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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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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半天还有知觉,最后面部发青发紫,瞪眼张嘴,七窍都淌出血来,鬼子们才一笑而散。

    姥姥同梦华听了这番报告真个吓得呆了,很久说不出话来,桓弟本该立时走开的,站在那里好象生了根。片刻之后,梦华才问道:

    “今天报上可有这个消息?”

    “报上?”桓弟说,“几时见报上登过这种消息!”

    而姥姥就趁机会说:“今天到菜市去,听到有人说,‘从今以后电影院是去不得的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梦华今天晚上本来要早些休息的,但由于桓弟报告了这个消息,又同姥姥谈论了一回,心里只是作恶,无论如何却安息不下。又忽然想到前几天带回家来的学生周记,尚未阅毕,就趁此批阅一下,明天也好发还,免得误了学生补作,好在周记不同作文,不必细改,只要大致看过,写一个阅字就算了。本来学校方面是借此考察学生思想,以便级任先生向教官报告的,但她自从作级任以来,还不曾报告过,偶尔同校长谈起来,顶多也不过只说某某不肯用功,某某不甚活泼,或某某太爱打扮罢了。她既不想向日本人那里献功,所以她看学生周记就往往用了一种很好的心情,因为学生周记中写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从而周记中她也更认识了她的学生。

    她打开尚未阅过的那一堆中的第一本,是何曼丽的,她想,第一句大概又是“上帝呀”甚么的,她大致看过去,其中有一段写道:

    “我们在天上的父,请你垂听,你这般陷在黑暗中的儿女,窒息般的痛苦,整年整月在黑暗中摸索,而得不到光明!主啊,我们已经痛悔我们的罪过,请你收纳我们,打救我们吧!先将残害人类的魔鬼驱入地狱,再拯救你的儿女!”

    她对于这种祷词,虽无多大恶感,————她有一个时候是反对宗教的————却也并无好感,她不耐烦再看。

    第二本是×××的,其中有一节记道:

    “×先生已点过自习名,班上气闷得很,也十分嘈杂,我和开秀交换着背了《狱中上梁王书》,又和洁一块走出教室来,万里无云,好一片月色,洁为我们说北平的三海,故宫,颐和园,因为她是生在北平的,我和秀都不禁神往。秀忽然念李后主的词道:‘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洁竟低了头半天沉默起来,秀和她闹着,将她的头扳起来,她是哭了,脸上一脸的泪。”

    她看到这里也不禁凄然。第三本是张文芳的,其中有一段写道:

    “在晴空中,有一只苍鹰,悠然地向南飞去,我是多么向往它的去向啊!天晴得一片云也没有,浑然的一片沧海,完整而无缺,更找不出一丝界限。那苍鹰不是在安然稳渡,毫无遮拦吗?我的心神飞越了!我整个的想飞,我飞不起!”

    梦华暗自感叹道:这真是一个有情致的孩子啊,就连那字迹也是那么娟秀而挺拔的,她是多么喜欢她,但她又重读这段文字时,却在心里说:悠然地向南飞去,我倒是想偏西一点,不禁好笑。

    第四本是××的,她写道:

    “这几天没有一块欲雨的云,干燥得厉害,气闷得人喘不出气来。昨夜夜半,风狂雨暴,大雨倾盆,如注如泻,真是倒了天河的样子。风雨把我们惊醒了,芬的床靠着窗子,被子枕头都是水,去和焕合了铺,外边风更狂,雨更急,竟觉得此楼也摇摇欲坠,我们在高呼,‘爆炸吧,爆炸吧,来个天翻地覆吧!’外面的雨声在哇哇哇哇的响应着。隔壁的‘耳报神’听到了,拿手来击木板壁,焕不屑地啐了一口,将洋烛吹灭,大家躺在床上,哼,等着吧,看明天训育处来提人吧!”

    “爆炸吧!爆炸吧!”梦华心里一再念着,她想起了那电影院的炸弹案,想起了那些被活埋的青年!

    第五本是刘蕙的,她写道:

    “我真怕过普利门,所以我无事不到商埠去。今天是霞结婚的日子,我不得不去参加,我觉得我很对得起霞了,除非她,换个第二人我一定不去,我是对得住朋友的,可是我没法补偿我的损失啊!”

