家族最盛的时期,战国时代渐渐衰微。汉代把已衰的古制又重新恢复,此后一直维持了二千年。

    关于春秋以上的家族制度,前人考定甚详(关于宗法制度,《礼记》多有记载,《大传》一篇最详。万斯大的《宗法论》八篇解释最好。大家族的实际情形,散见于《左传》《国语》。顾栋高的《春秋大事表》研究最精。近人孙曜的《春秋时代之世族》总论宗法与家族,可供参考),本文不再多论,只略述几句作为全文的背景而已。战国以下的发展,一向少人注意,是本文所特别要提出讨论的。

    一、春秋以上

    春秋时代大家族制度仍然盛行,由《左传》《国语》中看得很清楚。并且大家族有固定的组织法则,称为宗法。士族有功受封或得官后,即自立一家,称“别子”。他的嫡长子为“大宗”,称“宗子”;历代相传,嫡长一系皆为大宗,皆称宗子。宗子的兄弟为“支子”,各成一“小宗”。小宗例须听命于大宗。只大宗承继土田或爵位;族人无能为生时,可靠大宗养赡。但除大宗“百世不迁”外,其他一切小宗都是五世而迁,不复有服丧与祭祀的责任。“迁”就是迁庙。

    宗法的大家族是维持封建制度下贵族阶级地位的一种方法。封建破裂,此制当然也就难以独存。所以一到战国,各国贵族推翻,宗法也就随着消灭,连大家族也根本动摇了。贵族消灭的情形,因春秋、战国之际的一百年间史料缺乏,不能详考。但大概的趋向却很清楚。各国经过一番变动之后,无论换一个或几个新的朝代(如齐、晋),或旧朝代仍继续维持,旧日与君主并立的世卿以及一般士族的特权已都被推翻。各国都成了统一专制的国家。春秋时代仍然残余的一点封建制度,至此全部消灭了。

    至于平民的情形,可惜无从考知。但以历史上一般的趋势而论,平民总是千方百计设法追随贵族的。所以春秋以上的平民,虽不见得行复杂的宗法制,但也必在较大的家族团体中生活。

    春秋以上的大族不只是社会的细胞与经济的集团,并且也是政治的机体。各国虽都具有统一国家的形态,但每一个大族可说是国家内的小国家。晋、齐两国的世卿最后得以篡位,根本原因就在此点。

    经过春秋末、战国初的变革之后,家族只是社会的细胞与经济的集团,政治机体的地位已完全丧失。至此专制君主所代表的国家可随意支配家族的命运了。

    二、战国

    据今日所知,战国时代最有系统的统制家族生活的就是秦国。商鞅变法: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史记》 卷六十八《商君列传》)

    商鞅的政策可分析为两点。第一,是废大家族。所以二男以上必须分异,否则每人都要加倍纳赋。第二,是公民训练。在大家族制度之下,家族观念太重,国家观念太轻,因为每族本身几乎都是一个小国家。现在集权一身的国君要使每人都直接与国家发生关系,所以就打破大家族,提倡小家庭生活,使全国每个壮丁都完全独立,不再有大家族把他与国家隔离。家族意识削弱,国家意识提高,征兵的制度才能实行,国家的组织才能强化。商鞅的目的十分明显。什伍连坐是个人向国家负责。告奸也是公民训练。禁止私斗,提倡公战,更是对国家有利的政策;家族间的械斗从此大概停止了。

    商鞅的政策完全成功:

    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同上)

    汉初贾谊不很同情的描写,尤为活现:

    商君违礼义,弃伦理,并心于进取。行之三岁,秦俗日败。秦人有子,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假父耰锄杖彗耳,虑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虑立讯语。抱哺其子,与公并踞。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其慈子嗜利而轻简父母也,念罪,非有储理也。亦不同禽兽仅焉耳!(贾谊《新书》卷三 《时变篇》。《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中所引与此大同小异。)

    贾谊所讲的是否有过度处,很难断定,但大概的情形恐怕可靠。旧日父母子女间的关系以及舅姑与子妇的关系完全打破,连父母子女之间互相借贷都成问题,颇有今日西洋的风气!

