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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国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 庄子的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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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问题的导出

    道家的有老子、庄子,也像儒家的有孔子、孟子。孔子死后,儒分为八 (1) ;但将孔子的精神发展到高峰,以形成儒家正统的,还是孟子。老子以后的道家,有杨朱、慎到等互不相同的别派 (2) ;但将老子的精神发展到高峰,以形成道家正统的,还是庄子。孟、庄出生的时代,约略相同;在中国历史中所发生的影响,虽有积极与消极之殊,但其深入人心,浸透到现实生活部面的广大,亦几乎没有二致。所以我所写的《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亦以儒道两家的思想为骨干而展开的。

    儒道两家的人性论,虽内容不同;但在把群体涵融于个体之内,因而成己即要求成物的这一点上,却有其相同的性格。以仁义为内容的儒家人性论,极其量于治国平天下,从正面担当了中国历史中的伦理、政治的责任。虽然在秦后的大一统的长期专制政治之下,儒家思想,受到了歪曲、利用,因而在规模上也不免于萎缩;但我们只要肯深入到历史的内层中去,即可了解:凡受到儒家思想一分影响的人与事,总会在某种程度上为民族保持一线生机,维系民族一分理想与希望。即使是在受歪曲最多的政治思想的这一部面而言,虽然孔孟“为人民而政治”的理想,受到了夭阏;但勤政、爱民、受言、纳谏、尊贤、使能、廉明、公正这一连贯的观念,毕竟在中国以流氓、盗贼、夷狄为首的统治层中,多少争到一点开明专制的意味。换言之,儒家思想,在长期专制压迫之下,毕竟还没有完全变质。但以虚静为内容的道家的人性论,在成己方面,后世受老子影响较深的,多为操阴柔之术的巧宦。受庄子影响较深的,多为甘于放逸之行的隐士。从这一点说,庄子的影响,实较老子所发生的影响,犹较近于本色,而且亦远有意义。但在成物方面,却于先秦时代,已通过慎到而逐渐与法家相结合;致使此一追求政治自由最力的思想,一转手而成为扼杀自由最力的理论根据。这种不合理的发展,固然已经有许多人指陈过,是来自他们反人文建设的结果;但对老庄思想的本质而言,却不能不算是一种逸脱了常轨的发展。至于通过方技以发展成为东汉所开始的道教,则只算是一种民族宗教的借尸还魂,与老庄的原有面目,距离更远了。

    在我国传统思想中,虽然老庄较之儒家,是富于思辨的形上学的性格;但其出发点及其归宿点,依然是落实于现实人生之上。西方纯思辨性的哲学,除了观念上的推演以外,对现实人生,可以不必有所“成” (3) 。中国的道家思想,既依然是落实于现实人生之上,假定此种思想,含有真实的价值,则在人生上亦必应有所成。不错,我已经指出过:老子是想在政治、社会剧烈转变之中,能找到一个不变的“常”,以作为人生的立足点,因而得到个人及社会的安全长久 (4) 。庄子也是顺着此一念愿发展下去的。但这毕竟只是一种“念愿”;对现实的人生来讲,不能说真正是“成”了什么。不像儒家样,一念一行,当下即成就人生中某程度的道德价值。固然,庄子是反对有所成的 (5) 。但我已经指出过,老庄是“上升地虚无主义” (6) ,所以他们在否定人生价值的另一面,同时又肯定了人生的价值。既肯定了人生的价值,则在人生上必须有所成。或许可以说,他们所成的是虚静的人生。但虚静的人生,依然不易为我们所把握;站在一般的立场来看,依然是消极性的,多少是近于挂空的意味。我们能不能更进一步把握老庄的思想,并用现代的语言观念,以探索这一伟大思想,归根到底,还是对人生只是一种虚无而一无所成,还是实际上是有所成,而为一般人所不曾了解?这是我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尽力把庄子的思想,疏导为比较有系统的理论架构后,内心依然觉得《庄子》可能还有重要的内容,而未被我发掘出,因而常感到忐忑不安的。

    这几年来,因授课的关系,使我除了思想史的问题以外,不能不分一部分时间留心文学上的问题,因文学而牵涉到一般的艺术理论,因一般的艺术理论而注意到中国的绘画;于是我恍然大悟,老庄思想当下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的人生,而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实际系由此一思想系统所导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画家及画论家,常常在若有意若无意之中,在不同的程度上,契会到这一点;但在理论上尚缺乏彻底的反省、自觉。今人则喜欢在写实与抽象之间,为附会迷离之说。这不仅辜负了此一伟大思想所应担当的历史使命,且对中国艺术的了解及发展,可能成为一种障碍。明人董其昌好以禅论画 (7) ,日人受其影响,从而加以张皇 (8) 。夷考其实,则因庄子有与禅相通的地方,故有此近似而实非之论。本文之作,意欲补此缺憾,以开中国艺术发展的坦途。

    第二节

    道家的所谓道与艺术精神

    首先我应指出的是,老庄所建立的最高概念是“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在精神上与道为一体,亦即是所谓“体道” (9) ,因而形成“道的人生观”,抱着道的生活态度,以安顿现实的生活。说到道,我们便会立刻想到他们所说的一套形上性质的描述,但是究极地说,他们所说的道,若通过思辨去加以展开,以建立由宇宙落向人生的系统,它固然是理论的、形上学的意义;此在老子,即偏重在这一方面。但若通过功夫在现实人生中加以体认,则将发现他们之所谓道,实际是一种最高的艺术精神;这一直要到庄子而始为显著。他们不曾用“艺术”这一名词,是因为当时之所谓“艺”,如《论语》“游于艺”“求也艺”之“艺”,及《庄子》“说圣耶,是相于艺也”(《在宥》,页三六七)的“艺”字,主要指的是生活实用中的某些技巧能力。称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乃是艺的观念的扩大。西汉初年,则以六经为六艺,故《汉书·艺文志》称刘歆“奏其《七略》,有《六艺略》”。《世说新语》卷下之上,列有《巧艺》一目,其性质与今日之所谓艺术相当。及魏收作《魏书》,将占候、医卜、堪舆诸人,列为《艺术列传》,唐初所修各史因之;虽其中也列有篆书、音律,但大体上无异于陈寿《三国志》所创立之《方伎传》。唯《新唐书·艺文志》中之“杂艺术类”,《通志》之《艺文略》,《通考·经籍考》之“艺术类”,其内容可谓系《世说新语·巧艺》篇内容的发展。而清初所修《图书集成》,却仍视方伎为艺术,而将其与书画等列在一起,这反而将上一发展的意义混淆了。近数十年来,因日本人用“艺术”一词,对译英文、法文的“Art”,而近代之所谓“Art”,已从技术、技能的观念中净化了出来,于是我们使用此一名词时,也才有近代的意义。在这以前,只有个别的名称,如绘画、雕刻、文学等,而没有纯净的统一的名称。在现时看来,老庄之所谓“道”,深一层去了解,正适应于近代的所谓艺术精神,这在老子还不十分显著;到了庄子,便可以说是发展得相当显著了。

