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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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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那位队长检查的时候她也看得明白,他所最注意的乃是那些小小的纸包,她为昂昂所带的暑药等都一一地打开,且一再地放在鼻端闻嗅,最后拿了两颗广育堂的保婴丹去,既问到治甚么病,又问到大人是否能吃。等检查完毕,她们又过这一关时,她们才冷冷地笑着说:原来前面那一关乃是敌人的最后一关,而这里的一关乃是中国的最初一关。梦华听了,并不言语,她脸上有一种忍禁的苦笑,那苦笑很快地就消逝了。

    由于两次检查,又因为落了雨,一日之内她们只走了很少的路。到了晚上,她们住在一个小村子里,这里没有店,她们就住在一个人家的大场院里。当晚她们吃的是凉面,有炒蛋,有大蒜凉拌粉皮黄瓜,她们竟吃得非常满意。因为屋子里又湿又脏,简直不能睡,她们就睡在外面,把席子铺在麦垛上,微风吹着,既没有蚊子,又没有臭虫,软软地躺下来,仰望天空,远远地向边际垂去,一片澄碧,有繁星点缀,一钩新月,正从树隙间露了出来,这样的露宿在梦华真是新鲜极了,可惜总是不习惯,觉得四面太过空旷,颇难入睡。破晓时一阵驴鸣,竟把她们吓了一跳,蒙眬间又有一种在各处乱嗅的声音,原来有一群猪已经在麦垛附近哼哼地叫着觅食了。

    早晨的晴朗使她们感到欣慰,她们庆幸这一日或不致再被雨淋。但到了下午一两点钟,天空连一片云影也不见,太阳好象一片火,炙得人皮肤发痛。为了不致遮住车夫的前路,坐在车上是不能打伞的,于是就只好直头直脑地让太阳晒着。

    整个的平野上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车子从高粱地里穿过时,高粱叶子磨擦出一些的声音,算多少给人一点凉意。为了逗引孩子不致过于无聊,梦华就同昂昂讲些闲话。昂昂已知道回家无望,如今就只是盼着住店,他自己总也不住地哼着,说:“怎么还不住店啊,店里铺席铺被,吃豆腐吃鸡蛋。”仿佛在自己唱着歌安慰自己。昂昂说高粱是大扫帚,谷子是狗尾巴,他也认得甚么是白薯花了,有时就自己数说道:“一片大扫帚,一片小扫帚,一片白薯花,一片狗尾巴。”说着说着竟自己睡着了,等睡醒之后,睁眼一看,还是“一片大扫帚,一片小扫帚……”真是数不尽走不尽的路啊!

    因为天气太热,车夫们实在行不得多少路,走不过十里八里,就必须休息,午间太热时不能走,太阳落地以后又惟恐青纱帐里钻出劫路的来,所以每天都是早歇,这样,应当走三天的路,就非五六天不可。到了将近新黄河的一段路,因为泥泞太深,小车不易推,她们也就只好下来步行,梦华赤了脚,一手提了鞋子,一手抱了昂昂,在泥水中一直走了八里之遥,她的胳膊几乎痛得要断下来了。

    八十里的新黄河!这在她们是早已有了深刻的印象,但到达之后,却出人意料的顺利。所谓河,也只是被黄水淹没了的一带地域,不过水面甚广,需要一天多的时间才能渡过。听车夫说,当初国军为了杜挡日本,便掘开了黄河,黄水改道,便成了新黄河,结果敌人并未挡住,倒是把老百姓淹苦了!在黄水淼淼之中,她们看见里面还有高大的树株,只露着树梢,有漂走的屋梁和破烂的桌凳,有些人家,还留恋着那墙倒屋塌的故巢,就好象生活在荒岛一样。水面上来往的是笨大的帆船,远远看去,只是缓缓地蠕动。并不曾费多少时间,伍其伟已经雇妥了一只大船,她们的行李也都放入了舱底,她们八九个人也同样横躺竖卧地休息在舱里。舱里闷热得象蒸笼一般,热得人大汗直流,简直喘不出气来。昂昂哭着要出来,梦华就抱着他坐在船尾上。

    太阳将要落地时,水面上有如万道金蛇在跳动。这景象是梦华从所未见的。当她们的船行经一个小小村落时,有两个穿了军服的人在追着船喊,意思是要搭船,撑船的不但不理他们,反而更加速地撑船,急得那两个人直喊直骂,渐渐地两个人影越变越小,终于看不见了,那厉骂的声音却仿佛还在天水之间飘着,伍其伟说半路里是不允许搭船的,因为半路搭客时常遇到劫匪。到了昏黑的时候,她们又到了一个村庄,伍其伟说反正赶不到码头,与其深夜赶码头,倒不如就在船上宿在这小村子旁边。码头上歹人太多,看见这一船行李,说不定会发生意外,大家都同意了这个提议,船就在这荒村旁边下了锚。船家先到村子里去办来了晚餐,菜瓜,面片,面条,面疙瘩,合在一起煮来了两大盆,她们所用的那粗得象手杖一般的筷子,和大得象小盆一般的土碗,都使梦华感到稀奇。晚饭后梦华就抱了昂昂在船尾欣赏这水上的夜色,月亮照着白茫茫一片水,象无边无际一幅白练,远远的树影屋影,都隐约地罩在银雾里,很多萤火虫,带了耀耀的星光,从密密的树叶中穿了出来,在水面上闪烁着,触着了船舷,又陡地飞去了。夜静时天地岑寂,除了咯咯的蛙鸣,和远村的一两声犬吠外,甚么声音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只怪鸟,一面飞着,一面叫着,掠过了天空。