    可惜关于家族制度的改革,我们只对秦国有这一点片面的知识,其他各国的情形皆不可考。但商鞅变法,以李悝的《法经》为根据。(《晋书》卷三〇《刑法志》:“是时承用秦汉旧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师李悝。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商鞅受之以相秦。”)李悝前曾相魏文侯,变魏国法,魏因而成为战国初期最强的国家。秦在七国中似乎变法最晚,并非战国时唯一变法的国家。这个重要的关键,历来都被人忽略。楚悼王用吴起变法,也在商鞅之前。吴起原与李悝同事魏文侯,对魏变法事或者亦有贡献。后往楚,相楚悼王:

    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史记》卷六十五《吴起列传》)

    此处所言不详,所谓“明法审令”所包必广,恐怕也与后来商鞅在秦所行的大致相同。此外申不害相韩,与商鞅同时,“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大概也是在变法(《史记》卷六十三《申不害传》)。

    关于秦、魏、楚、韩四国的变法,我们能得到这一点眉目,已算侥幸;其他各国的情形,连一个字也未传到后代。但泛观人类历史,同一文化区域之内,一切的变化都是先后同时发生的。所以我们可以假定战国七雄都曾经过一番彻底的变法。商鞅变法是秦国富强的必需条件,但不是唯一条件,秦并六国更不完全由于变法,因为变法在当时是普遍的现象。地广人稀、沃野千里的蜀地的富源,恐怕是秦在列国角逐中最后占优势的主要原因。

    各国变法之后,家族制度没落,可由种种方面看出。丧服制与子孙繁衍的观念可说是旧日家族制度的两个台柱。清楚严明的丧服制是维持一个人口众多的家族的方法;子孙繁衍是使大家族继续存在的方法。但到战国大家族破裂之后,这两根台柱也就随着倒塌了。

    三年丧是丧制的中心。三年丧的破裂象征整个丧制的动摇。三年丧似乎破坏得很早,春秋末期恐怕已经不能完全实行。孔子的极力提倡,正足证明它的不为一般人所注意;连孔门弟子宰我都对三年丧表示怀疑,认为服丧一年已足(《论语·阳货篇》)。这恐怕是当时很普遍的意见。后来孟子劝滕文公服三年丧,滕的父兄百官无不反对:“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孟子·滕文公上》)所谓“先君”到底“先”到什么程度很难强解。最少可说战国初期鲁、滕两个姬姓国家已都无形间废除三年丧。实际恐怕春秋末期政治社会大乱开始的时候,这个古制必已渐渐不能成立。

    墨子倡三月丧必很合乎当时的口味(《墨子》卷十二《公孟篇》第四十八)。在当时提倡并且实行三年丧的只有一般泥古的儒家。但一种制度已经不合时代的潮流,勉强实行必不自然,虚伪的成分必甚浓厚。墨者骂儒家“繁饰礼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墨子》卷九《非儒篇下》第三十九),或有党派之嫌,但与实情相离恐不甚远。许多陋儒的伪善,连儒家内部比较诚恳高明的人也看不过,也情不自已地骂两句。荀子所指摘的种种“贱儒”必包括一些伪善与伪丧的人(《荀子》卷三《非十二子篇》第六。但荀子并不反对三年丧,见卷十三《礼论篇》第十九)。《礼记》各篇中所讲的漫无涯际的丧礼,到底有多少是古代的实情,多少是儒家坐在斗室中的幻想,我们已无从分辨。若说春秋以上的人做戏的本领如此高强,很难令人置信!

    与三年丧有连带关系的就是孝道。孔子虽然重孝,但把孝创为一种宗教却是战国儒家,尤其是曾子一派所做的。《孝经》就是此种环境下所产的作品。

    与三年丧同时没落的,还有多子多孙的观念与欲望。大家族制度之下,子孙众多当然是必需的。西周、春秋时代的铭刻中,充分地表现了这种心理:

    其永宝!

    子孙其永宝!

    其万年宝用!

    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

    以上一类的句法,几乎是每件铜器上必有的文字。后来虽或不免因习惯而变成具文,但在当初却是整个社会制度的一种表现。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篇上》)的说法,不只是战国时代儒家的理想,也确是春秋以上的普遍信仰。

    但一旦大家族破裂,子孙繁衍的观念必趋微弱。一人没有子孙,整个家族的生命就有受威胁的可能。但公民观念代替了家族观念之后,一般人认为一人无子,国家不见得就没有人民。并且在大家族的集团生活之下,家口众多还不感觉不便。小家庭中,儿女太多,的确累赘。人类的私心,总不能免。与个人太不便利时,团体的利益往往就被牺牲。所以战国时代各国都有人口过少的恐慌,也多设法增加自己国内的人口。最早的例子就是春秋、战国之交的越国。句践要雪国耻,极力鼓励国内人口的繁殖:

    (1)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

    (2)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3)将免(娩)者以告,公医守之;

    (4)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

    (5)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国语》卷二〇《越语上》)我们读此之后,几乎疑惑墨索里尼是句践的私淑弟子;两人的政策相同处太明显了!