    不过在这里应当预先说明的是,儒道两家,虽都是为人生而艺术;但孔子是一开始便是意识地以音乐艺术为人生修养之资,并作为人格完成的境界,因此,他不仅就音乐的自身以言音乐,并且也就音乐的自身以提出对音乐的要求,体认到音乐最高的意境,因而关于先秦儒家艺术精神的把握,便比较显明而容易。庄子则不仅不像近代美学的建立者,一开始即以美为目的,以艺术为对象,去加以思考、体认;并且也不像儒家一样,把握住某一特定的艺术对象,抱定某一目的去加以追求。老子乃至庄子,在他们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没有艺术的意欲,更不曾以某种具体艺术作为他们追求的对象。因此,他们追求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的“道”,假使起老庄于九原,骤然听到我说的“即是今日之所谓艺术精神”,必笑我把他们的“活句”当作“死句”去理会。不错,他们只是扫荡现实人生,以求达到理想人生的状态。他们只把道当作创造宇宙的基本动力;人是道所创造,所以道便成为人的根源的本质;克就人自身说,他们先称之为“德”,后称之为“性”。从此一理论的间架和内容说,可以说“道”之与艺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若不顺着他们思辨的形上学的路数去看,而只从他们由修养的功夫所到达的人生境界去看,则他们所用的功夫,乃是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修养功夫;他们由功夫所达到的人生境界,本无心于艺术,却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于今日之所谓艺术精神之上。也可以这样地说,当庄子从观念上去描述他之所谓道,而我们也只从观念上去加以把握时,这道便是思辨的形而上的性格。但当庄子把它当作人生的体验而加以陈述,我们应对于这种人生体验而得到了悟时,这便是彻头彻尾的艺术精神。并且对 中国艺术的发展,于不识不知之中,曾经发生了某程度的影响。但因为他们本无心于艺术,所以当我说他们之所谓道的本质,实系最真实的艺术精神时,应先加两种界定:一是在概念上只可以他们之所谓道来范围艺术精神,不可以艺术精神去范围他们之所谓道。因为道还有思辨(哲学)的一面,所以仅从名言上说,是远较艺术的范围为广的。而他们是面对人生以言道,不是面对艺术作品以言道,所以他们对人生现实上的批判,有时好像是与艺术无关的。另一是说道的本质是艺术精神,乃就艺术精神最高的意境上说。人人皆有艺术精神;但艺术精神的自觉,既有各种层次之不同,也可以只成为人生中的享受,而不必一定落实为艺术品的创造,因为“表出”与“表现”,本是两个阶段的事。所以老庄的道,只是他们现实的、完整的人生,并不一定要落实而成为艺术品的创造,但此最高的艺术精神,实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并且就庄子来说,他对于道的体认,也非仅靠名言的思辨,甚至也非仅靠对现实人生的体认,而实际也通过了对当时的具体艺术活动,乃至有艺术意味的活动,而得到深的启发。例如《齐物论》:“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而所谓道的直接显露的天籁,实际即是“自己”“自取”的地籁、人籁,并非另有一物,可称为天籁。所以天籁实际只是一种精神状态。但我们不妨设想,庄子必先有作为人籁的音乐(比竹,即箫管等乐器)的体会,才有地籁的体会,才有天籁的体会。因此,便也可以说,庄子之所谓道,有的也是就具体的艺术活动中升华上去的。《庄子》一书,这种例子到处都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如本文后面所述,庄子对艺术,实有最深刻的了解;而这种了解,实与其所谓“道”,有不可分的关系。现在先看庄子下面的一段文章: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 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成《疏》:殷汤乐名),乃中经首之会(成《疏》:经首,咸池乐章名,则尧乐也)。文惠君曰: ,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动刀甚微, 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养生主》,页一一七至一一九,中华书局《庄子集释》本。后同)

    在上面的一段文章中,首先应注意道与技的关系。技是技能。庖丁说他所好的是道,而道较之于技是更进了一层;由此可知道与技是密切地关联着。

    庖丁并不是在技外见道,而是在技之中见道。如前所述,古代西方之所谓艺术,本亦兼技术而言。即在今日,艺术创作,还离不开技术、技巧。不过,同样的技术,到底是艺术性的,抑是纯技术性的,在其精神与效用上,实有其区别;而庄子,则非常深刻而明白地意识到了此一区别。就纯技术的意味而言,解牛的动作,只需计较其实用上的效果。所谓“莫不中音。

    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可以说是无用的长物。而一个人从纯技术上所得的享受,乃是由技术所换来的物质性的享受,并不在技术的自身。

    庄子所想象出来的庖丁,他解牛的特色,乃在“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这不是技术自身所需要的效用,而是由技术所成就的艺术性的效用。他由解牛所得的享受,乃是“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是在他的技术自身所得到的精神上的享受,是艺术性的享受。而上面所说的艺术性的效用与享受,正是庖丁“所好者道也”的具体内容。

    至于“始臣之解牛之时”以下的一大段文章,乃庖丁说明他何以能由技而进乎道的功夫过程,实际是由技术进乎艺术创造的过程,这在后面还要提到。

    并且《庄子》一书,还有其他的由技进乎道的故事,这也会在后面提到。然则庖丁解牛,究竟与庄子所追求的道,在什么地方有相合之处呢?第一,由于他“未尝见全牛”,而他与牛的对立解消了,即是心与物的对立解消了。第二,由于他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而他的手与心的距离解消了,技术对心的制约性解消了。于是他的解牛,成为他的无所系缚的精神游戏。他的精神由此而得到了由技术的解放而来的自由感与充实感;这正是庄子把道落实于精神之上的逍遥游的一个实例。因此,庖丁的技而进乎道,不是比拟性的说法,而是具有真实内容的说法。但上述的情境,是道在人生中实现的情境,也正是艺术精神在人生中呈现时的情境。

    这里应另提出的问题是,像上面所说的由技进乎道的道,如何可以被庄子看作是人生、宇宙的根源,而赋予以“无”“一”“玄”等的性格呢?关于这,先不作分解性的陈述,而只先指出近代的美学,探索到底时,也有人在人生宇宙根源之地来找美何以能成立的根据。并且由此所把握到的,也只是“无”“一”“玄”。最显著的例子是薛林(Schelling,1775——1854)的《艺术哲学》(Philosophie der Kunst),他是想在宇宙论的存在论上,设定美和艺术。他把存在所以有差别相的原因,归之于展相(Potenz)。展相有三:第一展相是“实在地形成的冲动”,第二展相是“观念的内面化的冲动”(见 Lotze:Geschichte der sthetik in Deutschland,I,Bd,S.122);二者都是差别化的展相。第三展相则是无差别的,是将世界、万有归入于3“一”、归入于“绝对者”的展相。而可以给美及艺术以基础的,正是此第三展相

    (10) 。

    在第三展相,是“一”,也可以说是“无”。而左尔格(Solger,1780——1819)便以为“理念是由艺术家的悟性持向特殊之中,理念由此而成为现在的东西。此时的理念,即成为‘无’;当理念推移向‘无’的瞬间,正是艺术的真正根据之所在” (11) 。不过,在这里我得先声明一点,上面我引薛林和左尔格乃至以后还引到其他许多人的艺术思想时,不是说他们的思想,与庄子的思想完全相同,也不表示我是完全赞成每一个人的思想;而只是想指出,西方若干思想家,在穷究美得以成立的历程和根源时,常出现了约略与庄子在某一部分相似相合之点,则庄子之所谓道,其本质是艺术性的,可由此而得到强有力的旁证。

    在进入具体分析以前,我再引两段庄子的文章在下面。由庄子所说的学道的功夫,与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中所用的功夫的相同,以证明学道的内容,与一个艺术家所达到的精神状态,全无二致。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

    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忘)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成《疏》:朝,旦也。彻,明也。……慧照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也)。朝彻而后能见独(郭《注》:忘先后之所接,斯见独者也)。(《大宗师》,页二五一至二五三)

    梓庆削木为(成《疏》:乐器,似夹钟), 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按当时‘术’与‘道’通)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 ,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骸也。当是时也,无(忘)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成《疏》:消除外乱之事)。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按即胸有成 之意),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

    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达生》,页六五八至六五九)

