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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真評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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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

    詞家之有周清真,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王國維説);清真,集詞學之大成者也。(周濟説)陳郁《藏一話腴》曰:“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嬛 [1] 、妓女,知美成詞爲可愛,而能知美成爲何如人者,百無一二也。”然則清真生平志行,湮没不彰久矣!近人海寧王國維採摭書史,旁及宋人筆記小説,參互校勘,成《清真先生遺事》一卷,有功詞學,誠非淺尠。予既據王書,益以聞見所及,編次《清真先生年譜》;復草是篇,於清真詞學之源流正變,及其影響所及,稍加詳焉。非敢謬附述作之林,亦聊以爲研治周詞者之一助云爾。

    周邦彦,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人。

    其先世無可攷,其叔父邠,字開祖,嘉祐八年,登進士第;蘇軾倅杭,數與醻唱,所謂周長官者是也。時邦彦年十八九,以通家子,宜與蘇氏有往還。特輩行低,又疏雋少檢,不爲州里推重,尚未露頭角耳。

    邦彦既博涉百家之書,元豐初,遊京師,年未三十,作《汴都賦》七千餘言,鋪張揚厲,期月而成,多古文奇字,蓋擬左思《三都賦》筆也。《賦》奏,神宗嗟異,命尚書左丞李清臣讀於邇英殿,多以偏旁言之,不能盡識也。旋召赴政事,自太學諸生,一命爲正,聲名一日震耀天下。

    邦彦官太學正,居五歲不遷,益盡力於辭章。又其性好音樂,能自度曲;其詞學之造詣,至此當益精進。是時海宇承平,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覩新聲。邦彦以英俊少年,職位清簡,間遊坊曲,自在意中。集中如《少年遊》云:

    并刀如水,吴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温,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洛陽春》云:

    眉共春山争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溼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閒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闌愁,但問取、亭前柳。

    二詞宛轉纏綿,殷勤惜别,其爲贈妓之作無疑。特《浩然齋雅談》及《耆舊續聞》咸以爲爲李師師作,或不免附會耳。

    既而邦彦出,教授廬州,旋復流轉荆州,其《重進汴都賦表》所謂“臣命薄數奇,旋遭時變,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漂零不偶,積年於兹”,當即指此數年間事。集中如《蘭陵王·詠柳》云:

    柳陰直。烟裏絲絲弄碧。隋隄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緜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絃,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别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其一種侘傺無聊,刻意傷春之致;纏綿往復,不能自已;疑爲邦彦初離汴梁時作;蓋文人一旦失意,往往因過度刺激,發爲哀怨悱惻之音,詞益工而志益苦,沈鬱頓挫,宜坊曲之譜爲《陽關三叠》,傳播不衰也。又如《尉遲杯·賦離恨》云:

    隋堤路。漸日晚、密靄生深樹。陰陰淡月籠沙,還宿河橋深處。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  因念舊客京華,長偎傍、疎林小檻歡聚。冶葉倡條俱相識,仍慣見、珠歌翠舞。如今向,漁村水驛,夜如歲,焚香獨自語。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侣。

    此詞意境,頗近前闋,疑亦邦彦教授廬州前後時所爲也。其在荆州所作,則有《少年遊·荆州作》云:

    南都石黛掃晴山。衣薄耐朝寒。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捲簾看。  而今麗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舊賞園林,喜無風雨,春鳥報平安。

    《渡江雲》云:

    晴嵐低楚甸,暖迴雁翼,陣勢起平沙。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曲到山家。塗香暈色,盛粉飾、争作妍華。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  堪嗟。清江東注,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沈恨處,時時自剔燈花。

    《風流子·秋怨》云:

    楓林凋晚葉,關河迥,楚客慘將歸。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酒醒後,淚花銷鳳蠟,風幕卷金泥。砧杵韻高,唤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餘悲。  亭臯分襟地,難拚處、偏是掩面牽衣。何況怨懷長結,重見無期。想寄恨書中,銀鉤空滿;斷腸聲裏,玉箸還垂。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解語花·詠元宵》云: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以上諸詞,除《少年遊》漸趨清婉外,其餘三闋,眷顧帝都,綺思未除,知邦彦雖近中年,猶復思量往事也。然其詞境,似已稍變矣。

    邦彦流寓荆州者數年,至元祐八年癸酉春,始遷知溧水縣。溧水爲負山之邑,官賦浩穰,民訟紛沓,似不可以弦歌爲政。而邦彦於撥煩治劇之中,不妨舒嘯。其所治後圃,有亭曰姑射,有亭曰蕭閒,皆取神仙中事;揭而明之,可以想像其襟抱之不凡。蓋邦彦至此,已閲歷滄桑,有慕於散淡中人,詞格亦由濃摯而稍趨冲淡矣。集中如《鶴沖天·溧水長壽鄉作》云:

    梅雨霽,暑風和。高柳亂蟬多。小園臺榭遠池波。魚戲動新荷。  薄紗廚,輕羽扇。枕冷簟涼深院。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隔浦蓮近拍·中山縣圃無射亭避暑作》云:

    新篁摇動翠葆。曲徑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翠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處,簾花簷影顛倒。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裏吴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云:

    風老鸎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烟。人静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緑濺濺。憑闌久,黄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絃。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諸闋於蕭散中亦復沈鬱,有倦遊之意、懷土之思焉。當其自荆州東下,道過金陵,又有《齊天樂·秋思》云: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静掩。歎重拂羅裀,頓疎花簟。尚有練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荆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蒭,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西河·詠金陵》云: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遶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遥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繫。空餘舊迹鬱蒼蒼,霧沈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賞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説興亡,斜陽裏。

