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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旗和日本旗,有些地方还间或有一两面太极图的旗子。她们想,真糟,昨天的消息竟是假的,也许那飞机并未运到。街上有很多学校的队伍排队前进,大家都是到公园去的。所有的眼睛都有点茫茫然,左边望望,右边瞧瞧,走过去了,还要向后面看看,也大都注意旗子。有人说,算了罢,旗子没有甚么关系,重要的是听听那些要人的言论,重要的是以后就不受敌人的统治了。梦华混在队伍中间看着她的学生,听着她们的私语,虽然心里早感到一种奇怪滋味,但也只能想道:“大概就是如此了。”

    公园里人山人海,千万个面孔仰望着高高的主席台,但那里两面最大的旗子交叉着,还是五色旗和太阳旗,而且还是崭新崭新的。这时就听到学生们在切切议论了,她们说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别处的旗子不换,为甚么会场上的旗子也不换,难道这两面旗子还赶制不起来?梦华在人丛中,听了这话以后就想告诉她们,说恐怕大家都想错了,但她不能开口,她昨天夜里完全失眠,她思想太纷乱,她想到改了新的局面以后孟坚就可回了,于是想了很多美满的事,又想,那时即使她去找孟坚,也将不再有甚么困难,不过是一个长途旅行罢了,能换换地方工作,也极有意义,她又为孩子的将来打算,又想到朴弟,想到故乡的老年人,想到她自己的母亲和桓弟,她想,有桓弟可以照顾母亲,她也可以走开,如能给桓弟解决了婚姻问题,母亲也就更有了依靠。她直到天将黎明时才稍稍闭了一下眼睛,但陡然一震却又惊了醒来。此刻她挤在人丛中,又因为看了当前的情形,简直有点晕晕欲倒的感觉,她的头非常沉重,而胸中好象是有甚么东西梗着,好象要呕吐的样子。

    大会开始了,主席台上日本人多于中国人,那些面孔都是生疏的,因为距离相当远,梦华看不十分清楚。开始是“依里武朵”地唱日本国歌,接着就是“卿云烂兮,纠缦缦兮”的国歌,那声音象苍蝇一样,嗡嗡地,又好象千万人在埋着头痛哭。主席致完了开会词以后,是一个日本人讲演,以后又是中国人,又是日本人,虽然台前放了扩音机,但梦华却听不清楚。其实那也还是千篇一律,不外说,中日原是兄弟之邦,因为稍有误会,以致刀兵相见,战祸连绵,久久不决,双方的损失都非常重大。西洋诸国正在坐山看虎斗,中日再不觉悟,只有两败俱伤,使西洋诸国,坐享渔人之利。中国就是吃了共产党的亏,现在幸有汪主席眼光远大,深思熟虑,相信中国如不同日本提携,联合防共,是绝无活路可寻的,于是本着广田三原则,中日共存共荣,捕灭共党,防御西洋的侵略,以建设东亚的新秩序。正在演讲的中间,忽然有一个学生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接着就晕倒了,这个晕倒的孩子不是别人,又是梦华那一班上的学生:胡倩。

    散会以后,大家在归途中都感到非常疲乏与颓丧。天空阴沉,空气潮湿,好象是要下雨的样子。梦华一面走着,一面思想,她忽然想起一个出殡的行列。在阴沉的天空下,在微雨的街上,或是落叶在路旁啜泣的秋季,一个最简单,最可哀的葬仪在大街上行进。用两把秫秸在两条小板凳中间捆作十字形,上面就安放了那薄薄的柳木棺材,那棺材上也许胡乱涂了点草灰,也许抹了一层似红似紫的颜色,而且抹得一道一道的,非常不匀。四个或两个衣衫褴褛的力伕抬着,棺材上面就放了掘坟用的铁铲,后面跟了一个缠脚的中年女人,一面哀哀的啼哭,一面紧紧地跟着那棺材,也许她手里还牵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头上蒙了一方白布,也在哭着,手里还打了一把简陋到无以复加的魂幡。也许有几个邻居或亲朋陪着送葬,也许甚么人也没有,却只是一个或两个吹唢呐的人,那呜呜咽咽的乐器时作时辍,似有似无,简直不成曲调,每当梦华看到这种情形,她必定驻足观看,并默默地思索,等那个行列走远了,拐角了,一直到旷野去,再也看不见了,她还是钉在那里,走不开,终于心里沉重,不知所往,只感到忧从中来,悲不自胜。她今天为甚么忽然想到这上边来,她觉得莫名其妙,她摇一摇晕眩的头,仿佛要把这些思想驱散。但是徒然,她不但不能停止思想,反而想得更远了,她的思想超越了这个繁华的城市,飞到了扬着尘沙的乡村大道,她到了孟坚的家乡。她记起当他们回到家乡时,一天孟坚领她到野外去,孟坚指着人家田地中一座坟墓说:这座坟里埋的是死于十几年前的一个男小孩的骨殖,当五六年前他从北平回家时,曾亲眼看见这堆白骨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结了婚。当时她觉得太奇怪了,经孟坚解释以后才知道,那七八岁的孩子名下有一份产业,有人要承继这份产业,便给那一小堆堆枯骨结了“阴亲”,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是病死的,姑娘到了结婚的年龄,死了,不应该只埋一座孤坟,据说那是很可怕的,于是经人说媒,便嫁给那堆小骨头,当结婚那日孟坚是亲眼看到了的,仪式和人间的婚礼一样,不过迎亲的是一个灵牌,而迎来的是一具棺材,把丧事当喜事办理,而“孝子”就是那个承继产业的人,在名分上,他是那一堆白骨的本支侄男,但当时他已经四十来岁,他满嘴的胡髭,跪在那一对“新人”面前叩首而又举哀。梦华想到这里,孟坚故乡那一片原野又在她想象中打了一闪。她用力摇摇头,竟自己问道:我为甚么又想到这些呢?队伍缓缓地前进,学生们都不言语,那个在大会场上晕倒的胡倩被放在一辆洋车上,张文芳和刘蕙两个人扶着她,她还糊糊涂涂的。等到了学校以后,梦华就帮助学生们把胡倩扶回了寝室,当大家把她安顿在床上以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一切都完了!”听了这话,旁边几个学生都哭了起来,梦华并不哭,她咬紧牙齿,不让泪珠向下落。