    第三节

    美、乐(音洛,后同)、巧等问题

    说老庄的所谓道,尤其是说庄子的所谓道,本质上是最高的艺术精神,首先会引起疑问的是,艺术精神不能离开美,不能离开乐(快感);而艺术品的创造也不能离开“巧”。虽然像托尔斯泰在其《艺术是什么?》的大著中,根本主张不应以美及快感来作对艺术的基本规定,但究有点近于矫枉过正。而老庄则似乎对于美、对于乐、对于巧,采取否定的态度。这又如何解释呢?但若进一步去追求的时候,老庄因矫当时由贵族文化的腐烂而来的虚伪、奢侈、巧饰之弊,因而否定世俗浮薄之美,否定世俗纯感官性的乐,轻视世俗矜心着意之巧。但他们是要从世俗浮薄之美追溯上去,以把握“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页七三五)的“大美”。要从世俗感官的快感超越上去,以把握人生的“大乐”。要从矜心着意的小巧,更进一步追求“惊若鬼神”的、与造化同工的“大巧”。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二章)又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十二章)此种观念,当然为庄子所继承。但从上面的文字看,老子之所以否定世俗之美,是因为这只刺激感官快感之美,是容易破灭之美,这种美的后果是“斯恶矣”的“恶”;“五色令人目盲”,即是“斯恶矣”的显证。由此可知老子是为了反对“斯恶矣”之“恶”而反对世俗之美。在反对世俗之美的后面,实要求有不会破灭的、本质的、根源的、绝对的大美。老子所追求的由“致虚极,守静笃”而来的还纯返朴的人生,如后所述,也未尝不可以解释为本质的、根源的美,因为在此一境界内,才有彻底的谐和统一。儒家以简易为音乐美的最高境界 (13) ,而德国著名的古代美术史研究者维克尔曼(Win’ckelmann,1717——1768)认为希腊艺术之美,在于其“高贵的单纯性,及平易的伟大” (14) 。倘若把这种对作品的观念,转移到人的自身,则与最高艺术合体了的人生,当然也是纯朴淡泊的人生。这种人生即是美,即是乐。

    据我所作的考察的结论,《庄子·天下》篇是庄子的自叙。其中有一段话: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页一○六九)

    从上面这段话中,“美”与“理”“全”“纯”,都是对道术本身的陈述。因此,可以了解庄子认为道是“美”的,天地是“美”的。而这种根源之“美”是“理”,是“全”,是“纯”。美、理、全、纯,这几个概念,对庄子的思想而言,是可以换位的。《知北游》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页七三五)又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同上)又说:“德将为汝美。”(页七三七)道是美,天地是美,德也是美;则由道、由天地而来的人性,当然也是美。由此,体道的人生,也应即是艺术化的人生。庄子为了易于与世俗之美相检别,所以有时称这种根源之美为“大美”“至美”。

    美的效果必是乐;由大美、至美所产生的乐,庄子称之为“至乐”;所以《田子方》引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避乎至乐者,谓之至人。”(页七一四)《庄子》一书,现即有《至乐》一篇。至乐是出自道的本身,因为道的本身即是大美。庄子常将道称为天,所以由道自身而来之乐,亦称为“天乐”。《天道》篇:“与天和者谓之天乐。”(页四五八)又:

    “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页四六二)又:“……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页四六三)《天运》篇:“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为天乐。”(页五○七)由此可知庄子所谓“哀乐不能入”(《大宗师》)的一类的话,乃是要超越世俗感官之乐,以求得到由根源之美而来的人生根源之乐,儒家也重视乐,但儒家对己是乐,对天下国家而言则是忧,所以孟子说:“故君子无日不忧,亦 无日不乐。”因为儒家的乐,是来自义精仁熟。而仁义本身,即含有对人类不可解除的责任感;所以忧与乐是同时存在的。但庄子之道,是艺术精神,要从一般忧乐中超越上去,以得至乐、天乐,这便不同于挟带有责任感的仁义之乐。并且《达生》篇说:“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页六六二)适即是乐。由此可知,庄子忘是非等的功夫,实际是成就人生之乐。而乐即是艺术的主要内容、效果。

    至于“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的“大巧”,在《庄子》一书中,更有深刻的发挥。他在《大宗师》篇说:“吾师乎,吾师乎?……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刻雕众形,正是艺术性的创造,此即意味着道的创造万物,实系艺术性的创造。所谓“不为巧”,是不为世俗工匠之巧的大巧。庄子在许多地方,发掘并欣赏这种大巧,这在后面要特别提到。

    第四节

    精神的自由解放————“游”

    但老庄,尤其是庄子的艺术精神,是要成就艺术的人生,使人生得到如前所说的“至乐”“天乐”;而至乐、天乐的真实内容,乃是在使人的精神得到自由解放。在这一点上,庄子与许多西方的美学家,却正有其共同的到达点。

    卡西勒在其所著的《艺术哲学的经验》(一八八三年)中认为艺术是对自由的表明,对自由的确认。何以故?因为艺术是从有限世界的黑暗与不可解中的解放 (15) 。以提倡感情移入说著名的李普斯(Lipps,1865——1930)便认为“美的感情”,是对于“自由的快感”(Asthetik,S.156)。而海德格尔(Heidegger,1889——1976)则以为“心境愈是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 (16) 。

    柯亨(H. Cohen,1842——1918)则以为把科学意识、道德意识作素材,作出新的东西,而产生艺术。艺术是在科学、道德二者之上,心意诸力,作自由的活动。艺术领域的意识方向,是指向自由活动,发挥其自发性 (17) 。卡西勒亦认为艺术“是给我们以用其他方法所不能达到的内面的自由” (18) 。而把这一点说得最透,最与庄子切合的,无过于黑格尔(Hegel,1770——1831)。他在《美学讲义》页一二三至一四八中,指明人的存在,是被限制的,有限性的东西。人是被安放在缺乏、不安、痛苦的状态,而常陷于矛盾之中。美或艺术,作为从压迫、危机中,回复人的生命力,并作为主体的自由的希求,是非常重要的 (19) 。他在《精神现象学》(Phänomenlogie des Geistes)中以人类精神世界的最高的阶段为“绝对精神王国。艺术乃在此王国中保有其位置”。假定把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王国”改称为庄子所说的“道”,则仅就人的生命在此领域中能得到自由解放的这一点而言,实与庄子有共同的祈向。

    我已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二章中详细指出,庄子思想的出发点及其归宿点,是由老子想求得精神的安定,发展而为要求得到精神的自由解放,以建立精神自由的王国。庄子绝不曾像现代的美学家样,把美、把艺术,当作一个追求的对象而加以思索、体认,因而指出艺术精神是什么;庄子只是顺着在大动乱时代人生所受的像桎梏、倒悬一样的痛苦中,要求得到自由解放;而这种自由解放,不可能求之于现世,也不能如宗教家的廉价的构想,求之于天上、未来,而只能是求之于自己的心。心的作用、状态,庄子即称之为精神,即是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解放;而此种得到自由解放的精神,在庄子本人说来,是“闻道”,是“体道”,是“与天为徒”,是“入于寥天一”;而用现代的语言表达出来,正是最高的艺术精神的体现,也只能是最高的艺术精神的体现。

    庄子把上述的精神的自由解放,以一个“游”字加以象征。《庄子》一书的第一篇即称为“逍遥游”。按《说文》无“遊”字。七上:“游,旌旗之流也…… ,古文游。”段《注》:“又引申为出游,嬉游。俗作遊。”《广雅·释诂三》:“遊,戏也。”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而无所系缚,故引申为“游戏”之“游”,此为庄子所用“游”字之基本意义。《在宥》篇说: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合,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

    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逢鸿蒙……

    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成《疏》:众多也。按《毛诗传》云:‘鞅掌,失容也。’此当作不修饰解),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页三八五至三九○)

    上面这一段话,正描出了游戏的面貌与性格。游戏是除了当下所得的快感、满足外,没有其他目的。所以鸿蒙对于有目的性的大问题,只能答以“吾弗知”;再逼进一步时,只说一个“毒哉”而“仙仙乎归矣”。此段文字,对游戏的性格,可以说有了深刻的描述。有不少的人,把艺术的起源,归之于人类的游戏的本能。游戏常可以不受经验所与的范围的限制。而在游戏中所得到的快感,是不以实际利益为目的,这都合于艺术的本性。并且想象力是使美得以成立的重要条件。若把想象力分为创造之力、人格化之力,及产生纯感觉的形相之力的三者,则在游戏活动中,实具备有前二者的想象力,甚至有时也具备有第三种想象力。达尔文、斯宾塞是从生物学上提出此一主张,将人与动物的游戏作同样的看待。而西勒(J. C. F. Schiller,1759——1805)则与之相反,认为:“只有人在完全的意味上算得是人的时候,才有游戏;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算得是人。” (20) 欲将一般的游戏与艺术精神划一境界线,恐怕只有在要求表现自由的自觉上,才有高度与深度之不同;但其摆脱实用与求知的束缚以得到自由,因而得到快感时,则二者可说正是发自同一的精神状态。而西勒的观点,更与庄子对游的观点,非常接近。庄子之所谓至人、真人、神人,可以说都是能游的人。能游的人,实即艺术精神呈现了出来的人,亦即是艺术化了的人。“游”之一字,贯穿于《庄子》一书之中,正是因为这种原因 (21) 。

