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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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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有她和孟坚的足迹,中天门,快活三里,他们曾在那里山居多日,这些地方一定都变成豺狼的巢穴了。

    她不自主地掀开了火车的黑布窗帘,探首向泰山望去,只见满天星斗,黑茫茫一片,却望不见半点山影,她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失意:过去的完全空虚了,化成一片黑茫茫,正如此刻她从火车上所望见的黑夜一样。夜风很凉,一直凉透了她全身,她不自觉地缩回头来,在沉默中咀嚼着苦痛,并无聊地拿一件小毛巾被给昂昂盖在身上。

    大汶口,曲阜,一站接一站,都在她的苦思中过去了,在晨光照耀车窗时到了徐州。

    下车后,乘客都排成整齐的行列,听候检查。这时候昂昂早已睡醒,问道:“妈妈,到家了吧?”梦华说:“就要到了,等一会妈给你买粥吃。”孩子听了仿佛已得到了安慰,便兀自静默下来。负责检查的是中国人,而两旁却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她们夹在旅客中间,周身上下被搜查过,然后才从敌兵的雪刃交叉处钻了过去。到陇海车站换车,又受到一番检查。检查员是两个年轻的中国女子,不但脸上,连手臂带脖子都涂了很厚的白粉,再衬着两片血红的嘴唇,分外地刺激着梦华那一夜未合的眼睛。其中有一个穿了太瘦的旗袍,隆起的乳房下打着很深的折痕,另一个则穿了兜着屁股的西式裙子,高跟鞋露着脚指头,脚指甲上涂着血红的蔻丹,走起路来好象站立不稳似的,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两个人不知为甚么都咯咯地笑着。她们看了看这些等待检查的人似乎不顺眼,不时用恶狠狠的眼向人们盯着。她们检查到梦华的时候,先看了皮包,又解开大襟的纽子,摸了裤腰和口袋,两腿和两腋,又叫脱鞋摸了袜底,还回头又摸了衣领。最后竟搜查到孩子身上了,先抖搂了昂昂的小被,又脱了他的小皮鞋,结果惹得昂昂大哭起来,他尖声地叫道:“不行啊,不行啊,这是姥姥买的呀!”他以为人家要脱去他的鞋子不给他了。等检查完了,孩子还一直抽咽着。当她们接着检查吴家和张家的时候,梦华买了一个蛋糕,一碗粥,坐在地上喂昂昂。等所有的客人都被检查完毕以后,梦华看见那两个女检查员对着那些拿了长枪的敌兵送着眼波,很轻佻地笑着,又互相搀着搂着地走了,留在后面的是那咯咯的笑声和刺鼻子的香水气味。

    在陇海车上梦华抱了昂昂,靠着车窗,看道边吃草的黄牛,看麦垛旁的鸡群,看见一个大猪领了一群小猪,还有弯弯角的白绵羊,垂着长胡子的黑山羊,大树,小树,都很快地向后倒去,一会儿是一片丰盛的高粱,一会儿又是一片开白花的红薯,昂昂看得很是高兴。

