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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国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 庄子的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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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或者这正如弗尔克尔特所说的是“意味的表象” (51) 。尤其是《德充符》一篇,都是通过形以透视形后之德,于是三个“兀者”、卫之“恶人”“ 跂(曲踵而行)”“支离无胀(脣)”“瓮?大瘿”,皆成为表现人之德,表现人之价值、意味的新的形象;庄子将这种丑恶的形相,赋予以新的意味而使其艺术化,使其成为可爱的新的人间像。例如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页一八七),妇人见卫之恶人,“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页二○六);而 跂支离无胀及瓮?大瘿,皆为卫灵公、齐桓公所说(悦);庄子并描出这些人一套可悦的道理、情景来;这说明了庄子挟带着共感的想象力,把一般人所不能美化、艺术化的事物,也都加以美化、艺术化了。《知北游》有“臭腐复化为神奇”(页七三三)的说法,这正是庄子的本领,也是一切大艺术家的本领。何以能如此?即是由“明”、由“透视”、由想象,而看出了对象的本质、意味。

    再举下面的一个故事: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 子食(郭《注》:食乳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惊视),皆弃而走。不见已焉耳,不得类焉耳。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德充符》,页二○九)

    由知觉到?子食于死母之事物,而透视出知觉所不能达到的“使其形”的生命的有无;则所谓艺术家由透视、洞见、想象,亦即由庄子之所谓“明”,以把握事物之本质,实有其真实之意义。并且庄子在上引这段的随意描叙的文字中,飘荡着一缕哀愁的意味,这是最深刻地表出了对象的意味,而对象的“意味”,正是“美的表象” (52) 。在《庄子》一书中,随处所表出的对象的意味,都是纯洁的人性的直接流露,都是道、德的具体化、具象化;用庄子自己的话来说,无一不是“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这十足说明由庄子以虚静为体的人性的自觉,实将天地万物涵于自己生命之内,以与天地万物直接照面。这是超共感的共感,共感到已化为物的物化;是超想象的想象,想象到“物物者与物无际”(《知北游》)的无所用其想象的想象。而落实下来,实由庄子的艺术精神,触物皆产生出意味的表象,亦即是产生出第二的新的对象。所以《庄子》书中所叙述的事物,都成为象征的性质;而艺术实际即是象征 (53) 。

    第十二节

    庄子的美的观照

    因为庄子所追求的道,实际是最高的艺术精神,所以庄子的观物,自然是美的观照。

    前面也约略提到过,哈曼在其Aesthetik中特别提出其“知觉的固有意义性”的说法。不把知觉利用向客观的认识方面,也不利用向行为的指导方而,而只满足于知觉之自身,以为知觉之自身,有其固有的价值,而专一于知觉,此之谓知觉的固有意义;这是美的观照必须具备的条件。此时 的知觉,因离开理论与实践的关联,而达成其孤立 (54) 。同时,自然物与美的关联,也“是采取孤立化、集中化”的方法而始达到 (55) 。而柏卡(Oscar Becker,1889——1964)为了使人不要误解了康德所说的“无关心的满足”,特重新加以解释。他以为康德这句话的真意是,在美的体验中,关心是被唤起(Erregen),同时又被切断(Brechen)。这即是在美的体验中的“关心的切断与唤起的同时性” (56) 。

    把上面的话稍加综合,柏卡之所谓切断,即哈曼之所谓知觉的孤立。所谓唤起,即知觉的专一、集中,及由专一、集中而来的透视。因知觉的孤立、集中,所以被知觉的对象也孤立化、集中化。因对象的孤立化、集中化,于是观照者全部的精神,皆被吸入于一个对象之中,而感到此一个对象即是存在的一切。较这更深一层的便是庄子的物化。当一个人因忘己而随物而化时,物化之物,也即是存在的一切。更深切地说,物化后的知觉,便自然是孤立化的知觉。把这弄明白了,我们再看下面的两个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页一一二)

    庄周梦为胡蝶而自己觉得很快意的关键,实际是在“不知周也”一语之上。

    若庄周梦为胡蝶而仍然知道自己本来是庄周,则必生计较、计议之心,便很难“自喻适志”。因为“不知周”,所以当下的胡蝶,即是他的一切,别无可资计较计议的前境后境,自亦无所用其计较计议之心,这便会使他“自喻适志与”。这是佛家的真境现前、前后际断的意境,前引的郭《注》“忘先后之所接”,正是此义。若梦胡蝶而仍记得自己是庄周,这是由认识作用而来的时间上的连续。一般的认识作用,常是把认识的对象镶入于时间连续之中及空间关系之内,去加以考察。唯有物化后的孤立的知觉,把自己与对象,都从时间与空间中切断了,自己与对象,自然会冥合而成为主客合一的。既然是一,则此外再无所有,所以一即是一切。一即是一切,则一即是圆满具足,便会“自喻适志”。主客冥合为一而自喻适志,此时与环境、与世界,得到大融合,得到大自由,此即庄子之所谓“和”、所谓33“游”。而在体验中最为关键的,是此一故事中由忘知而来的两“不知”。此两“不知”,实际是在“忘我”“丧我”“物化”的精神状态中,解消了理论及实践的关联,因而当下的知觉活动(梦也可以说是知觉活动之一种),成为前后际断的孤立。此一故事,是庄周把自己整个生命因物化而来的全盘美化、艺术化的历程、实境,借此一梦而呈现于世人之前;这是他艺术性的现身说法的实例。另一故事是: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篇,页六○六至六○七)

    在这一故事中,实把认识之知的情形,与美的观照的知觉的情形,作了一个显明的对比。庄子所代表的是以无用为用,忘我物化的艺术精神,而惠子所代表的是“遍为万物说”,以“善辩为名”(《天下》篇)的理智精神。

    两人的辩难,悉由此不同的典型性格而来。在此一故事中,他两人对于同一的濠梁之鱼,实采取两种不同的态度。庄子是以恬适的感情与知觉,对鱼作美的观照,因而使鱼成为美的对象。“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正是对于美的对象的描述,也是对于美的对象,作了康德所说的趣味判断 (57) 。

    这种从认识之知,解放出来的美的观照,为惠子所不能了解,便立刻把此一对象,拿进理智的解析中去;在理智的解析中,追问庄子判断与被判断之间的因果关系。惠施是以认识判断来看庄子的趣味判断,要把趣味判断转移到认识判断中去找根据,因而怀疑庄子“鱼乐”的判断不能成立,这是不了解两种判断性质的根本不同 (58) 。庄子经此一问,立刻从美的观照的精神状态中冷却下来,也对惠子作理智的反问。但庄子顺着理智之路,并不能解答惠子所提出的问题,也不能反而难倒惠子。所以当惠子再进一步“子非鱼”的追问时,庄子便从理智中回转头去,而“请循其本”,清理此问题最初呈现时的情景。庄子接着说“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这是诡辩,不是“循其本”的“本”。“循其本”的“本”,乃在“我知之濠上也”一语。“安知鱼之乐”的“知”,是认识之知,理智之知。而“我知之濠上”之“知”,是孤立的知觉之知,即是美的观照中的直观、洞察。因为是知觉、是直观,是孤立而集中的活动,所以对于对象是当下全面而具象的观照;在观照的同时,即成立趣味判断。观照时不是通过论理、分析之路;由此所得的判断,只是当下“即物”的印证,而没有其他的原因、法则可说。这是忘知以后,虚静之心与物的直接照射,因而使物成为美的对象;这才是“请循其本”的“本”。“我知之濠上也”,是说明鱼之乐,是在濠上的美的观照中,当下呈现的;这里安设不下理智、思辨的活动,所以也不能作因果性的追问。庄子的艺术精神发而为美的观照,得此一故事中的对比,而愈为明显。