    第五节

    游的基本条件————无用与和

    不过庄子虽有取于“游”,所指的并非是具体的游戏,而是有取于具体游戏中所呈现出的自由活动,因而把它升华上去,以作为精神状态得到自由解放的象征。其起步的地方,也正和具体的游戏一样,是从现实的实用观念中得到解脱。康德在其大著《判断力批判》中认为美的判断不是认识判断,而是趣味判断。趣味判断的特性,乃是“纯粹无关心的满足” (22) 。所谓无关心,主要是既不指向于实用,同时也无益于认识的意思。这正是庄子思想中消极一面的主要内容,也即是形成其“游”的精神状态的消极条件,及其效用。

    庄子充极游之量,而将其称为“逍遥游”。形成“逍遥游”的主体的,当然是“至人无己”的“无己”,这留在后面再去谈。此处只先指出,在《逍遥游》一篇的后面一部分,连记有三个故事,其中之一是“肩吾问于连叔”的故事。此一故事是以下面几句话作收束: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页三一)

    第二、第三个故事,都是庄子自述他曾与惠施互相辩论的故事。一个是惠施以大瓠比庄子,而认为“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则答以“夫子固拙于用大矣”。意思是物各有用,因其用而用之,则莫不各得其用。惠施所以觉得大瓠之无用,乃是以自己为中心以言用,而不是就大瓠之自身以言用。这是他破除以有用为用的第一步。另一故事是惠施以无用的大樗树比庄子,且斥庄子是“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页三九)。庄子先说明以自己为中心之用,虽智如狸狌,大如斄牛,皆有所穷;而终结以无用乃是大用。他说: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页四○)

    以“无用”竞争于人世利害角逐之场,则无用真成为无用。但精神上的“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是安放不下人世之所谓“用”的。将人世所认为无用的,“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亦即是说,若过着体道的生活,则人世之无用,正合于道之本性,岂非恰可由此而得到逍遥游吗?自由的反面是被迫害(夭斤斧),是“困苦”。“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即是精神上得到了自由解放。而这种自由解放,实际是由无用所得到的精神的满足,正是康德所说的“无关心的满足”,亦正是艺术性的满足。

    上面三个故事,在内容上是一贯的,但应以第一个故事所呈出的境界为其极谊。在最高的艺术精神境界中,涵融一切,肯定一切;但与人世间之所谓事功,并不相干。所以即以尧之至治,在最高的艺术精神之前,依然是“窅然丧其天下”。“丧”在《庄子》一书中,常与“忘”同义。因为在庄子的道的立场,实际即是在艺术精神的立场,是不以用为用,而系以无用为用的。所以当一个人沉入于艺术的精神境界时,只是一个浑全之“一”,而一切皆忘,自然会忘其天下,自然也会忘记了自己平治天下的事功。这是“无用”的极致。“无用”在艺术欣赏中是必需的观念,在庄子思 想中也是重要的观念。《齐物论》“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页九七),《人间世》“且余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页一七二),“嗟呼!神人以此不材”(页一七七),“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页一八六);《外物》“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页九三六),皆是以“无用”为得到精神自由解放的条件。同时,由对于“用”的摆脱,而对物的观照,如后所述,恰成为美的观照。

    世人之所谓“用”,皆系由社会所决定的社会价值。人要得到此种价值,势须受到社会的束缚。无用于社会,即不为社会所拘束,这便可以得到精神的自由。但由无用以得到精神的自由,极其究,仍是“不蕲畜乎樊中”(《养生主》)的消极条件。仅有此一消极条件,则常易流于逃避社会的孤芳自赏,而不能涉世,不能及物;于是“游”便依然有一种限制。较无用更为积极的,是庄子所特提出的“和”的观念。“和”是“游”的积极的根据。老庄的所谓“一”,若把它从形上的意义落实下来,则只是“和”的极致。和即是谐和、统一,这是艺术最基本的性格。《国语·周语》:“乐从和”;《论语》“和为贵”,皇《疏》“和即乐也”;《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音乐一直到战国的中期,还是居于艺术中的代表性的地位;而当时正是以“和”作为音乐的性格。缪拉(A. H. Muller,1779——1829)认为一切矛盾得到调和的世界,是最高的美。一切艺术作品,是世界的调和的反复 (23) 。多特罕塔(Todhunter,1820——1884)也认为美是矛盾的调和 (24) 。所以庄子以“和”注释德,德与性同义,指的是人的本质,这即是认为人的本质是和,亦即是认为人之本质是艺术性的。试将有关的材料简录如下: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充符》,页二一四)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同上,页二一二)

    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页三八一)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道》,页四五八)

    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缮性》,页五四八)

    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遂乎万物之祖。(《山木》,页六六八)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页七一二)

    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知北游》,页七三七)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同上,页七三九)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庚桑楚》,页八一五)

    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徐无鬼》,页八二六)

    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则阳》,页八七八)

    从上述天和的观念来看,庄子是以和为天(道)的本质。和既是天的本质,所以由道分化而来之德也是和;德具体化于人的生命之中的心,当然也是和。这便规定了庄子所把握的天、人的本质,都是艺术的性格。和是化异为同,化矛盾为统一的力量。没有和,便没有艺术的统一,也便没有艺术,所以和是艺术的基本性格。正因为和是艺术的基本性格,所以和也同时成为“游”的积极条件。而在庄子,则无用与和,本为一个精神的两面。前而所引的《逍遥游》中,肩吾问于接叔的故事,实际是以道为体,以无用及和为用的一个得到逍遥游的精神的象征。但因为构成此逍遥游的条件,都是构成美的条件,所以他所提出的象征,便不期然而然地却是美的、艺术的精神的象征。兹录如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页二八)

    上面所描写的,乃柔静高深之美的精神的自由活动。正如雅斯柏斯(KarlJaspers,1883——1969)所说:“哲学不允许给人以任何满足;艺术则以满足为其本质,不仅可允许其提供以满足,并且也是其目标。”

    (25) 因为在艺术精神的境界中,是一种圆满具足,而又与宇宙相通感、相调和的状态,所以庄子便用“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来加以形容。在此状态中,精神是大超脱、大自由;所以便用“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来加以形容。李普斯以为“美的感情”是“生的感情”。而关于感情移入的目标,他认为是“生的完成”(Sichausleben) (26) 。道家与儒家,同样是体现群性于个性之中;故一己之“生的完成”,同时即是万物之“生的完成”,所以便用“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来加以形容。这也是“和”的极致。对于《逍遥游》上面的这段重要的话,只有贴切在艺术精神上去加以了解,才有其真实的内容。或者有人可以指出,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的形相是美的;但《庄子》一书,绝对多数,是假设一些残缺丑陋的人物形相,这又如何解释呢?不过,只要平心静气地去了解,便可以承认在《庄子》一书中,凡他所假设出来的残缺丑陋的人物形相,无非借此以反映出其所蕴藏的意味之美、灵魂之美。而意味之美、灵魂之美,才是真正艺术的美。

