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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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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病中,她感到很久以来所不曾有过的闲静与温柔。李嫂显得特别小心,她连放置器皿也不敢弄出甚么声响,在面前说话都用很低的声音。姥姥一心地照顾孩子,也惟恐孩子扰乱她。她独自睡在床上,因为软弱,因为多少有些晕眩的感觉,便仿佛一个人驾了一只小船在大海里漂着,既有点害怕,也有些喜悦。她觉得一切都离她很远了,学校,家庭,远方的消息,报纸的宣传,一切都从她身边退开,给她自己闪出了一片空阔,恍如独居于荒村小屋中,鸡犬相闻,井臼自操,在空闲中度其残年。其初,她既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每到夜间,也只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状态中,因此也就似梦非梦,似想非想。她记得又曾梦到了那个最熟悉的梦境,就是那一座古城,那仿佛是北平,但比北平还古老,还荒远,那里绿树红墙,断壁颓井,应当有游艇的水面上却只漂着萍藻,而应当有车马的道上却只飞着黄土,有些大宅第,门都紧紧地闭着,仿佛主人都已他往或者均已去世。她在这个古城中徘徊低回,好象明明记得这里住着个熟人,却总找不到踪迹,于是暮色苍茫,竟不知何所归止。这个梦对于她太熟悉了,因之就几乎不知其为梦,仿佛从前确曾经到过这样地方,又如曾经在某个小说家的作品里读到过,又似乎在某个颓废诗人的诗章里歌咏过。她曾梦到爬山,那应当是泰山,然而不对,泰山是自下而上直到绝顶都可拾级而上的,而她梦中的山路却是缘着一道瀑布,那瀑布自山顶虎虎而下,水花飞溅,寒气侵人,而她却恰恰缘着瀑布的一边向上攀登,寒冷而恐惧,仿佛登了一阵又陡然滑跌下来,于是她猛然醒了,窗外风雨正急,而她却不曾盖好她的棉被。她疲乏得不知怎样安放自己的身体。

    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她就在床上靠了棉被和枕头坐着,听姥姥对她讲说旧事,心里感到另是一种熨贴。她们不知怎么忽然谈到了去世的父亲。姥姥说,他老人家临去世以前的日子里总是不断的叹气,问他为甚么老是这样叹气呢,他就把眼睛闭起来不理你,仿佛你作了甚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其实可也难怪,他一生辛苦,富贵名利都已享尽,不料晚年来却受了委屈,而又完全是那个不成材的东西————梦华的大哥————荒唐的结果。姥姥现在好象已经悟了人生的道理,总是说:荣华富贵,都只是一时的事情,反不如自自本本过些清俭生活,既可年长日久,又可心安理得。她谈到梦华幼年,她说,有一年爸爸愿意到外边一个大县里去作一任闲官,便到了××县,那里的风俗很特别,每届新年,官太太,和各师爷的太太们,都必须打扮起来坐在二堂上叫老百姓的妇女们来拜贺,俗称“看太太”,她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她那时候还是穿旗装,两边放了很多花生红枣板栗糖食糕饼之类,只要有到二堂上来“看太太”的,两边的差役便把枣粟糖饼从高处往下撒,于是那些老百姓便在地下抢夺,闹得非常热闹,满衙门里都是哗笑声。那时候她就把梦华抱在怀里,不料正在热闹的时候,梦华却在她怀中尿了,把她那最讲究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姥姥一面说着一面笑得咯咯的,并摇着昂昂说:“如今又轮到你来尿我的衣服了。”梦华和孩子都笑起来,虽然孩子还不大明白。姥姥又说,那个衙门里最可怕,时常闹鬼,一次老妈子夜里入厕,说看见一个穿蓝布短褂的女人在她前面,那女人只有上身,却不见下半身,仿佛在空中悬着,她以为那女人也是入厕的,但等她到了里面却无影无踪,后来这个老妈子自己把舌头用剪子剪掉了。梦华是相当胆小的,虽然大白天,她还不禁浑身颤栗了一下。

    后来她们又谈到那个倾家荡产终于不知所终的大哥,于是话就越说越长,这虽然是从前一再说过的故事,几时提起了也还很有兴致。她们说当时家里曾经请一个老先生教家馆。那个老先生是一个秀才,已经五十多岁了,有一个儿子是个跛脚,就跟同梦华兄弟姊妹在一块攻读。他们当时曾有过很多恶作剧,而这些恶作剧却都是那个大哥主持的。他吃过葡萄,把葡萄皮放在门限上,等那老师进门时就一脚滑倒了,他们都大笑起来,老师却无可如何,因为学生都不怕他,而他却很尊敬学生。小弟妹又听了大哥的话都躲在床下,等那位跛脚师兄一进门就呼号一声从床下钻出来,于是吓得那师兄站也站不稳,跑也跑不动,他们却笑得眼里含着泪。当他们正躲在床下时,一个小妹妹说急着要小解,但也不准出来,就只好尿在老师的床下了。那位大哥也最会欺骗小弟妹们,他说他是大家的首领,自封为大都督,别人都是小卒,必须向大都督进贡,有的送他钱,有的送他吃的东西,譬如几个花生,几块蛋糕,然后他再按贡物的多少封官赐爵,于是有的被封为道台,有的被封为县官,没有贡物的就必须用别的方法替他效劳。但在学业方面这位大都督实在太差,应当作的功课不能如期交卷,还时时请别人替他作。姥姥说那时候显得最聪明最用功的就是梦华,那话中的意思是说,如今这个女儿果然成用了。她又说,当爸爸病重的时候,那位荒唐大哥就更其胆大妄为,在外边另租着小公馆,同当时一个最驰名的女戏子在一块胡混,夜里回来,把家中所藏的珍贵古玩字画都偷出去卖了,所有的男女听差以及省城的侦缉队都知道是大少爷干的,然而也只好装作忙着调查,办案,而终于无可如何。最后她还谈到梦华小时候上学的情形,说为了要把头发梳成种种式样,要梳得极光滑极整齐,每天七点钟去上学,————因为学校去家颇远————五点钟,天还不亮就起来梳头,她曾因此而生过气,并且曾经用鸡毛帚的藤条打过她,问她可还记得,梦华就笑着说,那时候已那么大了,怎么还会不记得!