    第十三节

    庄子的艺术的人生观、宇宙观

    庄子为求得精神上之自由解放,自然而然地,达到了近代之所谓艺术精神的境域。但他并非为了创造或观赏某种艺术品而作此反省,而系为了他针对当时大变动的时代所发出的安顿自己、成就自己的要求。因之,此一精神之落实,当然是他自身人格的彻底艺术化。《庄子》书中所描写的神人、真人、至人、圣人,无不可从此一角度去加以理解。我们若将《老子》与《庄子》两书中所叙述的人生态度,作一对比,即不难发现,老子的人生态度,实在由其祸福计较而来的计议之心太多,故尔后的流弊,演变成为阴柔权变之术。而庄子则正是要超越这种计议、打算之心,以归于“游”的艺术性的生活,所以后世山林隐逸之士,必多少含有庄学的血液。《天 下》篇中庄子的自述,也正是一个艺术化了的人格内心的表出。兹略加疏释如下:

    芴(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页一○九八)

    按浪漫主义者以“无限”为艺术真的题目,而且是唯一的题目。西勒格尔(Schlegel)认为无限即是他自己的宗教 (59) 。因为是无限的,当然也是超越的,所以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无限的境界是超时空的境界。投死生于无限之中,无长短之可资计较,故谓“死与生与,天地并与”。无限即是神明,故为神明所归往。道德的无限,有道德的目的性。艺术的无限,乃由理论与实践之摆脱而来,以无目的为目的,故“芒乎何之?忽乎何适?”无限包罗万物,但既不要求为万物所归,亦无目的为万物所归,故“莫足以归”。由此可以了解,庄子这一段话,实质上只是对他自己所达到的艺术精神的无限性的描述。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成《疏》:虚远)之说,荒唐(《释文》:谓广大无域畔者也)之言,无端崖(郭庆藩:犹无垠鄂也。按即无边际之意)之辞,时恣纵而不傥(成《疏》:随时放任而不偏党),不以觭见之也(宣云:言不以一端而见)。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按随俗俯仰之言)为曼衍(按犹变化也),以重言(按为世所重之言,如尧、舜、孔子者是)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犹傲睨,卑视也)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成《疏》:弘壮也),而连犿(成《疏》:和混也)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 诡(成《疏》:言滑稽也。按有趣味之意)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调)适而上遂(达)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成《疏》:脱舍也)。芒乎昧乎,未之尽者。(页一○九八至一○九九)

    按上面一段话,包含有他的人生观、宇宙观,及他的精神境界,与文学成就的两大端。为了解说的方便,暂把此文前后的次序倒转一下,先从他的人生观、宇宙观方面说起。此篇前面有“以天为宗,以德为本”的话,所以他此处之所谓“其于本也”“其于宗也”,乃指德与天而言。庄子经常以天言道,故其所谓天,即如老子之所谓道。“物得以生谓之德”(《天地》),所以德实即《庄子》的《外篇》《杂篇》中的所谓性,落实于形体之中,即是心。外在者为天,内在者为德;实际是无内无外的。“其于本也”“其于宗也”数语,乃就其功夫之效验而言。“其于本也”,等于是说“其为德也”,也等于是说“其为性也”“其为心也”。以虚静的功夫,呈现出以虚静为体的心,此心是“官天地、府万物”的,所以说“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因为心的虚静,是有生命力的虚静,生命力由虚静而得到解放。“辟”是开辟,生命力是在扩充中继续,即生命力自身常是不断地开辟。“肆”,成《疏》:“申也。”《论语》“申申如也”,马曰:“和饰之貌。”心的虚静之体,是无限之大,所以说是“弘大”;是无限之深,所以说是“深闳”。同时,虚静之自身是理性的,与现代所谓深层心理学的“深层”,有本质之别;所以这不是幽僻之深,而是和舒之深,亦即《庄子》一书中不断出现的“和”。这两句话所以明德,即所以明心体。心体即是“天”(道),即是“宗”;心体呈现,与道同符,而一无扞格,所以心与道相即,自然“稠(调)适而上遂”。由这种稠适而上遂,自己的精神投入于无限之中,即是“振于无境”(《齐物论》)之中,从一切形器界的拘限里,得到大自由、大解放,这是庄子所说的“无所待”的“独”的境界。“独”的境界,即是“天”的境界,所以便“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便“上与造物者游”;一称“入于天”。这种由一个人的精神所体验到的与宇宙相融合的境界,就其对众生无责任感的这一点而言,所以不是以仁义为内容的道德。就其非思辨性而是体验性的这一点而言,所以不是一般所说的形而上学。因此,它只能是艺术性的人生与宇宙的合一。

    本来,若不从现实、现象中超越上去,而与现实、现象停在一个层次,便不能成立艺术。所以杜威(J. Dewey,1859——1952)不能解答艺术上的问题

    (60) 。在这种地方,西方的浪漫主义者正有其贡献。但正如卡西勒所说:若如西勒格尔的想法,仅仅是有“无限”的观念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则我们的有限世界、感觉经验世界,便没有美的权利 (61) 。薛林(Schelling,1775——1854)说:“美是在有限中看出无限”。因此,艺术中的超越,不应当是形而上学的超越,而应当是“即自的超越”。所谓“即自的超越”,是即每一感觉世界中的事物自身,而看出其超越的意味。落实了说,也就是在事物的自身发现第二的新的事物。从事物中超越上去,再落下来而加以肯定的,必然是第二的新的事物。庄子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下面,紧接着说“而不敖倪于万物”,也即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是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己的超越精神,并非舍离万物,并非舍离世俗;而依然是“与物为春”,并涵融世俗的是非,“以与世俗处”。这一方面是说明道家所自觉的人性,及其自我的完成,必须是群体的涵摄。另一方面,这也正说明庄子的超越,是从“不谴是非”中超越上去,这是面对世俗的是非而“忘己”“丧我”,于是,在世俗是非之中,即呈现出“天地精神”而与之往来,这正是“即自的超越”。而此种“即自的超越”,恰是不折不扣的艺术精神。他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实际即是“物化”,将自己融化于任何事物环境之中,而一无滞碍。所以也实际即是以虚静之心,和虚船 (62) 一样地,与一切众生往来,“以与世俗处”。此一意味,《庄子》书中随处表现出来,下面的故事,表现得更为清楚:

    阳子居(按即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汝)睢睢盱盱(成《疏》:躁急威权之貌也),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舍者的父亲)执席,妻(舍者之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按以阳子居为特出之人,故特加敬礼)。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寓言》,页九六二至九六三)

    “舍者与之争席”,是说明阳子居的精神,由过去一往之超越而融混于世俗之中,这是超越以后的“混冥” (63) 。超越以后的混冥,是对各种形态不同之人,皆从其本质上发现了他们各自存在之意义。《齐物论》一篇,反反复复地把人与人的关系,从一般之所谓是非、利害、成毁的死结中解开,而提出“因是”“寓诸庸”的观念;所谓“因是”,是自己虚静之心,超越了,也是摆脱了世俗以自己的“成心”为准则之是非、纷扰,而发现了人各有为他人无法干涉、改移之“是”,所以便因各人之是而是之。“寓诸庸”是自己虚静之心,超越了,也是摆脱了世俗以自己的才知为“用”、为“成”,超越了,也即摆脱了以一时一地的结果为“用”、为“成”;而发现了每一人、每一物皆有其自用、自成。且无用于此者或有用于彼,毁于此者或成于彼;所以便将自己对人、物之态度,寄托(寓)于各人各物自用、自成之上。“因是”“寓诸庸”,实际是一种人生态度的两种说法,也即是此处之所谓“不谴是非”。其结果,便是他所说的“和”。这是由平等观照而来的 对一切人、一切物的平等看待;而其根源,则是由虚静之心所发出的观照,发现了一切人、一切物的本质,发现了新的对象,亦即是发现了皆是“道”的显现;所以他便说“道恶乎往而不存”(《齐物论》,页六三),而极其至于“道在屎尿”(《知北游》,页七四九至七五○)。虚静之心,对人与物作新发现后,当下皆作平等的承认、平等的满足,所以这不是道德性的,而只是艺术性的。在此发现中,安设不上仁义。但由平等观点而来之对人物的平等看待,及在此平等看待中自己与人物皆得到自由,皆得到生的满足,则实又可会归于儒家之所谓仁义;而庄子便称之为“大仁”“大勇”“大廉”(《齐物论》,页八三)。这正是艺术与道德,在根源地的统一。