    关于越国,我们或者还可说它是新兴的国家,地广人稀,所以才采用这种方法。但北方的古国,后来也采用同样做法,就很难如此解释了。魏居中原之中,也患人少。梁惠王向孟子诉苦: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梁惠王上》)

    梁惠王以后,秦国也患人少,有人提倡招徕三晋的人民。(《商君书》卷四《徕民篇》。此篇所言并非商君时事,篇中谓:“今三晋不胜秦四世矣。自魏襄王以来,野战不胜,守城不拔;小大之战,三晋之所以亡于秦者不可胜数也。”魏襄王还是惠王的儿子,此篇所言当为孟子与梁惠王后百年的情形。《墨子》书中也屡次提倡人口增加,但这是根据墨子的经济生产学说与整个兼爱主义的,与实际人口多少问题似无直接的关系。所以本文对《墨子》所言,闭而不论。)越、魏、秦三国也决非例外,其他各国也必感到同样的困难。战争过烈,杀人太多,或可解释人口稀少的一部分;但此外恐怕还有其他的因素。小家庭制度盛行多子观念薄弱之后,杀婴的风气必所难免。关于战国时代,虽无直接的证据,但到汉代,杀婴的事却曾惹人注意。

    并且再进一步,今日西洋各国所时尚的节制生育方法并非新事,战国时代的中国已有此风。中国古代称它为房中术,又称玄素术、阴阳术、容成术,或彭祖术。按《汉书》,古代此种的书籍甚多(《汉书》卷三〇《艺文志》),正如今日西洋性学专书与节制生育小册的流行一样。战国、西汉间,最重要的有八种:

    (1)《容成阴道》,二十六卷;

    (2)《务成子阴道》,二十六卷;

    (3)《尧舜阴道》,二十三卷;

    (4)《汤盘庚阴道》,二十卷;

    (5)《天老杂子阴道》,二十五卷;

    (6)《天一阴道》,二十四卷;

    (7)《黄帝三王养阳方》,二十卷;

    (8)《三家内房有子方》,十七卷。

    这些书可惜已全部失传无从详考其内容。单看书名,前七种似乎专讲方法。最后一种仍承认“有子”是必需的,但内中必有条件,正如今日西洋节制生育家所提倡的儿女少而优秀的说法。我们从葛洪较晚的传说中,还可看出房中术的大概性质:

    或曰:闻房中之事,能尽其道者,可单行致神仙,并可以移灾解罪,转祸为福,居官高迁,商贾倍利。信乎?

    抱朴子曰:此皆巫书妖妄过差之言,由于好事增加润色,至令失实。或亦奸伪造作虚妄,以欺诳世人;藏隐端绪,以求奉事;招集弟子,以规世利耳。夫阴阳之术,高可以治小疾,次可以免虚耗而已。其理自有极,安能致神仙及却祸致福乎?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坐致疾患。若乃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善其术者,则能却走马以补脑,还阴丹以朱肠;采玉液于金池,引三五于华梁。令人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而俗人闻黄帝以千二百女升天,便谓黄帝单以此事致长生;而不知黄帝于荆山之下,鼎湖之上,飞九丹成,乃乘龙登天也。黄帝自可有千二百女耳,而非单行之所由也。凡服药千种,三牲之养,而不知房中之术,亦无所益也。是以古人恐人轻恣情性,故美为之说,亦不可尽信也。玄素谕之水火,水火煞人而又生人,在于能用与不能耳。大都其要法,御女多多益善;如不知其道而用之,一两人足以速死尔。彭祖之法,最其要者;其他经多烦劳难行,而其为益不必如其书,人少有能为之者。口诀亦有数千言耳。不知之者,虽服百药,犹不能得长生也。

    (《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篇》)

    葛洪又谓:“房中之术,近有百余事焉。”又谓:“房中之法,十余家。”可见到晋时比战国、秦、汉间已又增加了几种作品;方法也相当地复杂,可以有百余事。又谓:“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其大要在于还精补脑之一事耳。”

    (同上,卷八《释滞篇》。近人叶德辉《双梅景暗丛书》中辑有《素女经》《素女方》《玉房秘诀》三种,是南北朝、隋、唐间的作品。其中性学的成分较多,但仍保有战国、春[19]、汉间的节育学说,可供参考。)

