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十七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晚上下过一场小雨,刚刚可以洒下马路上的灰尘,并给人一阵凉爽,却并不妨碍行人的起程。

    临别的一顷刻,梦华看见姥姥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了,头发也显得更白了,那本来是比较宽大的面孔好像突然缩小了一般。她心里想道:这一离别,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等再回来的时候,姥姥又不知要衰老到甚么样子了!桓弟从公司里请了假回来,意思是在家里凑凑热闹,免得家里太冷静,但所有的欢笑,所有的祝福,都难免一种勉强的痛苦。梦华想,母亲恐怕就要落泪了吧,可是没有,老年人自己忍禁得很好,而梦华自己自然也要装得强硬一些,等到桓弟说车子已经停在门口,而姥姥又说:“你这一次是远行啊,可不同平常,应当到祖先的牌位前辞行才是。”梦华的心才陡然软了下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着了。到了刚要上车的时候,姥姥先在佛堂前叩头祷告过,又把昂昂领到内间的床上,拍拍床,又拍拍昂昂的身子说:“昂昂走了,昂昂走了,昂昂跟着妈妈找爸爸去吧!”拍完了,叫完了,然后才把孩子交给梦华。这本是老年人的一种迷信,以为孩子小,路途远,惟恐灵魂有甚么闪失,在孩子平日睡觉的床上拍拍叫叫,把灵魂叫全了,然后才可以动身,在万分匆忙中姥姥也还不忘记这件事,梦华心里只是感到难得。等她抱了孩子,和桓弟同时上了车子以后,她简直连头也不敢回,就一任车子把她拉着向车站走去。

    当车子走到西门大街的时候,有三个学生远远地向梦华招手,那是何曼丽、张文芳和刘蕙,她向她们点头微笑,接受并答谢她们这中途送行的盛意,她一直回头望着她们,等车子走远了,再也望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来望着前面。她们是惟恐到车站上送行的人太多,太惹人注意,所以便在中途等候她的车子,梦华十分感谢这些女孩子的体贴入微。她们班上虽然大半知道她决心南下,但确实知道她的行期的也不过五六人,而这几个人都是对于她帮过很多忙的。除了崔宝璐早已到车站去买票外,其余的她都在途中陆续见到了,她们那待笑不笑的表情,真不知是含了多少意思,叫她感到喜悦而又不安,她不知将如何报答这些可爱的青年人。

    桓弟的车子在前面,她的车子紧跟在后边。小昂昂糊里糊涂的,还以为是妈妈带了他出去玩。他一路上东张西望,注意着百货店里摆在窗内的各种玩具,并用小手点着告诉妈妈:“妈,你看那个带毛毛的小狗。”一会儿又说:“妈,快看,一个戴尖帽子的大洋娃娃!”她只好顺口回答他,说她已经看见了,将来就给他买来。

    车子到了普利门,老远地就下了车,预备受检查。她们车子上所带的都是零星小件,检查起来也还方便。她的大行李都早已交给崔宝璐了,崔宝璐说她和吴家已经托了军队上的人,一直把笨重的行李送到车站,可以不受检查。检查开始了,手提包打开来,小网篮打开来,又打开两罐头鱼,一筒饼干,并问到她的去向,一切都由桓弟代她回答。桓弟又递给那人一张名片,那人竟很客气地叫她收拾好东西,而且竟同桓弟谈起公司的买卖来。检查自然是结束了,而梦华却故意问他:“别的还查不查?”她的意思是说:你尽量地查吧,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受你们的侮辱。