    水面的风特别寒凉,梦华觉得凉透了全身,但她没有进船舱去,因为舱里还是象白天一样的闷热。她拉了一条棉被给昂昂盖上,并顺便摸一下昂昂的前额,昂昂的头热得象火一般烫手,她这才知道昂昂真是病了。所余的一点药品,都已放在舱底的行李里,舱里睡满了人,此刻自然无法寻找,她无可如何,只好听其自然。昂昂本来是睡着的,忽然两手一扬又醒了,哭着喊道:“猴子!打啊,打啊,抓我的腿了!”梦华的心紧缩得象针刺一般,无可奈何地唤道:“昂昂,昂昂,不要怕,妈妈在这里。”一会昂昂又瞪大了眼睛要水喝,壶里的水早已被大家喝干了,梦华到灶间里去看,水坛子里一滴水也没有。昂昂渴得厉害,看见妈妈回来,就抓住妈妈的头发乱撕。梦华看孩子太痛苦了,便就船边臼了一碗河水,那黄泥汤浓浓的就象一碗粥,昂昂竟一气把它喝完了,他一连喝了三大碗,连一点泥渣也不剩,梦华心里想道:这真是没办法呀,既不能看着孩子渴坏,但喝了这么多黄泥汤也未免太冒险,万一孩子有个好歹,岂不令人悔煞!然而一切都出人意外,孩子喝了三碗泥水,在凉风中吹抚着,在梦华的怀抱中竟呼呼地熟睡了。第二天太阳出来,天气又是十分闷热,梦华再摸摸孩子的前额,昨夜的烧热竟完全消退。昂昂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要吃东西,可惜这时候甚么可吃的东西都没有,幸亏托伍老先生向推车的人借到了一个酸馒头,昂昂只吃到一半就放下了。

    第六天她们到了界首。到这里为止,伍其伟的责任就算交代了。

    进入镇市以后,看见大小商店都插了国旗,不知正在欢迎甚么人。她们看了这些旗帜,一时之间生命中完全被欢欣充满了。又仿佛在外面受尽了野孩子欺侮而回家看到了母亲的孩子一般,有些垂下来的旗子一直触到了她们的头上和肩上,那正如母亲的手所给与那受屈的孩子的抚慰,她们真感到有多少话要诉说,有多少泪要挥洒,几年来在沦陷区所受的凌辱,近些天来在路上所受的委屈和折磨,仿佛都是为了要看见这些旗子,也正为了这些旗子,她们所经受过的一切也仿佛都是值得的,都是无所谓的了,就连这最新的伤痕,那个中国队长所给与梦华的屈辱,也已得到了平复。梦华看看那些旗子,又看昂昂,昂昂也被那些灿烂的旗子所迷惑了,大大的眼睛里闪耀着新奇。梦华忽然想起游击队进攻济南的情形,那天早晨她曾经抱了昂昂攀登到高窗上去看城墙上新插的那面旗子,她又想起当南京伪政府成立的那一日大家所想象中的那旗子,就连在学校中学生们为了秘密开会而画在黑板上的旗子她也想起来了。她望着面前这些绚丽的颜色,只觉得太高尚,太美丽,她被照拂在这些好看的颜色中间,她的过分的喜悦简直使她不能相信,她还疑惑到也许是梦境,因为在梦里常有这样的情形,喜欢得莫知所以了,心里就想道:“这一次可不要再是一场梦吧!”醒来了却仍是一场空。她伸出手来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去握住一面旗子,她觉得那旗子的一角确乎是被她实实在在地捏在手中了,那布质是那么坚韧,而又那么柔滑,一阵风来,旗子被吹得虎虎地发出声音。她又闪开身体看一看自己的影子,又仰首看看天空,天空正映着日头,一点不错,一切都千真万确。她觉得她的胸中有一股喷泉在用力地向外涌,一直涌到她的眼里,她觉得有泪水在她脸上向下爬行,她又侧身看一看吴采华,吴采华却正在掏出了小手绢揩拭两个眼睛。她忽然辨不清自己是悲是喜,她本想对吴采华说:“看啊,我们的旗子!”而她的唇间几乎发出“孟坚”两个字的声音,她深幸自己并未说出,脸上带着泪,心里却偷偷地有一个微笑。多少年前一个小故事却突然回到了记忆中来:孟坚是一个最怕计算数目的人,有一次为学校同仁管理伙食账,到了一个月的结尾,差五毛钱,他无论如何也算不对头,一直算了半天还是差五毛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有同事问他:“孟坚,现在甚么时候?”他看一看自己的手表,截然地答道:“十二点不到,差五毛!”惹得大家都哄笑起来。她今天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她决定到达成都后见了孟坚也要告诉他这个小故事。

    从界首到成都,如果路上并不怎么耽误,最少也还有二十天的行程,路途还是非常遥远的,困难也还正多,然而在梦华的心理上却觉得是朝发夕至的样子,所以她一面指着头上的国旗,一面笑着对昂昂说:

    “昂昂,你看看这些旗子,我们就要找到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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