    她拖着疲乏已极的身体走回家去,知道桓弟已从公司里回来过,桌面上留了一封水渍斑驳的信,那正是孟坚的信,那是很久以来她所期待的,现在是终于来到了,她每看到这样的信,————这样厚重的,充满了内容的,而且是越过了千山万水,经风经雨,经过多少失落的危险而终于到来的,且由发信地点的检查处,中间的重要关卡,以及收信地点的敌伪机关,盖了种种检查或通过图记的,她就如见了一个久经患难而终于归还故乡的亲人一样,她心里总是先跳一阵,简直不知怎样接待。今天,她更其有了这种感觉,今天她的心情太恶劣,她多么需要远天的消息来安慰,多么希望听一些温存的言语呀,而且,她把信拿在手里,感到那信的重量,感到那内容之丰富,就象一个人不肯以轻易的态度接受一件重大的奖品似的,她先把自己安放在床上,脱掉了鞋子,把枕头一再地放平过,又在床上转侧一番,看究竟如何才可以躺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安定下来,吐一口气,才用了手边的剪刀,慢条斯理的把信剪开,及等把信拆完,把里面的信纸掏出来时,她才大吃一惊,已经安定了的心就又跳动起来,原来那里边是用了一大张从英文练习簿上扯下来的纸写的,那被扯的边缘,非常不整齐,想见这信是在仓促中写成,这种纸又厚又重,虽然只是一张,却比平日他惯用的三五张还显得多,里边只简简单单写了几句,字大如枣,潦草难辨,信封上的字亦同样草率,但直到此刻她重新拿起信封看时,才发现那草率的程度。那信里写道:

    “此地已不可居,自明日起,将有两个月的徒步旅行,我们一直向西去,目的地大约为成都。俟到达后,当再告知,在此期间,不必来信,来信恐已不能收到。”

    “此地已不可居”,这句话在她心里回响着,她茫然了,她顺手从床边案上取过地图,不错,正是孟坚所住过的那地方,很久以前报上就载过“皇军占领××,所向无敌”,日本军队所占的这地方距孟坚所在的那地方很近,最近恐怕那地方早已为敌军所侵占了,她还在想象着孟坚时常站在那里的山上向她这边遥望呢,其实那边大概已经放着敌兵的大炮,或者放着敌军的马群了。她用食指在地图上按住那个地点,她的视线就在那些山水林莽之间旅行起来,寻来寻去毫无所得,徒然地想象有一群人,象一群小小蚂蚁,在那些红绿斑驳的线条中前进,终于连信带地图顺手一丢,自己伏在枕上啜泣了起来。

    从此以后,她不但身体坏,精神也坏了。从前担任三班国文,有时一个星期之内要改一百多本卷子,一天四趟,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一点也不觉疲乏。那时她每餐能吃两碗小米饭,至于菜,也只是一点素菜,营养并不好,但是精神好身体好,她看着学生有希望,她也就有希望,就好象有一种力量在支持她,有时改文改到夜里三点,孩子偶尔醒了,————从前还须喂孩子奶,拍拍孩子睡了,回头再继续工作。有时候鸡已开始叫了,她才稍稍休息一回,第二天上课,七点钟以前到校,连讲三点钟,毫无倦容。自从南京政府成立并得到孟坚已动身入川的消息之日起,她算是泄了气,不但动辄疲惫,心脏病也复发了,饭不能吃,觉不能睡,病发时胸部闷塞,呼吸困难,巴不得用刀来把胸膛剖开。下课回来要坐车,到家以后躺在床上便不愿动,更不能熬夜了,因此学生的文卷也不能如期发还,上课自然也不如从前那么能引起兴趣。好在学生知道她有病,更了解她是在一种甚么心绪中,不但对她毫无责难的表示,反而对她更和爱,更恭敬了。但在她个人呢,她觉得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她心里常想:“与其叫学生对我失望,我还是赶快走开倒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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