    庄子的这种人生态度,从表面看,从其最初的动机看,是为了在社会大变动中的全生而避祸。假定一直由此用心下去,便会同于同流合污的乡愿。同流合污,也好像是不谴是非。但乡愿之不谴是非,不是发自以虚静为体之心,而是发自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害计较。乡愿们因为没有发现自己新的生命,所以也不能发现世俗中的新生命,而只能是在“流”与“污”中打转,向“流”与“污”中沉沦;这便会完全走向反艺术的方向。庄子的不谴是非,乃是涵融万有(庄子称之为“天府”)的“天和”。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而庄子也正是和而不同,所以他可以拒楚王之聘 (64) ,而对惠施有鹓 腐鼠之喻 (65) 。这即是他所说的“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人间世》,页一六五),及“顺人而不失己”(《外物》,页九三八)。而最重要的是,庄子的动机虽然是在全生避害,但其体验功夫之所至,则已因忘己而超出于利害荣辱之外,把世俗之所谓利害荣辱,在“道”的境界中,亦即是在艺术精神的境界中化掉了;所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逍遥游》,页十六)。但这与儒家的“中立而不倚”(《中庸》)的精神仍然不同。儒家是出于由道德主体的自觉而来的自信;顺着这种自信下来的是对自己、对众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救世。庄子则是出于由虚静之心而来的“忘年忘义”(《齐物论》)。他说:

    “不如相忘于江湖……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页二四二)所谓“相忘以生”(同上,页二六四),“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同上,页二七二),都是这种意思。能“忘”故能“游”,这是庄子人生实际受用之所在。而“忘”与“游”的人生,正是艺术精神全体呈露的人生。后世吸庄子之流的真正隐士,除陶渊明等极少数人外,多未能呈现出以虚静为体之心;但他们生活情调上的高洁,亦无不与庄子思想的超越的一面相通,所以在他们的人生中,也呈显出艺术的意味。

    心是多数性中的统一,也是统一中的多数性

    (66) 。在“一”中有其超越性,在“多”中有其“即自”性。艺术的超越,不能是委之于冥想、思辨的形而上学的超越,而必是在能见、能闻、能触的东西中,发现出新的存在。凡在《庄子》一书中所提到的自然事物,都是人格化、有情化,以呈显出某种新的意味的事物。而顺着这种新的意味的自身,体味下去,都是 深、远、玄,都是当下通向无限;用庄子的名词说,每一事物的自身都可以看出即是“道”。但这种深、远、玄,并不离开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形相;并且一经庄子的描述,其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形相,更为显著,因为每一具体形相,此时乃是以其生命的活力,呈现于读者之前;这真达到了在有限中呈现无限的极致 (67) 。这里又回到前面曾经提到过的一个例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向言游偃提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页四五)的话。据以后的描述,人籁是“比竹”,地籁是“众窍”(页四九),这都是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事物,而“天籁”则无疑地是深、是远、是玄、是无限;所以言游偃一则“敢问其方”,再则“敢问天籁”,这是要把天籁当作形而上的东西去追寻。而子綦的答复却是“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郭《注》:

    “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简言之,天籁即在人籁、地籁之中,无限即在众窍、比竹的有限之中;正因为如此,所以比竹、众窍,皆是“道”,皆是艺术性的存在。

    郭《注》“会而共成一天”的话,仍是似是而非的说法;实际,庄子是在每一人籁、每一地籁、每一有生之类,皆看出其独成其天,岂待其“会而共成”?正因为庄子在有限中看取其无限,所以他对“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情态,自然而然地作了“万窍怒号”的有声有色的描写,而赋予风以艺术的形相。总结地说,这是他以虚静为体的艺术的心灵,一方面显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超越性,同时即显为“而不敖(傲)倪(睨)于万物”的“即自”性;所以对每一具体的事态,都在有限中看出其无限性,而于不知不觉中由艺术的人生观,形成了他的艺术的宇宙观。

    第十四节

    庄子的艺术的生死观

    在庄子自述的文章中,更有“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的一句话。“外死生”,即忘死生。从《庄子》全书看,忘死生与忘知、忘是非,不仅居于同样重要的地位,而且似为其究极的目的之所在。庄子之“以死生为一条”(《德充符》,页二○五),大概可以分作三点来说。一是出于无可奈何的心情;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之下,而当下与以勘破。此即他所说的“安时而处顺”(《养生主》,页一二八);这还是顺着世情的说法。二是他似乎有精神不灭的观念,此即他所说的“薪尽而火传” (68) ;这含有形而上学的意味。三是来自他的“物化”的观念,这便是出自他的艺术精神。三者互相关联,但实际是以“物化”的观念为其枢纽 (69) 。所以《天道》篇说“其死也物化”(页四六二)。

    前所引的《齐物论》中庄周梦为胡蝶的故事,实际是对《齐物论》中所提出的生死问题所作的最后解答。“物化”即可成立彻底的美的观照,这在前面已经解释过了。兹再引《大宗师》中下面的一段以作补充: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跰(成《疏》:言曳疾力行)而鉴于井,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页二五八至二六○)

    上面这段话,实际只是“栩栩然胡蝶,自喻适志与”的引申说法。“物有结之”,是与“物化”恰恰相反的观念。自己的精神为一物一境所系缚而不能解脱;故物、境一旦变迁,即不能不有所哀乐。由生而死,乃变迁之大者。“物有结之”,即是被“生”之境所系缚之意。成《疏》:“若夫当生虑死,而以憎恶存怀者,既内心不能自解,故为外物结缚之也。”郭《注》、成《疏》以“众物”“外物”释此处之“物”,实泛而不切,但成《疏》的“当生虑死”一语,却可作“有物结之”的确解。物结乃生于“虑”,虑便有计较之心,计较必生哀乐之情。虑是生于心知的作用。物化是因为“忘”;梦为胡蝶而当下全体即是胡蝶,即忘其为庄周,化为鸡,即忘其曾为子舆,死即忘其曾经生,这才能随物而化,以生死为一条。忘是出于忘知、忘己。忘知之知,是“前后际断”的美的观照时知觉之知。物化的境界,完全是物我一体的艺术境界。因为是物化,所以自己生存于一境之中,而傥然与某一物相遇,此一物一境,即是一个宇宙,即是一个永恒;化为鸡,即圆满俱足于鸡,化为弹,即圆满俱足于弹。既圆满俱足了,更从何处感到有难填的缺陷,而发生超越于当下一境一物之上的神力的要求?更从何处而感到“死生事大”,而要求从轮回中解脱呢?所以庄子的生死观,实际是由艺术精神所发出的艺术的生死观。