    第六节

    心斋与知觉活动

    仅从无用、和,及对自由的要求等观念,来断定庄子的所谓道,即是现在的所谓艺术精神,或者可被怀疑为这不过是一种偶合。现在我要进一步说明庄子所把握到的人的主体,换言之,他所把握到的作为人之本质的德、性、心,乃是艺术的德、性、心。我已经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一、十二两章中论证过,《老子》及《庄子·内篇》中之所谓德,即是《庄子》的《外篇》《杂篇》中之所谓性。而庄子也和孟子一样,把作为人之本质的性,落实于更容易把握的心。而庄子所把握的心,正是艺术精神的主体。庄子本无意于今日之所谓艺术;但顺庄子之心所流露而出者,自然是艺术精神,自然成就其艺术的人生;也由此而可以成就最高的艺术。

    《逍遥游》中有“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页一七)的三句话,以作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的根据。而三句话中,尤以“无己”为关键;无己,则自然无功、无名。《齐物论》“今者吾丧我”(页四五)的“丧我”,也即是“无己”,其真实内容,实即所谓“心斋”与“坐忘”;这是庄子整个精神的中核;全书随处都指点此一意味,随处都可以用此种意味加以贯通。兹先将心斋和坐忘两段材料录在下面: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依俞樾校当作‘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郭《注》:未始使心斋,故有其身);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绝迹易,无行地难。……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人间世》,页一四七至一五○)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页二八二至二八五)

    “心斋”的“未始有回”,“坐忘”的“堕肢体,黜聪明”,都是“无己”“丧我”。而无己、丧我的真实内容便是“心斋”;心斋的意境,便是坐忘的意境。达到心斋与坐忘的历程,如下所述,正是美的观照的历程。而心斋、坐忘,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体,也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

    达到心斋、坐忘的历程,主要是通过两条路。一是消解由生理而来的欲望,使欲望不给心以奴役,于是心便从欲望的要挟中解放出来;这是达到无用之用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因为实用的观念,实际是来自欲望,欲望解消了,“用”的观念便无处安放,精神便当下得到自由。海德格尔认为:“在作美的观照的心理的考察时,以主体能自由观照为其前提。站在美的态度眺望风景、观照雕刻时,心境愈自由,便愈能得到美的享受。” (27) 另一条路是与物相接时,不让心对物作知识的活动;不让由知识活动而来的是非判断给心以烦扰,于是心便从知识无穷的追逐中,得到解放,而增加精神的自由。并且在中国缺乏纯知识活动的自觉中,由知识而来的是非,常与由欲望而来的利害,纠结在一起。庄子在说心斋的地方,只说摆脱知识;在说坐忘的地方,则两者同时摆脱,精神乃能得到彻底的自由。一般人之所谓“我”、所谓“己”,实指欲望与知识的集积。庄子的“堕肢体”“离形”,实指的是摆脱由生理而来的欲望。“黜聪明”“去知”,实指的是摆脱普通所谓的知识活动。二者同时摆脱,此即所谓“虚”,所谓“静”,所谓“坐忘”,所谓“无己”“丧我”。《齐物论》的“忘年(年是人的最后的欲望)

    忘义(义是由知而来的是非判断)”(页一○八),也正是欲望与知识双忘的意思。欲望借知识而伸长,知识也常以欲望为动机;两者是在互相推长的关系,同时也是在互相解消的关系。离形即含有去知的意味在里面,去知即含有离形的意味在里面。而庄子的“离形”,也和老子之所谓“无欲”一样,并不是根本否定欲望,而是不让欲望得到知识的推波助澜,以至于溢出于各自性分之外。在性分之内的欲望,庄子即视为性分之自身,同样加以承认的。所以在坐忘的意境中,以“忘知”最为枢要。“忘知”,是忘掉分解性的、概念性的知识活动,剩下的便是虚而待物的,亦即是徇耳目内通的纯知觉活动。这种纯知觉活动,即是美的观照。

    现在先考察一下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情形。所谓观照,是对物不作分析的了解,而只出之以直观的活动。此时的态度,与实用的态度及学问(求知)的态度分开,而只是凭知觉发生作用。这是看、听的感官活动,是属于感性的。但知觉因其孤立化、集中化,而并非停留在物之表面上,而是洞察到物之内部,直观其本质,似通向自然之心,因而使自己得到扩大,以解放向无限之境

    (28) 。哈曼(Richard Hamann,1879——1961)在其Aesthetik中,对在美的观照中的知觉特性,曾予以说明,即是不把知觉用作认识事物客观性质的手段,也不利用它作行动的指导,而只是止于知觉之自身,以知觉之自身为满足,此时的知觉,乃自然成为美的观照。哈曼把知觉的固有意义,关联到美学的基础问题,其理由之一,因为普通当知觉活动时,一般人总是想以概念把握知觉后面的东西,或转向实践方面。但亦有超越上述的界限,而仅专念于知觉自身之时,此乃知觉的纯粹性。福多拉(Konnad Fiedler,1841——1895)认为画家与雕刻家是专念于“视”的人,亦即是专念于知觉之人。其理由之二是,在我们精神生活中,能因此而解除理论的关联与实践的关联。此时的知觉,由对理论与实践的疏远而得到孤立化。孤立化的知觉,可以说是不寻常的特殊状态;而成其根柢的,乃是美的态度 (29) 。并且哈曼认为美的形相,是由知觉的孤立化、集中化及强度化 而得到。此时好像是专一于一个东西,而其前提条件,乃在于撤去心理的主体 (30) 。按知觉孤立化,则自然集中化、强度化;此即《庄子》上面之所谓“若一志”及“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大宗师》,页二三四)。所谓撤去心理的主体,即庄子之所谓“虚”,所谓“心斋”。心斋,是忘知的心的状态。而如前所说,他的忘知,乃是解消掉分解性乏知,以使心只有知觉的作用。他说“耳止于听”,是说耳仅作听的知觉;“心止于符”,是说心仅作与听的知觉相应的知觉。又说“徇耳目内通”,是说只顺着耳目的感性知觉以内通于心,而不作分析的、论理的活动的意思。他说“无听之以心, 而听之以气”,此处之心,是指分解之知的主体;此处之气,是对心斋的一种比拟的说法。心斋只有“待物”的知觉活动,而没有主动地去作分解性、概念性的活动,所以他便以气作比拟。心从实用与分解之知中解放出来,而仅有知觉的直观活动,这即是虚与静的心斋,即是离形去知的坐忘。此孤立化、专一化的知觉,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重要条件。

    不过,这里特须提明一点的是,正因为有“己”,而“无己”乃有其意义。同样地,必须是有“知”,而“忘知”乃有其意义。庄子乃是面对着当时的知识分子而言忘知。所以作为忘知的根柢的还是某程度的知识。但虽然常以浑沌作忘知后的形容,但他的忘知实不同于一般之所谓浑沌,否则孤立化后的知觉特性,便发挥不出来。进到小孩子眼里的东西,都是美的、可以用作游戏的东西,因为小孩子多只有知觉活动。但没有知识作基底的知觉活动,可以将事物变成美的对象,因而感到一种满足。不过这种满足,不能上升到有美的自觉的程度。

    第七节

    艺术精神的主体————心斋之心与现象学的纯粹意识

    仅由孤立化的知觉以说明庄子的心斋,还是不够的。同时,仅以直观的知觉活动以说明美的观照,也是不够的。因为它得以成立的根据并不明显。心斋之心的本身,才是艺术精神的主体,亦即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根 据。为说明这一点,试取现象学的纯粹意识,略加对照、考查。

    进一步阐明美的观照的根源的,近代则有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的现象学。下面试把有关的部分,略述一个大概 (31) 。当然这里只能涉及他的思想的架构,而不能深入到他的内容。

    现象学希望把由自然的观点(Na tü rliche Einstellung)而来的有关自然世界的一切学问,加以排去。其排去的方法,或者将其归入括弧(Einklammerung),或者实行中止判断(Epoche)。由排去而尚有排去不掉的东西,称为现象学的剩余(Phanomenologiches Residuum),这是意识自身的固有存在(EigenSein des Bewusstsein),是纯粹意识(Reines Bewusstsein。见 Husserl:Ideen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 logic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S.33)。现象学承认自然的观点,及由此而来的各种学问,这是在意识之上,在眼前的现实世界中的学问。但他觉得难说这便是学问的一切吗?现象学是要探出更深的意识,是要获得一个新的存在领域(Ibid.S.33),这即是由归入括弧与中止判断的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所探出的纯粹意识的固有存在。这不是经验的东西,而是超越的东西。现象学是要在这种根源之学(Wissenschaft der Ursprunge)的地方为由自然地观点而来的诸学找根据。美的观照,也应当在此有其根据(Ibid.S.65)。