    当她同昂昂正在吃桃子的时候,有一队日本兵到这车厢里来巡查,一个日本兵到她面前来翻弄那一篮子水果,已经有两个桃子,两个梨子,和两个苹果都拿在他手里了,梦华想,即使不送他,他也是要拿去的,就索性请他拿去好了。那日本兵还问她是不是小孩的母亲,小孩是男的还是女的,小孩有多大岁数,又问她在哪里上车,最后才向梦华道了谢,拿着水果走开了。这本来是一件极寻常的事情,大家都不曾注意,可是一会工夫,梦华就发现了另一件事,这使她心里惊恐起来,在这个车厢的门口,立着一个敌兵,象是一个作特务工作的,他胸前挂了一个皮袋,里面不知盛了些甚么东西,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还有一张像片,正远远地斜对着梦华,看看信,又对对像片。梦华表面上装着镇定,等到认定了那人的动作确是对她而来的时候,她心里就慌张起来。也许就由于她的慌张,情形就愈来愈糟,那鬼子竟把另一排和梦华斜对面的那人喊到别处去坐,他自己却同梦华斜对面地坐了下来,还是一面看看信,一面又看看像片,一会把信和像片放进袋子,一会又从袋子里取出来,然后又闭起眼睛来支颐凝思,假装瞌睡。梦华很自然地想到孟坚被扣的信件,又想到学校里的犬养和石川。她觉得事情很不妥当,有赶快告诉伍其伟的必要。伍其伟因为这个车厢太挤,坐在另一个车厢里,这时候恰好因为孩子坐车坐腻了又哭起来,梦华便借故哄着孩子到别处去走动走动,去找到了伍其伟,她对伍其伟耳语道:“伍先生,恐怕要出事情了,请你想想办法!”伍其伟叫她仍回原位去,并说千万要静定,即便有事他也可以应付得来。

    她回到原位,孩子还是哭个不停,她把孩子抱起来摇着,她的心也和车身一样地在颠簸。而那位同行的张太太,却大声的喊道:“黄老师,黄老师,这个桃子好,真甜,你尝尝这个看!黄老师,怎么,你不要了吗?你再吃一个吧。”她这样一声声地喊“黄老师”,真把梦华急坏了,她平日是跟了她妹妹叫“黄老师”的,因此叫顺了口,无奈到了这种场合她还不知道改口,梦华假装昂昂要解手,抱了他到厕所去,就便向张太太说:“张伯母,昂昂要解手,我袋里没有纸,劳您驾给送点来。”在厕所里她向张太太说明了眼前要发生的事故,出来以后,张太太果真沉默起来,她的两个孩子本来是大笑大闹着的,她竟然发了怒去禁止他们,她的两个眼圈本来是黑黑的,此刻她脸色完全变成了灰黄色,那样子十分可怜。这期间那个坐在梦华斜对面的鬼子已经走了,她心里才稍稍宽松一些,趁这机会也告诉了吴家姑嫂。谁知一会的工夫情形却更恶化起来,一队敌兵进来了,都坐进那一排位子上,更有两个托起长枪,插着雪亮的刺刀,一边一个把守住了车门。梦华正买了一碗糯米粥喂昂昂,忽然看见隔着两排椅子和她斜对面坐着一男一女,那女的将胳膊碰了那男的一下,并望着梦华,说道:“可怜啊!”竟然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梦华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哭甚么,她所可怜的又是哪一个。那个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而且说:“可怜?可怜甚么?敢作敢当!你怕看,不看好了!”那女人听了,果然回过头去茫然地望着窗子,那男人又哼了一声,好象很生那个女人的气似的。稍过片刻,车上的查房来喊道:“把乘车证拿出来!把乘车证拿出来!”这就更奇怪了,乘车证是在下车进站的时候查过的,为甚么又在车上检查?而当检查的时候却并不检查别人,只要去了梦华的和吴家二嫂的,好在看过以后甚么也没说就走了。后来那个茶房来冲开水,竟自言自语地说:“好大胆啊,一个人带八九个!”梦华听了心里猛然一惊,她知道那是说的谁,也知道那个女人可怜的是谁了。她俯下头来看看她的昂昂,她这一刻还在爱惜地喂着他,怕他饥,怕他渴,又想到他不幸生在沦陷区里,至今还不曾见过爸爸,为姥姥所抚养,真是何等困难……她想得很多,她不禁心酸起来,但她不能哭,她知道哭是无益而有害的。她看看这一车厢的人,有多少都用怜恤的眼光望着她们,也有的在讥笑她们,她听到一个人说:“今天太阳要西晒啊!”有人不懂,就问他:“怎么西晒?”那人解释说:“忙甚么,一会下车就知道了,留下谁就晒谁!”这些话当然也是指梦华她们说的,恰好她们坐的那边正被太阳晒着。梦华把心一横,心里说道:“随你们的便吧!”可是临行时母亲的样子又现在眼前,她想:“母亲把我抚养成人,又替我抚养了昂昂,深恩未报,难道反连累了她老人家吗?惟一能奉养母亲的人,桓弟,难道也要受我的累吗?”一时之间,那些片肉的,削鼻的,灌煤油的,灌辣椒水的,还有恶狗咬死的,种种惨状,都一齐浮上眼来。她又想:“假如解回济南,三家连审,七扯八拉,一定连崔宝璐她们这些帮忙的人也一齐都勾出来,天啊!那时我将对得起谁呢?”她又低头看看昂昂,那肥嫩的小腿,小胳膊,再偷偷地窥视一下那闪在车门口的刺刀,那么尖,那么亮,她不禁自己摸一下心口,她真想抱了孩子从窗子里跳下火车去。这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个要水果吃的敌兵的话,细细寻味起来,原来每句话都有意义。她心里已拿定主意,万一被解回济南时,无论受甚么刑罚,一人做事一人当,决定一字不吐,宁愿受尽种种惨刑,只要不连累别人。她的惟一的希望是能够留下孩子,由姥姥继续抚养,等长大了,孟坚回来时可以领去,但必须让孩子知道这件事,就是:他是怎么生的,而他的母亲又是怎么样死的!