    雅斯柏斯(Jaspers,1883——1969)曾谓:“哲学在其发端时,即向宗教的现存在抱着怀疑,而与之对立。艺术,则不论其具体的内容及其意识,在很长的时间内,皆与宗教的行为是同一的东西。艺术家供奉于宗教,他们不仅在历史上是无名的,而且也没有作为艺术家而可以自立的个人。”“到了解放时代”,艺术则“由其无自立性的假睡状态中觉醒,虽未对宗教作公然的斗争,然基于伟大艺术家实存于内面的自主性,艺术恰好像要几乎取代了宗教的地位,成为立脚于自己自身的人间……” (70) 我想,人类对宗教的 要求的主要内容之一,是要弥补现实中许多无可弥补的缺憾。进一步是出自想超越于自己有限的生命之上,以得到生命的永恒。雅斯柏斯认为艺术可以代替宗教的意思,或者可以用他下面一段话,作为他的说明:

    因在艺术作品观赏之中,将艺术成为我自己的东西(按即引发出自己的艺术精神活动),而给人产生出感动、解放感、快乐感、安全感。在合理之中,难接近于绝对;但作为直观的语言,(艺术)在完全当下呈现的完结性之中,没有任何的不满足。一面打破日常性,又一面忘却现存在之实在性,人会经验到一个大解放。在此解放之前,一切的忧虑与打算、快乐与苦恼,却好像于一瞬之间消失了。然而,在次一瞬间,人又一面仅仅想起抛弃了自己的美,而急转直下,返回到现存在之中。观赏艺术这种事(按即美的观照),不是什么中间的存在,而是一种别样的存在。……艺术一面照出现存在的一切的深渊与恐惧;但在此处,是在较之最明晰的思维更为透彻的、确信存在的明朗意识之中,用光明充满了现存在。此时,人不仅离开了兴奋与热情,瞥见了一切东西在此所止扬的永远性,并且人自己也好像在永远之中一样。 (71)  人在美的观照中,是一种满足,一个完成,一种永恒的存在,这便不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计较、苦恼,同时也即超越了死生。人对宗教的最深刻的要求,在艺术中都得到解决了,这正是与宗教的最高境界的会归点,因而可以代替了宗教之所在。庄子正提供了此一实证。斯坦诺(Max Stiner,1806——1856)在其《艺术与宗教》的论文的一开始便说:“宗教的立脚地是艺术的东西。宗教属于艺术。” (72) 这是值得进一步去探索的问题。

    不过,在这里应当提破一句,庄子“物化”之物,必须是不在人间污秽之中的物。假定是在污秽之中的物,则当其物化时,“化”的本身,同时即是洗涤污秽的力量。所以物化的物,必是纯净化了以后之物。对于不能洗涤干净的人间污秽,有如政治及与政治相关联的物,庄子只有摒除于物化之外,而宁愿“曳尾于泥中”。因此,庄子的物化,于不知不觉之中,便落到人间以外的自然之物上面去了。

    第十五节

    庄子的艺术的政治观

    庄子的目的在求得精神的自由解放,而当时最大的压迫是来自政治,所以他继承了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想以此来消解政治上的毒害。不过,道家的无为而治,只能说是一种“念愿”;一落到现实上,便经过慎到而渐渐转到法家的法、术上面去了。而在老庄本人,一面是以理论来支持这种念愿,一面则是于不知不觉之中,沉浸于艺术精神的境界中来满足此一念愿。所以老庄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有其理论性的一面,也有其艺术性的一面。在老子,则前者的意味重于后者,在庄子,则后者的意味重于前者。由艺术的人生观,发而为艺术的政治观,乃极自然之事。

    当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三章)这类话的时候,是出自比较计议之心的理论性的陈述;庄子当然也继承了这一面。但当老子说“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八十章)这类话的时候,这便由忘利害计议而得到当下满足的艺术境界。庄子更大大地发展了这一方面的精神境界。

    首先,庄子把作为政治领导者的人君,由无为而转进到艺术精神的状态。他说:

    尧治天下之民,平四海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逍遥游》,页三)

    成《疏》:“窅然者寂寥,是深远之名。丧之言忘,是遗荡之义。”老子要求为而无为(三章:“为无为。”),而庄子则连天下而亦忘之,更没有无为之可言。这是对政治的一种彻底否定,也即是对政治的一种彻底净化。庄子所谈的政治,都是经过否定了以后的净化的政治。而否定、净化,在庄子,皆统一于“忘”的意境之中。“忘”是美的观照所得以成立的必需条件,也是庄子所要求于政治的必需条件。《田子方》:“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页七一九)此篇多陈述当时艺术家之故事,其精神与百里奚之故事,如出一辙,此亦是以“忘”为政治必需条件之一证。然则何由而致此?只是由忘己而主客两忘、主客冥合的艺术精神境界。又说: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尔雅·释诂》:豫,厌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成《疏》:深远之谓)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崔云:犹旷荡也)之野。汝又何帠(俞樾曰:疑‘帠’乃‘臬’字之误……当读为‘寱’……《一切经音义》引《通俗文》曰:梦语谓之‘寱’)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页二九二至二九四)

    “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乃心斋之另一说明。心斋之心,已如前述,正是艺术之心。他是在心斋中把政治加以净化,因而使政治得以艺术化。他所要求的政治,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也只有通过想象而使其在艺术意境中实现。至于他对于理想的政治描述,更是艺术的“生的完成”的描述。

    他说: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成《疏》:满足之意),其视颠颠(成《疏》:高直之貌)。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马蹄》,页三三四)

    儒家系通过仁义以要求上述的政治的“生的完成”,而庄子则系通过艺术精神以要求上述的政治的“生的完成”。托尔斯泰对艺术所作的结论,可以说与庄子所怀抱的念愿,不谋而合。托尔斯泰说:

    艺术的任务很大。……今日由法庭、警察、慈善事业、劳动监督及其他手段所看守着的人类的和平共同生活,必须由人人自发的、愉快的活动所达成。并且艺术必须排除暴力。

    仅有艺术始能达成这种任务。

    今日不由强制、惩罚的恐怖,而使人能共同生活,一切只有由艺术去做。……艺术必须唤起各人之人格,及对于各生物生命的敬畏之念。又能唤起对于浪费、暴力、复仇,及为了满足自己而掠夺他人的廉耻心。…… (73)

    第十六节

    庄子的艺术的创造

    正因庄子艺术精神的全体呈露,而将他整个的人生都艺术化了,便必然地会有“充实不可以已”的强烈的艺术冲动 (74) 。正由他有这种强烈的艺术冲动,所以他实际便创造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品,这即是流传到现在的《庄子》一书中的主要部分 (75) 。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结集而为一部《诗经》。

    并且春秋时代的贵族阶级,普遍地把《诗经》中的诗,当作艺术的语言而加以使用。孔子也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这也充分说明了言语艺术的自觉性。至于私人以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大概出现在老、孔时代的稍后;到战国中期而盛行。但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虽都有其文学的价值,都有其艺术性,可是,对自己文章的艺术性,有显著的自觉,而自我加以欣赏的,恐怕唯有庄周一人。前面所引的《天下》篇的一段文章中,自“以谬悠之说”起,至“彼其充实不可以已”止,中间除“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数语,系以自己的人生态度,说明其文章的内容以外,凡八十二字,皆系对其文章之艺术性的描述与欣赏。所以他的文章,正是意识的艺术创造。