    等梦华精神渐渐恢复了,她就再也不愿赖在床上,趁一个晴暖的下午,将近日暮时候,独自到外面去走走,虽然孩子很想跟她同去,但她却托故把孩子留下了,因为她还是想继续享受一些安静,就象一个人没有家累,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没有职业,象一个人在远方读大学时一样,工作完毕了,便一个人无牵无挂到各处走走。她为了不愿同前院的毛家两位老人打招呼,就特为开了后门,后面临一道河水,她就沿河水慢慢走去。河边的蒲苇之类,长得非常茂盛,她仿佛第一次看见似的,又是喜悦又是惊讶,她想不到时光流逝得这么快,那蒲苇的长叶子仿佛就是在她有病的这几日内才长大起来的。河水很清,长长的荇藻象些飘带似的在水里左右摆动,那摆动的样子好看极了,不快,不慢,不急,不躁,永久是一个向前的姿势,但永久离不开那个生根的地方,于是就尽量地伸展它们的叶子,象些绿色的手臂要捞取远方的甚么事物。她站在河岸上看了很久,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了那荇藻摆动起来,她不觉暗暗一笑,心里念道:正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永远想走开而又永远走不开,不过徒然地向远方伸出了两只想象的手臂!较远的地方传来捣衣的声音,闻声不见人,那洗衣人该是为一丛绿芜所遮挡,那杵击的声音和流水的声音配合起来,细听时那流水声却并不在目前,原是在稍远的地方有一道泉水,那泉水从一个石虎口中吐出,声势极大,名字就叫黑虎泉,泉水泻入深潭,水呈黑色,与这里的河水也相通,而它的上流据说却远远来自南山,来自一座叫做开元寺的石洞中,那洞里终年滴沥,其声丁东清脆,洞壁上有一棵小小的海棠,枝叶纤细,生命常新,那地方清冷极了。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微颤,而耳中那杵击声也仿佛更其显得遥远而不辨方向。远远山头,一个个在日光中都象披了很厚的绿绒,她想到如果用手指去抚摩那些绿绒,一定有一种难言的快感。她继续向前走,听到澎湃的水声,居然有些孩子已经敢下河泅水了,而河岸的对面又竟然有人穿了上下全白的衣服走过,那白色衣服在日光下照耀,她觉得有些太刺眼,于是她微微有点不快之感,以为这样的人也未免太“洋气”了,这又何尝是应当完全穿白色的时令呢?她想她在学生时代往往把这样走在时令前面的人叫做“时代先驱”,而把那应当脱去棉衣而犹未敢脱去的人叫做“时代落伍者”,至于那既不靠前也不落后的,当然是大多数因时制宜,而不标新立异的人。因此她又想到她个人对于季节的感应,有一个时候她很喜欢春天,因为春天繁荣,又有一时她却喜欢秋天,因为秋天衰飒,现在她好象很喜欢夏天,或者就因为夏天既不太繁荣也不太衰飒的缘故。她这样想着,脑子里便有点感到麻烦,而且几天的卧病,稍稍行动也还难免疲乏,便只好寻了原路回来了。

    晚间,桓弟特为从公司里回来看她,而且问她明天是不是还要向学校续假,她却说已经不必了,她明天就要到校上课,请假太多了,也容易惹日本人说闲话,如果学校里不发生甚么事倒也还好,万一有点甚么事,那就更容易受责备了。她并且告诉桓弟,她今天出门散步,已觉得完全好了,叫他放心。如果没有别的事,可以早些回公司去,桓弟本来立刻就要走的,走到房门口,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急忙转回来报告了下面一件新闻:

    昨天晚上新民电影院发生了炸弹案,那是最后一场,已经十点以后了,正在演一个日本片子,当然是表现日本军队的胜利,中国军队的惨败的,刚刚开映不久,忽然轰然一响,一个炸弹爆炸了,登时全场大乱,鬼哭狼嚎,有的被挤死了,有的被压伤了,但那炸弹并未伤人,因为那炸弹爆发开以后却只见满场纸片飞舞,原来里边装的是传单,据说那投弹的是一个青年人,他就坐在最后排,乘混乱中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当时敌伪宪警到处搜捕,各处通了电话,所有路口都不准通过,结果逮捕了几个嫌疑犯,也不问青红皂白,都被日本人活埋了,听说那活埋的情形真是惨极,日本人强迫着那几个青年人自己掘自己的坑穴,假如不掘,就是一阵毒打,掘好之后再自己跳下去直直地站着,然后鬼子们再动手来埋,日本人慢慢向坑里加土,————如果一阵土把头埋起来倒也可以减少些痛苦,但是不,鬼子们慢慢地埋,埋到胸部以上,肺受压迫,不能呼吸,人在土中,挣扎又挣扎不动,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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