    求根据,是由于对表面事物之不满。想给事物以根据的要求,乃是来自想看出事物本质的希望。现象学的希望,在于探求事物之本质。现象学为了求根据,所以排去自然的观点。为了求本质,则又与自然事象有关系。现象学的还原,是以排去为手段。为了求本质,则以由现象学所加于自然“事象”的洞见为手段。对现象学而言,“事象”非常重要;但这是为了通过事象以达到其究竟乃至其本质。现象学所要求的是要穷究到事象的本身(Die Sache Selbst),作“即事象的考察”;但不立即以此为本质,而须发挥现象学的洞见的效验,以把握其本质。这是“即事象”“即本质”的考察。

    在追求美的观照的根据时,还是用现象学的洞见。他指出了有几条路可走。其一,是把现实“所与”的观照对象,当即使它中止其“所与”,超越其事象,而作为原的“能与”去加以直观(Ibid.S.19)。胡塞尔觉得为了作为直观事象的方法,作确证的根据,以导出妥当性,需要“直接的观”,并且这是诉之于原的“能与”的直观。此种原的“能与”的意识(DasOriginal Gebende Bewusstsein),才是一切理性主张的究极权利的源泉。把被指向于某对象的“所与”之观照,超越时空关系,移向原的“能与”的意识去看。这种观点,是瞥见事象之本质。其二,是把现象学的还原,加到美的观照事象之上。把美的观照时一切的心的作用,心理的力之活动,皆将其归入于括弧之中,实行判断中止。由此而依然作为剩下来的超越的剩余,可以看出意识的固有存在。这是在美的观照之意识中的固有存在,是存在领域。其三,在美的观照中各种心的作用,必须有活动的“场”;作用关联而为一领域,应当有“领域的机能”。知觉的意识或感性的意识等,能成为共同的活动意识,不能没有“意识领域”。前者是“作用的经验的意识”,而后者是“领域的超越的意识”。把各种心的作用关联在一起,赋予以力量而使其活动的,是意识领域,是意识领域的机能。

    上面所说的“原的能与的意识”“意识的固有存在”及“意识领域”,都是超越的意识,把这加到美的观照的事象上,于是在美的观照中,有经验的意识层与超越的意识层的两层意识。美的观照的意识,正由此两层意识而成立。前者是指向美的意识的契机,后者则是其根据。现象学所探求出的超越的意识的基本构造是Noesis(意识自身的作用)与Noema(被意识到的对象)的相关关系。所谓美的观照,是向某对象的心的作用;在究极上,乃是显示意识的基本构造之自身。观照因其是基于意识的基本构造, 才是美的。并且作用与对象的关系,与成立在“经验的意识”上的关系不同,这是成为在“纯粹意识中”的关系,即是在纯粹意识乃至根源意识中,对象与作用是同时的,对象与作用成为相关项。这不是有对象然后有作用的前后关系,乃至因果关系,而是成为根源的关系。此一事实,使人可以察知在美的观照中的对象与知觉的本来的关系,即是对象与知觉成为相关关系;而且基于根源的关系,美的观照乃得以成立。美的意识,是包含对象与作用的紧密而相关的、根源的关系的意识。对象性与意识性,在Noesis与Noema的相关关系中,两者是根源的“一”,这是成为美的意识的特质, 同时也是美的意识的本质。这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根据。

    现象学的归入括弧、中止判断,实近于庄子的忘知。不过,在现象学是暂时的,在庄子则成为一往而不返的要求。因为现象学只是为知识求根据而暂时忘知;庄子则是为人生求安顿而一往忘知。现象学的剩余,是比经验的意识更深入一层的超越的意识,亦即是纯粹意识,实有近于庄子对知解之心而言的心斋之心。心斋之心,是由忘知而呈现,所以是虚,是静;3现象学的纯粹意识,是由归入括弧、中止判断而呈现,所以也应当是虚,是静。现象学在纯粹意识中所出现的是Noesis与Noema的非前后、非因果的相关关系,因此,两者是根源的“一”;若广泛点说,这即是主客的合一;并且认为由此所把握到的是物的本质。而庄子在心斋的虚静中所呈现的也正是“心与物冥”的主客合一;并且庄子也认为此时所把握的是物的本质。庄子忘知后是纯知觉的活动,在现象学的还原中,也是纯知觉的活动。但此知觉的活动,乃是以纯粹意识为其活动之场,而此场之本身,即是物我两忘、主客合一的,这才可以解答知觉何以能洞察物之内部,而直观其本质,并使其向无限中飞越的问题。庄子更在心斋之心的地方指出虚(静)的性格,指出由虚而“明”的性格,更指出虚静是万物共同的根源的性格,恐怕这更能给现象学所要求的以更具体的解答。因为是虚,所以意识自身的作用(Noesis)和被意识到的对象(Noema)才能直往直来地同时呈现。

    因为是虚,所以才是明,所以才可以言洞见。假定在现象学的纯粹意识中,可以找出美的观照的根源,则庄子心斋的心,为什么不是美的观照的根据呢?我可以这样说,现象学之于美的意识,只是傥然遇之;而庄子则是彻底的全般的呈露。他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虚室”即是心斋,“白”即是明,“吉祥”乃是美的意识的另一表达形式。心斋即生洞见之明;洞见之明,即呈现美的意识。

    这里我应补充陈述一点,美的意识,是由将所观照之对象,成为美的对象而见。观照所以能使对象成为美的对象,是来自观照时的主客合一,在此主客合一中,对象实际是拟人化了,人也拟物化了;尽管观照者的自身在观照的当下,常常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观照时的所以会主客合一,是因为当观照时,被观照之物,一方面能与观照之人直接照面,中间没有半丝半毫间隔。同时,在观照的当下,只有被观照的赤裸裸的一物,更无其他事物、理论等的牵连。然则何以能如此?是因为凡是进入到美的观照时的精神状态,都是中止判断以后的虚、静的精神状态,也实际是以虚静之心为观照的主体。不过,这在一般人,只能是暂时性的,庄子为了解除世法的缠缚,而以忘知忘欲,得以呈现出虚静的心斋。以心斋接物,不期然而然的便是对物作美的观照,而使物成为美的对象,所以心斋之心,即是艺术精神的主体。