    在上面的一段话中,我觉得应从“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二语了解起。“以天下为沉浊”,这是以超越之心顺着天下的实情,所了解的天下;换言之,这是天下未经过艺术化以前的现实状态,此现实状态只是“沉浊”。正因为知道它是“沉浊”,才能作艺术性的价值转换。这恰可证明庄子所说的“道恶乎往而不存”,因而“不谴是非”,乃是超越、转换以后之事。而他的文章,恰是担当这种艺术性的转换的责任。从正面讲道理给人听的,这是道德教训,或者是思想的辨析,这即是庄子的所谓“庄语”。庄子认为这种“庄语”,乃是“彼非所明而明之”(《齐物论》,页七十五),不仅可以不必,并且也是无效的;《齐物论》中主要的一部分,便是反复说明此意,故此处便说出“不可与庄语”的话。与“庄语”相反的话,乃是无道德的实践性的话,无思辨的明确性的话,正是纯艺术性的,其本质是属于诗的这一类的话,庄子即称这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的话。因这种话的本质是诗的,所以其表现而为文章,自然也和诗一样,多采取比喻及象征的形式 (76) ,这即是他所说的“卮言”“重言”“寓言”。“卮言”“重言”,实皆广义的寓言。“寓言十九”(《寓言》,页七四七),即是比喻与象征的表现形式居十分之九,其间当然包括有卮言、重言;这便使其所言者自然有诗的性格;在与“庄语”对照之下,而显其为谬悠、荒唐之言。但这种谬悠、荒唐之言,是艺术,是美,是超凡绝俗的艺术、超凡绝俗的美;所以“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 诡可观”。但庄子是忘知忘言之人,何必要写出这类瑰玮 诡的文章呢?他说这是出于“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充实不可以已”,道出了古今中外伟大艺术家常常一生辛苦从事创造的真实原因。

    再进一步说,他的“充实不可以已”的精神状态,实即来自他的以虚静为体之心,乃是以虚静为体之心的必然效果。因为解消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及与欲望相勾连的知解,而使心的虚、静本性得以呈现,这即是打开了个人生命的障壁,以与天地万物的生命融为一体。此时不仅天地万物皆为虚静之心所涵,而自己的心成为无所不包的“天府” (77) ;而“天府”的本身实际又是“葆光”“灵台” (78) 。天地万物,以其原有之姿进入到“天府”,受到“光”“灵”的照射,而天地万物的虚静的本性、本质,益因之而显著;此即庄子所谓的“物之祖”“物之初”。因此,天地万物,不仅为心之所涵,而且也在心这里脱皮换骨,以恢复其生命的本性。落实了说,“沉浊”的天下,转换为“一”、为“成”、为“纯”的天下,此之谓“参万岁而一、成、纯” (79) 。此时的生命,乃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的生命;自己的精神,即天地的精神,自己精神的自由活动,即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当然是最充实的生命、最充实的精神,当然觉得“充实不可以已”,要发而为“恣纵”“瑰玮”“ 诡”的文章;这乃是虚静之心的必然结果。与现代以幽暗为体的所谓“深层心理”或“潜意识”,恰是两个对极。现代艺术,因为是出自以幽暗为体的“意识流”,所以对自然、对社会,便采取深闭固拒的态度,这是最干枯、孤独的生命,他们的“不可以已”,不是来自“充实”,而是来自绝望中的喧嚷。

    第十七节

    庄子的艺术欣赏

    中国在战国时代,不仅艺术发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而且内容也非常丰富。在《庄子》一书中,不断提到“文章”(此指颜色之美)、“五色”及“钟鼓”“六律”等艺术。最重要的是,中国古代艺术,到了战国时代,发生了实质上的变化。日本关野雄在其所著《中国考古学研究》 (80) 一书的“艺术上之诸问题”一章中 (81) ,从许多战国时代的黑陶、明器、女俑及半瓦当的树木文,和一部分青铜器上的动物、狩猎文中,指出在战国以前的青铜艺术,主要是象征统治者的权威,所以只重形式的繁缛,却又充满了阴郁苦重的气味。由上述出土的东西所反映出的战国时代的艺术,却充满了爽朗的、韵律的、生动的表现,而可以诉之于现在的感觉。他说:“我们于此可以看出从传统重压中所解放出的世界(按指有了自由的世界),开始可以听到中国古代快乐的歌声。作这些女俑的工人,在无意识中把握到了什么才是真的艺术。”(《中国考古学研究》,页四八三)此种变化的原因,关野氏以为一是受了北方斯基泰民族艺术(Scythain Art)的影响,一是因为“庶民文化的抬头”(同上,页四八五)。当时的工匠们,于不识不知之中,把技术进入于新的艺术境界,以表现新的艺术意味的情形,不仅一经庄子之目,或者再加上他的若干想象,而立即把握住了,加以描述、欣赏。并且所有对于这类的材料,他都把蕴蓄在里面的艺术精神,及精神与技巧上的修养,发掘出来,无形中成为我国尔后艺术家所追求的典型、典范。这在庄子,只不过是作为一种象征的意味,而提到这些故事,乃至想象出这些故事。但他之所以不断地提到、想到,一方面是说明了他不期然而然地流露出的艺术趣味。同时,他提到、想到如此地深刻,如此地真切,更可以证明所有这些故事,是与庄子自己的艺术精神,心心相印;甚至于是出于庄子自己艺术精神不容自己的要求而提出、想出的。除了庖丁解牛及梓庆削木为 的故事前面已经录出之外,下面我更将其余的故事录出,以见庄子整个人格的精神,与这些故事中所表现的,限于一事一物的精神,实系一脉相通;亦犹一沤之与大海,虽量分悬殊,而本质不二。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天道》,页四九○至四九一)

    上面的故事,主要的意思大概有三:一是告诉人读书应当突破古人所留下的语言文字,以把握藏在语言文字后面的古人的真精神,这与他所说的得鱼而忘筌的意思相通。二是人生崇高的精神、境界,只能自觉、自证,而不能靠客观法式的传授;这种意思,对道德、艺术而言,是应当加以承认的。三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各人应通过一番自觉自证的功夫去成就、把握自己崇高的精神,而不能向外有所依赖。轮扁便以他的斲轮作上述意思的例子,他斲轮的“不徐不疾”,恰恰达到了轮的本性要求的程度。这是他的技而进乎道。而这种“恰如轮的本性”所要求的程度,是来自“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得之于手,是得之于手的技巧,而应于心,是说手的技巧,能适应心所把握的东西,而将其创造了出来。这说明了技巧纯熟之至,所以手的能力,与心的要求,达到了完全一致的程度。在庖丁解牛的故事中所说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是说官(手)自然止于其所应止,而神(心)自然行于其所应行

    (82) ,其意与此处之得心应手无异。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取)蜩,犹掇(拾)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成《疏》:拘,谓斫残枯树枝也);吾执(用)臂也,若槁木之枝(成《疏》:若槁木之枝,凝寂停审,不动之至),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达生》,页六三九至六四一)

    上面这段话,再度证明庄子实是把由技巧而进于艺术的情形,称之为“道”。他所说的“累丸”的情形,乃是技巧修养的过程。“吾处身也”一段,乃是技巧修养的精神根据。庄子克就人生自身而言体道,是忘知忘己,有如槁木死灰,以保住其虚静之心。克就某一具体之艺术活动而言,则是忘去艺术对象以外之一切,以全神凝注于对象之上,此即所谓“用志不 分”。以虚静之心照物,则心与物冥为一体,此时之某一物即系一切,而此外之物皆忘;此即成为美的观照。痀偻丈人所说的,实即由忘知忘己以呈现其虚静之心,而将此虚静之心凝注于蜩翼(艺术对象)之上;此时蜩翼以外之一切,皆已将其忘掉,而蜩翼即无异于天地万物。这正是美的观照的具体实现。

    但若仅止于此,而无技巧的修养,则只能对蜩翼作美的享受,并不能作“承蜩”的美的创造。若技巧的修养不是根据于这种美的观照的精神,则其技巧亦将被拘限于实用目的范围之内,而难由技以进乎道,即难进入于艺术的领域。“用志不分”,是以美的观照观物,以美的观照“累丸”(技巧之修养)。“乃凝于神”之神,是心与蜩的合一,手(技巧)与心的合一。