    上面仅存于今日的几段记载,废话太多,中肯的话太少。但我们可看出当时对此有种种自圆其说的理论,用以遮掩那个完全根据于个人幸福的出发点。“却走马以补脑”或“还精补脑”的一句话,暗示今日节制生育中所有的一种方法,在古代的中国这大概是最流行的方法。

    并且一种潮流,往往不只有一种表现的途径。战国时代家族破裂,国家不似家族那样亲切,号召人心的力量也不似家族那样强大。于是个人主义横流,种种不健全的现象都自由发展。道家的独善其身与杨家的任性纵欲是有理论为借口的个人主义。房中术是没有理论的,最少可说是理论很薄弱的个人主义。与房中术性质相类的还有行气、导引、芝菌、按摩等等(《汉书》卷三〇《艺文志》,神仙家。参考《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篇》)。行气又称吐纳,就是今日所谓深呼吸,在当时又称胎息术;“得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嘘吸,如在胞胎之中。”

    (《抱朴子内篇》卷八《释滞篇》)。

    导引又称步引,就是今日的柔软体操与开步走之类。本是活动身体的方法,后来渐渐附会为“步罡踏斗”的神秘把戏。

    芝菌近乎今日的素食主义(Vegetarianism)与斋疗术(Fasting cure),认为少吃、不吃或专吃几种特别食品可以延年益寿。芝菌术又称辟谷术,因为最彻底的实行者不只忌肉食,并且又辟五谷,而专吃野生的芝菌。这种本就荒唐的办法,后来又演化为炼长生丹与药饵的说法。据说战国韩的遗臣而后来成为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在晚年曾经学习辟谷(《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但这与黄石公的故事很可能都是张良见功臣不得善终,故意使人散布的谣言,以示自己无心于俗世,借以免祸。但以此为借口,更足见其流行),可见其流行的程度了。

    按摩术,名与事今日都很流行。这种种个人享乐与养生的方法,当初或者都各自独立发展。但后来合流为神仙术,象征个人主义的极顶表现。养生术未可厚非,但太注意身体的健全,本身就是一个不健全的现象,对整个的社会是有妨害的。求长生不老,根本是变态心理的表现。今日西洋少数人要以羊腺或猴腺恢复青春的妄想,若不及早预防,将来也有演成神仙术的可能。战国时代的人口稀少,与个人养生享乐的潮流必有关系,可惜因史料缺乏,不能断定关系密切到如何的程度。但自私心过度发展,必至连子女之爱也要牺牲。房中术的主旨是既得性欲之乐,又免儿女之苦,对人口稀少要负一部分的责任,是没有问题的。

    三、秦汉以下

    秦汉大帝国初立,战国时代一般的潮流仍旧。秦皇、汉武既为天子,又望长生,人人皆知的两个极端例证可以不论。人口稀少仍是国家的一个严重问题。房中之风仍然流行。王莽相信黄帝御一百二十女而致神仙,于是遣人分行天下,博采淑女。一直到天下大乱,新朝将亡时,王莽仍“日与方士涿郡、昭君等于后宫考验方术,纵淫乐焉”(《汉书》卷九十九下《王莽传下》地皇二年,四年)。

    东汉时此风仍然盛行,王充谓“素女对黄帝陈五女之法,非徒伤父母之身,乃又贼男女之性”(王充《论衡》卷二《命义篇》)。可见这在当时仍是很平常的事,所以王充特别提出攻击。东汉末有妄人冷寿光,自谓因行容成公御妇人法,年已百五六十,面貌仍如三四十(《后汉书》卷一一二[20]下《华佗传》附《冷寿光传》)。

    此外,汉时有的地方盛行杀婴的风气。东汉末,贾彪为新息(今河南息县)县长————

    小民困贫,多不养子。彪严为其制,与杀人同罪。城南有盗劫害人者,北有妇人杀子者。彪出案发,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遂驱车北行,案验其罪。城南贼闻之,亦面缚自首。数年间人养子者千数。佥曰:“贾父所长。”生男名为贾子,生女名为贾女。(《后汉书》卷九十七[21]《贾彪传》。春秋以上,生子可弃,但与此性质不同。参考《诗·大雅·生民篇》后稷被弃故事及《左传》宣公四年越椒几乎被弃的故事。)