    第八节

    心斋的虚、静、明

    现在再顺着庄子的心斋,作若干引申性的陈述。

    庄子把心斋以后的心的作用比作镜,有时又以水作喻。他说: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 而心未尝死者乎。(《德充符》,页一九三)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同上,页一九七)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页三○七)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天道》,页四五七至四五八)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无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页八一○)从上面的材料看,首先可以发现由欲望与心知得到解放的虚静之心,其效果是“明”。“明”即是“一知之所知”的“知”。《刻意》篇有“静一而不变”(页五四四)的话,一与静连用,一故静,静故一。由此可知“一知”即是“静知”。所谓“静知”,是在没有被任何欲望扰动的精神状态下所发生的孤立性的知觉。此时的知觉是没有其他牵连的,所以是孤立的,所以是“一知”。因为是在静的精神状态下知物,所以知物而不为物所扰动。知物而不为物所扰动的情形,正如镜之照物。“不将不迎”,这恰是说明知觉直观的情景。其所以能“不将不迎”,一是不把物安放在时空的关系中去加以处理,因为若果如此,便是知识追求因果的活动。二是没有自己的利害好恶的成见,加在物的身上,因为若果如此,便使心为物所扰动,物亦为成见所歪曲。心既不向知识方面歧出,又无成见的遮蔽,心的虚静的本性便可以呈显出来。虚静的自身,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存在;故当其与物相接,也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相接。有迎有将,即有限隔;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这是自由的心,与此种自由的天地万物,两无限隔的主客两忘 的照面。“胜物而不伤”的“胜”,不是战胜的胜,应当作平声读,乃是对任何物皆能(胜)作不迎不将的自由而平等的观照之意。驰心于知识的人,精心于此一物,即不能精心于彼一物,这即是不胜物。夺情于好恶的人,慝情于此一物,即会抗拒其他之物,这即是不胜物。“应而不藏”,即能无所不藏,即能“官天地,府万物”,此之谓“胜物”。所谓“不伤”,应从两方面说:若万物挠心,这是己伤;屈物以从己的好恶,这是物伤。不迎不将,主客自由而无限隔地相接,此之谓不伤。在这种心的本来面目中呈现出的对象,不期然而然地会成为美的对象;因为由虚静而来的明,正是彻底的美的观照的明。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这是说明,并不是把静作一个理念去加以追求,乃是说在由万物而来的是非、好恶,得到解脱时,便自然而然地,是静的状态。若从涵容方面说,同时亦即是虚的状态。由此可知,从老子“致虚极,守静笃”起,发展到庄子的无己、丧我、心斋、坐忘,是以虚静作把握人生本质的功夫,同时即以此为人生的本质,并且宇宙万物,皆共此一本质,所以可称之为“大本大宗”。故当一个人把握到自己的本质时,同时即把握到了宇宙万物的本 质。他此时即与宇宙万物为一体,所以便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页七九)

    “水静犹明,而况精神?”“精”指的即是虚静之心,“神”指的即是虚静之心的活动。这两句话是说,虚静之心,自然而然地是明,而这种明,是发自与宇宙万物相通的本质,所以此明即能洞透到宇宙万物之本质;这样,他才说:“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这种明,又谓之“光”。《齐物论》“此之谓明”,“此之谓葆光”,乃同一意义。他说:

    宇泰(即心)定(静)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庚桑楚》,页七九一)

    又说:

    水之性,不杂则清……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心)之道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刻意》,页五四四)

    由本质所发之明、光,不仅照遍大千;而明、光即是人与天地万物的共同本质之自身,所以也通乎一切、成就一切。此种明是直透到天地万物的本质,所以说: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天地》,页四一一)

    把庄子所说的“明”“光”,落实来说,乃是以虚静为体为根源的知觉。

    此知觉因为是以虚静为体,所以这是不同于一般所谓感性,而是根源的知觉,是有洞彻力的知觉。在老子,便谓之“玄览”。“知觉是洞察内部,通向自然之心,扩大自我以解放向无限的。” (32) 这正是从实用与知识解放出来以后的以虚静为体的知觉活动,正是美的观照。从实用与知识解放出来之心,正是虚静之心。西方的美学家,尚未能将虚静之体,作整全的把握。但“静观、深看、直观”,是美的观照的性质,这是一般所能承认的

    (33) 。

    虚静中的知觉活动,是感性的,同时也是超感性的。哈特曼(N. Hartmann,1882——1950)在Aesthetik中认为艺术作品,是“前景层”及“后景层”的两个紧密关联着的成层构造。前景层是物质的、感性的形态,而后景层则是精神的内容。知觉不仅活动于前景层,而且也活动于后景层。知觉是通过可视的形态,而迫近根本不同的内容的、精神的东西。它有把可视的形态,“同着被知觉的不可视的东西”(Das Mitwahrgenommene Unsichtbare),融合在一起,以明了的具体性,使其漂荡于我们眼前的力量。他特提出“透视”的观念。所谓透视,是知觉把握着对象可以被知觉的东西,更进而指向不能被知觉的东西。前者是可视的,是感性的,后者是不可视的,非感性的。把握着这种东西的能力,称为透视(Hindurchsehen,Hindurchblicken,Hindurchschauen) (34) 。所谓透视,应当和前面之所谓“洞见”,有相同的意义。这对于美的发现,是非常重要的。哈特曼此处所说的知觉的透视,或可作庄子之所谓“明”的低层次的解释。

    又瑞士诗人阿米尔(H. F. Amiclli,1821——1881)在其日记Journal Intime的1853年4月28日,记有如下的一段:

    现在又一度享受到过去曾经享受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幻想的时候。例如:早上坐在芬西尼城的废墟之中的时候;在拉菲之上的山中,当正午的太阳下,横在一株树下,忽然一个蝴蝶飞来的时候;又某夜在北海岸边,看到横空的天河之星的时候;似乎再回到了这些壮大而不死的宇宙的梦。在此梦中,人把世界涵融在自己的胸中,而觉得满饰星辰的无穷,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是神圣的瞬间,是恍惚的时间。思想从此世界飞翔向另一世界……心完全沉浸在静的陶醉之中。 (35) 圆赖三对此更加以解释地说,这是“自我感情中出现的一种变化,而成为忘我的状态,成为忘我的恍惚陶醉的境地。心由超越、净化而移向圣的瞬间” (36) 。

    庄子的所谓明,正由忘我而来;并且在究竟义上,明与忘我,是同时存在的。由忘我而来的圣的瞬间,《庄子》全书以许多话来加以形容,如《齐物论》中所说的“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页九六);《天下》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页一○九七);及《在宥》所说的“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页三六九),都是的。落实了说,这些只是由美的观照所升华上去的艺术精神的圣的瞬间。透视与圣的瞬间,两者本常是上下漂动、难作一义的界域的。至于由可视的看出不可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后面再说。

    由美的观照的知觉透视,如前所说,是通向自然之心,是直观事物之本质。现象学的课题,也如前所述,“在于探求事物之本质”,“是向事象自身归原的基本要求”。庄子由虚静之心所把握到的,在他也正认为是物之本质,所以他说“通乎物之所造”(《达生篇》,页六三四),“浮游乎万物之祖”(《山木》,页六六八),“吾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页七一二)。“物之所造”“物之祖”“物之初”,在庄子,是以自己虚静之心所照射出的物的虚静的本性。更落实地说,只是未受人的主观好恶及知识分解所干扰过的万物原有而具体之姿,即庄子所谓物之“自然”。

    第九节

    心的主客合一

    李普斯从心理学的立场说明美的观照体验,而认为“把所与于心的杂多的东西,将其统一于全体之中,这是心的本性”(Lipps:Aesthetik I,S.19),所以心是一,同时也是多。心是多数中的统一,也是统一中的多数性(Ibid.S. 32——34)。李普斯是以此来说明美的多样的统一 (37) ,柯亨(H. Cohen 1842——1918)认为美的对象“是由意识的究竟的统一所产生出来的” (38) 。李普斯更把在观技者的内心对演技者的动作所引起内的模仿时,称为“共演”,更以共演来说明他有名的感情移入说。他说:“在内的模仿中,演技台上的演技者和在看台上的自己之间的区别,已经没有了……自己再不体验到对立,而体验到完全的统一。”(Lipps:Aesthetik,S.122)而当美的观照时,随自己之感情移向对象,自己与对象,即不复感到有何距离而成为主客合一的状态 (39) 。但奥德布李特(Odebrecht,1883——)在他著的Grundlegung einerästhetischen Werttheorie中却认为感情移入说,对美的价值体验,不能提供什么决定的东西,而主张应把感情编入到特定的意识层中去,以求得感情的确定性。他更认为李普斯及弗尔克尔特(J. Volkelt,1848——1930)虽各意识到了主体与客体、作用与对象,但有了主体与客体、作用与对象,并非即是美的观照。“美的观照,必须是体验的。必须体验到主体与客体是属于一 个,作用与对象是相关者。” (40) 铿(H.Kahn)在其《现象与美》(Erscheinungund Schönheit)中,认为美的自律的形式,是基于世界与自我的互相浸透的此一不可分离的领域。而“美的现象,则是基于主客对立之超克、止扬的东西,而且是客观的东西” (41) 。