    三者合为一体,此之谓凝于神。因凝于神,则当其承蜩(创造艺术)时,非自外取,而犹取之于自身之所固有,所以能“掇之也”。庄子所要求的艺术创造,必须如造物者之“雕刻众形而不为巧”(《大宗师》,页二八一),即巧而忘其为巧,创造而忘其为创造,则创造便能完全合乎物的本质本 性。这才是最高的艺术创造,但这必须通过精神与技巧的修养而始能达到。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善于游泳者)数能(成《疏》:数习则能)。若乃夫没人(犹今日之所谓‘蛙人’),则未尝见舟(言虽平日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但见舟即能操之)。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后退)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言舟之颠簸万端在己之前),而不得入其舍(而无所动于其心),恶往而不暇(从容也)。以瓦注(以瓦作赌注)者巧,以钩(钩带)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昏乱)。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达生》,页六四一至六四三)

    “有所矜”之“矜”,恰与“忘”相反。因主观与对象合一,遂与对象相忘,而大巧以出。“矜”是对象与主观有距离,而主观感觉受有对象压力之心理状态。如此,则主观轻而对象重,此之谓“外重”。何以“外重者内拙”?因己(内)与对象(外)判而为二,并感觉受有对象之压力,则内将不能运用自如而不能不拙。其所以内外判而为二,乃因内未能沉浸于外之中,即自己之精神,未能沉浸于对象之中;于是对象即未能为自己之精神所涵摄,主客之间,无形中发生一种抗拒。“没人”所以喻己与物冥的精神;故物为己所涵摄,遂能“物之”而操纵自如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成《疏》:堪斗乎?)”曰:“未也,方虚(骄矜)而恃气(意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成《疏》:见闻他鸡,犹相应和,若形声影响也)。”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成《疏》:心神尚动,故未堪也)。”十日又问。曰:“几矣,鸡(他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同上,页六五四至六五五)

    按所谓“木鸡”之“木”,即痀偻丈人之“若厥株拘”“若槁木之枝”。“其德全”之“全”,即梓庆的“外滑消”,亦即孔子所说的“用志不分”。此与前引各故事,精神是一致的,而其达到“木鸡”之功夫过程,正同于梓庆削木为 的功夫过程,亦即是同于庄子的人生体道之功夫过程。所以此一故事,是由斗鸡的游戏活动,以追溯到鸡的艺术主体性,因而借此以显示艺术精神之修养过程及其呈现之情状。

    孔子观于吕梁,县(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成《疏》:塘,岸也)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水之旋回处)俱入,与汨(司马云:涌波也)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同上,页六五六至六五八)

    按上面的故事,是象征人在险恶环境之中,而依然能保持“被发行歌”的艺术生活。而此种艺术生活之获得,实由其蹈水的技巧,乃进乎道的技巧。他所说的“故”“性”“命”,实际是说明他的技巧修养上的三个过程:因为是山上的悬瀑,所以他首先要与山相习,相习之至,有如故旧,这即是“故”;进一步要与水相习,相习之至,有如性成,这即是“性”;再进一步而感觉自己与此悬瀑为一体而不可分,有涉险之巧而忘其为巧,这即是“命”。庖丁是自己的精神与牛为一体,以至“目无全牛”,所以能“批大郤,导大窾”,而“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此一蹈水丈夫之精神,是与此悬瀑为一体,心无险 ,所以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这亦即是庖丁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所以此丈夫虽说“吾无道”,乃是行文的曲折,实同于庖丁的技而进乎道。

    在上面的故事后面,紧接着是梓庆削木为 的故事。此故事的原文已录在前面,这里应当补充若干解释。“ 成,见者惊犹鬼神”,这是形容的极高的艺术性。从“必齐以静心”到“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是说明他由忘欲忘知忘世,以呈现出美的观照的虚静之心。“其巧专而外滑(外物可以乱心之事)消”,这即是孔子所说的“用志不分”。“以天合天”,是说以自己虚静之天性,与 之“天性”,冥合而为一;即孔子所说的“乃凝于神”。因为“凝于神”,所以此时他所要创造的 ,不在外而在他精神之内,此即所谓“然后成见(现) ”。此时“加手”去创造,不是以主观去追求客观的 ,而是以自己的手实现自己精神中之 ,而此精神中之 ,又系客观之木之可以为 者,毫无歪曲地进入于虚静之心的“表象”。这是主客合一以后的创造,此之谓“以天合天”。这正是“成惊犹鬼神”的原因之所在。

    工倕(尧时巧臣)旋(以手运旋)而盖(宣颖云:犹过也)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求),故其灵台(心)一而不桎。(《达生》,页六六二)

    按上面简单几句话,实透出了艺术最高的技巧与心灵。技巧的进程,首先须有法度;若以木匠而言,即应当有规矩。但欲由一般的工艺进而为艺术,则须由有法而进于无法,在无法中而又有法。有法而无法,乃是把法的规格性、拘限性化掉了,实际是超过了;这是超过了法的无法,所以在无法中而又自然有法。这是“工倕旋而盖规矩”的意义;规矩是代表方法的。最紧要的是“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两句话。“指与物化”,是说明表现的能力、技巧(指),已经与被表现的对象,没有中间的距离了。这表示出最高的技巧的精熟,和庖丁的“官知止而神欲行”,及轮扁的“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是同样的技巧境界。但这种技巧的精熟,更须有一个精神的来源,此即是“不以心稽”。以心求对象(心稽),是对象与自己的心还有距离。对象与自己的心还有距离,则由心所运用的手,也不能不与对象有距离,这便不能指与物化。“不以心稽”,乃是心与物已合而为一,用不上以心稽。这与庖丁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完全是主客一体的精神状态。

    而其所以能主客一体,是由忘知忘欲的心的虚静。因为虚静,故“徇耳目内通”于心的对象,是前后际断、左右缘绝的孤立化的对象,所以灵台是“一”。但此时之“一”,乃成立于虚静之心上,心对于它,是不将不迎,无所沾滞,此之谓“灵台一而不桎”。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宣云:此不能画者)。一史后至,儃儃(李云:舒闲之貌)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司马云:谓箕坐也),裸(司马云:将画,故解衣见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田子方》,页七一九)

    上面的故事,常为后来的画论者所引用。郭象对此的解释是“内足者神闲而意定”,犹嫌笼统。此画史之意境,与梓庆由心斋所达到的意境,实完全相合。他的“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是他的“虚静之心”,“不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乃至“无(忘)公朝”。及其“解衣般礴,裸”,这是他的“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他在这种虚静的精神状态之下,乃能“用志不分”,主客一体,这当然是一个伟大画家的精神境界。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成《疏》,满镞也),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王先谦:言矢已发,而其次适矢,复重入扣也)。方矢复寓(方沓矢,复寄杯于肘上)。当是时,犹象人也(成《疏》:木偶土梗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成《疏》:非忘怀无心,不射之射也)。尝(试)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背逡巡(成《疏》:犹却行也),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让)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郭《注》:犹纵放也)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按犹眩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田子方》,页七二四至七二五)按上面的寓言,意味深远。列御寇之“犹象人”,这是与梓庆、画史及木鸡同一境界,故能成其射的艺术。但所有艺术家的精神修养,都是以一具体的艺术对象为其界域。在此一界域之内,有其精神上的自由、安顿之地。

    但一旦离开此一界域,而与危慄万变的世界相接,便会震撼动摇,其精神 上的自由、安顿,即归于破坏,于是艺术的根基也便动摇了。现代艺术家33的反艺术倾向,正可由此加以了解。伯昏无人的话,是就整个人生的精神 修养,以成就整个人生、人格的境界。在此境界之内,精神所涵的不仅是某一种特定的具体的艺术对象,而是涵融着整个的世界,而将之加以艺术化。此时可以不必特意要求某一特种艺术的成就;但若有所成就,则在此立基的某种艺术,便不是作为个人的象牙之塔而存在;乃是作为全世界、全人生的艺术化的象征而存在。道家在人生中落实的道,与一般之所谓艺术精神的区别,庄子与一般艺术家的区别,正是此处的列御寇与伯昏无人的区别。