    以上二詞沈鬱哀怨,自是中年精心結撰之筆,胸中猶有塊壘焉。

    邦彦在溧水,以敬簡爲政,邑人愛之。其所爲詞,留播歌者之口,以迄八十餘載,猶未衰歇。(據強焕序)此足見其入人之深矣。

    邦彦居溧水約四年,復入京爲國子主簿。元符元年,哲宗召對崇政殿,問其爲諸生時所作《汴都賦》。因復具表以進,表中有云:“賦語猥繁,歲月持久,不能省憶。”此雖謙抑之辭,然其不復留意於“古典主義”之詞賦,不難從言外推測得之。蓋邦彦早已脱離“模倣時期”,而入於“創造時期”矣。表入,乙覽稱善,除祕書省正字。徽宗即位,遷校書郎;歷考功員外郎、衛尉宗正少卿,兼議禮局檢討。是時徽宗鋭意制作,以文太平。既用魏漢津説作新樂、置大晟府,復置議禮局于尚書省,命詳議檢討官,具禮制本末。邦彦參與其間;成《禮書》數百卷。尋遷衛尉卿,又以直龍圖閣知河中府。徽宗欲使畢《禮書》,留之。自邦彦重入都門,十有餘載,雖受知時主,位居清要,然而旗亭唤酒,争嘔“黄河遠上”之詞;玄都重來,寧無“兔葵燕麥”之感。集中如《瑞龍吟》云: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户。侵晨淺約宫黄,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瑣窗寒·詠寒食》云:

    暗柳啼鴉,單衣竚立,小簾朱户。桐花半畝,静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翦燭西窗語。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羇旅。  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與高陽儔侣。想東園、桃李自春,小脣秀靨今在否。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

    《憶舊遊》云:

    記愁横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脱雲鬢,窗影燭光摇。漸暗竹敲涼,疎螢照晚,兩地魂消。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户,歎因郎顦顇,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此闋與上二闋稍不類,或係初入京作)

    以上三闋,千迴百折,移志蕩魂;又味“劉郎重到”、“禁城百五”、“滿目京塵”等語,當係邦彦自溧水還爲國子主簿時追念舊歡之作也。又如《六醜·薔薇花謝後作》云:

    正單衣試酒,悵客裏、光陰虚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迹。爲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宫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蜨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静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别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此闋最有奇崛,兼極掩抑吞吐之妙,當亦邦彦晚歲傷春之作也。

    邦彦久留議禮局,尋出知隆德府,局亦旋罷。既而徙知明州,適劉昺遷户部尚書,薦邦彦自代,不用。踰年,入爲秘書監,進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邦彦既素好音樂,“樂府播傳,風流自命,顧曲名堂,不能自已”。(樓鑰語)至是遂與撰官方俟詠(字雅言)、田爲(字不伐)等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乃新廣八十四調,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患譜弗傳,雅言請以盛德大業及祥瑞事迹制詞實譜。有旨:“依月用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衆共慶樂府之得人也。(參用王灼《碧雞漫志》及張炎《詞源》説)當是時,祥瑞沓至,徽宗將使邦彦播之樂府,命蔡元長微叩之。邦彦曰:“某老矣,頗悔少作。”今所傳《清真集》中無一頌聖貢諛之詞,則知邦彦晚年因不屑藉樂章以希寵眷明矣。邦彦與万俟詠、田爲既同官大晟府;據《直齋書録解題》,“雅言撰《大聲集》,周美成、田不伐皆爲作序”,則三人之交誼可知。而雅言放意歌酒(《碧雞漫志》),不伐善琵琶,無行。(《宋史·樂志》四)邦彦既與二人交好,則其晚年頽然自放,又可推知。且燕樂之原,出於琵琶;以琵琶絃叶律,僅得二十八調。而《清真詞》所注宫調,凡十有八,適符教坊所奏之數,則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爲隋唐以來之燕樂,斑斑可攷。所云新廣八十四調,要爲粉飾之辭。邦彦所自爲詞,惟求適合歌姬脣吻,其與《避暑録話》所云:“柳永爲舉子時,多遊狹邪,善爲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殆相彷彿。特其風格高,更能表現其個性,遠非柳永所可及耳。

    邦彦居大晟府約二年,出知真定府,改順昌府。集中如《宴清都》云:

    地僻無鐘鼓。殘燈滅,夜長人倦難度。寒吹斷梗,風翻暗雪,灑窗填户。賓鴻漫説傳書,算過盡、千儔萬侣。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極須賦。  淒涼病損文園,徽絃乍拂,音韻先苦。淮山夜月,金城暮草,夢魂飛去。秋霜半入清鏡,歎帶眼、都移舊處。更久長、不見文君,歸時認否。

    味“淮山夜月”一語,意此詞或作於知順昌前後乎?

    邦彦居順昌未幾,復徙知處州;旋罷官,提舉南京鴻慶宫。既歸錢塘鄉里,又自杭徙居睦州,在此數年中,邦彦亦思擇地爲終焉之計;而鬢毛已改,老大自傷,蓋又不勝“暮年蕭瑟”之感矣。集中如《一寸金·江路》云:

    州夾蒼崖,下枕江山是城郭。望海霞接日,紅翻水面,晴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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