    区区一县之地,数年间可杀而未杀的婴儿居然能有千数,可见杀婴不完全是由于困乏。此风停止后,也没有听说生活更加困难;贫困最多也不过是杀婴的一种借口。这种风气恐怕来源甚早,也不见得限于新息一地;前此与别处无人注意就是了。房中术盛行时,不明其法的人就难免要采用野蛮的杀婴方法。

    汉代的政府也如战国时代列国的设法提倡人口增加。高帝七年,“命民产于[22],复勿事二岁”(《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这或者还可以大乱之后人口稀少来解释。但由后来的情形,可看出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西汉最盛的宣帝之世,仍以人口增加的多少为地方官考课的重要标准,当时人口缺乏的正常现象可想而知了。黄霸为颍川太守,“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西汉末年,人口称为最盛(《汉书》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然而召信臣为南阳太守,“其化大行……百姓归之,户口增倍”(黄霸召信臣事俱见《汉书》卷八十九《循吏列传》)。所谓“百姓归之”就是邻郡的人民慕化来归的意思。人口增加要靠外来的移民,生殖可谓困难到惊人的程度!

    两汉四百年间,人口的总额始终未超过六千万。汉承战国的法治之余,户口的统计当大致可靠。并且当时有口赋、算赋、更赋的担负,男女老幼大多都逃不了三种赋役中的最少一种,人口统计当无大误。珠江流域虽尚未开发,长江流域虽尚未发展到后日的程度,但只北方数省的人口在今日已远超过六千万。汉代人口的稀少,大概是无可置疑的。并且西汉人口最盛时将近六千万,东汉最盛时反只将近五千万,减少了一千万(《汉书》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后汉书》卷三十三[23]《郡国志五》)。可见当时虽每经过一次变乱之后,人口减而复增;但四百年间人口的总趋势是下减的。

    此点认清之后,东汉诸帝极力奖励生育的政策就可明白了。章帝元和二年,降下有名的胎养令,分为两条:

    (1)产子者,复勿算三岁;

    (2)怀孕者,赐胎养谷,人三斛;复其夫勿算一岁(《后汉书》卷三《章帝纪》)。

    由此看来,生育的前后共免四年的算赋,外给胎养粮。算赋不分男女,成年人都须缴纳,每年一百二十钱,是汉代最重的一种税赋。“产子者,复勿算三岁”,未分男女,大概是夫妇皆免。怀孕者,夫免算一岁;妇既有养粮,免算是不言而喻的了。两人前后免算八次,共九百六十钱。汉代谷贱时,每石只五钱,饥荒时亦不过数百钱,平时大概数十钱(《汉书》卷二十四《食货志》)。所以这个“胎养令”并不是一件小可的事情,所免的是很可观的一笔税款。这当然是仁政,但只把它看为单纯消极的仁政,未免太肤浅。这件仁政有它积极的意义,就是鼓励生育。并且这个办法是“著以为令”的,那就是说,此后永为常法。但人口的增加仍是有限,总的趋势仍是下减。如此大的奖励还是不能使人口增加,可见社会颓风的积重难返了。

    此外,汉代诸帝又不断地设法恢复前此几近消灭的大家族制度。这个政策可从两方面来解释。第一,战国的紧张局面已成过去,现在天下一家,皇帝只求社会的安定。小家庭制度下,个人比较流动,社会因而不安。大家族可使多数的人都安于其位;所以非恢复大家族,社会不能安宁。(汉代重农抑商,原因亦在此。商业是流动的,使社会不安。农业是固定的,农业的社会大致都安静无事。见《汉书》卷二十四《食货志》。)但汉帝要恢复大家族,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人口增加。小家庭制与人口减少几乎可说有互相因果的关系。大家族与多子多孙的理想若能复兴,人口的恐慌就可免除了。汉代用政治的势力与权利的诱惑提倡三年丧与孝道,目的不外上列两点。战国时代被许多人讥笑的儒家至此就又得势了。