    庄子在心斋的地方所呈现出的“一”,实即艺术精神的主客两忘的境界。庄子称此一境界为“物化”,或“物忘”。这是由丧我、忘我而必然呈现出的境界。《齐物论》“此之谓物化”(页一一二),《在宥》“吐尔聪明,伦与物忘”(页三九○)。所谓物化,是自己随物而化,如庄周梦为胡蝶,即“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齐物论》,页一一二)。此时之庄周即化为胡蝶。这是主客合一的极致。因主客合一,不知有我,即不知有物,而遂与物相忘。《庄子》一书,对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皆可用物化、物忘的观念加以贯通。郭象把这种主客合一的关系,常用一“冥”字加以形容。所谓冥,乃相合而无相合之迹的意思。如:

    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齐物论》注,页九十六)

    无所藏而都任之,则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大宗师》注,页二四五)

    夫与物冥者,物萦亦萦,而未始不宁也。(同上,页二五五)

    与物冥之心,即是作为美的观照之根据的心。与物冥之物,即成为美的对象之物。这是在以虚静为体之心的主体性上,所不期然而然的结果。

    第十节

    艺术的共感

    上面系从以虚静为体,以知觉为用,来说明庄子之所谓“明”,所谓“光”,实系美的观照。但是,假定这中间没有感情与想象的活动,依然不能构成美的观照的充足条件。现对此二者,再作一考察。

    “在美的观照的体验中,有喜悦、有感动。这都是属于感情。……美的观照的体验,是作为感情、体验而显现……美的观照的特色,是知觉与感情相协同之事。” (42) 所以柯亨及奥德布李特,都以美学为感情之学。但庄子对于感情,则似乎采取否定的态度。感情表现为好恶哀乐。《齐物论》主要即在破除是非好恶,而对于生死也是“哀乐不能入”(《养生主》,页一二八),“哀乐不易施乎前”(《人间世》,页一五五)。这正说明庄子所追求的人生,是“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应帝王》,页二九四)的“恬漠”无为的人生,所以连生死之际,也不能牵动他的感情;妻死,“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至乐》,页六一四),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在《德充符》中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页二一七)并为此与惠施作过一场辩难。《德充符》: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页二二一)

    按《庄子》一书的“情”字,有两种意义。一是由欲望心知而来的是非好恶之情,这即是上面所说的“无人之情”;庄子以此种情足以内伤其身,所以要加以破除;极其至,是“死生无变于己”(《齐物论》,页九六)。另一是与“性”同义,是指由人之所以生的德、人之所以生的性的活动而言。庄子以虚无言德,以虚静言性言心,只是要从欲望心知中超脱出来,而虚无虚静的自身,并不是没有作用。正相反地,从超脱出来之心所直接发出的作用,这是与天地万物相通的作用。庄子的忘知去欲,正因为知与欲是此一作用的障蔽。他所追求的精神自由,实际乃是由性、由心所流出的作用的全般呈现。此作用的一面是“光”,是“明”,另一面又实含有不仁的“大仁” (43) ,及“自适其适”的“天乐”“至乐”在里面 (44) 。这种是光,是明,是大仁,是至乐的作用,是超越于人的,但依然是属于人的。庄子把这种作用,称之为“精神”,中国文化中的“精神”一词由此出。他亦依当时“情”与“性”在本质上没有分别的情况而称之为“情”。《天地》篇:

    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页四四三)

    上面这段话中的“情”字,即指由德由性所直接发生的作用而言。由此可知庄子之所谓无情,乃是去掉束缚于个人生理欲望之内的感情,以超越上去,显现出与天地万物相通的“大情”;此实即艺术精神中的“共感”。庄3 子下面的话,正说明这种共感:

    其(按指真人而言)心志(志乃纯一不杂之意),其容寂(按无心知欲望之扰动,故寂),其颡(郭《注》:大朴之貌)。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大宗师》,页二三○至二三一)

    使日夜无郤(按精神与天地相流通,故无郤),而与物为春。(《德充符》,页二一二)

    “与物有宜”“与物为春”,正说的是发自整个人格的大仁,亦即是能充其量的共感。李普斯们所提出的感情移入说的共感,乃当美的观照时所呈现的片时的共感。李普斯在美的观照的体验中所说的共感,毕竟不是植根于观照者的整个人格之上。所以奥德布李特在Grundlegung einer ästhetischenWerttheorie中,要求把感情编入于特定的意识层,以求得感情的确实性(S.13)。同时,在美的领域中,感情有其价值;而作为感情价值的,乃是期待意识编入的全体性。这虽然较感情移入说前进了一步,但仍不若庄子的共感,乃从整个人格所发出的共感;其中实有仁心的活动,所以感到“与物有宜”“与物为春”。这是最高的艺术精神,与最高的道德精神,自然地互相涵摄。有人主张庄子受了孔子的影响,乃至主张庄子是出于孔门中的颜子的一系,所以书中再三再四地特别提到颜子。我想,在道德与艺术的忘我中,在道德与艺术的共感中,庄子之对孔、颜,或感到较之对老子更为33亲切。所不同的是,庄子所走的通路,是老子无知无欲,与绝学无忧的通路,而不是走的孔、颜的克己复礼、博文约礼的通路。所以当他在生活中落实下来时,便感到道德人生,对于艺术人生,是一种累赘,而有时也要加以摆脱。

    康德以美的判断为普遍妥当的判断,而作为判断根据的是共感(Gemeinsinn)。康德把“各人的感情,与一切人的特殊感情相融合的客观的必然性”,作为是当然(Sollen),而加以揭出。柯亨则以共感为个人感情融合于人类感情的美的感情的必然性。他认为:“在感情的全体性中,看出美的感情的特性。感情的课题也与此相关联。”他以为使自然与道德宥和、融合于感情的世界,宥和、融合于感情的全体性之中,正是感情的课题。 (45) 而派克(De Witt H. Parker)在其The Principles of Aesthetics中认为科学的真理,是忠实地记述外在经验对象,艺术的真理,是把共感的映像————体验之自身,作明了的组织 (46) 。

    上面康德、柯亨与派克以“共感”为美的感情的特性,大概可以得到美学上一般的承认。庄子的共感,是发自虚静之心,一超直入,恐怕更能得共感之真,保持共感的纯粹性。

    第十一节

    艺术的想象

    共感的初步,乃是自己的感情不属于自己,而成为属于对象的感情;此即弗尔克尔特(J. Volke 1848——1930)在其System der Aesthetik中所说的感情的对象化,或称为对象的感情(Gegenstandoliches Gefüll)。对象的感情,实际是通过了想象力的活动,或推动想象力的活动。当一位抒情诗人与物(对象)相接时,常与物以内的生命及人格的形态,使天地有情化 (47) ,这实是感情与想象力融合在一起的活动。庄子由精神的彻底解放,及共感的纯粹性,所以在他的观照之下,天地万物,皆是有情的天地万物。《逍遥游》篇中的鲲、鹏、蜩、 鸠、斥 、罔两、景、胡蝶,都有人格的形态,都赋予以观照者的内的生命。其他各篇,莫不如此。这正说明了挟带着共感的最大想象力的活动。康德以想象力的是意识的综合能力,是艺术创造的能力。想象力可以区别为三种:一是创造之力,二是人格化之力,三是产生纯粹感觉形象之力 (48) 。而所谓创造之力,当即是“把现时虽不存在的东西,却在直观中将其表现出来的能力。即是能有产生新对象的能力,又有自发活动的自发性。” (49) 《逍遥游》篇一开始的鲲、鹏的故事,乃至全书中属于这类的故事,都说明了庄子想象力的生产性、自发性。

    奥德布李特认为美的观照的主眼,在于创出新的对象。在观照时“所与的对象”,是观照的出发点。美的观照的成立,则须靠“第二的新的对象” (50) 。此新的对象的造出,必须有想象力参加到里面。第二的新的对象,可以说是新的形象、本质的形象;也可以说是把潜伏在第一对象里面的价值、意味,通过透视,实际是通过想象,而把它逗引出来。正因为如此,所以对象的形象,便都成为一种新的、显现其本质的形象。《庄子》一书中所出现的事物,都是这种新的、本质的形相。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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