    到了车站,远远地就看见了伍其伟,他们并没有交谈,只是互相点一点头。她看见女师的学生谢家仪提了水果点心向她赶来。谢家仪本来是说要和梦华同行的,象其他几个学生一样,总是得不到家庭的允许,于是只好作罢了。她看见她的同班吴采华能和梦华同行,心里十分惆怅。她生在一个旧家庭里,父亲是做官的,已去世多年,不幸母亲也不在了,她同她的哥哥嫂嫂一同度日,她没有“小姐”的坏习惯,她头脑清楚而沉着,有毅力,有见解,她一直想从敌伪的势力下飞出去,但是一直被家庭束缚着。她说她终有一日要挣脱这羁绊,她现在暂时不和梦华同行,也是惟恐给梦华添麻烦的意思。在这临别的一刹那,她那依依不舍而又巴不得跟去的样子,令人感到可怜,她说,吴采华去后,她将没有可以谈心的人了,并说:“老师,你千万别忘记我,你先去给我探一探道路吧!”说话中间,吴采华一家四口也都来到了,就是只有那位张太太还不见来,她们都感到十分焦急,深恐她错过了时间,或者是路上出了甚么事故。她们,尤其是梦华,心里不住地忐忑着。忽然谢家仪说:“来了!来了!”果然是张太太来了,她领着一儿一女,男孩有十一二岁,女孩七八岁,时间刚好,火车也到了。

    三等车里挤得人山人海,一点空隙也没有。又因为怕游击队袭击,不但关门闭户,而且窗上都有很厚的黑布窗帘,以免透出灯光,因之车里的空气十分污浊。梦华早已担心坐三等车会晕车,更怕万一呕吐起来被当作霍乱病而提到锅炉里去焚化,她托崔宝璐买了二等票,岂知二等车里的行李也堆得象山一般,她们好容易把行李搬动一下,留出了一点空地方来,茶房却说这里已经有人占下了。正踌躇间,吴采华同她两个嫂嫂来说,三等车里好歹匀出了一个空位,请梦华赶快抱孩子过去。幸亏人多,七手八脚地又将行李挪过去,刚刚安下,火车便蠕动了,桓弟只说了一声:“姐姐,到地方要来信啊!”便一下子消逝在人丛里。

    当火车刚一进站时,昂昂听到那汽笛的鸣响就吓得大哭起来,闹着要回家去,要去找姥姥,梦华哄着他,一会儿就坐了火车回去找姥姥,他却不肯,并说不要坐火车,还是坐洋车回家好些,一直哭了很久,最后才在梦华臂中睡着了,但等到火车一震动,却又陡然惊醒,而且又大哭起来,他看看四周那些陌生的脸孔,更是大哭不止。为了使孩子可以安睡,梦华就把两腿放在网篮上,用两条腿当作小床,让孩子在上边睡,而孩子却说不行,一定要回家上床去睡,一面哭着一面在梦华两条腿上滚来滚去,不多会工夫,她的两条腿已经酸痛得连动也不能移动。等昂昂又在不安中睡去以后,梦华心里才稍稍安静了一点,她才有机会观察她的邻座。她想:这一列长车,装载了几千个可怜的生命,这里有的悲伤,有的喜悦,有的忧虑与恐怖,也有的是追求和希冀。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乡下女人,头发乱蓬蓬的,盖着一张瘦削的面孔,最显著的是她那大眼睛,粗眉毛,和厚大的嘴唇。她正在那里啃西瓜,她一面吃,一面去推醒在她旁边睡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孩子被唤醒后不知所以,两眼呆呆地接过了西瓜,刚要放到嘴边去啃,不料那西瓜泼剌一声就掉了下去,恰巧又掉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脚上,那男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幸亏尚未发作,那女人就在孩子的头上猛力地打了一掌,孩子才真地醒悟了过来,那闷闷不语只顾大咬大嚼的样子,显得非常愚蠢。在梦华的右边,隔了两个人,是一个商人打扮的大胖子,他穿着条纹布的小裤褂,敞胸袒怀,露出肥大的奶子和圆大的肚皮,一手摇着扇,另一只手不住地揩拭头上的汗水,他谈得非常起劲,整个车厢里都是他的声音,和着隆隆的车轮声,简直永不停歇。他的话太长了,最初是说他当年怎样学生意,他怎样受苦受罪,尤其受够了师母的虐待,后来他又脱离了那个铺户,自经自掌,东奔西跑一直到现在,他才算混到了出头之日。他对面那个听话的小伙子就不住地点头,不住地说“是”,他大概是一个刚刚学生意的。梦华的后面是一个天主教的修女,她穿一身黑衣服,宽襟大袖,脑后飘着黑巾,她的面孔非常白净,沉静而庄严,象一尊石膏像。她们本来是相背而坐的,为了便于攀谈,那修女竟侧过了身子,她问到梦华的去处,并说带着孩子走路未免太苦了,她一面和梦华谈话,一面又轻轻地给昂昂扇着,使他安睡。