    大马(大司马)之捶(锻)钩(腰带)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成《疏》:况乎体道圣人,无用无不用,故能成大用。)物孰不资焉。”(《知北游》,页七六○至七六一)

    按上一故事,系说明某一艺术之成就,是来自忘众用以成其某种艺术之用,故无用不仅为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重大因素,也是艺术技巧修养过程中的重大因素。此是上述各故事中之“忘”的境界的另一说法。然忘众用以成一用,则其心仍系于一用而未能完全解脱,其成就终限定于某一特定之艺术品。“无用无不用”,乃由整全的人格、精神之无用,以成就“与物为春” 之大用。此处亦透露出庄子乃至庄子学徒,与一般的艺术家的同中之异。

    而这种异,乃是艺术精神自觉的程度之异,其同为艺术精神,则并无二致。

    上面所引的各故事,既非出于《庄子》一书中之特定一篇;而各篇之作者,只能说是出于庄子及其学徒,可能也非成于一人乃至一时。但这些故事中所含的内容,几乎完全是一贯的。约略言之:(一)非常重视技巧。

    这种技巧,要达到手与心应、指与物化的程度。(二)手与心应之心,乃是心与物相融之心,亦即是主客一体之心。(三)要达到心与物相融,须经过“齐以静心”的功夫;这即是庄子之所谓“心斋”“坐忘”。这是艺术家人格修养的起点,也是艺术家人格修养的终点。(四)由上述的精神所达到的技巧上的特别成就,与一般的技巧相较,庄子及其学徒便称之为道,此即庖丁所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进乎技,是由实用的要求与拘束,而达到艺术的自由解放。(五)庄子的所谓道,与艺术家的道的关系,正如前所述的列御寇之射,与伯昏无人之射一样,有偏与全之别,而无本质之别。最重要的是,在这些故事中的内容的一贯性,正是来自庄子所体现出的艺术精神的根源性、整全性。而在庄子,则谓之“体道”。

    第十八节

    结论

    儒家发展到孟子,指出四端之心;而人的道德精神的主体,乃昭彻于人 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在这种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争论,都是自觉不自觉的争论,或自觉的程度上的争论。道家发展到庄子,指出虚静之心;而人的艺术精神的主体,亦昭彻于人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

    但过去的艺术家,只是偶然而片断地“撞着”到这里;这主要是因时代语言使用上的拘限,所以有待于我这篇文章的阐发。

    庄子所体认出的艺术精神,与西方美学家最大不同之点,不仅在庄子所得的是全,而一般美学家所得的是偏;而主要是这种全与偏之所由来,乃是庄子系由人生的修养功夫而得;在一般美学家,则多系由特定艺术对象、作品的体认,加以推演、扩大而来。因为所得到的都是艺术精神,所以在若干方面,有不期然而然的会归。但西方的美学家,因为不是从人格根源之地所涌现、所转化出来的,则其体认所到,对其整个人生而言,必有为其所不能到达之地;于是其所得者不能不偏。虽然他们常常把自己体认所到的一部分,组织成为包天盖地的系统。此一情势,到了现象学振,好像已大大地探进了一步,但他们毕竟不曾把握到心的虚静的本性,而只是“骑驴求驴”地在精神“作用”上去把捉。这若用我们传统的观念来说明,即是他们尚未能“见体”,未能见到艺术精神的主体。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不仅在观念、理论上表现而为多歧,而为奇特;并且现在更堕入于“无意识”的幽暗、孤绝之中。这与庄子所呈现出的主体,恰成为一两极的对照。

    其次,儒道两家的人性论的特点是,其功夫的进路,都是由生理作用的消解,而主体始得以呈现;此即所谓“克己”“无我”“无己”“丧我”。

    而在主体呈现时,是个人人格的完成,同时即是主体与万有客体的融合。

    所以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最不同的基调之一,乃在中国文化根源之地,无主客的对立,无个性与群性的对立。“成己”与“成物”,在中国文化中认为是一而非二。但儒道两家的基本动机,虽然同是出于忧患意识 (83) ,不过儒家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道家则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得到解脱。因此,进入到儒家精神内的客观世界,乃是“医门多疾” (84) 的客观世界,当然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的人间世界;而儒家由道德所要求,人格所要求的艺术,其重点也不期然而然地会落到带有实践性的文学方面————此即所谓“文以载道”之“文”,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中,文学的古文运动,多少会随伴着儒家精神自觉的因素在内。而进入到道家精神内的客观世界,固然他们绝无意排除“人间世”,庄子并特设《人间世》《应帝王》两篇。但人间世毕竟是罪恶的成分多,此即《天下》篇之所谓“沉浊”。面对此一世界而要“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齐物论》,页一○八),在观念中容易,在与现实相接中困难。多苦多难的人间世界,在道家 求自由解放的精神中,毕竟安放不稳,所以《齐物论》说到“忘年忘义”时,总带有苍凉感喟的气息;而《人间世》也只能归结之于“不材避世” (85) 。

    因此,涵融在道家精神中的客观世界,实在只合是自然世界。所以在中国艺术活动中,人与自然的融合,常有意无意地,实以庄子的思想作其媒介。

    而形成中国艺术骨干的山水画,只要达到某一境界时,便于不知不觉之中,常与庄子的精神相凑泊。甚至可以说,中国的山水画,是庄子精神的不期然而然的产品。但这并不是说他的精神,不会在文学上发生影响。艺术精神之对于各种艺术的创造,可以说是一个共同的管钥。所以刘彦和的《文心雕龙·神思》篇便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虚静的心灵,是庄子的心灵。而疏瀹澡雪的功夫,正出于庄子的《知 北游》。苏东坡《送参寥师》诗谓:“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其意与彦和不谋而合。所以在庄子以后的文学家,其思想、情调,能不沾溉于庄子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在属陶渊明这一系统的诗人中,更为明显。但庄子精神之影响于文学方面者,总没有在绘画方面表现得纯粹。

    还要特加说明的,进入到道家精神之内的客观世界,常是自然世界,这是受到道家精神起步处的求解脱的精神趋向的限制。若就虚静之心的本身而论,并不必有此种限制。虚静之心,是社会、自然,大往大来之地;也是仁义道德可以自由出入之地。所以宋明的理学家,几乎都在虚静之心中转向“天理”;而“天理”一词,也即在《庄子》一书中首先出现。二者间的微妙关系,这里不深入讨论,而只指出进入到虚静之心的千疮百孔的社会,也可以由自由出入的仁义加以承当。不仅由此可以开出道德的实践,更可由此以开出与现实、与大众融合为一体的艺术。

    庄子不是以追求某种美为目的,而是以追求人生的解放为目的。但他的精神,既是艺术性的,则在其人生中,实会含有某种性质的美。因而反映在艺术作品方面,也一定会表现为某种性格的美。而这种美,大概可以用“纯素”或“朴素”两词加以概括。

    同乎无欲,是谓素朴。(《马蹄》,页三三六)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天地》,页四三三)

    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汝将固惊耶?(《天地》,页四三八)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页四五八)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刻意》,页五四六)

    上面的材料当然说的是人生的修养功夫、境界。而“纯素”的观念,同时即可以作为由“恬惔(淡)寂寞”(《刻意》,页五三八)的人生所流露出的纯素之美。“纯素”的另一语言表现,即是后来画家、画论家所常说的“逸格”或“平淡天真”。逸格或平淡天真之美,始终成为中国绘画中最高的向 往,其渊源正在于此。