    汉初承战国旧制,仍行短丧。文帝遗诏,令臣民服丧以三十六日为限(《史记》卷一〇《文帝本纪》,《汉书》卷四《文帝纪》同)。臣民亦多短丧。一直到西汉末成帝时,翟方进为相,后母终,既葬三十六日除服(《汉书》卷八十四《翟方进传》)。但儒家极力为三年丧宣传,武帝立儒教后,宣传的势力更大。公孙弘为后母服丧三年,可说是一种以身作则的宣传(《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传》)。到西汉末,经过百年间的提倡,三年丧的制度又重建起来了。成帝时薛宣为相,后母死,其弟薛修服三年丧,宣谓“三年服,少能行之者”,不肯去官持服,后竟因此遭人攻击(《汉书》卷八十三《薛宣传》)。哀帝时,刘茂为母行三年丧(《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24])。成哀间,河间王良丧太后三年,哀帝大事褒扬(《汉书》卷五十三《河间献王传》)。哀帝时,游侠原涉为父丧三年,衣冠之士无不羡叹(《汉书》卷九十二《游侠列传》)。哀帝即位,诏博士弟子父母死,给假三年(《汉书》卷十一《哀帝纪》)。到东汉时,三年丧更为普遍,例多不举。光武帝虽又废三年丧,但那是大乱后的临时措置,不久就又恢复(《后汉书》卷六十九[25]《刘恺传》,卷七十六《陈忠传》)。后虽兴废无定,但三年丧已根深蒂固,已成为多数人所承认的制度(《后汉书》卷七《桓帝纪》,卷九十二[26]《荀爽传》)。

    孝道的提倡与三年丧的宣传同时并进。汉帝谥法,皆称“孝”。《孝经》一书特别被推崇。选举中又有孝廉与至孝之科。对人民中的“孝弟力田”者并有赏赐。据荀爽说:

    汉为火德。火生于木,木盛于火,故其德为孝。……故汉制使天下诵《孝经》,选吏举孝廉。(《后汉书》卷九十二《荀爽传》)

    汉谥法用“孝”的来源不详。荀爽火德为孝的解释不妥,因为以汉为火德是王莽时后起的说法,汉原来自认为水德或土德(《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卷九十八《元后传》,卷九十九《王莽传》),而西汉第二代的惠帝已称“孝惠”。谥法用“孝”,解释为国家提倡孝道,最为简单通顺,无须绕大圈子去找理由。

    明帝时,期门羽林介胄之士都通《孝经》(《后汉书》卷六十二[27]《樊准传》),可见此书到东汉时已成了人人皆读的通俗经典了。关于孝廉与孝弟力田的事,例证极多,无须列举。

    孝的宗教,到东汉时可说已经成立。东汉初,江革母老,不欲摇动,革亲自在辕中为母挽车,不用牛马。乡里称他为“江巨孝”(《后汉书》卷六十九[28]《江革传》)。中叶顺帝时,东海孝王臻与弟蒸乡侯俭并有笃行,母死皆吐血毁瘠。后追念父死时,年尚幼,哀礼有阙,遂又重行丧制(《后汉书》卷七十二[29]《东海恭王强传》)!至此孝已不只是善之一种,而成了万善之本。章帝称赞江革的话可说是此后二千年间唯孝主义的中心信条:

    夫孝,百行之冠,众善之始也。(《后汉书》卷六十九《江革传》)

    这种三年丧与孝教的成功,表示大家族制度已又渐渐恢复。人口虽仍不见加多,但并未过度地减少,所以帝国仍能维持,不致像西方同时的罗马帝国因患贫血症而堪堪待死,等到日耳曼的狂风暴雨一来,就立刻气绝。中国虽也有五胡入侵,但最后能把他们消化,再创造新的文化局面,这最少一部分要归功于汉代大家族制度的重建政策。

    四、结论

    到东汉时大家族重建的运动已经成功,魏、晋清谈之士的谩侮礼教,正足证明旧的礼教已又复活。五胡的打击也不能把旧礼教与大家族冲破。永嘉乱后,中原人士南迁,家人父子往往离散。子过江而不知父母存没的甚多,守丧的问题因而大起。未得正确的消息之先,为人子的可否结婚或做官,更是切肤的问题。“服丧则凶事未据,从吉则疑于不存”。真是进退两难。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可见孝道与丧制的基础是如何地稳固了(《晋书》卷二〇《礼志中》)。房中术与杀婴风气虽未见得完全绝迹,但已不是严重的问题。此后历代的问题不是人口稀少,而是食口太多,生活无着。“胎养令”一类的办法无人再提起;因为不只无此需要,并且事实上也不可能了。

    东汉以下二千年间,大家族是社会国家的基础(但严格讲来,不能称为宗法社会,因为春秋以上的宗法制度始终没有恢复)。大家族是社会的一个牢固的安定势力。不只五胡之乱不能把它打破;此后经过无数的大小变乱,社会仍不瓦解,就是因为有这个家族制度。每个家族,自己就是一个小国家。每个分子,甚至全体分子,可以遇害或流散死亡;但小国家制度本身不是任何暴力或意外的打击所能摇撼的。