    下午三点钟,她们平安无事地到了商丘。

    她们住在一个转运公司的大院子里。那院子西边是一排敞棚,里面满堆了布匹,桐油,麻,花生,烟,纸,还有其它种种货物。有一列北房,本是押运货物的人住的,现在腾出了三间,让给她们暂住。

    她们刚刚把零星行李安排停当,伍其伟已经派人把她们的大件行李从车站上运了回来。当大家展开了卧具,稍事休息之后,梦华不禁叹息道:“今天车上的事,难道还能说是虚惊吗?”吴采华就说:“绝不是虚惊,我看我们隔了阎王殿只有一层纸呢,这条命是拾的!”谈话间公司的人已经开了饭来,伍其伟也来和她们一同进餐,他一来到就说:“喝点酒压压惊气吧。”于是梦华开了她带来的凤尾鱼罐头,给伍老先生下酒。伍其伟看看门外无人,低声地说道:“今天在车上的事还真险呢,若是当时告诉了你们,怕不把你们吓死!就是在检查乘车证的时候,检查队里边一个中国人问我:老先生,你和前边车厢里那些妇女们是不是一事?我告诉他是一事。他又问你们都是甚么人,是不是那边军队上的家眷,我当时很从容地回答他,说他是看错了,我说我们都是些买卖人,而且都是贩洋布的同行,我和你们当家的是至交,所以我这次到亳州柜上去和你们同路,你们其中年青的也都在济南做着事,有的是女警察,有的是电话生,亳州有生意,这次是到柜上去住家的,如不相信,只管打电话去问。”他说完了,就喝一口酒,接着又说,“你们之中准是有一位有福的,这篇鬼话,居然将那个走狗哄过去了。”他又说梦华是很细心的,先看出不妙来了,可是她吓得没了主意。于是大家都笑起来。吴采华也说:“可不是,我和黄老师想的一样,真想跳下火车去。”伍其伟就哈哈大笑着说:“若真个倒楣,让你跳火车,怕没有那么便宜。幸亏不曾跳,不然谁到四川去享福呢!”他这又是针对着梦华说的,说完了又哈哈大笑,她们大家也都笑个不止。正在笑着,公司的伙计在商丘替她们办来了良民证,济南的乘车证到此作废,如没有商丘的良民证她们是不能出去的,她们衷心的佩服伍老先生办事的敏速和细密。伍其伟自斟自饮,眼看一斤多白干快完了,他一张圆圆的脸喝得飞红飞红的,话也越来越多,显然已经有了醉意,她们劝他说,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太累了,应当早些歇息,他说要拿两个梨去,她们请他连那盛水果的篓子也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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