    梦华自己,却是一点要睡的意思也没有。她很担心地想象着她走开以后母亲将如何的寂寞,而又憧憬着将来,一旦她到了四川,将要过一种甚么样的新鲜生活,于是她又感到兴奋,感到鼓舞。过去的,未来的,千头万绪都涌上心来,她虽然没有入睡,但她实际上就象在梦里一般,忽然车上的茶房喊道:“泰安,泰安,到泰安的下车!”她猛一惊醒,心头感到一阵酸楚。“泰安!”多么亲切的名字啊!她看看手表,正是午夜十二点。泰安唤醒她多少过去的梦,那些梦都是美丽的,温暖的,而此刻她所能把握的也还只是凄凉和空虚。她在泰安住过三年半,那作为学校的“资福寺”,此刻想起来处处都叫她感到留恋。她记起东院里有一棵大皂角树,绿荫如盖,遮满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她们常在那树下下围棋,有时用那树上的鲜皂角洗头,那皂角比肥皂或洗头粉都好用,洗过之后既干净又滑爽,洗过头以后沏一壶新茶,一面吃茶,一面摇着扇子在树下乘凉,那真是有说不出的快适。那里有一棵秋桃树,它结的果实并不大,可是瓤白如玉,汁甜如蜜,据说那也是“肥桃”的种子。有一次她手里拿了四个桃子,一个女同事在后面追她,要抢她的桃子,她跑向西院的女生宿舍去,经过圆门时为一块光滑大石头绊倒了,桃子滚了一地,追赶的人在后面拍掌大笑,恰好有两个女生从那里路过,第二天上课,她感到很不好意思。那是她大学毕业后所住的第一个学校,那时候她也还有些青年气,如今她自己已感到了衰老,回忆起来,只有无限惆怅。她住的那个院子正好面对着泰山的南天门,她住的虽是南房,然而前后开窗,打开北窗,就可以看见泰山遥立如屏障,耸峙入云霄,昏明晴晦,气象万千,有时夕阳返照,山晕青紫,那颜色美到无可形容。南天门的下面是回折的盘路,陡立着,就象一条白线,南天门的门墙本来是朱红色的,经过长时的风雨剥蚀,远远地望着已经变成了淡红色,她时常坐在窗下仰望,总是嫌它的颜色不够鲜明,她想叫它更红一点,而且她以为那是很容易的,只要举起批阅学生文卷的朱笔向空中一点,它就将变得十分浓鲜,好配上它后面一碧如洗的青天。她在那个窗子底下改过了几千本文卷,她在那里消磨了多少好岁月啊!南窗下边,有她亲手种植的扁豆,花生,向日葵,扁豆的蔓子爬满了窗子,虽然屋里显得比较隐暗,可是叶影姗姗,绿凝几案,也觉得满是生趣。这些东西,如今当然都已遭了厄运,扁豆花生可能已喂了洋马,向日葵的大叶可能采去擦了刺刀,至于房屋,恐怕早已变成了灰烬,或已经完全倒塌。她又想起了那里有很多奇禽异鸟,每到破晓时就可以在枕上听到种种的呼唱,有象芦笛的,有象银铃的,有象响箭的,接着是在残星银雾中,鼓动着双翼,唦唦地飞去了。她想,这地方的人也许都远走高飞了,而这些鸟也许还在依恋这里的山林吧。她想起王母池,岱宗坊,到处都...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