    但反过来讲,汉以下的中国不能算为一个完备的国家。大家族与国家似乎是根本不能并立的。封建时代,宗法的家族太盛,国家因而非常散漫。春秋时代宗法渐衰列国才开始具备统一国家的雏形。战国时代大家族没落,所以七雄才组成了真正统一的完备国家。汉代大家族衰而复盛,帝国因而又不成一个国家。二千年来的中国只能说是一个庞大的社会,一个具有松散政治形态的大文化区,与战国七雄或近代西洋列强的性质绝不相同。

    近百年来,中国受了强烈的西洋文化的冲击,汉以下重建的家族制度以及文化的各方面才开始撼动。时至今日,看来大家族的悲运恐怕已无从避免。实行小家庭制,虽不见得国家组织就一定可以健强,但古今似乎没有大家族制下而国家的基础可以巩固的。汉以下始终未曾实现的真正统一的建国运动,百年来,尤其是民国以来,也在种种的困苦艰难中进行。一个整个的文化区,组成一个强固的国家,是古今未曾见过的事。中国今日正在努力于这种人类前此所未有的事业;若能成功,那就真成了人类史上的奇迹。

    家族制度,或大或小,是人类生活的必需条件。所以未来的中国到底采用如何形态的大家族或小家族制度,颇堪玩味。大小两制,各有利弊。两者我们都曾实行过,两者的苦头也都尝过。我们在新的建国运动中,是否能尽量接受历史上的教训,去弊趋利;这种万全的路径,是否可能;大小两制是否可以调和————这些问题都是我们今日的人所极愿追究的,但恐怕只有未来的人才能解答!

    中国的元首

    /雷海宗/

    中国历史上四千年间国君的称号甚为简单。当初称王,王下有诸侯。其后诸侯完全独立,各自称王。最后其中一王盛强,吞并列国,统一天下,改称皇帝,直至最近的过去并无变更。称号的演化虽甚简单,内涵的意义却极重要。专就皇帝成立的事实经过而论,可分下列诸步骤:

    一、列国称王

    二、合纵连横与东帝西帝

    三、帝秦议

    四、秦始皇帝

    五、汉之统一与皇帝之神化

    六、废庙议与皇帝制度之完全成立

    七、后言

    参错在这个史实的演化中,还有各种相反与相成的帝王论。本篇专以事实为主,帝王论与当时或后世史实有关系者也附带论及。

    一、列国称王

    战国以前,列国除化外的吴、楚诸国外,最少在名义上都尊周室为共主。春秋时代周王虽早已失去实权,然而列国无论大小,对周室的天子地位没有否认的。春秋时代国际政治的中心问题是“争盟”或“争霸”,用近代语,就是争国际均势。国际均势是当时列强的最后目的,并非达到其他目的的一种手段。以周室为护符————挟天子以令诸侯————是达到这个目的最便利的方法。因为列强都想利用周室,所以它的地位反倒非常稳固,虽然它并无实力可言。

    到春秋末期、战国初期这种情形大变。各国经过政治的篡弑与我们今日可惜所知太少的社会激变,统治阶级已非旧日的世族,而是新起的智识分子。旧的世族有西周封建时代所遗留的传统势力与尊王心理,列国国君多少要受他们的牵制。所以春秋时代的列国与其说是由诸侯统治,毋宁说是诸侯与世族合治。列国的诸侯甚至也可说是世族之一,不过是其中地位最高的而已。争盟就是这个封建残余的世族的政策。他们认为这个政策最足以维持他们的利益,因为列国并立势力均衡,世族在各本国中就可继续享受他们的特殊权利。任何一国或任何一国的世族并没有独吞天下的野心。

    战国时代世族或被推倒,或势力削弱。这时统治者是一般无世族传统与世族心理的出身贵贱不齐的文人。国君当初曾利用这般人推翻世族的势力;现在这般人也成为国君最忠心的拥护者。他们没有传统的势力与法定世袭的地位,他们的权势荣位来自国君,国君也可随时夺回。到这时,列国可说是真正统一的国家了,全国的权柄都归一人一家,一般臣下都要仰给于君上,不像春秋时代世族的足以左右国家以至天下的政策与大局。国君在血统上虽仍是古代的贵族,但在性质上他现在已不代表任何阶级的势力,而只知谋求他一人或一家的利益。所以战国时代二百五十年间国际均势虽然仍是一个主要的问题,但现在它只是一种工具,不是最后的目的。最后的目的是统一天下。列强都想独吞中国,同时又都不想为他人所吞。在这种矛盾的局面下,临时只得仍然维持均势;自己虽然不能独吞,最少可防止其他一国过强而有独吞的能力。但一旦有机可乘,任何一国必想推翻均势局面,而谋独强以至独吞。战国时代的大战都是这种防止一国独强或一国图谋推翻均势所引起的战争。列国称王也是这种心理的最好象征。列国称王可说有两种意义。第一是各国向周室完全宣布独立;第二是各国都暗示想吞并天下,因为“王”是自古所公认为天子的称号。