    梦华想,这当然是为了不愿给普利门站岗的日本兵行礼。她继续看下去:

    “近来觉得无事不出门是对的,哪怕在校中看看小说,消遣过这一日,既可少花钱,又可少生气,岂不一举两得。出门一看,处处不顺眼,处处惹闷气,粉壁墙上的标语,都是绝妙好辞,亏得他们想得出!更有墙上红红绿绿的广告,‘大学眼药’,‘老笃眼药’,这是很体面的了,还有‘六〇六’,‘梅毒一扫光’,‘灭淋’,‘坚肾丸’,‘种子丹’之类,贴得一塌糊涂,这便是他们带来的芬芳的气息,善美的种子!对于一个文明的国家,这美丽的点缀真有些禁当不起!家家门口插着红绿阴阳鱼的黄旗,这旗的取义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问老师,只是叫人很容易想起剪纸人画符箓的妖道来,唉,总而言之,你出去一趟,回来至少晚饭不想吃!”

    那当然是指太极图的旗子而言,梦华想,可是到底应该怎样解释呢?她也兀自沉吟了一阵。

    第六本是×××的,这个女孩子平素不喜多言,文字也最简单,她写道:

    “××给我们上体育,太严格了,简直和军队一样,在烈日下一直晒着,好多人都被晒晕了,××却嗤笑我们,说我们体质太坏,连太阳晒都忍不住,实在太可怜了!”

    所谓××,梦华想大概是田中教官,这个人,看他老老实实的,想不到也这么厉害。

    第七本是胡倩的,不必看名字,只看字迹也可知道是她的,她的字也写得象张飞一般。她写道:

    “我看见那奴颜婢膝,胁肩谄笑的人们,便气愤填胸,不禁发指。这般人丧心病狂,不知羞耻为何物,不禁令人想起小说中的故事,能给她们洗洗心肝才好呢!”“你看××,脸似蟹壳,望之不似人君,又怎能服众!他的行为证明他是十足的野蛮人种!他把××逼跑了,现在却在×××身上用起功夫来了!”

    ××当然是指犬养,被逼跑了的是傅迈,而×××又是谁呢?梦华在想象中把许多女孩子思量了一番,但终不能推定犬养看中的是哪一个,她很担心这件事。

    接着胡倩又写道:

    “××手段真高啊,厚粉下常常藏着阴险的笑,叫她看守我们,还不是黄鼠狼子看鸡!请这个喝红茶呀,请那个吃羊羹呀,可怜的人们,受宠若惊,忘其所以了!不要吃喝糊涂了连梦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当然是指石川说的。胡倩的话又多又可怕,但梦华却极愿意读它。当她把胡倩的周记看完了,猛然把本子合上时,却忽然看见那底封面上有一行极模糊的小字,仔细辨认一下,原来是一首童谣,是这样的:“老呆瓜,头蹲着扒豆渣。只要坐了××官,又有吃来又有穿,坐汽车,住高楼,金子银子不用愁。”梦华不禁叹道:“这个胡倩!”

    她看着看着终于感到疲倦了,但翻开一本有一段话却特别吸引了她,她又猛然振奋了起来,那个学生写道:

    “今天黄老师脸色十分难看,精神坏极了,讲解得没有从前那么精彩,笔记也抄得很少,我们都很担心。下班以后大家都在下面暗暗地讨论,有人说黄老师要这样了,又说要那样了,都惟恐黄老师离开我们。万一她真地不教我们国文了,这学校里也就没有可听的课了。”

    她很快的看下去,她的心在跳着,她想:可怜的孩子们,你们以为我怎样呢?你们可曾知道我的苦处?但愿你们能知道一些就好。她的心里非常纷乱,她再也看不下去,她勉强再看一本,而这一本里一段记事却更其扰乱了她,那学生写道:

    “某月某日,叔叔在吃饭的时候谈到了一个姓庄的人,这人冒了极大的危险从那边回来了,有人说他应当回来,有人说他绝对不应当回来,有人说他简直冒着生命的危险,有人说他真是一个有情人啊,他们又说还有一个姓米的是同他一齐回来的,他们说了很多新鲜消息。”

    “啊!”梦华惊讶了一下,她想这个学生也居然知道庄荷卿的事情,说不定还有一些甚么重要消息,将来能够详细打听一下才好。

    她既疲乏,又恼乱,姥姥也早已催促她过,叫她早些休息,以便明日到校上课。她上床睡下了,而且已熄了电灯,但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她几乎把学生周记中的许多话都默诵了出来,又仿佛看见一个青年人被活埋以后的那惨状,又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爬那奔流着瀑布似的山路,象她在梦中所梦见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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