    说到这里,我原来想用“为人生而艺术”的流行名词,以概括由孔子所奠定的儒家系统的艺术精神;用“为艺术而艺术”的流行名词,以概括由庄子所奠定的道家系统的艺术精神。但是,西方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常指的是带有贵族气味、特别注重形式之美的这一系列,与庄子的纯素的人生、纯素的美,不相吻合。庄子思想流行于魏晋、于宋梁;但六朝的骈文,其为艺术而艺术的气味很重,实系由汉赋所演变而出的一派文学,与庄子的精神,反甚少关系。由此即可知庄子的艺术精神,与西方之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趋向,并不相符合。尤其是庄子的本意只着眼到人生,而根本无心于艺术。他对艺术精神主体的把握及其在这方面的了解、成就,乃直接由人格中所流出。吸此一精神之流的大文学家、大绘画家,其作品也是直接由其人格中所流出,并即以之陶冶其人生。所以,庄子与孔子一样,依然是为人生而艺术。因为开辟出的是两种人生,故在为人生而艺术上,也表现为两种形态。因此,可以说,为人生而艺术,才是中国艺术的正统。

    不过儒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常需要在仁义道德根源之地,有某种意味的转换。没有此种转换,便可以忽视艺术,不成就艺术。程明道与程伊川对艺术态度之不同,实可由此而得到了解。由道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则是直上直下的;因此,对儒家而言,或可称庄子所成就为纯艺术精神。

    (1)  《韩非子·显学》。

    (2)  见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三章,页四一七至四一八。

    (3)  “成”的观念,系由《庄子·齐物论》中转用而来;这是与“用”相关联的观念。

    (4)  见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一章,页三二五。

    (5)  《庄子·齐物论》:“凡物无成与毁。”

    (6)  请参阅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三章,页四一五。

    (7)  董其昌以“画禅”名室,以见其微尚。

    (8)  如日人铃木大拙在所著《禅与日本文化》中,特强调此点,即其一例。

    (9)  《庄子·知北游》:“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页五五。本章《庄子》页数,皆指中华书局版《庄子集释》而言)

    (10)  请参阅圆赖三著《美的探求》,页二五七至二七○。

    (11)  同上,页二七一。

    (12)  见日译托尔斯泰(L.N.Tolstoy,1828——1910)著《艺术是什么?》,河出文库本,页二七至二八。

    (13)  《礼记·乐记》:“大礼必简,大乐必易。”

    (14)  见日译卜西勒《人间》,页三三一。

    (15)  日译托尔斯泰《艺术是什么?》,页二五六。

    (16)  有关李普斯的系引自圆赖三《美的探求》,页一二八。有关海德格尔的系引自同书页二一五。

    (17)  同上,页四一九。

    (18)  见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一一。

    (19)  见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三○至二三一。

    (20)  参阅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三二至二三六。

    (21)  今人王叔岷有《庄子通论》一文(《学原》一卷九期、十期),即以“游”字为《庄子》之通义。

    (22)  日译岩波版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页六七。

    (23)  见日译托尔斯泰《艺术是什么?》,页二五。

    (24)  同上,页三四。

    (25)  见日译雅斯柏斯所著之《世界》“哲学”第一卷下,页二一七。

    (26)  见《美的探求》,页一二八。

    (27)  《美的探求》,页二一四至二一五。

    (28)  《美的探求》页一一六至一二○。

    (29)  同上,页一五二至一五三。

    (30)  同上,页一六五至一六九。

    (31)  以下关于现象学有关的陈述,皆系节取自《美的探求》,页一六九至一七九。

    (32)  《美的探求》,页一二○。

    (33)  同上,页一一五。

    (34)  同上,页三三四至三四四。

    (35)  《美的探求》,页一一七。

    (36)  同上。

    (37)  《美的探求》,页一二一至一二二。

    (38)  同上,页一六六。

    (39)  同上,页一二六。

    (40)  《美的探求》,页一九八。

    (41)  同上,页二五二。

    (42)  《美的探求》,页一二○。

    (43)  《齐物论》“大仁不仁”(页八十三),由此可知他所求的是大仁。

    (44)  《大宗师》:“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页二三二)是庄子正欲求得“自适其适”。而这种自适,乃是与天地万物相通的。《天道》篇说:“……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又有《至乐》篇。可知庄子所追求的是超越于世俗之乐(音洛)的大乐(音洛)。

    (45)  参阅《美的探求》,页四一八至四二一。

    (46)  参阅日译本卡西勒《人间》,页二四○。

    (47)  参阅日译本卡西勒《人间》,页二一八至二一九。

    (48)  同上,页二三二。

    (49)  《美的探求》,页一八九。

    (50)  《美的探求》,页二○三。

    (51)  同上,页一四五至一四八。

    (52)  《美的探求》,页一四九。

    (53)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四。

    (54)  《美的探求》,页一五二至一五三。

    (55)  同上,页二一九。

    (56)  同上,页二七三。

    (57)  见日译康德《判断力批判》第一篇第一章第一节、第二节,页六四至六七。

    (58)  同上,康德在此处,以趣味判断为“直感的判断”,其规定的根据是纯主观的;认识判断是逻辑的(Logisch)判断,其表象是仅关系于客体的。

    (59)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二。

    (60)  《美的探求》,页二二六至二二七。

    (61)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二。

    (62)  《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偏心之人不怒。……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页六七五)

    (63)  《庄子·天地》篇:“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又《大宗师》:“中央之帝为浑沌。”(页三○九)亦同此义。

    (64)  《庄子·秋水》篇,页六○三至六○四。

    (65)  同上,页六○五。

    (66)  《美的探求》,页一二一至一二二,引Lipps:Aesthetik,S.32——34。

    (67)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二。

    (68)  《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页一二九)

    (69)  以上请参阅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二章,页四○五至四○七。

    (70)  见创元社出版日译雅斯柏斯著《世界》卷下,页二一三。

    (71)  见创元社出版日译雅斯柏斯著《世界》卷下,页二一六至二一七。

    (72)  此文收入日本春秋社《世界大思想全集》二十九册。

    (73)  日译托尔斯泰《艺术是什么?》,页一九二。

    (74)  按《天下》篇在庄子自述的这一段中“彼其充实不可以已”的这句话,从来都把它属下读。我现在才了解应当属上读,以说明上文所述之“其书”“其辞”,都是由“充实不可以已”而来,这才文从义顺。

    (75)  《庄子》一书,当然有庄子后学的文章在里面。但从《天下》篇上面所引的一段文章看,此书的主要部分,分明是出自庄子之手。并且即使在出于其后学之手的文章中,也大体保持住庄子本人所写的文体。这正可以证明思想与文体有密切的关系。

    (76)  莫 尔顿(R.G.Moulton,1849——1924)的《 文学的 近代 的研究 》(TheModernStudyofLiterature)一书中的第二十四章,专论诗的比喻、象征的表现。见日译本页四六○至五二○。

    (77)  《庄子·齐物论》:“此之谓天府。”

    (78)  同上,“此之谓葆光”注。

    (79)  《庄子·齐物论》:“参万岁而一、成、纯”,是说参揉万岁之久,依然只是“一”而不见其“多”,只是“成”而不见其“毁”,只是“纯”而不见其“杂”。

    (80)  此书系一九五六年日本东京大学出版。

    (81)  见原著,页四六五至五六○。

    (82)  我对此一语之解释,与郭《注》、成《疏》不同。

    (83)  请参阅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二章。

    (84)  《庄子·人间世》,页一三二,此处系作为颜回引孔子平日之言,或系寓言;但实与孔子之精神相合。

    (85)  按《人间世》之前半段的三个故事,虽皆托于入世,而自“匠石之齐”以下的四个故事(页一七○至一八六),其主旨则皆在以“不材避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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