    最早称王的是齐、魏两国。但这种革命的举动也不是骤然间发生的,发生时的经过曲折颇多。战国初年三晋独立仍须周室承认(公元前403年)。田齐篡位也须由周天子取得宪法上的地位(公元前386年)。可见历史的本质虽已改变,传统的心理不是一时可以消灭的。后来秦国于商鞅变法之后,势力大盛,屡次打败战国初期最强的魏国。这时秦国仍要用春秋时代旧的方法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就极力与周天子拉拢,而受封为伯(公元前343年),与从前的齐桓、晋文一样。次年(公元前342年)秦又召列国于逢泽(今河南开封东南),朝天子。这是一种不合时代性的举动,在当时人眼光中未免有点滑稽。虽然如此,别国必须想一个抵抗的方法,使秦国以周为护符的政策失去效用。于是失败的魏国就联络东方大国的齐国,两国会于徐州,互相承认为王(公元前334年)。这样一来,秦国永不能再假周室为号召,周室的一点残余地位也就完全消灭了。秦为与齐魏对抗起见,也只得称王(公元前325年)。其他各国二年后(公元前323年)也都称王。只有赵国唱高调称“君”;现成的“公侯”不用而称“君”,也正足证明周室的封号无人承认,一切称号都由自定。但赵国终逆不过时代潮流,最后也称王(公元前315年)(《史记》卷九[30]《秦本纪》,卷四十三《赵世家》,卷四十四《魏世家》,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至此恐怕各国方才觉悟,时代已经变换,旧的把戏不能再玩,新的把戏非常严重痛苦————就最是列国间的拼命死战。这种激烈战争,除各国的奖励战杀与秦国的以首级定爵外,由国界的变化最可看出。春秋时代各国的疆界极其模糊。当时所谓“国”就是首都。两国交界的地方只有大概的划分,并无清楚的界限。到战国时各国在疆界上都修长城,重兵驻守,可见当时国际空气的严重。在人类史上可与20世纪欧洲各国疆界上铜墙铁壁的炮垒相比的,恐怕只有战国时代这些长城(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一《长城》)。

    二、合纵连横与东帝西帝

    列国称王以后百年间,直至秦并六国,是普通所谓合纵连横的时期。连横是秦国的统一政策,合纵是齐、楚的统一政策。其他四国比较弱小,不敢想去把别人统一,只望自己不被人吞并就够了。所以这一百年间可说是秦、齐、楚三强争天下的时期。这时不只政治家的政策是以统一为目标,一般思想家也无不以统一为理想。由现存的先秦诸子中,任择一种,我们都可发现许多“王天下”“五帝三王云云”花样繁多而目的一致的帝王论或统一论。所以统一可说是当时上下一致的目标,人心一致的要求。这些帝王论中,除各提倡自己一派的理想,当初有否为某一国宣传的成分,我们现在已不容易考知。其中一种有丰富的宣传色彩,似乎大致可信————就是邹衍(前350——前250)一派的五德终始说。对后代皇帝制度成立,也属这派的影响最深。可惜邹衍的著作全失,后代凌乱的材料中,只有《史记·封禅书》中所记录的可以给我们一个比较完备的概念:

    自齐威宣之时,邹衍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

    所以这当初是齐国人的说法,秦始皇统一后才釆用。五德的说法据《封禅书》是: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鸟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木德之瑞。

    这是一个极端的历史定命论,也可见当时一般的心理认为天下统一是不成问题的,并且据邹衍一派的说法,统一必由按理当兴的水德。

    这个说法本来是为齐国宣传的。邹衍是齐国人,受齐王优遇,有意无意中替齐国宣传也无足怪。宣传的证据是与五德终始说有连带关系的封禅说。所谓封禅是历代受命帝王于受命后在泰山上祭祀天地的一种隆重典礼。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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